「寻衅滋事」者郑渊洁

文 | 詹紫烨

编辑 | 席骁儒

出品 | 盖饭特写工作室

郑渊洁打赢过好几场仗。

和拼多多这次，赢得最快。今年7月28日，郑渊洁在微博讨说法，「拼多多的店铺卖我的盗版图书，这么猖獗，必须给个交代。」一小时内，对方解决了问题：「好的郑老师，我们马上撤掉这家，再开设一条知识产权的绿色通道。」

正处「打假风波」中的拼多多，能少一事是一事。前脚在纳斯达克敲钟，后脚就被贴上「让中国打假倒退二十年」，上海发布会上，创始合伙人达达喊冤：

假货是人性问题，假货问题是社会问题，让3岁的拼多多承担是不公平的！

「

Part

1

   活到老 战到老   

」

拼多多3岁，郑渊洁已经63岁了。按理说 ，爷爷跟孙子较真，谁没脸面一目了然。但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关于知识产权，郑渊洁一直是斗士。

早在几十年前，郑渊洁就给自己专门开设维权平台，《童话大王》尾页有一个叫「马啸律师声明」的栏目，哪里盗版了他的书，哪里欠了他的稿费，在上面写得一清二楚，模式类似电视节目《今日说法》。

有期，郑渊洁为给自己伸冤，特意发一则申明，说一个小学生在某次作文大赛上，抄袭他的作品。他点名道姓批评这个小学生，公开信息具体到他所在的城市街道，班级和姓氏，只有名字打了两个马赛克。

郑渊洁对待小孩如对成人，不留什么情面，连大妈也不放过。他和崔永元在北京大街溜达，路过一家普通的报亭，报亭摆着几本盗版书，郑渊洁停下脚步，一瞧，嘿，这不是我书吗。盗版岂能忍，他马上打电话给北京某部门，「有人卖盗版书，你们快来查抄这家报亭。」

报亭大妈面露难色。那年的小崔还没有赚到两亿代言费，但总归衣食无忧，应该是因为富长良心的缘故，赶忙拦住郑渊洁：「手下留情，人家也不容易。」

「那我容易吗？我家粪池化粪的钱都是我自己掏的。」

「你家粪池化粪多少钱，我帮你出了行么？」

为平老郑怒气，小崔豪掷重金为他造化粪池。朋友间都要争执两句，况且旁人，郑渊洁跟自己的读者也较真。当初有一批读者为他建论坛，域名取自他的名字缩写，郑渊洁看了，「这算是恶意抢注我的名字商标」，读者举办的郑渊洁画像比赛「也算侵权」。

偶像把粉丝告上法庭，这事不常见。粉丝希望「关闭网站、撤销活动」可以让老郑息怒。「不行」，老郑不依不饶，直接发去律师函。

维权至今14年，侵权问题一时半会解决不完。郑渊洁不管走到哪，都有人问「西藏皮皮鲁投资有限公司是你开的吗？烟台皮皮鲁宠物店是你开的吗？」笔下的原创角色被抢注商标，这让他很恼火。好在今年五月，郑渊洁把郑州皮皮鲁西餐厅「告倒在地」，数了数「还剩199个商标侵权」，假如一年解决一个，想要「亲眼看见199个商标全部被宣告无效」。

那就只有活到262岁。

「

Part

2

 童话让人财务自由 

」

工人郑渊洁在墙上贴一张纸：三十而立，还有两年。两年后，郑渊洁照旧是工人，全家挤在简陋的筒子楼里，楼道堆满了煤气灶，2岁的郑亚旗在楼道蹒跚学步，踉跄着。郑渊洁看了不是滋味，「要干点让儿子很震惊的事，让这个家从一穷二白变得富有」。

1985年9月的《时代周刊》，封面是两折屏风图，中间有邓小平画像，两边画毛邓时代生活图景：一边游行队伍高举着马克思的画像，农民在田里插秧；另一边上班族穿梭高楼大厦，手上拿着汉堡包、照相机这样的资本主义消费品。

时代周刊的意思是，你们正在远离马克思老师。改革开放后，经济腾飞了，这一年《童话大王》顺势诞生，专登童话，每期40000字，郑渊洁是杂志唯一撰稿人。第一年他月入3万，富到需要低调。和微博签名里写「低调、低调、再低调」刘强东不一样，那段时间，郑渊洁是真的很低调。

当周围人谈论「冰箱、彩电、洗衣机」结婚三大件时，郑渊洁已经买下当时北京市第100辆私家车，他还是全中国第一个拥有数字移动电话的人。搞得好友崔永元心痒痒，有次两人喝啤酒，两杯下肚，小崔试探：我能不能也写几篇登上？

「绝对不行。」

一个人写一本期刊30年，作为这项世界纪录保持者，郑渊洁异常勤奋，也不让任何人染指杂志。每天清晨四点半，郑渊洁起床，发一条微博「早起的虫子被鸟吃」，之后开始写作，六点半搁笔。32年来，天天如此。「三百多本图书，每本书平均三个月重印一次」，相当于一年365天印刷机天天不停机。

早年，郑渊洁是想当诗人的，他刚准备在诗上下大工夫，却发生这样一件事：在书店，他看到一个胖胖的男孩。小男孩仰头问售货员，你这里有没有《动脑筋老爷爷》。售货员说没有，小男孩顿时失望，快哭了。郑渊洁问小男孩为什么哭。

「我已经跑了六个书店了。」

为孩子们写书的人寥寥无几，这让郑渊洁萌生出写童话的念头。适逢1978年中国实行计划生育政策前夕，郑渊洁盘算，一家有三个孩子，可能只买一本书，要是一家只有一个孩子，绝对会给他买三十本书，「我应该给小孩写书」，有得赚。

只上过5年小学，服过6年兵役，做过5年工人，还是当初被父亲逼着读《共产党宣言》认字的郑渊洁，全凭想象力在构思。他服兵役时，在空军修歼六型歼击机，总拿一把扳手。有此经验，他决定写一个飞行员，一个坦克兵，分别取名舒克和贝塔。

他把常人眼中的坏老鼠写成「主角」，在当时是一种叛逆。因为叛逆和童趣，他的童话火遍全国，人们为他罩上童话大王的光环，对这个称呼，他从未推诿过。

「我就是童话大王呀。」

每天，无数读者寄信给他，小学生居多，郑渊洁还会回信。只是数量太多，放不下。当时北京房价每平方米1400元，郑渊洁想了想，一口气买了10套，专门用来堆放信件。

每日经济做了个简单计算：假定郑渊洁是在1987年买房，每套房子都是50平米的小户型，当时买房的成本为70万元，而按照现在北京房价均价（6.6万元/平）计算，这10套房子总值为3300万。

郑渊洁在2011年晒过一次税单，交税高达571428.57元。四年后的另一张税单上，税款则高达102万余元。收入实在可观，老郑的火爆程度可想而知。

「我妈浙江人，我爸山西人，我，就是钱庄和票号的结合。」

积累财富这件事，郑渊洁颇有信心。

「

Part

3

救不了年轻人去拯救小学生

」

童话大王开设讲堂，给孩子们讲课，什么都讲。一次上完课，他从SOHO现代城15层望下去，小小的公交车站，挤了一百多人，车子到站，人们蜂拥而上。

他下楼找了一个正在等车的年轻人聊天。

·上了一天的班，下班还要这样挤，生活一点都不美好啊！

·市区我买不起房子。

·你住哪？

·燕郊，燕郊便宜，我能买得起。

·不能换个工作吗？

·这里挣钱多啊，一个月能挣8000。

·那这里的房子多少钱？

·三四万吧。

聊天就此结束。郑渊洁拍了一张「当代年轻人挤公交图」，发微博：「候车问题可以通过增加车次、缩短发车间隔来解决，北京市的相关官员，如果你看到我拍的这张图，还能老老实实地坐在官位上，不如丧考妣的话，就愧对自己的官位。如果解决不了，就把房价降下来，让年轻人在市区买得起房子。」

微博发出不久，主管官员的找到郑渊洁，对他的建议表示感谢，并说会尽早改进。

可是，房价照常涨得飞快，公交照样挤得不行。郑渊洁「有话语权以后会为弱者说话」，好心办事，却不知老鼠和兔子成为英雄的故事，多是出现在童话里。

现实生活中，童话大王能拯救的或许只是小学生。

这天，崔永元打电话来：「老郑，我有一个朋友的孩子，在北京五一小学就读，名叫郑正。」

「哟，跟我同姓。」

「郑正这孩子，不想写作业，跟老师说，人家郑渊洁也退学了啊。校长被惊动了，跟孩子打了个赌——要是你能把郑渊洁请来学校，我就特批你不写作业。」

赌博筹码在郑渊洁身上，去还是不去呢。当时，郑渊洁深居简出埋头写作，几乎不参加社会活动，自己儿子的学校都请不动，校长觉得自己能赢，所以夸下海口。崔永元说，咱得助那孩子一臂之力，去学校一次。

郑渊洁满腔热血，10月的某个下午，他开车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接上崔永元，两人一起去永定路五一小学，「像两位仗义行侠的骑士去扶助弱小」。小学生郑正站在校门口迎接他们，他迎风而立，昂首挺胸，一派胜者姿态。

最终，校长兑现了承诺，郑正成了当时唯一不用写作业的小学生。

被郑渊洁拯救的小学生，如今已经三十几岁了。留学归来后，在游戏网站做高级顾问，记者给他和郑渊洁牵线见面，他一身黑帽衫，蓝仔裤，白球鞋，操一口京腔，看见郑渊洁，这个北京男孩只说：「老郑，幸好我没有在工业化的教育流水线上继续下去。」

这句话的意思是，这位名叫郑正小男孩完成了他的人生大反抗：

小学，退学；

初中，退学；

高中，退学。

比起他的偶像郑渊洁，多退了两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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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我和我儿子北京两个高材生

」

郑渊洁父母都是军人，神奇的是，郑渊洁没被打过。1966年，郑渊洁在马甸小学读四年级，结果碰上文革，全家在文革中受迫害，爷爷被抄家致死。他随父母下放到河南遂平县，上子弟学校。

一天，老师布置作文题《早起的鸟有虫子吃》，郑渊洁写的是「早起的虫子被鸟吃」，老师气得半死，直接羞辱他「你名字里有个渊，却一点也不渊博」。这时，郑渊洁干了一件疯狂事。

他引爆了藏在身上的拉炮。

拉炮是一种鞭炮，也许是遂平的特产，爆竹的两边有两根绳子，双手拽住绳子往两边拉，爆竹就响了，郑渊洁闯了大祸，学校要开除他。他赶紧写检查，有情节，有对话，有描述，有议论，郑洪升到学校，虎着脸不说话，郑渊洁把检查呈给他老人家：我错了。

郑洪升看到检查，反而释怀了，退学就退学吧。写得不错，或许能当个作家，父亲拍拍胸脯，「孩子，以后我在家教你。」郑渊洁的微博上，一条非常显眼的个人信息是「北京马甸小学肄业」，子承父业，他的儿子郑亚旗也没输给他。

郑亚旗小学二年级，回家问郑渊洁：谁来帮我写作文?

郑渊洁一听，二年级作文，简单啊，我来。国家级童话大王写出来的精品范文，送你了。郑渊洁得意洋洋交稿，儿子一扫，「郑渊洁，你这肯定通不过!」

过几天，作业本扔过来，老师用红笔打了个「×」，批了「重写」二字。郑渊洁只好请文凭比自己高的保姆替儿子写，「到底是初中毕业，文凭比我高，一写就是范文」，只是保姆写来劲了，要求每月加钱。郑渊洁觉得不行，干脆让儿子把学退了。

拿到一堆文凭后，终生只能重复前人的知识，论记忆力比不上电脑，论创造性比不上蚂蚁，论品质比不上海豚，论忠诚比不上狗。

郑家再添一位小学肄业生。郑渊洁略感到心痛，多年后他借童话抒发：判断一个国家有没有前途，就看这个国家的孩子是不是真心喜欢上学。

为了让儿子喜欢上学，郑渊洁特意编了一整套童话教材，带着他阅读。郑亚旗是1983年出生的，比《童话大王》大两岁，儿子跟父亲说：「别人叫你童话大王，那你应该叫我哥。」

郑渊洁就一直管儿子叫「哥」。

他「哥」的教育问题一直受到全国人民关注，郑亚旗18岁时，郑渊洁说「你要独立了，要给我交水电费了」，为此，郑亚旗带着小学文凭，去超市扛了三个月的鸡蛋，之后顺顺利利步入社会。

年轻人总有新的想法，郑亚旗一直没间断开发父亲的互联网思维，包括建议他用电脑写作，注册网站，鼓励他开个人博客和微博。郑渊洁不善于商业运作，唯一的理财方式是五年定期存款。郑亚旗建议父亲把版权交给他，替他创造更大利润。

如今，郑亚旗的团队一共30人，年产值足有两亿元，专门给郑渊洁的童话搞IP运营。

「儿子让我变成了富一代」，郑渊洁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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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失业人员不讨喜   

」

多年前，王朔掏出一本证件，神秘兮兮的。郑渊洁接过一看，《北京市城镇失业人员求职证》，酷，不是人人都能有的，王朔一脸狂妄冲着他笑：

「瞧，这是全中国最牛逼的证件。」

当时郑渊洁就眼红，心想，这不就是作家必备证件吗，我怎么能没有呢。

当时是1984年，他还在市文联一家儿童文学期刊当编辑，有当作家的野心，于是他找领导：「我想自己写一本期刊。」领导婉言谢绝，「咱们杂志怎么可能只登你一个人的作品？别的作家会有意见的。再说了，就算我同意了，你能坚持几期？」

第二年，郑渊洁只身去山西，办了自己的杂志《童话大王》，火得不得了。

文联不开心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领导找他谈话，「你能不能为文联作点贡献？」郑渊洁当兵出身，军令如山倒，他飞速制定计划，告诉领导，如何将杂志发行量翻番，每年可以向文联上交多少多少钱，领导说，「你郑渊洁的胳膊肘怎么老朝外拐，《童话大王》和《大灰狼画报》都给了别人，肥水流进外人田。」

领导不高兴，郑渊洁也懒于奉承。当时，工龄30年就可以退休，郑渊洁再熬一个月，就能回家躺着领退休金。但他辞掉工作，把档案拿到街道，街道发给他一个本。

时隔许久，他终于拥有了一本向往已久的《北京市城镇失业人员求职证》，不再眼红王朔，但他不会再有一分钱退休金和医保，以后全靠稿费生存。

郑渊洁挺自豪，毕竟「作家领工资是一种耻辱」。

这个绿皮证书大概有什么魔力，它的两位著名持有者，都不太招待见。2003年，某作协开代表大会，不想让王朔和郑渊洁参加，又担心落下话柄，管事的绞尽脑汁，想出一个充满智慧的办法：

在网络尚不发达的2003年，在一家影响不大的网站的犄角旮旯，作协发布一则开会通知，声称郑渊洁和王朔的联系方式变了，我们找不到他们啦，亲朋好友们，如果你看见这条消息，请通知王朔和郑渊洁，开会啦，开会啦。

郑渊洁的反应则是：

清朝作家协会发手机短信通知会员开会，也不过如此。

失业人员老郑其实也不太喜欢对方。1986年，他参加一个作家笔会，会上人人吹牛皮，有人提到前苏联某作家的书，他问郑渊洁，你看过吗。郑渊洁说自己没看过。对方有些轻蔑，这本书都没看过，你怎么写作的？

一会儿，轮到郑渊洁发言，他聊到一个叫「库斯卡娅」的作家，「我最近在看她的书，库斯卡娅，收获特别多。」他问在场作家：「你们看过吗？」

在座70%的人点头。

郑渊洁咳嗽一声：「这个名字是我瞎编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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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终          

」

郑渊洁如今天天在微博打仗，不是替自己维权，就是替他人维权。

2010年5月，网上有一则报道：一杨姓法官嫖宿在校初一幼女，当地检察院以强奸罪公诉，可是法院一审判决下来，杨法官无罪。因为法院对幼女进行骨龄测定，认为她的真实年龄不是身份证上的未满14周岁，而是14岁至16岁之间。

「这不是放狗屁吗？不惜动用医学手段测定被害人骨龄，杨法官待遇了得。」

郑渊洁这条微博被转发了几十万次。

那位杨姓法官最终被判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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