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穗聚焦 | 韩国艺术市场: 可持续的本土性审美
以江原道为发源地，两条河流在京畿道湍湍相汇，集成汉江。汉江流经首尔横贯城中，从东向西流淌，后注入黄海。西海岸的江河载舳舻泛泛，延绵千里之长，四通八达，连通着亚洲各域丰沛的海流。
从偶像文化和流行音乐，到医疗美容和购物观光，世界各地的人们正在享受着韩国独特的产品和娱乐。在全球旅游业加速恢复的背景下，2023年访韩的外国游客已超过1000万人次[1]，韩国正在为建设国际当代文化版图而蓄势待发。
韩国文化席卷亚洲地域和世界范围的“韩流“现象，也将韩国艺术与文化推向了国际美术馆的聚光灯之下。近年来，一系列大型展览都着眼于韩国艺术，其中包括2023年在伦敦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V&A）举办的”韩流！韩国风潮“（Hallyu! The Korean Wave）特别展览[2]。
该主题展是英国首次以博物馆大型展览形式探讨当代亚洲流行文化，从戏剧、电影、流行音乐及其粉丝效应、美容和时尚的角度深入研究，全方位剖析韩流是如何在21世纪高度压缩的现代历史进程中引领国际目光。
展品包括Netflix大热剧集《鱿鱼游戏》中的粉红色套装和绿色运动服，以及电影《寄生虫》的经典浴室布景。韩国女团aespa《Next Level》的MV造型、Ateez曾穿过的一些原创服装也在此展出。
在展览设计中，耳机播放着上世纪的怀旧歌曲，另一边则是播放着K-pop流行的韩舞影像。展览有意设计了“声音渗漏”（sound bleeding），以此反映流行韩舞的感染力，将视觉性转化为一种综合的沉浸式观感。
该展览由韩国文化体育及旅游局（Ministry of Culture, Sports and Tourism South Korea）、以及LG等当地集团的赞助，以宣表韩国政府将韩国文化艺术推至世界舞台的决心。
2024年，韩国政府已拨款47亿韩元（约340万美元）用于在重大文化活动中举办特别展览项目，其中包括用于今年威尼斯双年展韩国馆30周年纪念展的17亿韩元（120万美元）[3]。在如此野心蓬勃且投资雄厚的政府与财团支持下，韩国当代艺术究竟有何独特之道？
“我从未将自我置身于’韩国’或是’亚洲’的表述中，艺术仅是一种自我宣言罢。”（I have never thought of myself as expressing Korean-ness or Asian-ness. Art is simply an expression of the individual.）[4]
这是韩国艺术先驱白南准（Nam June Paik，1932–2006）对艺术自由的观念，这番宣言或彰显了韩国当代艺术家在充满复杂与多样性的当代艺术界的立场。
在1920年代初，以印象派和抽象派为主导的西方艺术风格在韩国势焰炽盛，在技法与创作中师从西方画派，此时的韩国艺术家在绘画中强调自我对周遭事物的主观解读，准确地再现物体和环境的实际样貌已不再成为主流。
Image: © MMCA, 展览“Artists in Their Times: Korean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Art”中1920-1940 年代与新表达形式的出现
到了1950 至 1970 年代，韩国艺术圈开始出现借由抽象的表现手法来探究和发现韩国自身的民族本源。即便是受到欧陆盛行的“非形式主义”风格（Informalism）影响[5]，从创作实践和概念上还是有别于西方艺术家。
以韩国单色画派启蒙者之一的艺术家⾦昌烈（Kim Tschang-yeul，1929-2021）为例，其作品不仅运用非形式主义表现原始生命力及物质感，并将其以高度哲学思维结合东西传统与现代的艺术语汇，强调回到一种 “无”的依归状态。
在面对战后之感伤与新时代交际之焦虑的复杂情绪中，韩国艺术在过去对西方经典模仿的襁褓中抽丝剥茧，催生了一批以独特的东方文化意象为题的艺术家。
彼时，西方正流行“行动绘画”（Action painting），强调“绘画”行为与痕迹本身，而韩国延续着自身文脉和本土语汇的探究轨迹，出现了韩国单色画（Dansaekhwa）艺术运动。单色画运动也成为与具体派、物派并列的战后亚洲现代艺术三大流派之一。
艺术家的美学开始倾向于对传统材质进行极简而抽象的剥离——从陶瓷、墙土、水墨、纸张、草木、河流等自然中捕捉朴拙的单色调秩序。通过画线、洗色、笔触、撕纸等形式呈现的重复手工笔触中，渗透出一种返璞归真的沉思冥想。
单色画运动的代表人物金焕基（Kim Whanki，1913-1974）的作品体现了韩国现代美学的根本原型，融合了百济文化、朝鲜王朝的白瓷、高丽王朝的青瓷与传统文人画样式[7]，创造出独特的密集质感和不经意修饰的用色框架，将充满诗意和对称性理念融汇至抽象艺术之中。
韩国当代艺术从早期师从于西方的文化逻辑和审美惯性，徘徊在西方当代艺术语境的边缘地带，再到民族根源与自然本质的探索觉醒，将画布当作重返原初的人生观的载体。错综复杂的横线、直线与对角线交织成网的笔触，在瞬息与隽永、存在与虚无的混沌不确定性间游走。
2019年，单色画代表人物金焕基的双联画作《05-IV-71 #200（宇宙）》，在佳士得香港秋拍中以132亿韩元（约1.02亿港元）的高价落槌[6]，不仅创造了金氏个人成交纪录，还一揽韩国艺术品成交总额的冠军宝座，韩国单色画因此成为全球艺术市场的一大焦点。
伴随韩国艺术收藏热潮，2022年，首尔迎来了韩国国际艺术博览会（Kiaf SEOUL）及其子展会（Kiaf PLUS），首届斐列兹首尔艺博会（Frieze Seoul）也在各界注目之下强势登场，被视为艺术产业交流最为活络的亚洲城市之一。
“斐列兹首尔的推出是韩国作为领先艺术市场有望增长的最大指标之一。”韩裔美国策展人Juli Cho Bailer评价道。
根据韩国艺术管理协会（KAMS）艺术市场报告[8]，在销售收入方面，画廊、拍卖行和艺术博览会比重分别占50.5%、35.2%和14.3%，拍卖行销售更多那些相对实惠的艺术品，而画廊销售的作品较少但价格较高。
从2010年到2019年，画廊、拍卖行和艺术博览会在艺术品销售总收入中的份额变化，画廊销售额比重显著减少，拍卖行的份额增长了130%，艺术博览会的份额几乎翻倍。
2021年，艺术市场的所有参与者都经历了疫情后积压需求爆发带来的指数级增长，这一年，韩国艺术品市场的交易额达到9223亿韩元（7.48亿美元）。2022年，随着国际画廊的涌入和斐列兹首尔艺博会的强势来袭，增长约8.6%，使韩国的艺术市场在 2022 年达到 1 万亿韩元（7.5085 亿美元）[3]。
韩国本地艺术博览会如雨后春笋般出现，每年举办40多个艺术博览会[7]，这得益于地方政府组织的多样化艺术项目，包括：大邱艺术博览会（Daegu Art Fair）、釜山年度艺术市场（Busan Annual Market of Art）、艺术釜山（Art Busan）以及艺术光州（Art Gwangju）等。这些艺术博览会在促进地方性艺术需求、扩大国际艺术市场和支持本地艺术家发展发挥了极为关键的作用，加速了韩国艺术市场的全球化进程。
如今，韩国艺术市场正处于全球艺术市场的整体复苏增长趋势，韩国的拍卖行和艺术博览会均创下了新纪录，韩国在战后当代艺术这一分类的销售市场份额排名第五，仅次于美国、中国、英国和法国[5]。国际蓝筹画廊也纷纷开始在首尔开设分部，如2016年的贝浩登画廊（Perrotin Gallery）、立木画廊（Lehmann Maupin）和佩斯画廊（Pace Gallery）。首尔正在成为亚洲当代艺术的新枢纽。
2020年至2021年间，元宇宙和加密货币的热潮催生了千禧一代和Z世代（Millennial & Generation Z）年轻收藏家的崛起，推动着韩国艺术市场的爆炸性发展。
新生一代将其独特的视角和前瞻性思维带入艺术界，将艺术视为一种个人表达和另类投资。目前年龄在25至40岁之间的年轻一代的新藏家占所有韩国艺术品收藏家的比例近67% [7]，这种趋势正在颠覆传统模式，为新兴艺术家和艺术空间创造着更加大胆且多样化的可能性。
韩国《先驱商业》报（Korea Herald Business）分析了韩国两大拍卖公司Seoul Auction及K-Auction在2020至2021年间实际交易顾客资讯[8] ，发现千禧及Z世代的年轻人群的奢侈品消费习惯从购买服饰皮包转变为投资艺术作品。
年轻藏家在挑选艺术作品时，更倾向于注意艺术作品中所蕴含的故事，寻求与个人经历和价值观产生共鸣的叙事作品。20岁至30岁的收藏家中有 95%表示“情感共鸣或对艺术的热情”是他们购买的主要动机，在选择上更喜欢那些打破传统的创新当代作品。而上一辈的收藏家喜好的作品则多是偏向于李禹焕、朴栖甫、金昌烈等此类知名的韩国本地艺术名家，所收藏的作品价格在市场上基本稳定且持续增长。
藏家代际的变迁也带来了性别比例上的转变，在过去两年中，34%的女性花费超过100万美元，而男性中这一比例为25% [7]。数据表明女性收藏家的增加与千禧一代群体之间存在相关性，女性收藏家的平均支出显著高于男性收藏家。
值得注意的是，年轻收藏家更青睐于在线上平台上交易与购买艺术作品，高达 92% 的高净值千禧收藏家表示曾在线上进行艺术品的购买。特别是 Instagram作为重要的营销工具，成为了画廊及艺术家对自我作品的推销介绍以及交流的最大途径和曝光平台。显然，艺术市场不再仅依赖于物理的实体空间，千禧一代正在开拓着艺术作品的展示与交易的更多渠道。
策展人Jungmin Cho点评了这一代崛起的韩国藏家特点：“他们没有语言障碍，会通过电子邮件、Instagram 或是 Artsy 直接联系海外画廊。这群藏家十分果断，并且不惧怕采取行动。” 大多数年轻人善于利用网络媒体来塑造自己的形象，同时也不断接触着影响其个人品味的大数据算法。这些因素也诱使年轻藏家以各种方式创造与消费艺术。
此外，韩流的明星效应也在艺术收藏与鉴赏方面推波助澜。韩国防弹少年团（BTS）的队长RM金南俊也是一位极具影响力的艺术收藏家，连续两年向南韩国外所在文化遗产财团捐款1亿韩元（约50.1万人民币），用于保存修复流失海外的文物。韩国女团NewJeans的歌曲《Cool with you》所相配套的微电影对古罗马作家阿普列乌斯（Apuleius）的小说《金驴记》（Metamorphoses）进行了故事改编，并且邀请了潮流界艺术家村上隆进行跨界合作，为NewJeans成员设计全新造型角色——飞天小女警以及标志性的五彩花。
越来越多韩国偶像明星开始展现对艺术的热爱，纷纷涉足艺术领域。他们以自身强大的吸引力来推动艺术市场的发展，也体现了艺术与流行文化的深度融合。
除了名人藏家，长期以来的企业收藏传统也促进了本土跨国公司私人博物馆和艺术空间的发展，如三星美术馆（Leeum Museum of Art）、 乐天艺术博物馆（Lotte Museum of Art）、现代艺术空间（Storage by Hyundai Card）等。
千禧一代和Z世代藏家、韩流偶像、社会名流以及本土集团对于在公共场合宣传个人收藏持非常开放的态度，这也提升了公众对艺术收藏的认知。这些都表明了新生代藏家的成长，以及年轻艺术家、艺术空间共同开拓韩国国际市场的积极结果。
从韩国本源与自然的单色画运动思潮的推进，到如今韩流的席卷与千禧世纪新生代艺术参与者的崛起，韩国当代艺术从开始的”跟随性“发展逐渐摸索出更适合本土性的审美惯性和市场逻辑。
随着韩国艺术界蓬勃发展，画廊经纪人、收藏家和艺术家必须应对若干挑战。虽然名人代言和韩流声誉助推了市场，适应与调整新兴艺术收藏家群体的喜好成为一大重要策略，但这类“快速走红”的泛滥艺术，也带来了一些令人担忧的问题：新一代藏家所持的艺术品在二级市场上转售的周期速度快，艺术品平均持有时间仅为330天后重新回市场，比原始购买价格高出29.6% [7]。KAMS的一项调查显示[8]，26.7%的受访者对韩国艺术市场的未来持悲观态度。其中，20% 的人将迫在眉睫的经济衰退列为主要原因；约13.3%的人则表示，全球经济的不确定性给韩国艺术市场的未来蒙上了不可谋测的阴影。
因此，如何培育可持续且有意义的艺术创作并确保艺术市场稳定持续的增长，成为了需要韩国艺术界需要艰苦努力的方向。只有全球艺术各界不断看到植根于韩国的独特而有趣的内容，对韩国艺术行业的支持与热潮才能持续。若仍过度依赖国际社会和语境，其价值支撑仍借助于欧美中心国家，亚洲艺术或将失去本土根源的独特性，难以在国际舞台上发展出差异。
对韩国艺术的探索不仅是详悉其独特的历史背景，更为一瞥亚洲各国及地区在艺术发展中所面临的重要难疑。这些问题需要政府、企业和社会各界的共同应对，以促进本地艺术的繁荣发展，为亚洲当代艺术提供丰富的话语实践机会。
∨ Reference List ∨
[1] China Business Network. (2024). Where does the power of expanding the Korean tourism export market come from? Retrieved 27 June, 2024, from: https://www.mk.co.kr/en/culture/10926936.
[2] 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 (2022). Hallyu! The Korean Wave: About the exhibition. Retrieved 27 June, 2024, from https://www.vam.ac.uk/articles/hallyu-the-korean-wave-about-the-exhibition
[3] Aimee Dawson. (2024). Where next for Korea’s booming art scene?. Retrieved 27 June, 2024, from https://www.theartnewspaper.com/2024/06/19/where-next-for-koreas-booming-art-scene
[4] Christie’s. (2019). From Kim Whan-Ki to Dansaekhwa: Korean abstract artists to know. Retrieved 27 June, 2024, from https://www.christies.com.cn/zh/stories/5-korean-abstract-artists-to-know-about-68a3e88f4b2548a1a97f5fe05aa35b4e?&lid=1&sc_lang=en
[5] Sang-hoon Kim. (2022). Korea Art Market 2022. Retrieved 27 June, 2024, from https://pcf.or.kr/data/board/10/929/35d62b1f53a348d5a48b0da603e2a36b.pdf
[6] Miki Wick Kim. (2012). Korean Contemporary Art. Gebundenes Buch, Pappband, 192 Seiten, 24,0 x 28,0 cm 150 farbige AbbildungenISBN: 978-3-7913-5157-5
[7] Artnet. (2023). From the Power of Young Collectors to the Rampant Market Speculation—5 Takeaways From the 2022 Korea Art Market Report. Retrieved 27 June, 2024, from https://news.artnet.com/market/5-takeaways-of-the-korea-art-market-report-2244798
[8] Cubic. (2023). Gen Z and Millennials, The Rise of New Art Buyers. Retrieved 27 June, 2024, from https://medium.com/@info_78972/gen-z-and-millennials-the-rise-of-new-art-buyers-33990e3d02ee
撰文：罗倩设计：英途联盟审校：戴玉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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