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记 | 李零:回家的路很长
回家的路很长
文 / 李零
北京大学人文讲席教授
今年回过两次山西,一次最南(1月15—17日),一次最北(4月24—27日)。最南是去运城,在平陆走虞阪古道(运城去三门峡的道,假虞伐虢的道),在运城看盐神庙、泛舟禅师塔,在芮城看古魏城、永乐宫、广仁王庙,在夏县看安邑古城、司马光墓。最北是去大同,在大同看大同火山群、云冈石窟、助马堡、方山永固陵,在朔州看崇福寺,在五台看南禅寺、佛光寺,在灵丘看北魏南巡碑和射御台,在唐县看倒马关和大茂山。快哉快哉!中国的四个唐代建筑,中国的五岳五镇,总算看全了。
后来,我回过一趟内蒙古(6月4日—7日),在呼和浩特看内蒙古博物院(特意在库房看了广衍矛)、赵长城遗址、将军衙署、呼和浩特市博物馆,在和林格尔看盛乐博物馆、盛乐古城,在托克托看托克托博物馆和云中古城,在土默特右旗看美岱召,在包头看包头市博物馆、九原古城(麻池古城),在固阳看冯湾城址,在巴彦淖尔看巴盟博物馆。
内蒙古之行,我的目标是一个从前叫小召公社光明六队的地方,我插队的地方。沿着乌拉山北侧,一路狂奔,天上的云,时卷时舒,地上的雨,时下时停。我们兜了很大一个圈子,才看到当年爬过的两狼山。木生说的柏油路已经被大车轧烂,往南走,一路颠簸。
我的好朋友杨润雨在小召他弟弟家等我,用羊肉和西瓜款待我们,邱校长也在。我们看了当年的小学,现在卖给什么人,里面盖了楼。村里很少看到人,一切都悄无声息,听不到鸡鸣狗叫。有一对夫妇在地里动弹。男的上来打招呼,他说他记得我,当年他才十岁。还有一位当年的“铁姑娘”,路上碰见,她说她也记得我。老韩和老韩住的庙不在了,姜雄基照看的饲养院不在了,我们住的房子不在了,下放的劳改犯全家回了广东……
天还是那么蓝,云还是那么白,在阳光的轰炸下,一切都那么耀眼。地上的枳芨草依然茂盛,我在《大黑天》中描述的水渠和水渠边的树还在,可惜志敏不在了。王队长已经去世,他妻子一头银发,使劲跟我说,回家哇。她的声音是 huī jiǎ wà。
我还记得,1970年底,我决定回家,回我山西的老家。队里套了一辆马车送我,车倌身披羊皮袄,脚蹬毡疙瘩。那天真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漫天皆白,人的脸上,头发眉毛眼睫毛全都是白的,就连鼻孔都挂着冰碴。志敏送我,我们在车上冻得坐不住,颠颠儿地在地上疾走。
6月12号,我67岁生日,继红特意来看我,在人大1958。他问,你是不是能把你对山西的回忆和有关山西的文章编个集子交我们出版?我说,行,但最好加上我对临河的回忆。我在临河两年,在武乡五年,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天地悠悠,回家的路很长,每一次在梦中。
李零写于20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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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零祖宅
武乡是我的故乡。我爸爸家是北良侯村,妈妈家是石人底村。他们的骨灰已安葬于故乡的土地。我第一次回老家是我五岁那年,爷爷去世,爸爸妈妈带我和我二姐回家奔丧。后来,“文革”插队,我在老家生活过五年,有很多亲戚朋友在那里。老家给我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
武乡是个有光荣革命传统的地方,不但中国有名,外国也有人知道。最近,侨居悉尼的尚晓援教授送我一本书,是国外学者研究中国革命的书,书名叫《革命中国的社会变迁和政治变迁》,重点是写抗战时期的太行区,其中就特别写到武乡。讲武乡的部分,特别提到我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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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望东晨沟水库
我很为我的家乡自豪。讲革命,武乡有很多故事。讲历史,武乡也有很多故事。可惜的是,外间了解武乡历史的人太少。武乡历史的闪光点在哪里,他们并不知道。打开地图,这块横长竖短,东高西低,好像一块红薯的土地(东西长150公里,南北最窄处只有10公里),无论从地理单元看,还是从历史沿革看,都很明显是分为两块儿,俗称东乡和西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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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县西垴北朝石佛(叶南 摄)
东乡,属西晋的武乡、北魏的乡县,主要在浊漳河的两岸,历史上和榆社关系更大。西乡,是战国秦汉的涅县,主要在涅水的两岸,历史上和沁县关系更大。东乡的中心是故县,西乡的中心是故城。两个“故”都很古老。最近,老家的马生旺同志邀我到武乡考察文物古迹,让我学到很多新知识,我想把我的印象说一下,供大家参考。
这次回武乡,我的考察重点是两“故”。马生旺同志安排我先到故县参观,再到故城参观。陪同考察,有我的老朋友李云生同志,武乡文管所的老领导王照塞同志,我的族兄李怀璧老师,我的表哥李社雄老师,还有县文管所的李驰骋同志和籍建军同志,一路得到他们的指点与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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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社雄表兄
(一)东乡
我们看了“石勒寨”和“石勒城”,还有高沐鸿故居(武乡共产党建党的地点)和高沐鸿墓。西垴上,普济寺旧址立有“丈八佛”,大小与北良石佛相近,原来的雕刻,从残存纹饰看,非常精美,可惜风化严重。
(二)西乡
我们看了良侯店石窟、石窑会石窟、故城大云寺、涅县故城残墙、北良福源院、北良石菩萨、东良洪济院、东良千佛塔。当年,我为北良石菩萨盖保护建筑,挖出过北朝文物:造像塔石、石碑和和佛头,现在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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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侯店石窟(叶南 摄)
这次,时间仓促,很多地点没跑,但故地重游,还是有不少新的收获。
中国古建,山西最多。山西古建,晋东南最多。这次回山西,古建是考察重点。
武乡,国保(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级的古建有三个:东乡的会仙观,西乡的大云寺和洪济院。从前,大云寺和洪济院只是县保(县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现已升为国保。2005年,国家文物局拨款150万元,对大云寺落架重修,可见国家很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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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城镇大云寺前殿(叶南 摄)
武乡的古建,文物价值高,不止这三座古建。这里,我想指出,西乡的古建,北良的寺庙也很重要。这不是因为我是北良人才这样讲。北良的寺庙属于武乡。我是说,研究武乡的历史它非常重要。
北良的寺庙,是元代建筑,年代晚一点,保存状况不太好,未能入选国保,但北良石菩萨是省保(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它们是一个整体。此外,我有一个发现,可以证明北良的寺庙比这更古老。我们都知道,这座寺庙的东面立着个北朝石佛。当年我给它盖房子,不但找到早期寺庙的地面,还亲手挖出过一些北朝遗物,其中有一块北朝石碑,明确记载,这座庙本来叫“梁侯寺”。这块碑为我们揭开了一个秘密:今北良侯村的名字就是来源于这座寺庙,旁边的村子也和它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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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良的北朝石佛(李零 摄)
过去我们只知道,北良的寺庙,元代叫瑞云禅寺,后来叫管泉院和福源院,因为庙的南面有个卧龙泉。现在,有这块碑,我们才终于明白,它是以“梁侯”为名。这座庙的东面为什么叫东良侯村,西面为什么叫西良侯村,南面为什么叫南良侯村,道理很简单,它们是个四村合一的寺庙群。北良是这个寺庙群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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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良出土的梁侯寺碑背面(叶南 摄)
东良,有洪济院,现在是国保级的古建。它的西北角有一座北朝的千佛塔,说明前身也是北朝的寺庙。西良,有瑞云寺,与北良的瑞云禅寺同名,1958年拆毁。南良,明代末年改名大寨,有过什么寺庙,还要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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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济院后的千佛塔(叶南 摄)
这次考察,有两个新收获,一是发现武乡西境的石窟与梁侯寺有关,二是发现大云寺的前身也是北朝寺庙。
我们先说石窟。我说的石窟,一是良侯店石窟,一是石窑会石窟。这两个石窟,过去只有耳闻,从没去过。这次了却了我的一桩心愿。良侯店石窟和石窑会石窟,位置在武乡西境的分水岭(分南)一带,修路,不好走。分水岭是昌源河和涅河的分水岭,石窑会在其北,良侯店在其南。从前到权店坐车,经常走这条道。大同到洛阳,这里是必经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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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窑会石窟(叶南 摄)
这次到太原,我跟山西省考古所的张庆捷先生请教过山西的石窟寺考古。张先生说,山西的石窟寺,除云冈石窟,主要在太原以南,特别是晋东南。晋东南的传播路线,太原去洛阳是一条线,太原去邺城是两条线。太原到洛阳,是走太谷、祁县、武乡、沁县、襄垣、长治、高平、晋城和济源。太原到邺城,北边一条,是走太谷、榆社、左权、黎城、涉县、武安和磁县;南边一条,是走太原、祁县、武乡、襄垣、黎城、涉县、武安和磁县。他率中日考察团去过良侯店石窟。这个石窟,年代在北魏迁洛之前,晋东南,属它最早。太行八陉是山西通河北、河南的八个出口。去洛阳,出口是轵关陉(在河南济源);去邺城,出口是滏口陉(在河北磁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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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侯店石窟的石像(叶南 摄)
出发前,做功课,从地图上看,良侯店的位置正好在北良的西面,两个地点之间有一条小河,可能有小道。我猜,这个良侯店与梁侯寺肯定有某种关系,不然不会叫这个名。李怀璧老师说,他父亲在这边教过书,两个地点之间确实有一条小道。这次调查,我们终于弄清,其路线是:良侯店一沙沟一马圈沟一果则沟一尖沟一范家五科一西湾一西良,距西西良大约只有10里路,很近。
这次去西乡,出发前,我看过县文管所的文物。其中最重要,是2005年大云寺出土的文物,一是北齐河清四年(565年)的造像碑,二是三个巨大的北朝佛头。此庙重修,正殿梁上发现落架题记,可以证明,现存建筑是金大定十五年(1175年)重修,已经很早,有了这些文物,事情很清楚,大云寺的前身是北朝寺庙,年代还要早。这次发现的北齐造像碑,《武乡新志》卷三载程林宗《新修大云寺记》已提到。他说“惟残碑有‘大唐河清四年’等字,余则漫漶矣”。“河清四年”是北齐年号,不是唐代年号。这次看到原碑,“大唐”是“大齐”之误,其他文字可以通读。大云寺的名字,从正殿墙上的北宋石刻看,原来叫严净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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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云寺出土的北齐石碑(叶南 摄)
大云寺的正殿叫“三佛殿”。这次发现的三个佛头,只有头,没有身子,原来应该立在这个大殿中。莲花座应该有三个,现在只有一个。种种材料表明,不但北良一带的寺庙是个北朝寺庙群,故城镇的寺庙,前身也是个北朝的寺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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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云寺出土的北朝佛像头(叶南 摄)
研究历史文物,我们要有大局观。这次回山西,除了看古建,看石窟,看博物馆的文物,我有一个目的,是想看一下晋东南地理的大形势。
我觉得,没有地理眼光,很多问题看不清。首先,我们应该注意的是晋东南的道路。现在的208国道和207国道,是大同到洛阳的干道。太原到长治是走208国道,长治到洛阳是走207国道。抗战期间,八路军破袭的白晋铁路(从祁县白圭镇到晋城),就是走这条路。
《武乡新志》说,今武乡西境,走南关、窑儿头、土门、石窑会、分水岭、五里铺、良侯店、勋欢、权店九个驿站的古驿道是“太原与潞、泽之通衢,即省路之大干也”(案:“潞”是长治,“泽”是晋城)。故城镇的位置在这条官道的东侧。故城镇是战国和汉代的涅县。东汉时期的治所就是后来的大云寺。祁县、高平等地经常出土战国货币,上面就有这座古城的名字。它的残垣,至今还保留在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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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平炎帝中庙(李零 摄)
涅县,包括武乡的西乡和沁县的北部,中心是故城镇。这次,我们不但考察了武乡西境的古驿道,离开武乡,还去了沁县。我们去沁县,主要是看南涅水石刻,也顺便看了普照寺和大云院。石刻是北魏到唐宋时期的遗物,寺庙都有金构的古建,和涅水北岸,情况相似。
南涅水石刻,雕刻精美,数量巨大,绝对是国宝,可惜搬离原址建馆,失去申报国保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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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县南涅水石刻
南涅水在沁县北部,与武乡的北涅水只隔一条河(涅水),当年我去过。那里有个洪教院,和沁县大云院有关,前身也是北朝的寺庙。北魏时期,沁县北部属于涅县,和武乡西乡属于同一个县。沁县的普照寺、大云院和洪教院,都在古涅县的范围内。毫无疑问,它们与涅水北岸的寺庙是属于同一个整体。
接下来,我们去了长治,除参观长治市博物馆,看长治地区的文物,还到长治周边做过一些考察:一是看长子的法兴寺、崇庆寺、护国灵贶王殿。二是看高平的羊头山石窟、清化寺、古中庙、开化寺。三是看潞城的原起寺。四是看平顺的天台庵、大云院、龙门寺。离开长治回北京,我们的路线是:长治——黎城——涉县——武安——磁县——临漳——邯郸,最后从邯郸返回北京。在监漳,我们看了邺城遗址和遗址出土物。在邯郸,我们看了邯郸市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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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子法兴寺(上)与羊头山石窟(下)(李零 摄)
回北京的路上,我们还去内邱看了扁鹊庙和当地出土的东汉辟邪。这次,真正跑调查,只有9天,凡历13县市,访古城遗址3、石窟3、寺庙16、寺庙遗址1、博物馆6、文管所1、行程2200公里。我从邯郸回北京,主要想看一下山西石窟寺向河北发展的孔道。可惜,时间不够,没去响堂山。这条道太重要。
第一,它是商王朝进出山西的孔道,长治地区出土过不少商代铜器(长治、长子、潞城和屯留都出过,武乡阳城也出过)。太行八陉,滏口陉离安阳最近,晋东南出商代铜器,太正常。
第二,石窟寺东传,南北二线都要走黎城,黎城是东出滏口陉的交通要道。周灭商,有所谓“西伯戡黎”。“西伯戡黎”的“黎”就是这个“黎”(古书也作“耆”)。这次到黎城县博物馆,我们调查过近年出土的楷侯宰铜器。过去,山西省考古所的韩炳华同志来信,我在复信中指出,“楷侯”就是“着侯”,“耆侯”就是“黎侯”。黎侯是周人在此封建的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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誊抄楷侯宰铜器上的铭文
第三,这条道是石勒来往于武乡、邺城的必经之路,研究石勒,也要考虑这条道。第四,八路军、解放军从太行山南段挺进河北,这也是必经之路。我二姐生于武安,我生于邢台,就是父母进北京在这条道上生的。
这次回武乡考察,马生旺同志希望我就石勒的出生地发表一点意见。我听说,这个问题有争论,主要分歧在于历史上武乡辖区有变化,有人说在榆社,有人说在武乡,这两个县是邻县,历史上都叫过武乡。我对石勒缺乏调查,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里只就故里开发讲有几句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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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回望(李零 摄)
第一,地方上搞故里开发,经常是名人争夺战,谁官大宣传谁,比较短视,旅游的考虑压倒一切。很多宣传没有根据,很多争论没有必要。我认为,研究历史文物,需要的不是争论,而是合作,特别是邻县之间的合作(比如我对西乡寺庙的考察,就是合武乡、沁县两县的东西而观之),不必以县画界。石勒是大活人,活动范围极广,并不属于哪个县。研究石勒,应该走出去,对后赵做全面调查,起码要在武乡、临漳之间跑一跑,像我这样,跨县跨省跑一跑。比如襄垣县、西营镇有石勒城,就在武乡的边边上,那里的出土文物是什么样?应该看一看。邺城城遗址出土文物很多,这次在邺城考古工作站的库房翻看,后赵的瓦当很有特色,武乡有没有这类东西,总得比一比吧。不比,我们怎么知道石勒的东西是什么样。
第二,地方上搞故里开发,经常是破旧立新、毁真造假,真古迹、真文物,不知好好保护,假古迹、假文物,倒是大把大把投钱。这股歪风已经刮了很多年,我们不能学。讲旅游开发,要有科学依据。研究历史,文献缺佚,考古佐证很重要。我是学考古的,喜欢凭实物讲话。这次回武乡,我一直问县里的同志,后赵时期,到底有什么?哪怕一砖一瓦也好。我希望,大家能把真正属于这一时期的文物搜集一下。当然,这需要审慎的鉴定,需要科学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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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源院西殿的琉璃屋脊
第三,这次回武乡,我的所见所闻很有限,东乡的很多地点都没去。马生旺同志说,研究石勒,有两个地点最重要,一个是故县,一个是南神山。遗憾的是,时间匆忙,我只看过故县的“石勒寨”、“石勒城”和西寺遗址的“丈八佛”,武乡的南神山一带、襄垣县的石勒城一带,还没来得及看。我的印象,武乡文物资源很丰富,有些比石勒早(如阳城出土的商代铜器),有些比石勒晚(如北朝石窟、北朝石刻和宋金元古建),不一定都跟石勒有关。没关系也不一定不重要。
武乡历史,可研究的问题很多。武乡古迹,可参观的地方也很多。我们不一定非把武乡的文物全都跟石勒拉扯到一起。我希望,将来武乡办博物馆,最好是有什么摆什么,没有,可以探索,可以研究。只要是心平气和的讨论,都是有益的。
以上意见仅供参考,不对的地方,请大家批评。
2008年2月16日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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