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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记丨内藤湖南:驴背上的居庸关

内藤湖南 山水澄明 2022-07-20


驴背上的居庸关


文 /  内藤湖南

译 / 吴卫峰


内藤湖南(1866—1934)(本名内藤虎次郎)

日本近代著名的中国学研究者,曾提出“唐宋变革论”等重要假说

本文是他在1899年初次到中国旅行经历的记述


二十日早晨,我和朝日新闻的上野靺鞨以及小贯氏一起,以寓所的主人林先生为向导,骑驴从北京出发。我们过了东长安街,从东安门进入皇城内,沿着紫禁城的墙向北走。从墙上面可以看到,长满绿树的小山上有两三个亭子,黄瓦红柱,如画中一般。这就是景山,又叫万岁山。明崇祯皇帝在李自成之乱的时候,就是在这里留下沉痛的诏书上吊自尽。这山又叫煤山,听说小山里边都是以煤堆积而成,预备一旦有急、都城被围的时候用的。但是我们看到,在危机的时刻,连坚固的城墙都守不住,崇祯鸣钟召集百官,竟无人前往。比较近的例子还有,咸丰时英法联军侵入北京,皇帝很快就逃到了热河。那么预备煤又有什么用呢?这里是紫禁城大内的北端。我们沿墙朝西拐,把景山甩在后边,一边不时地回头看着,一边走出了背面的地安门。直走到鼓楼,再斜向西北走去,右边有据说是当今皇帝的生父、已故的醇亲王建立的某寺院。过了德胜门(城北边两门中靠西的门),就离开北京城了。


景山旧照


从这里到沙河驿,要朝西北走五十里。走了八里,看到元代城墙残留的土墙。土墙被称为土城,顾炎武的《昌平山水记》记载:“正统十四年十月己未,也先奉上皇车驾,登土城,以通政司左参议王复为右通政,以中书舍人赵荣为太常寺少卿,出见上皇于土城。”说的就是这个地方。这一路道路很宽,上边都是沙尘,马蹄过处,尘土滚滚,加上日照还很热,几乎令人难以呼吸。


沙河夹着驿站向东流,河上的两座石桥建于明代,结构雄伟,但已经渐渐地破损,铺的石头高低不平,坐在驴背上很不舒服。这个驿站是满兵守卫,由一位把总统领,可是城墙到处可以看到残损的地方。吃过午饭出发,又向西北走了四十里,到达南口。一行三人疲惫不堪,在沿途村落的路旁小憩之后,几乎站不起来。从路上可以看到居庸关方向的山峦奇峰耸立,呈中国画“荷叶皴”技法的形状,等走近南口再看,像是另一种“小斧劈”技法的形状。可知关口险峻的程度,确实不负雄关之名,我几乎迫不及待地期盼第二天大饱眼福了。这里的田野平展开阔,依靠着西山的群峰。白色的河滩长长地伸展,村落和树林散布在各处。这景色颇有些像日本,几天来疲惫于茫茫野色的眼界也焕然一新。


荷叶皴(左)、小斧劈(右)

载于清·王槩等辑摹《芥子园画传》初集

清康熙年间芥子园刊五色套印本


道路经过一段地势高而平坦的地方,这里最适合放眼眺望。这里大概就是所谓的龙虎台吧。这是个古迹,元代车驾巡幸上都的时候,来回都要在台上停留。明成祖、宣英二宗北征的时候,也在这里停留。下午五点,我们到了南口镇。


南口镇距北京一百里,属于顺天府的昌平州。因位于居庸关南口而得名。镇子以北,两山壁立,中间夹着一条峡谷,成为居庸的峡路。《昌平山水记》上说:“居庸关南口,有城,南北二门,《魏书》谓之下口。《常景传》:‘都督元谭据居庸关下口。’《北齐书》谓之夏口,《文宣纪》:‘天保六年,筑长城,自幽州之北夏口至垣州,九百余里。’《元史》谓之南口,自南口以上,两山壁立,中通一轨。凡四十里,始得平地。而其旁皆重岭叠嶂,蔽亏天日。”进镇以前,我看到在镇子的远方两山阻绝的地方,烽火台高高耸立,颓墙与之相连,勾勒出长城的外貌。我又看到镇口有墙门,和烽火台相连。


顾祖禹的《方舆纪要》记载:“明初既定元都,洪武二年大将军徐达垒石为城,以壮幽燕门户,即南口城也。”如此的话,现在的城墙也是当时建造的。不过,南北口的戍卫在元时已经有了。据记载,金亡的时候,熔铁焊死居庸关的重门,铺下一百多里的鹿角蒺藜,用精兵把守。元太祖问计于札八儿,札八儿说:“从这里往北,黑树林里有条小路。如果率领士兵,让他们衔枚前进,一个晚上就可以越过关口。”于是让札八儿以轻骑前导,傍晚进入山谷,黎明的时候,各路大军已经到了平地。随后直奔南口,金鼓的声音如从天而降,金人便溃败了。由此可知南口在历史上的重要地位


从“居庸外镇”进入关沟古道

驼队从八达岭关城东城门“居庸外镇”进入关沟古道

1920年,北京美丽照相馆洗印的相片版明信片

 延庆孟宪利个人收藏


我们住宿在一家旅店。一行三人精疲力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洗完澡吃饭的时候,大家连吃的力气都没有了。幸好我带来了梅干,大家才得了些精神,有了点食欲。当晚月朗天清,我不由得想象此刻峡口奇异的景色。但是吃过晚饭就一心只想睡觉,没有赏月的心思,把带来的寝具铺到床上睡了。


这里是从张家口到外蒙古的通道,我们一路上不断遇到骆驼群。由于过于疲劳,通宵睡不安稳,从门前路过的驼铃声,不时传来的绞辘轳一样的驴叫声,屡屡打破我的梦境,让我第一次体会到中国旅行的辛苦。但是我必须说明,因为不断有外国人来游览,到长城的这条路在中国内地的旅行中属于最方便的。


次日早晨,一行从南口出发。峡谷的晨风吹在脸上十分惬意。疲劳有所缓解,体力有所恢复,驴背也稍微习惯了一些,旅程没有像先前想的那么难熬了。从这里到八达岭要四十里,再往上走十五里,有居庸关城。关城的修筑相当古老,年代应该定在元末明初吧。关门左右,城墙走势蜿蜒,越过时高时低的山和谷,连险峻难以立足的地方,也筑成重叠的砖墙。在最高的峰顶或绝壁的上边,烽火台呈摩天之势,令人瞠目。《昌平山水记》中有“跨水筑之,有南北二门”的记载。两门中间,有一个像谯楼的建筑。下边似关门却没有门扇,用坚实润泽的石材建成;阙不是半圆形,而是半个八角形的形状;门的内外两面有各种奇怪的雕像;倾斜的盖内,左右各有五尊佛像;两壁各雕有两身天王像,两身天王像之间用六种语言雕刻着咒语,六种语言即汉文、梵文、藏文、蒙文、维吾尔文、女真文。


按西方人的看法,这本来是一座高塔的塔基。从佛像的面相来看,从六种语言的使用来看,从不作为关门而是单单作为一种庄严的建筑建在这个军事重地来看,马上可以想到这是元代所造。而顾炎武在《昌平山水记》中写道:“城之中有过街塔,临南北大路,累石为台,如谯楼。而窾其下,以通车马。上有寺,名曰泰安,正统十二年赐名。下窾处刻佛像及经,有汉字,有番字。”想必就是此塔。


居庸关云台


北门外,再朝前走八里,可以看到上关的北门上都刻有“居庸关”三字。从字体的肥硬来看,是晚于明代的建筑。这附近沿路翠峰屏立左右,都是陡峭的岩石。大斧劈、小斧劈层出叠现,气势逼人,如石笋簇生。景色之奇,在日本的名山中极为罕见。但是日本名山景色多是“松柏散植、半空闻涛声;湍水激石、脚下见飞雪”;而中国的山上只有枯黄的矮草盖在土上,溪水无精打采地缓流在乱石间,岸边不时看到种着杨柳的村落连着密集的羊群和稀疏的骆驼群;沿山的道路也不是那么险峻,路顶上沙土夹杂着碎石,驴子吃力地走过,尘土便飞扬起来。两相比照,就觉得跟前的景色实在不敢恭维。


《水经注》记载:“漯馀水导源关山,南流历故关下,溪之东岸,有石台三层,其户牖扇扉悉石也,盖古关之候台矣。南则绝谷,累石为关垣,崇墉峻壁,非轻功可举。山岫层深,侧道褊狭,林鄣邃险,路才容轨。晓禽暮兽,寒鸣相和,羁官游子,聆之者莫不伤思矣。”


如今候台的石室已经渺然无迹,树林也看不到一处,令人伤思的反倒是这里景色的荒凉。古今之变,竟至于此,怆然之感,不禁而生。


“五贵头”关帝庙

驼队由南口方向向八达岭方向,经过八达岭“五贵头”关帝庙下

1898年,山本赞七郎摄,日本大阪印刷公司印

 延庆孟宪利个人收藏


再往前走一段,有一处两山夹峙、岩角几乎遮掩了水流的地方,叫作弹琴峡。从上关到这里有七里。左右的岩石上建有小阁,里边安放着佛像,石磴是裁切自然的石头而成的。照西方人的说法,这是明代的建筑,有“镇燕关”三个大字刻在磨平的峭壁上。


再走七里,有青龙桥,从这里曲曲折折地走三里,就到达岭顶了。这里建筑和前边的两座门一样,门侧的城墙用石头垒成,历经二百多年也没有生苔藓,是这里的干燥气候造成的。长城随着峰峰相连的山势蜿蜒起伏,一望之下,没有尽头。关门上刻着“北门锁钥”四个字,字体和居庸关的相同。这就是北口,属于宣化府延庆州。岭顶据说有两千尺的高度。从这里远远可以看到,稍往下走,地势稳平的地方,还有一座关门,不过我们没有去看,我想那是北口的北门。


八达岭西城门“北门锁钥”门洞内的古道痕迹

1923年,为英国摄影师所摄

 延庆孟宪利个人收藏


岔道在距此五里的地方,可以看到城墙对面参差的树木和民房。这里的北边四面都是山,中间自然形成一个村落。从山峰上看去,对面山峦的靠我们这一侧,村落的房屋树木仿佛近在咫尺,让我想起当年从谈山的绝顶眺望奈良的平原时的景象。而宣化府的东南部,即对面山峦的一边,地势接着内蒙古。下了驴,登上残破的城墙,从城墙上瞭望前后的风景,山风扑面而来,几乎能把人吹倒。自古以来,有多少朔北的英雄驱驰着战马向中原挺进,到达这里的时候,看到烽火欲熄、旌旗委地,无一卒把守关门,胸中充满囊括四海、气吞山河的豪情。想到这些,我岂能不为之神往,为之激动呢?


关城


城墙一侧有一门古炮,在风吹雨打下锈迹斑斑,留下往昔守卫的痕迹。炮是万历年间制造的。《昌平山水记》中说:“自八达岭下视居庸关,若建瓴,若窥井,故昔人谓:居庸之险,不在关城,而在八达岭。而岔道又八达岭之藩篱。元人于北口设兵,其得地形之便者与。”我亲身踏访此地,于是知道顾炎武之言果然不虚。居庸的险要,自古就有人讲到,《吕氏春秋》《淮南子》都把它列为天下九塞之一。《金史》中说:“中都之有居庸,犹秦之崤函,蜀之剑门也。”


群山从太行以北到这里,连绵数百里,从山麓到山脊,都陡峭难援。中间有小径,称为陉。居庸是它的第八陉。关城的设立在《汉书·地理志》中已经看到,历史相当久远,然而还没有能依险固守的例子。辽金之际,金元之际,以至于明末李自成的时候,没有不是这样的。顾炎武感慨地说:“地非不险,城非不高,兵非不多,粮非不足也,国法不行而人心去也。”现在南北口之间一路上的民家,都在门上插着写有“守望相助”字样的小旗。至于会不会有功效,则是非常可疑的。


八达岭长城

穿越八达岭关城南北的古道。

1920年左右,比利时摄影师洗印的相片版明信片。

 延庆孟宪利个人收藏


长城的结构,高两丈多,宽七八尺。雉堞相连,每几百步就有一个像楼阁一样的谯楼,作为人工制造的结果,确实雄伟壮丽。但是因为它沿着山谷蜿蜒高低,从远处眺望长城,就像一幅巨大的布帛上绣饰的细花纹,与其说雄伟壮观,不如说纤丽精致。由此可见,与山川之雄,天地之伟,造化之巨大能力相比,人的微不足道。想到这里,一种崇高的感怀,凛然生于心中。


城墙脚下,有收割过高粱的旱田。岭头门侧的小碑看来记载着居庸的由来,但石碑从中间横断,断掉的半块石头已不见踪影。由此可窥当地人趋于实利、不解风雅的性格的一斑。古炮之所以没有被掠走,只是因为对当地人来说,相对于它的重量,铁的价值太低。我们一行谈笑道:“如果是铜的话,古炮早就无影无踪,让凭吊的游客少了一个缅怀往昔的对象了。”我们坐在断砖上,稍事休息,拿出面包来充当午餐。


我被壮观的风景所感染,回去的路上不觉地心情振奋,打在驴身上的鞭子也频繁了许多。到那座塔的时候,又低回徘徊了片刻。回到南口还不到四点。当天晚上天阴起来,落下一些雨点,让我担心起次日的天气了。


本文载于《中国国家旅游》2020年第05期,原载于内藤湖南著,吴卫峰译《燕山楚水》,中华书局,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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