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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步步皆是修行

好文拾遗 2021-07-28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蒋勋 Author 蒋勋

来源:蒋勋 (ID:jiangxunfm)作者:蒋勋


01 走在岁月里



我走过一条古道,从台北盆地基隆河河谷,翻山越岭,一路步行,走到兰阳平原。


记得是先坐火车到铁路支线的侯硐、贡寮。这带原来有兴盛的煤矿产业,我去的时候,产业已经没落,矿坑废弃,居民多已外移。从基隆河谷地向上走草岭,山路迂回,一段段攀升,沿路少有住家。


远远望去,一条长长的黄泥土路,穿行蔓延在草丛树林间。走到一定高度,可以回头看山下长河,蜿蜒流去,河谷山坡上还看见一排排昔日矿工的工寮住宅。



这是初民用步行走出来的路,我亦步亦趋,感觉一条路被人的双脚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记忆。


走到较高的地方,杂木丛生,藤蔓交错,路旁有巨石,石上刻着“雄镇蛮烟”四个大字,书法浑厚雄强,早期汉族移民行走至此,前途茫茫,胆战心惊,这四个大字或许可以给孤独的行路者壮一壮胆吧。


草岭古道走到最高处,巨石立碑,碑上大笔狂草“虎”字。此处正当山路隘口,两旁没有杂树,大片草坡,强劲海风,几万里吹来,风吹草偃,加上石碑虎字,直觉气壮山河。


山路盘桓草丛间,一直下降到兰阳平原,田野平畴,都在脚下,视觉开阔,可以远眺到海,好像险境都过,前途豁然开朗。



我步行走去灞桥,黄埃漫漫,仿佛还听得到桥下流水,桥边杨柳依依,送别的人与告别的人缓缓走来,送别和告别,时间都很长,可以折一段柳枝做纪念,可以劝君更尽一杯酒,可以吟诗唱和。


仿佛因为步行,也就多了许多心事。“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李白说的是男子离去后地上的脚印,女子在门前凝视,脚印步一步,一天一天,长满了绿苔。


那些迟行的脚印,走得那么慢,走在岁月里,走出了眷恋,走出了不舍,走出了思念,走出了感谢与珍重,走出了文明的厚重绵长。


 

 

02 走在记忆中



我的脑海里,常常有一些步行队伍的画面。


在古老的印度,修行的僧侣,手上捧着钵,一步一步走在尘土飞扬的路上。走到河边,洗脚沐浴。洗完脚,在树下铺了座位,静静聆听佛陀说法。


我步行去了恒河边的鹿野苑,也步行去了已成废墟的那烂陀,在玄奘读书的经院,体会步行者思想的节奏。我在雅典卫城铺了大理石板的山路上徘徊迟行,想象古希腊的哲人如何一边走,一边议论哲学。



他们的步行也好像一种逻辑,每一步都条理分明。荷马的吟咏唱叹,流传在城市的街道上,他失明的双眼,看不见路,手里的棍子,一点一点,也都是步伐的节拍。


欧洲许多老城市,像意大利的锡耶纳(siena)冷翠( Florence),西班牙的托莱多(Toledo),都还可以完全用步行游览。老城市的巷弄,弯弯曲曲,高高低低,本来就是居民长久用脚走出来的路。



步行可以达到的空间范围不大,步行的速度缓慢,人类慢慢走着,在步行的速度里思考,随时停下来,观察季节的变化,看天上星辰移转,等待太阳落山,整理自己的思绪,反省自己生命的状态,探索宇宙的现象,思维信仰的价值。


他们一步一步走着,好像步行的节奏成就了思维的节奏,因为可以慢慢步行,有了崇高的宗教,有了深沉的哲学,有了悠扬跌宕诗歌的咏唱。


或许,我们已经遗忘,人类最初的文明,是在漫长步行的路上,一步一步,缓慢行走出来的结果。

 


03 “缓慢”的意义


一条路上,间隔不远,一株盛放的木棉花,使我停下来,抬头看了好几次。树干直挺耸立,树枝平平伸展出去,像手臂,承接着一朵朵赤黄橘红的花。




仰头看,整株木棉像一只盛大的烛台,满满一树花朵,艳红鲜黄,像明亮灿烂的烛光火焰,一齐点燃,在阳光下跳跃闪烁。春天的城市,像被节庆祝福,路过的行人,也都感染到喜悦。


有些路人或许有急事要办,匆忙走过,无法注意到这个季节木棉花的盛放。我正低头看地上落花,听到他们脚步声急走来,赶快让开,怕阻挡了他们的去路。


我很喜欢东方园林建筑里的亭子,空间不大,四面无墙,只是暂时供人停留。


在山水画里,亭子常常只是一个小点,或在水边,有扶栏可以倚靠,看水流低回,浮沫此起彼落;或在山路迂回的平台,眼前豁然开朗,可以远观山色,眺望大河浩荡。



“亭子”就是“停”的暗示吗?行走盘桓在长长的路途上,我希望前进的速度更快吗?还是我要学习懂得如何停留,懂得在路旁的亭子稍做休息,四处浏览,而不只是匆匆赶路。


如果人生是一条路,从生到死,我希望这条路是高速公路,一通到底,快快走完吗?或者,我更希望在这条路上,可以多一点迟延,多一点迂回,多一点过程,多一点停留。


人类最早只是步行,步行的空间范围很有限。把台北市旧的北门、南门、西门、东门,四个城门连接起来,也就是原来城市步行走出来的尺度。不只是台北,所有以步行速度规划的城市空间,范围都不会太大。



一条步行的路,慢慢走来,可以有许多过程,也有许多心境。


步行当然有步行的辛苦。许多年前上玉山,走的是八通关古道,同行年轻伙伴轮流帮我背背包,减轻我身上大半负担,那条路还是走得十分艰辛。


在春雨连绵里过父子断崖,同伴告诉我断崖陡峭,下面万丈深渊,亲如父子,到此也无法援救。下山后,大腿小腿酸痛多日,身上许多处肌肉长久不用,步行走一次山路,才感觉到它们的存在。


人类现代文明,不断把险路开拓为平坦大路,把迂回弯曲的路,变成笔直的高速道路。道路的设计,道路的施工,唯一的目的,只是使行走的速度更快。



牛车、步辇、舟船、驴马、骆驼、大象……人类在数千年间发展出各种代替步行的交通工具。对速度的渴望潜藏着人类想占有更大空间与更大时间的欲望。


速度更快了,一条一条笔直的高速公路,复杂交错的城市捷运系统,磁浮列车,有线与无线的通信系统,更快速传递信息的各种设备,手机、E-mail、同步视讯人类在极短的时间不断加快速度,仿佛在无速限笔直的快速路上,脚猛踩在油门上,不断加速,忘了车上还有刹车。



我们已经忘了,“缓慢”也是一种速度,“迂回”“婉转”也是一种抵达的方式。


许多先进的工业国家,已经不只是在思考“快”的问题,也同时在思考“缓慢”的意义。


从高速度的快感追求,慢下来,体会“缓和”的悠闲,速度就有了“人文”的质量。 

来源:《此时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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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蒋勋,华人文化教父,代表作品《蒋勋细说红楼梦》《孤独六讲》。致力于美学和文化传播,用声音治愈数千万人。好文拾遗经授权发布,开白请联系原作者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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