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李杰对话辛旭:谁在创造儿童的历史?

ARTDBG 打边鼓 2023-03-25
“Oliver’s Twist人生密室”项目,第八届iSTART儿童艺术节,A4美术馆,成都,2022


主讲人:辛旭
对谈人:李杰
讲稿编辑:池艺涵


在今天,我们很容易相信一个人年满十八岁,才能真正拥有自主性和判断力。孩童从出生到成年,不少家长和教育者会期待着他们按照“最优”路径来增进课业和特长,似乎这才是作为孩子应该做的。

然而,儿童和成人之间,真的存在着某种天然分隔吗?

当我们回看历史中的儿童,他们曾经也和大人一样,骑马打猎,甚至为法庭提供证词。与当下对比,儿童的生存状态以及社会对待他们的态度和方式,已然经历了无数次颠覆。社会工业化和现代女性的职业化,也不断给儿童的生存、生活带来新的冲击。

那么,在历史学研究中,最早的儿童史是如何被记录的?这段历史能为当下的儿童问题提供怎样的参照?近代的工业化发展又对儿童造成了哪些冲击?作为儿童史主角的孩子们,他们有能力观照历史吗?

就以上问题,iSTART儿童艺术节策展人李杰与历史学博士辛旭展开了一次对谈。本篇系打边鼓与A4美术馆联合策划系列儿童专题的最后一篇,按照惯例,发布前经主讲人与对谈人审校。





辛旭
历史学博士,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剑桥大学访问学者,爱丁堡大学博士后。曾专研意大利文艺复兴与西方文化史,现致力于妇女史、儿童史、科学史等领域的综合研究;致力于将基础理论研究与知识普及的日常实践最大可能结合,尤其关注妇女儿童权益问题。

+



李杰
A4美术馆副馆长,首席策展人。李杰关注和推动实验艺术与创新教育的发展,通过策划一系列当代艺术展览、在地艺术计划、iSTART儿童艺术节等项目践行更多元的策展方式,不断拓展美术馆的公共关系与社会共创模式。




A4美术馆“教育者对谈”第三期现场


儿童史在记录什么?

杰: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孩子们的境遇不单单反映着他们自身的处境,也反映着整个社会对待儿童的视角和态度。当社会对儿童的生存和受教育权利更加漠视时,它也很可能进入一种机械运作的模式,最早这种情况的出现和工业化发展有关。

在社会工业化的进程中,学前教育、儿童福利制度受到的冲击,女性的社会角色发生巨大变化,儿童也历经着这种极端恶劣的境况,这不断推动了儿童与儿童史的研究。那么在这个过程当中,我想抛给辛旭老师一个问题,你觉得历史上有没有一个重要的时期,从把孩子作为对象,逐渐转移到把孩子作为主体来对待?如果有,这个时期又是什么时候?



辛旭:从结论上讲是有这个历史时期的,但如果从历史的角度讲,这个节点出现的时间并不是很明确,但我们清楚的是,这是相当晚近的事。

在1980年代,联合国通过的《儿童权利公约》(Convention on the Rights of the Child)中明确提出,要把儿童作为有能动性的主体来对待。虽然我们可以说这是当代一个有明确的制度性规定的历史节点,但它其实更像是几百年来儿童工作的一个集大成者。它给20世纪最后几十年以及本世纪的儿童工作提供了可遵循的基本原则,也让儿童史研究者能更加具有自觉意识,在研究中看到儿童的主体性和能动性。


现在我们做儿童和儿童史的研究时,会讨论各种环境中的儿童,但在儿童史研究初期还不是这样。


第一代儿童历史学家的贡献以发现儿童和“寻找”儿童为主,他们记录下了早期的儿童历史。但在当时,史学家们更多是去记载一些非正常死亡的儿童,有底层的儿童、犯罪的儿童、被丢弃的儿童等等。在调查和记录中,他们发现儿童的死亡率很高。当时的儿童经历了溺死、饿死、被丢弃,甚至还有各种千奇百怪的死。德莫斯就推断:历史越往前看,我们越会发现,儿童史就是一段黑暗的历史。这句话在当时非常脍炙人口。


讲述中世纪儿童遭遇的电影《雾都孤儿》剧照

除了这些死亡记录里的儿童可见,还要加上一个年龄维度,才能真正发见儿童。阿贝拉尔被誉为中世纪第一位知识分子,他的课堂在当时非常轰动。听课者上至八十岁的老人,下至四、五岁的儿童混杂在一起,没有一个年龄上的区分。由于没有教室,没有讲台,阿贝拉尔有时就不得不爬到树上,对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听众讲授。


这个故事印证了菲利浦·阿利埃斯(Philippe Ariès)提出的:社会制度性的童年是不存在的(The idea of childhood did not exist)。他本意指,16世纪之后,人们对学习的意识逐渐明确,开始按年龄对人进行分层,也有了学校的教育。但是后来人们曲解了他的意思,说他认为中世纪没有儿童。

《儿童的世纪》中译本

阿利埃斯本人是一个文化保守主义者,并不是右翼,但因为他二战期间参加了“法兰西运动”(一个右翼组织),所以他还是被放在了史学主流范式之外(当时主流研究方式以年鉴学派和左翼的历史学家为主),连带着他所著的《儿童的世纪》也引起了大量的批判。

后来,第二代的儿童史家开始对之前的儿童史料产生质疑。以琳达·波洛克为例,她就不断追问:历史中的儿童真的像史学家们记录的这样吗?人们对待儿童的方式真的如此黑暗吗?人在亲子关系里的本性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菲利浦·阿利埃斯(Philipe Ariès)讲过一个关于中世纪贵族孩子的教育方式:易子而教。这和中国类似,我们的文化中也有“易子而教”,简单说就是把自己的孩子送给别人教导。这种方式主要是怕人在工作或其他的事情中代入太多个人情感,而影响客观判断,比如从事医务工作的人。而那些和家人分开生活的孩子,通常就需要使用书信和家庭交流。琳达·波洛克从中受到启发,开始通过那个时期各种各样的家庭日记、信件来研究家庭中的儿童。

我们对过去社会存在一种偏见,认为儿童死亡率很高,所以家庭会比较淡漠孩子的夭折。但琳达·波洛克从家庭的笔记和信件中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哪怕是有多个孩子的家庭,当某个孩子夭折,或者是出现健康问题的时候,父母一样会经历悲痛、哀悼、惋惜,这些情感和今天的人们没有很大不同。

因此可以发现,第二代儿童史家的工作更多是去探索亲子关系,看到家庭里的儿童。但随着研究过程的深入,又出现了新的问题——此前的儿童史学家天然认为儿童生活在家庭里,但对于没有家庭环境的儿童呢?比如,孤儿、被领养的孩子、私生子等等。史学家如果不去正视这些,儿童史的研究就未免过于狭隘了。

到了第三代的儿童史家,也是一直延续到现在的儿童史家们,正在发掘和讨论家庭之外的更广大范围的儿童,去看到儿童身后更广泛的群体。

然而,就今天的研究成果来看,儿童史学家们讨论了好多年之后,儿童还是处在整个研究和社会的边缘。过去到现在,社会资源分配的能量和能力上,儿童几乎都没有。因为很多成人会天然地认为,儿童的智力和决策的能力天然低下,不足以做出对大多数人有利的判断。

学术领域也存在一种偏见,大家会认为儿童相关的研究都是低幼化的,因而儿童相关的研究者也总会被边缘化。你研究“儿童文学”,大家就会下意识认为儿童文学就是把文学低幼化;你研究“儿童哲学”,就是把哲学低幼化;研究儿童史,就是去研究比较低幼的历史。虽然这是一句玩笑话,但也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大众对儿童的理解和认识。


李杰:刚才辛旭老师对儿童史深入浅出的梳理,其实是给我也解了一个惑。

我之前走访过一些国外的公墓,看到有很多逝去的孩子没有自己的姓名。他们以一个代号、符号或字母的形式出现在一小块砖头上。很多父母用这样的方式来疗以安慰,压抑自己的痛苦。在中国农村或者一些传统环境里也有类似情况,大家对于儿童夭折会比较避讳,甚至只字不提。


在今年的iSTART儿童艺术节,有位叫李田的老师就开展了一个生命教育项目,叫“五桠果计划”。


iSTART生命教育项目“五桠果计划”

当时李老师班上有个小男孩的姐姐去世了,男孩和他的家人其实都很难过,但迫于传统的说法,他们不能表达出自己对于家人死亡悲痛,小男孩就用离家出走来反抗这种情感的压抑。因为他觉得自己的结局可能也会和姐姐一样,早早地离开,而且没有人会在意他。他甚至开始怀疑学习对他的意义?以及要怎样面对他的家庭?


李老师发现这个孩子的情况后,就以一颗从树上掉下来的五桠果为契机,不断回应他的疑惑,引导他理解生命的过程和意义。在这种正面回应的互动中,孩子的心结慢慢被解开了。


其实失去孩子的痛苦对任何家庭来说都是不言而喻的,尤其是孩子的母亲。但社会或者一些大家族却告诉你,孩子的死亡是不能言说的,并认为这样会引起不祥的事情。这里面有一种所谓集体的意识在压抑个体的意识,这也是一种更深刻的压抑。


我发现今天的历史学家在写微观的历史时,会从一个很小的点去看,最后渐渐展开成一个更大的视角。但是,对于儿童历史来说,我们似乎只是处在一个启蒙的阶段。大家对一个人的童年、一个社会的童年、一个民族的童年的认识都是没有补齐的。

鲁迅先生在《狂人日记》中提到的“救救孩子”,其实就是希望大家能够在无法扭转自己固化的意识的时候,不妨回到儿童的视角中去,这种视角可能是一个集体无意识觉醒的开端。


iSTART生命教育项目“五桠果计划”

辛旭:李杰老师提到我们还处在儿童史的启蒙阶段,其实不光是历史学本身,对于儿童历史启蒙的这个阶段我们也不够了解。英国也是经过几十甚至上百年跟儿童共同成长的经历,才成为今天这样的一个独特的儿童福利国家。

之前我在爱丁堡大学做博士后研究的时候,一学期差不多有四个月。我也想邀请大家猜猜看,一个学期内,学校大概可以开设多少门儿童相关的课程?

其实开十几门我们可能都觉得算多了,但实际结果让我蛮震惊的。因为四个月内,仅是儿童相关的课程就开了75门!

这也让我更加理解,为什么2012年伦敦奥运会开幕式重点展示了英国儿童福利相关的主题。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当时伦敦奥运会的开幕式有三大板块:第一是工业革命,第二是田园风光,第三个重要的板块就是儿童福利。在整个英国民族国家建立的过程中,儿童是很关键的一环,他们可以成为国家形象的一个象征。

今天我们所说的儿童福利、儿童福祉和儿童被发现的历史,其实都跟工业革命相关。对上层阶级或者社会运动者来讲,工业革命确实对儿童有所解救。但是对于底层人民,这其实带来了很多痛苦。因为大人们不得不去工厂赚钱,造成大量儿童无人照料,只能游荡在街头,这甚至引起了社会治安的恐慌。

面对这种情况,英国逐渐诞生了各种各样与儿童相关的法律法规,包括童工法、工厂法、儿童福利法和后来的《儿童权利公约》。今天全球普遍接受将18岁视为成年的年龄,也都是从历史中逐渐演变而来的。

今天,儿童启蒙和儿童史的启蒙对国内来说可能不是那么熟悉,但英国在这个方面已经走得很前,有很多关注和研究儿童议题的学者、研究者、社会人士也都会参与和讨论儿童议题。

在国内,从事儿童工作似乎并没有多么严苛的标准,只要我有一腔热忱,有一些专业知识,好像就可以做儿童工作了。尽管有学者提出,国内新修订的未成年人保护法里边,需要有报备的制度,但我们目前的报备制度还存在很多需要改善的部分。但在英国,哪怕你只是想当一名儿童工作的志愿者,都要先填表、考核,然后经历一年以上各种各样的学习、报备,最后才能被允许到一线做儿童工作。


工业化给儿童带来了怎样的冲击?


杰:英国是一个老牌国家,但它今天拥有的创意文化的生命力其实依旧很强,在以色列、芬兰和日本这样的国家也有类似情况,这些国家在儿童工作上似乎有一种共识,认为社会应该把童年还给儿童,为儿童提供更大成长空间,让他们自主发展。当孩子们拥有了一个更好的童年,他们所处的小生态产生了积极的变化后,我们更能从其中看到把童年还给儿童的价值。

工业化确实给孩子们带来了一种生机与危机并存的环境。当女性开始参与工作,没人管孩子就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尤其是无法承担保姆费用的家庭。西方的保姆制度跟中国不同,他们通常是把孩子接到自己家里去照料,孩子会和自己的父母分开。而当普通家庭的儿童没有保姆照料,没有办法成为学徒,或没有办法进入私塾的时候,让他们参与工作、贴补家用也是这些家庭最好的选择。所以那个时候有大量的孩子成为童工,这种情况很普遍,并不是某一个国家特有的。同时,这对儿童的生命安全带来了更多的威胁。比如有些孩子在特别需要营养、特别需要保护的时候,可能还要在极端环境下长时间劳动,甚至终日不见阳光。在非洲,每年有几十万孩子在洞穴里面劳动,因为钻石矿里的孔洞非常小,只能孩子进去,很多孩子就不幸身亡在矿洞里面。


过去很多孩子没有被设定为儿童,社会和儿童之间也没有一个明显的区隔。谁能够更早明白大人的道理,能够跻身在大人的社会里并且做出相对的贡献,这个人在社会中就能拥有一定的身份。这种观念其实也在影响今天的我们。比如一个三岁的孩子咬了别人,家长可能就直接批评他,怎么能咬人呢?知不知道咬人是野兽的行为?大人们会用一种社会视角,把孩子想象成一个成人,然后很着急地让他们明白一系列的道理。


因此,孩子在社会中的境遇变化,其实也是在提示我们,历史的车轮在往哪个方向走,其中有怎样的力量在推动。比如19世纪中叶,福禄贝尔(Friedrich Wilhelm August Fröbel)开始幼儿园运动,他建立的教育机构成为了早期幼儿园的雏形。后来也有历史学家在做早期幼儿园研究中发现,很多受益于第一代或者第二代幼儿园运动的孩子,当他们成长到二、三十岁的时候,当中就有很多人加入到后印象派或现代主义的风潮,甚至推动了现代建筑、现代服饰、现代绘画的发展。他们早期接受的这种相对友好的教育模式,对他们的发展产生了很多积极的作用。


福禄贝尔(Friedrich Wilhelm August Fröbel)画像

辛旭:李杰老师的分享让我想到几点问题。

第一个是关于儿童的概念。什么是儿童?第二个是关于儿童的社会化。这一点很多学者和社会人士都在讨论,例如,为什么要社会化、如何社会化,以及社会化的内容到底是什么?第三个关于保姆制度,这也可以延伸到幼儿园的创立问题。

幼儿园的创立不仅代表一个机构、一个空间,它也意味着一种新型儿童制度的诞生。这种制度探讨着,我们怎样看待童年?怎样为儿童设定童年?怎样把童年还给儿童?以及这种制度本身可以带来怎样的益处?这是刚才很多问题的一个线索。在这个线索里边,儿童的概念其实非常复杂。不同的文化,不同的历史背景下都存在不同的概念。

很多文化不是以年龄区分儿童,而是以能力区分。按年龄来区分儿童,其实是一个现代的产物。《创世纪》中,亚当伸手一触,他的眼睛睁开了,有了智慧,于是他就不再是一个蒙昧的孩子,而是成为了一个真正的成人。中国也类似,虽然我们会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但其中“大”已经指的是后来,在“小时”只要他能“了了”,比如能上马打仗,他就已经可以在小范围内做决策,人们就会以成人的心智状态来对待他。

接下来我想讲讲保姆制度。

保姆制度不仅关系到我们怎样把儿童寄养给别人,它还跟儿童的观念、人的身体观念和母亲的身体知识有关,同时,它也和社会的观念相关。近代早期到今天,有很多人在做一些儿童友好、儿童福祉相关的工作,好像大家对儿童的善意是人的本性。但历史告诉我们,事实并非如此。

英国的foundling hospital类似早期的福利院,我称之为“资助院”。建立者托马斯·科拉姆(Thomas Coram)是一位出海水手,后来成为了一名船长。他出海回来之后,经常看到街道上到处是嗷嗷乱哭的弃婴、私生子。因为当时,不管是新教还是天主教,都要求每个孩子要有上帝的祝福和家庭的祝福才能降生。如果没有,那就是不被认可的孩子。这些孩子出生后往往不能进入家族,不能接受正常的养育,他们的父母就只能把他们弃于街道。

讲述中世纪儿童遭遇的电影《雾都孤儿》剧照

托马斯·科拉姆看到这种状况后,就开始众筹、募款来救助这些孩子。当时很多上流社会的著名画家、贵族的夫人和一些社会名流都投入到众筹里面。但资助院从一个理念开始,到真正的建立起来,花了将近40年时间。开业第一天就来了非常多人,排队都进不去。有些人带着自己的孩子过来,故意伪装说不是他的孩子,所以资助院也制定了一些选择机制。

在那个年代,贵族有保姆照顾孩子,底层妇女会亲力亲为,但是被送来资助院的这些孩子已经没有母亲了,谁来养呢?于是,资助院就雇佣了大量的底层妇女做保姆,把这些孩子送到保姆的家庭里边去。这也遇到了一个很大的社会冲突。因为雇佣妇女做保姆在某种程度上是女性职业化的一种,女性拥有了一份真正的工作,并能从中获得金钱的补助。但是女性一旦职业化,尤其是要去养育这种不被祝福的孩子,那她们遭受的社会偏见和歧视都是非常大的。

资助院面临的不仅是身体观念、社会观念,还有家庭观念当中的种种冲突与歧视,甚至在保姆的选择上也有歧视。人们拒绝选择红头发的保姆,因为红头发意味着这个人可能是一个狼人,血统里面有动物性。早期的爱尔兰人是白人,但又在文化上不被当作白人人种,也正是因为他们在文化上不被接纳,受人的观念本身影响的。另外当时资助院除了给保姆金钱之外,还会把牛奶送到乡村去,但整个村落就会联合起来,把牛奶打翻扔掉。因为大家认为,人不能食用动物奶,食用动物奶意味着人就跟动物一样。

所以我们在讨论儿童史的时候,也是通过儿童来讨论人的自身,关于儿童的养育照料,关于工业革命之后,女性脱离家庭进入职业化进程后带来的各种各样的变化。比如现代的女性观、职业观都跟工业革命以前的传统世界不一样了,人们再不会把小孩子直接扔出去,或打翻他们的饮食。


李杰:在父系社会比较强盛的时候,人们比较容易把后代看成一种资源。在动物世界里,当一个狮子战胜了其他族群的狮王的时候,他就要把这个狮王的所有幼崽都咬死,或者是把它们驱逐族群。像莎士比亚的《王子复仇记》这类故事为什么会一直传唱,我觉得还是跟人性里面的争夺和撕扯有关。


辛旭:是的,人们一方面是觉得儿童是脆弱的、软弱的,但我们其实也很害怕孩子的力量。因为一旦有对立和冲突的时候,孩子的力量可能会带来复仇,或者是一种颠覆性的改变。它可以是政治的、社会的或资源上的改变,也可以是体格上的优势。所以孩子有力量的这一面是压抑在我们意识里边的。把孩子看成是脆弱的、软弱的或者需要规训的人,完全是一个现代童年观的看法。

回到儿童史研究上,重审少年司法里边的儿童证词也对儿童史研究很有借鉴意义,例如1612年在兰开夏郡的猎巫行动(Witch hunt)。当时有一个9岁的小女孩叫作詹尼特,她被家庭领养,但因为被领养的孩子一般是在宗教上不被祝福的,她在生活中也处处遭遇排挤。


那个年代的人认为,当两个人谈话结束,突然有一个人倒地抽搐,那么对方就是一个巫师或女巫。其实今天来看这可能是任何一种疾病的突然发作,比如抽搐、癫痫等等。但这件事在当时来讲很可怕。后来有人举报说她的养母和一帮人在星期五的时候搞巫师集会,所以收养詹尼特的家庭,大致有几十个人都被收监进行宗教法庭调查。当事人的证词就格外重要。


《哈利·波特与魔法石》剧照

最后在法庭上,詹尼特站在桌子上(因为她还很小,就站上去了),指控她的养父母们,说她如何看见了他们的集会,煮了什么样的肉,做了什么事等等。这些证词被法庭采纳,结果造成这几十人全部被绞死。


此后詹尼特在某种程度上获得了自由,有了自主权。但不幸的是,詹尼特长到二、三十岁的时候,她愕然发现自己也成了被指控的对象。这次是一个10岁的男孩来指控她,并做了证词,说看见詹尼特的灵魂附在了一只狗身上。然后法庭又采纳了,所以詹尼特也面临被绞死的危险。虽然她最后逃脱了,但逃脱不是因为这个孩子的证词不起作用,而是因为当时的宗教环境有所宽松。所以在历史上,詹尼特就被称作是著名的巫师儿童(witch child;或女巫儿童)。


这个事件之所以那么著名,是因为它涉及到今天的儿童史研究。比如今天我们觉得一个儿童的证词如何被成人采纳?它的可信度怎样?我们在哪种程度上能够去相信儿童的所见所闻的真实性?除了这些之外,还包括整个社会是如何看待儿童的等等。


詹尼特的证词被采纳,直接开启了美国猎巫行动期间儿童证词的重要性。尽管美国建国比较晚,而且跟现代世界总体联系在一起,它同样出现了大规模的猎巫行动。美国猎巫行动的里面就会看到大量的儿童证词,这跟早期詹尼特的证词是相关的。我们也能从中看到现实的儿童的力量,还不是说像哈姆雷特的《王子复仇记》这样的故事,而是实实在在的,历史上的一个真实。



观念上的改变,比给儿童减负更重要

杰:这些年我们在做儿童项目的过程中,有一种特别强烈观念上的冲击。原来我们总以为孩子要长到一定的年龄,才有可能去使用一些逻辑性的语言和思辨。而且大人往往有一种看低孩子的心态,觉得孩子小小年纪能有这样的思想不容易。

其实大人应该对孩子多一点耐心和聆听,在孩子表达之前,不要给他们做太多的预设和判断。我们也很希望能在社会中听到更多的孩子们自由的书写、表达、创作,看到更多孩子在平凡的生活中的声音被记录和留下,而不是只有在极端环境下的孩子才能被记录。


在人类历史中,儿童的表达被看见为什么那么困难?今天人们养育、教育孩子的过程,看起来已经步入了正轨,但其中是否还潜藏着很多惯性?它的症结是什么?我们能如何破解?



辛旭:这些问题特别重要。过去的人们强调人在自然之中,小孩子要在自然中学习,和自然的亲近交往。但现在没有了。除了城市化的影响之外,当中还有很多价值观念上的变化。我们要求孩子以一种所谓正确的方式去生活,这其实是一种强势的规训。不过今天我们在很多地方都能看到一些微小的行动,比如像iSTART做了八年这么长的时间,我们也从中听到了一代一代的儿童的声音。

我和楼上的邻居认识很多年了,这些年看着她家的孩子从一个小婴儿成长起来,到现在,她家的大女儿已经有七八岁,小女儿也大概五六岁了。


有次下大雨,我在楼下大门等雨停,刚好遇到孩子妈妈带着两个小朋友回来。这位妈妈对小朋友们说,下雨了,你们快去雨里面跑一跑,感受一下雨的滋味。两个小朋友开始有点紧张,不敢去。妈妈就在鼓励她们,我也在旁边说,对呀,不用害怕,然后把手伸出去让雨落在掌心。这两个小朋友看着看着,就尝试跑到雨里面。两个人像龙猫一样在雨里面转圈圈,站在雨里感受雨滴拍打的乐趣。她妈妈没有觉得小孩子淋雨一定会生病、会把身体弄脏等等,反倒是让孩子去感受雨,感受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自然的馈赠。我当时非常感动。


电影《龙猫》剧照

很多微观的场景下,我们对儿童的鼓励是一个很小的力量,而且这种力量很容易被更大的力量掩盖。


学校就是一个巨大的规训的场所,孩子来到这里,或许很难变得与众不同。因为在我们的价值观里,从来不鼓励突出,而是鼓励普遍。你要活得和大家都一样,活得更加正确。即便是这套体系中的一些很叛逆的孩子,其实这种叛逆也是一种“一样”,因为他必须用一种不一样的方式去展现自己,让自己被看见。


真正的不一样是指,我知道某件事就是要这样,也许别人不认同,但我还是会喜欢。比如我很喜欢画画,但老师们说不行你现在必须得数学好,但是我还是坚持画画。这当中不是用叛逆的方式来表达,而是以我自己喜欢的方式来进行真实的表达。但这种力量常常会被整个社会掩盖,甚至是压制和打击。


我觉得要改变的话,我们必须得来一场儿童启蒙运动,让人们真正地去对待和聆听儿童的声音。这种声音强调的是儿童内心的真实的表达,而不是让他们知道什么是正确的。


今天孩子们的极端行为越来越多,很多儿童用激烈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声音,比如自杀。在某种程度上,我不认为这是一个儿童心智的问题,或者不仅仅是一种精神问题、心理健康问题,因为很多时候这些孩子们表现出的是对社会或是对家庭的一种反抗。


很多孩子面临的学业上的压力,学校的KPI,家庭的KPI,而很多压力并不是某个人带来的。因为对很多家长来说,如果不去鸡娃的话,娃娃将来的出路会怎样等等,都是很现实的问题。我们先不讲孩子未来要不要承担家庭养老的问题,这部分本来应该是社会制度来承担的。单单是看孩子未来是否会有一个好的生活,这个压力都会让很多父母不断去鸡娃,何况还有其他种种的问题。


我们要做的应该像打破一个噩梦一样,打破这种循环。因为这种循环其实是社会体制的一种价值的体现。在这当中,我们不仅要看一个人在某个阶层能达到什么样的程度,也要不断思考,我们要如何对待自己的社会生活?如何看待自己在社会的位置?社会能不能给更多人有更多元的位置?


由此来看,儿童启蒙不仅仅是减负的问题。因为你在这个地方减负,你在那个地方的观念没有改变,整体仍然无法触及一些问题。

就像刚才讲过早期的资助院问题,如果资助院的观念没有变,仍然认为儿童食用动物奶,就会变成动物,那它肯定是不能开下去的。包括职业保姆的出现,如果我们不改变对于职业妇女的观念,其实后期的养育员、保育员、幼儿园老师这些职业都很难出现,甚至是不可能存在的。


所以制度的变化一定要跟观念的变化联系在一起,仅仅从技术层面去指出我们需要改变一些决策,我觉得是无法达成的。虽然观念变化是很漫长的一件事情,但五年、十年它可能就会形成一个风向的变化,所以真的要去做的话,也是挺有希望的一件事。如果成人能够意识到更多观念上的问题,社会能够更加敞开,有更加多元的机会,这种力量的叠加才有可能推动更大的改变。


杰:是的。我特别相信年轻人有他们新的智慧和可能,去过他们的人生,去塑造新的社会关系。尤其是在一个人成长的前期,我更希望给他们提供更多的支持。我也相信,当他们发现自己在做的事情是有用或自己受用的,他就会主动去延续,而不是靠大人们给他们硬灌一些所谓的价值观。

很多孩子去参观博物馆和美术馆的时候,一开始都很好奇很愿意探索,但当老师说,参观结束后要写一篇作文,说一说自己的收获,很多孩子的行动就开始变得僵硬。他们会去拍摄物品的标签和图解,这其实是大人在要求孩子使用一种很低等的学习能力,而不是在调用他们所有的感知和疑问去了解一件作品或一段历史。因为孩子们在写一篇文章或者拍摄一张图片的时候,并没有在主动和博物馆的物品发生对话,去了解它涉及到的其他信息。

有些时候我们和孩子交流,也很考验听者的智慧,对于他们的话,我们不能往浅了想。

之前我们做过一个建筑师的工作坊,最后两天孩子要搭起来一个特别大的建筑,期间没有大人帮忙,他们要自己设计并完成。后面有一个环节是请孩子上台来分享他的收获。有一个14岁的孩子的分析就非常有趣,他在这次工作坊中的身份是小建筑师,我们就问他,怎么理解建筑师这个职业?他说他觉得,建筑师不是所有建筑的最终设计者,建筑师应该是一个连接的人,把做工程的人、关心环境的人以及很多不同的工作者连接在一起。所以他认为建筑师真正的创造正在于这个连接。

我们听了这个孩子的回答后愣住了,因为他的理解很像是一个建筑大师在晚年时候发出的感叹。而这个孩子还是第一次接触建筑的内容。


辛旭:这个孩子让我想到,梁思成曾在自己的笔记上记了一句话,大意就是,建筑师要跟周围的环境,跟所有的一切相连接。孩子确实有很多能够震撼我们的地方,不光是说我们在iSTART上看到的他们展现出来的各种各样的创造力。在孩子面前,我有时不是有意识要保证自己谦虚和耐心,而是真的觉得自己在他们面前有可能很无知,孩子可能一眼就看穿了你的无知。

现在的儿童史家,一方面要特别重视儿童的能动性,和人本身的主体作用。另一方面也要去发现儿童的作用,他们是不是真的创造了历史?比如像刚才说到的巫师儿童,还有工业革命时期形成的像《雾都孤儿》中描述的这种儿童。儿童的历史不光是他们在幼儿或者在青少年时期,有自己的一套亚文化,他们和成人世界的互动建构,对整个历史叙事会发生一个什么样的作用,这都是儿童史家关注的。

iSTART“Oliver’s Twist人生密室”项目

我常常说iSTART对我来讲,是一个非常鲜活的田野,因为我看到的田野经常是在文字里边,无法跟他们对话。但在iSTART这里,我看到了一个一个鲜活的儿童,他们的创造力、想象力很多时候真的是超过我的预期。但对于我个人来讲,我不能指这种情况引以为豪地说,你看现在的儿童是这样子的。我们其实要去思考,这个田野对研究者有什么样的意义?它能够为理论和实践带来什么样的作用?而不仅仅是把iSTART当作一个年度盛事就结束了。


儿童有能力观照历史吗?


李杰:大人很容易觉得自己可以替孩子做很多事情,觉得自己比孩子更理性地去考虑他们的生活,去分配他们的时间。我们如果没有给孩子开放更多的社会资源,或者朝着对儿童有利的方向去做一些生态上的支持,不管是作为一个家长,作为一个政策制定者,还是作为一个老师,甚至作为一个学校的门卫,都很可能会陷入一种成人至上的误区中,这如同一种权力的牢笼。在这种氛围下成长的儿童,当他们长大后,他可选择的东西就会越来越少。

我们的社会在朝着更加多元的方向走,其中也包含很多复杂和不确定性的东西。而孩子们就是应该在他们的儿童期、青春期的时候,在整个社会和教育的环境的支持下,去接触,去碰撞,甚至去争论,不断发出自己的声音。

像今年很多孩子在iSTART参与《雾都孤儿》的项目,他们就尝试用自己的视角演绎这段历史。从一本名著,到自己改编的一个戏剧,再到设计一个剧本杀空间,其实就能让我看到了刚才辛旭老师所说的一种不同的儿童的力量,而且这种力量并没有把所谓的大师作品或权威看得那么重。


我也想问问辛旭老师,假设今天有一群孩子在讨论一段历史,他们真的会有能力观照历史吗?他们是否真的能像一个大学生,甚至像一个学者那样去理解这段历史?


iSTART“Oliver’s Twist人生密室”项目

辛旭:因为我们是设想回到一个历史现场,而不是真的穿越回过去,所以其中更多的还是在使用文字去了解过去,这就涉及到一个人专业的文献分析能力。而这种训练是长期的,需要直觉,需要想象,也需要刻苦练习的各种技术。我相信孩子们有能力去尝试解决他们的一些困惑,虽然最后的答案不一定都非常完满,但他们去做探索才是最重要的。

有句话说,小树不修不直溜,人不修理哏赳赳。其实不见得。历史上也有大量的例子,有些儿童一开始野生野长,后来还是成为了了不起的人物,比如像周楚。尽管这当中有些人是以一个成人的形象出现,但实际上,儿童史的研究对象是21岁以下的人。甚至在文化里边,只要这个人是一个依附他人的青年人,都算是儿童史的研究范畴。


十年前我们做过一个讨论会,探讨怎样能够避免诗意化地塑造自己的记忆。因为很多记忆其实都是被人为改造的,历史的记忆也一样。包括今天很多的传统也同样是这样,其中的一些传统并不是在某个历史现场传承下来的,而是为了今天的需要重新编排、嫁接过后,再创造出来的。但当时有个年轻人就觉得很不理解,觉得这群老古董们在说什么呀,未来世界根本不会有这种问题。他认为现在讨论的很多话题,都是因为媒介本身的记忆就有限,所以我们就会陷入到认知的局限中。而今天,很多人是透明的。我们看个朋友圈,或者看个论坛里的发言,一个人当年的智慧或愚蠢都会刻在身上,就像纹身一样。


老的一辈人可能很焦虑,觉得今天的言论不受控制或者怎么样,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正是为未来的人们提供了一个理解当下社会的更大的空间。


*黄驿舒对本文亦有贡献。文中用图,如无特别说明,皆由A4美术馆与主讲人惠允。



A4美术馆 于2008年3月由成都万华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创办,2016年8月迁入麓湖生态城艺展中心,正式注册成为民办非营利机构。在创始馆长孙莉的带领下,A4美术馆从推广国际先锋艺术的项目空间,逐渐升级为一个拥12个空间、共6500平米的城市生态型美术馆。创办以来,A4美术馆共举办了近百场专业的当代艺术展览,超过2000场人文类讲座、沙龙、工作坊,与国内外近600位知名艺术家,40余位专业策展人合作。


打边鼓 是一个专注于儿童与成长的媒体平台,由打边炉ARTDBL于2019年创立。打边鼓聚焦儿童,努力以平常心输出审慎、有启发性的观点,藉由策划、出版、播客等媒体实践,推动艺术、城市与儿童的连接,为孩子打开更多的可能性,陪伴孩子的成长。




相关文章

教育的陷阱,在于对权威的执着

和孩子们演一场戏,最重要的收获是什么?

孩子们怎么运转一个编辑部?

儿童空间设计的目标,不应该是做一个小人国


文章版权归深圳市打边炉文化发展有限公司所有,未经授权不得以任何形式转载及使用,违者必究。转载、合作及广告投放请联系我们:info@artdbl.com,微信:artdbl2017,电话:0755-86549157。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