阻挡现代文明的一道顶门栓
按常理揣度,中华民国的建立,就是给儒家出示了红牌,儒家制度应就此出局。因为中华民国建立在以约法与议会为代表的新型现代文明之上,儒家不再是权力运行的逻辑依托,也不再是社会秩序的合法性来源。然而奇怪的是,这种推理并不成立——1912年9月20日,袁世凯发出《整饬伦常令》,表白了对孔子的爱慕,支持成立孔教。自此,尊孔读经的潮流开始堂皇而行。康有为的话更是“感天动地”:“中国人如不拜孔子,则留此膝何用?”
1912年9月20日,袁世凯颁布《整饬伦常令》:“中华立国,以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为人道之大经。政体虽更,民彝无改”、“唯愿全国人民恪守礼法,共济时难。本大总统痛时局之阽危,怵纪纲之废弛,每念今日大患,尚不在国势,而在人心。苟人心有向善之机,即国本有底安之理。”
这番话冠冕堂皇,然而其司马昭之心早已路人皆知——表面是要恢复儒家传统道德,内心无非是踩着孔夫子的肩膀,一步步靠近金銮宝座。
当年这件事本身不算什么大事,但折射出近代儒家所面临的尴尬。百年以来,从不乏儒家传统的热心捍卫者。不过,其中相当一部分人的热心只是表面功夫,背后往往藏着另一套算计。
拿康有为来说,坚持要把儒学塑造成国民宗教的努力,算是清末民初一大景观。他的理由有两点,第一,西方国家都有宗教信仰,中国人如果不建立起自己的宗教,那西方的基督教岂不要来抢地盘;第二,孔子的名号、权威和神圣人格可作为一面旗帜,来号召和感化国民,达到统一人心的目的。
康有为(1858—1927),晚清政治家、思想家,戊戌变法代表人物
乍一听,既有民族大义,又有家国情怀,似乎无可挑剔,但深入细节,会发现康南海的动机没那么单纯。在戊戌变法前夕的奏折中,他建议皇帝:“自京师城野省府县乡,皆独立孔子庙,所在乡市,皆立孔教会,公举士人通六经四书者为讲生。讲生兼为奉祀生,掌圣庙之祭祀洒扫。乡千百人必一庙,每庙一生,多者听之。一司数十乡,公举讲师若干,自讲生选焉。一县公举大讲师若干,由讲师选焉。一府一省,递公举而益高尊,府位曰宗师,省曰大宗师。合各省大宗师公举祭酒老师,耆硕明德,为全国教会之长,朝命即以为教部尚书,或曰大长可也。”
看康有为的安排,孔庙里供奉的当然是教主孔子;各级讲师、大讲师、宗师、大宗师、祭酒逐级选出,也是一套类似行政系统的体系,都是我们很熟悉的。不妨想一想,如果这一套真的实行起来,谁有资格成为第一任祭酒呢?除了创立国教的第一功臣康有为,还有别人么?
这并非腹诽。戊戌变法前夕,章太炎曾应邀进入康门主导的时务报担任主笔,不久因政见不合被排挤出局。章太炎曾如此描述:“康党诸大贤,以长素为教皇,又目为南海圣人,谓不及十年,当有符命,其人目光炯炯如岩下电,此病狂语,不值一笑。”
当然,仅因为教主情结,就否定康有为对儒家的虔诚可能有点片面,毕竟,立孔教是他一生始终不渝的目标,且最后为此身败名裂也在所不惜。但在康门中,的确能找到一些纯粹把孔子当敲门砖的人物,比如陈焕章。
陈焕章(1880-1933),清末民初社会活动家
陈焕章青年时曾随康有为在广州著名的万木草堂读书,后赴美留学,1911年获哥伦比亚大学哲学博士学位。辛亥革命后,陈焕章回到国内,一回国却发现,蔡元培等人在极力主张废除小学读经,于是他立即发表了《论孔教是宗教》、《论中国今日当昌明孔教》等系列尊孔文章。
1912年秋,陈焕章又联合众人,在上海发起成立全国孔教总会,请老师康有为任会长,自己任总干事,在各地设分会,创办《孔教会杂志》。他制定了详细的教规,主张以孔子纪年,还设计了黑、白、红三色教旗,象征三统三世之意。
孔教会活动立即得到刚取得总统大位的袁世凯的支持,1913年6月22日,袁世凯正式发布“尊孔祀孔令”,陈焕章急忙进京,配合尊孔。他联络一些孔教会代表向正在制定宪法的参、众两院请愿,呈交《请定孔教为国教书》,要求宪法明定孔教为国教。
陈焕章如此热忱地为孔教事业奔走,算是对儒家忠心耿耿了吧?其实不然。马相伯一眼看出陈焕章的真实目的。陈焕章规定入会者无论男女老幼必须交会费,一旦定孔教为国教,入会者将不计其数;《请定孔教为国教书》要求政府下令,凡婚配者都要到孔庙举行婚礼,由孔教会主持仪式并收取费用,每起收四元钱,一半归政府,一半归孔教会。马相伯粗算一下,以全国4亿人计,每年婚配者3千万,仅此收入即达1亿2千万。他说:“好贪心,好贪心!原来请定国教,止为金钱计耳!”
当然,当年支持孔教的人很多,不可能每个人心里都像袁世凯、康有为和陈焕章这样打着精细的算盘,但不可否认,这些主要活动者的“算计”,已经让尊孔立教的活动失去严肃性,更像一场闹剧。
1914年9月28日,袁世凯率领百官在孔庙祭孔
再来看另一群人。当年确有一些人,真的是一门心思要保住孔圣人的“绝学”,没半点私心。可悲的是,正是因其虔诚,将他们推入另一个极端——虔诚地把自己塞进了文化民族主义的乌龟壳。新文化运动领袖们将儒学看作专制的护符,固然有失偏颇,但儒学与专制制度两千多年的结合,积淀了巨大的历史惯性,躲在文化民族主义龟壳里的老夫子们,正是这种历史惯性最重要的承载者。
其实,就算抛开所有的“算计”和文化民族主义,那场轰轰烈烈的尊孔立教的运动,在传承儒家传统的意义上也是南辕北辙——从根本上来说,儒学就不是一种宗教,勉强为其赋予神圣性,孔子在九泉之下,想必也难以安息。
无论是当年还是而今,真正需要思考的,其实是在社会经济背景发生巨变之后,传统儒家自己该如何定位。
历史上,并不是没人思考过这个问题,只不过没有受到充分重视。国学大师陈寅恪虽立誓做传统文化的托命人,但也曾说,“自道光之季迄乎今日,社会经济之制度,以外族之侵迫,致剧疾之变迁,纲纪之说,无所凭依,不待外来学说之掊击,而已消沉沦丧于不知觉之间,虽有人焉,强聒而力持,亦终归于不可救疗之局。”
袁伟时先生对这段话的解读是,中国的制度文化已经无可救药,今天特别需要注意的,是如何区分传统文化中制度和观念这两个层次。两者有密切关联,但观念毕竟没有固化为制度,大不一样。
拿孔教事件来说,信仰与价值观本应是私人领域,而我们在传统惯性的作用下,将其与公共层面的政治混为一谈。私人信仰纯属个人行为,信孔子还是信耶稣,都不该受到政府的干预;而制度文化,只应随社会的变化而发展,该批判就批判,该革新就革新,否则便无法真正吸收现代文明。
非常遗憾,这两点特别是制度层面,中国近代做得尤其混乱难堪,而这,正是中国现代化步履维艰的最重要原因之一。
袁伟时评价康有为等人的尊孔运动,是一次“狭隘文化民族主义大发作”。何以言狭隘?看看这些言论就知道了——
“孔子之圣智,超越大地诸教主”,“中国之文明冠绝全球”,“经为万世法,而孔教能统一全地球”......
2000多年来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如何改变了春秋时期的“百家争鸣”?
民国初年的尊孔读经运动,将中国带到了何种境地?
以今日眼光视之,我们又该如何将孔子之学说与所谓的“儒家”乃至“儒教”加以深刻的区分?
本书笔笔见血,深挖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是“先醒来的人”身在其中、全力挣脱,又想唤醒沉睡者的痛感,这也是本书当年在地下被广泛传抄的原因——刺痛,却令人清醒。本书命运多舛,一度绝版,又在诸多努力中复活,将来前途未卜。长按下图,识别图中的二维码,即可购买收藏(还可在规格中一并选购“解剖中国社会十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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