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五四：一杆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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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文学》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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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
五
四
：
一
枪
一 杆 枪
作者：张五四
编辑：李建丽
树林里，伸手不见五指，但抬头能看到天上的星星。一个猎人窝棚里，更是黑暗。田三娃摸索着点上了麻油灯，窝棚里顿时亮了起来。
自从日本鬼子进山以后，猎也不能打了，他就基本不来窝棚了。但最近他不得不来了。算上这次，他已经来了三次了。他来窝棚只能晚上悄悄来，来的目的就是檫枪。一杆猎枪，一杆三八大盖。两杆枪都用浸满麻油的草纸裹着，外面又包了旧棉被。他一层层打开，双手握住枪，沾满了油的双手也同手里的枪一样，油亮亮的。
每次，他一握住那杆三八大盖，不由就握得紧紧的，眼泪也不由流下来。
壹
一个月前的一天，田家凹村突然被鬼子包围了，村里所有男女老少都被赶到一起，几挺轻重机枪架在了高处。
鬼子小队长呜里哇拉后，后面的一个汉奸上来说，皇军问你们，前两天有一个皇军在你们村边树林边大便时，就是屙屎时，有一个高高胖胖的年轻人，从树林里跑出来抢了太君的枪，有谁知道的，只要说出来，或者这个抢枪的人能站出来，皇军就会放你们回家。村民们互相看着，小声议论着，半饷没有人回答。
田家凹村是个猎民村，村里还家家养着牛和羊，哪家都有个一二十只羊几头牛，又打猎，也许常吃肉，村里差不多的人都是高高壮壮的，他们真闹不清楚这个人到底是谁。
看村民们没有反应，鬼子小队长也是个急性子，呜里哇拉又是一通吼叫。汉奸说，皇军说了，再数三个数，如果你们不说，也没有人承认，就把你们统统一起杀死。
汉奸说完，看了看鬼子小队长。鬼子队长撇着嘴，瞪大双眼，凶狠地点点头，哼了一声。汉奸开始数数，一，二……三刚要喊出，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声，随着站了出来。枪是我抢的！你们把乡亲们放了。出来的人说。
此刻，鬼子小队长露出了狞笑说，大大地好。他边说边掏出了身上挎着的王八盒子，对着出来的人就是一枪。接着这个鬼子退后几步，一挥手，高处的机枪随即响了起来，所有鬼子也同时开了枪。刹时间，三十多个男女老少全部倒在了血泊中。这也是八路军开辟大青山抗日根据地没有多长时间里，发生的一起屠村血案。
田三娃因为坐不住，悄悄上山布兽夹子，挖守猎陷阱逃过了这一劫。等他回到村里，看到许多房屋已经被烧得成了残垣断壁，到处都冒着余烟。村头场面上横七竖八躺满了人，鲜血已经把黄土地染成了一片片的黑色。这个惨状让他悲痛欲绝，让他永远也忘不了。他默默发誓，他要报仇。
抢鬼子枪的是他的二哥，叫田二娃。枪抢回来，他还帮着二娃包枪埋枪。二娃抢枪也没有什么目的，初衷就是喜欢枪。鬼子从他们村路过过，二娃爬上房顶用父亲的老式单筒望远镜了（看）过，看到鬼子背着的三八大盖，他就断定那肯定是好枪。终于机会来了，他义无反顾抢了枪，甚至连挂在枪上的两盒子弹也抢了过来。他没有想到，他只是高兴了几天，因为这把枪，不仅他送了命，全村人也跟着遭了秧，包括他的父母和大哥田大娃。
麻油灯滋滋地着着，三娃使劲檫着那杆三八大盖。檫完了枪，他还没有忘记擦子弹。他把那两盒子弹，有二百发，也都一发发擦得亮晶晶的。油灯下，枪瓦蓝瓦蓝的，就连枪托也让麻油浸得成了枣红色。三娃看着枪自言自语念叨着，这真是一把好枪啊。
这次擦枪，也许是最后一次了。三娃想。明天，或者是后天，他将要实现报仇的愿望。也许是鬼使神差，也许是天意，七七这天，他来到已经没有人烟的田家凹祭扫乡亲们，刚要烧纸，他凭着打猎养成的敏感，听见了马蹄声由远而近跑来。上房一看，果然是鬼子来了。幸亏还没有烧纸，否则非被发现不可。
田家凹村就在一个山坳里，三面环山。村前只有一条路通南北，是外面和村里唯一一条来往的必经路。村两边和后面的山都很高，很陡，山上长满了桦树，还有一堆堆的怪石。凭着他从小跟着父亲打猎的经验，他明白这是打猎的好地形。他终于等来了仇人。他默念，真是老天有眼呀。他希望鬼子待下来，哪怕只一天时间。等鬼子进了村，他已经跑上了山，趴在一堆巨石上，用那个父亲的望远镜看着鬼子。
三娃数了好一段时间，数出了鬼子是三十三个人。此时快到中午时分，显然鬼子没有离开的意思，忙着在做饭。他也赶紧回到了藏枪的地方取枪，他也有些饿了。取到枪，他回到窝棚，胡乱吃了几口已经准备好的馍，喝了几口山泉水，便出了窝棚，他还要观察鬼子的行动。他想好了，即使鬼子立刻开拔，他也会利用山势像打猎一样打鬼子，尽管他面对着数倍与他的鬼子。
他又回到那片巨石上，这里居高临下，用肉眼也能看到鬼子，何况他又有一双猎人的眼睛，甚至鬼子的面部表情，他都能看得清楚。
正在他准备在巨石后面打开枪时，路的那头又来了一队鬼子，进了前面鬼子待的院子里，呜里哇拉说成了一片。然后，他们都坐在院子里吃起了饭。吃饱喝足后，太阳正暖，他看到鬼子们横七竖八就地躺在院子的地上，睡起了大觉。他意识到他还不能动手，只有等待。
太阳偏西面时，鬼子开始集合了，像是要出发。田三娃最怕的是两股鬼子一起走，那就遭了，鬼子太多，没法动手。还好，好象只是后来的鬼子排队出了院子，先来的那三十三个鬼子没有动地方。老天有眼。田三娃又在默念着。
后来的那队鬼子走远了，他想动手，但天也眼看暗下来了，再说他也怕走了的鬼一旦听到枪声再返回来。如果院子里的鬼子不走，到明天他就能动手了。他目测那个院子距离他大约有二百米，他虽然不了解手里的这杆枪能打多远，但凭他直觉，这把枪的射程要很远，开枪肯定能打到院子里，起码第一枪就算打不到鬼子，也能把鬼子引上山来，只要鬼子能上山，他就有办法把这些鬼子都干掉。
太阳快落山了，他看到鬼子已经在堵大门。看来他们今晚要住在这里了。他也回到了就是开头说的窝棚里擦枪。再说他也需要好好歇息一下，第二天打鬼子也有精神。
天朦朦亮时，他又回到了巨石上。此时他发现下面还有一片巨石，看上去又近了一百米。他隐蔽着又跑到下面那片巨石里一个高处趴下。院子里鬼子已经生火做饭，鬼子身上的钮扣，脸上的胡须，现在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他把枪架在岩石上，瞄准。虽然他十几岁就开始玩枪，早就练了一手百步穿杨的好枪法，但他从来没有打死过人。现在，他紧张得都能听到自己心脏嘭嘭在跳。他长长呼出一口口气，在尽量平息紧张情绪。
啪——，清脆的枪声从他手中的枪里传出，树上的鸟扑扑飞起了一片。院子里，一个鬼子应声倒地。其他鬼子呜哇喊叫着，慌乱地东看西望着。啪。随着又一声枪响，又一个鬼子应声倒地。三娃又折断一根小树棍，放进了兜里。这时，慌乱中的鬼子要不就地卧倒，要不就退进了屋里。
卧倒？也一样收拾你。三娃自言自语道。啪，又一颗子弹射出，一个卧着的鬼子翻了个身，不动了。片刻，躲在屋里一个鬼子探出头，用望远镜观察着。三娃哪能放弃这个机会，抬枪打过去。这个鬼子被射中头部，脑后的血喷出来，划了一个弧线。四枪打死四个鬼子，三娃捏了捏兜里的四根小棍，心里觉得打死这三十三个鬼子更有把握了。
鬼子毕竟训练有素。还没等三娃喘口气，剩下的二十九个鬼子唔里哇拉高喊着蜂拥着冲出屋，立刻散开，轻重机枪也同时架起，朝着三娃方向响了起来，密集的子弹，打在巨石上火星四溅。三娃只好躲在石头后面，不敢观察。此时，鬼子开始向山上冲锋，子弹像雨点更加猛烈。好在山太陡，树林也密，鬼子的冲锋速度很慢，跑不了几步，就要大口喘气歇一下。
趁着鬼子机枪换弹夹空隙，三娃快速跑到旁边一堆石头里，看到鬼子还在费劲地爬着山。他架好枪，几乎都没有瞄准，啪啪，连续二枪打倒二个鬼子。其余鬼子立刻卧倒一片，向山上射击，密集的子弹射过来。三娃坐在石头后面赶紧压进枪膛六发子弹。看官知道，这三八大盖按设计只能一次压五发子弹，但任何事物都有余地，压好了便能压六发。
六个鬼子送了命，鬼子也发现他们面对的只有一个人。怎奈此人枪准、又加山势险峻。山地作战他们也研究过，专门训练过，但这样的山地，这个环境，让他们感觉很不适应，他们空有劲使不上。
此刻，隐藏在一堆怪石后面的鬼子小队长，看着陡峭山坡，他突然觉得一丝恐惧。他爬到这里，仅仅才不到二百米，半路歇息了好几次，已经疲惫至极。坐下来好一会儿，这神才缓过来一些。他明白了，眼前面对的虽然只是一个山民，但这是一个比正规军人更难对付的山民。除了这讨厌的大山，他意识到，这个山民可能就是一个复仇者，这似乎更加可怕。他明白，此时光靠勇气，是消灭不了这个山民的。而更让他两难的是，面子的原因，他又不能求救兵。他希望离开他们的那队鬼子，听到枪声能自动赶来救援。鬼子小队长与曹长耳语了几句，曹长很快集合了八个鬼子，隐蔽着绕道朝山上爬去。
这边，三娃正在聚精会神像盯猎物一样，盯着鬼子。突然，鬼子小队长举起战刀，呜哇大喊着。三娃正要瞄准射击，怎奈雨点般的子弹洒过来，你头都抬不起来。显然，正面的鬼子是在佯攻，掩护着包抄的另一股鬼子。等三娃借助山石掩护，转移到另一堆石头里一看，下面的鬼子已经爬上来，最近的已经距离他有几十米了。他趁机连放几枪，爬在前面的四个鬼子应声倒地。
突然，旁边林子里的响动，让他警觉。果然，他看到了一溜黄色闪过。鬼子。他立刻反映过来。压进弹夹，他掉转枪，啪啪啪三枪，三个鬼子倒地。这时，正面的鬼子正在悄悄爬上来。同时，机关枪密集的子弹压得三娃抬不起头来。狡猾的鬼子意识到，不能喊叫着冲锋了。两面的鬼子一左一右扑过来，三娃只好向山上转移。
这山对他太熟悉了，十几岁开始打猎的他，早就练就了跑山健步如飞的本领。加上山石遍地，树木的掩护，他明白虽然鬼子不少，但占上风的不是鬼子。他有他的盘算，转过这个山梁，那里有他为野兽布下的陷阱和套夹等，这个时候也许能派上了用场。
他腿快，一会儿就到了山口一堆石头上。他观察鬼子，他们也在吭哧地爬上来。又是三声枪响，又送三个鬼子上了西天。瞬间，机关枪哗哗又射向三娃这里。左边的五个鬼子因为路比较平一点儿，冲锋的速度加快了。三娃赶紧压弹，举枪，两个鬼子应声倒下，另外三个鬼子立刻趴下，动也不动。他们从心里已经被这个中国农民手里的枪征服了。
这时，正面的十二个鬼子，借助机关枪的掩护，慢慢爬上来了。打到这个份上，鬼子又气又恼又怕。但他们不会认输，堂堂大日本帝国，三十三个武士道，怎么能被一个非正式军人的老百姓打得这般狼狈，不到一天的时间，已经为天皇效忠了十八个武士道。鬼子小队几次要剖腹自杀，以谢战死士兵，但都被士兵们劝住了。
鬼子的这次行动，本来是冲着八路军大青山根据地而来的。驻守绥远的日军大佐召开军事会议，布署华北派遣军司令岗村宁茨命令，对八路军大青山根据地进行“铁壁合围”扫荡，并称这是日军进入中国后，在蒙古国边境的最大一次战争行动，其意义并不仅仅为了扫平大青山根据地，而是为以后侵略蒙古国打基础。
然而让日军没有想到的是，一个中国普通老百姓，竟然打乱了日军最高层的这个计划，使之彻底流产了。这让八路军根据地也没有想到。
向山上爬的十二个鬼子，与另一路三个鬼子会合一处，继续追着三娃。跑过一个山凹，三娃知道这里有个陷阱，他故意放慢了脚步，端枪朝鬼子随便放了一枪。鬼子嚎叫着冲了上来，紧接着只听见呼隆隆，连续闷响，冲在前面的几个鬼子瞬间消失了，腾起了一片尘土。这个陷阱有好几米深，底下布满了削尖了的树桩和铁叉，别说人了，就是野兽掉下去都活不了。
掉下去几个鬼子？三娃算计着。这个时候也没法统计了。
三娃迅速找个有利位置，卧倒支枪，趁鬼子混乱中，瞄准，射击。又报销了两个鬼子。让三娃没有料到的是，剩下的七八个鬼子，突然停止了追击，哇啦哇拉喊着往山下跑去。这时，三娃才意识到太阳快要落山了。跑呀？跑也不行。三娃想着，端起枪啪啪，随着枪响，又干掉了飞快撤退的两个鬼子。
在太阳落山之前，这五六个鬼子落荒逃进了原来的院子里。三娃一路跟下来，到处都能见到被他击毙的横七竖八的鬼子尸体。一挺重机关枪也歪着身子倒在那里，夕阳下，这个被鬼子遗弃的庞然大物，竟然被涂上了一层红色。三娃看着这挺重机关枪，有些恋恋不舍。突然，他灵机一动，开始在一个个鬼子身上摘手雷，一口气摘了十几个手雷。然后脱掉褂子包起来，背到身上。
当鬼子撤进屋里不长时间，三娃也来到了院子外面。院子大门和屋里大门，显然已经被鬼子封死了。三娃自有办法。这里农村院墙并不太高。他摸出了一颗手雷，就在他准备拉环时，远处响起来汽车声。
他知道，鬼子援兵来了。到了这个份上，恐怖至极的鬼子，已经难以再顾及面子了。此刻，三娃也顾不上许多了，报仇的火焰，早就燃烧了满胸膛。三娃拉环，使劲把一颗手雷，朝窗户扔过去。虽然鬼子用石头土坯等封住了窗户，但在手雷的爆炸中，窗户顿时被炸出了一个大洞。一个两个，三娃连续把几个手雷都扔进了屋里，里面火光冲天，整个屋子轰然倒下，变成一片火海。
开始，还能听到屋里鬼子哭爹喊娘的嚎叫，片刻就没有了声音。三娃仰天大笑，对夕阳下火红的天空喊道，乡亲们，我三娃给你们报仇了！
就在这时，增援的鬼子汽车已经停在了路边，几十个鬼子接二连三跳下汽车，把三娃包围起来。领头的鬼子咬牙切齿，拔出战刀，恶狠狠地嚎叫了几声。围住三娃的鬼子都举起了枪。三娃依然在大笑，手里的一颗手雷，在鬼子射来的密集子弹的同时，拉出了拉环。轰轰轰，多声巨烈爆炸过后，一大片鬼子倒在烟尘里。
好一会儿，领头的鬼子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靠战刀，他才算站稳了。面对依然在燃烧的一片焦土和难闻的尸体烧烂的臭味，他愣了有几分钟，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对旁边剩下的鬼子说：不能小看每一个中国人！
文/张五四
张五四，内蒙古人，曾经当过知青、煤矿井下工人，先后在乌海广播电台、内蒙古日报社、农民日报社任记者、工作站长等职，现任中国政府网《记录中国》副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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