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 哉 ,四 卯 酉
——海丰二期工程记忆
江苏|吕万大
悠悠四卯酉河,年复一年在黄海之滨静静地流淌,低吟浅唱,静谧而安详,有诗,有远方。岸上曳动的林木,河中潺潺的清流,印记着那尘封近半个世纪的燃情岁月,述说着人类巧夺天工的艰辛与辉煌。
47年前的1977年初冬,在盐城地区革命委员会的统一组织下,由大丰、盐城、建湖、射阳等4个县,出动民工5.8万人,继续着已经历时多年的海丰匡围工程,疏浚四卯酉河,并在河道入海出口处新建闸站,以完善农场的防洪排涝体系。这,就是海丰二期围垦工程。
我亲历了那段令人难以忘却历史。
是年10月,盐城县革委会决定,以县水利部门为主,同时从县革会机关抽调一批干部,组建县民工团。以各公社为单位成立民工营,以大队为单位成立民工排,形成一支浩浩荡荡的水利大军。开赴黄海之滨,投身海丰二期工程。
我因为来自县宣教部门,所以被编入团部宣传组,任广播站长。其实,全站也只有两个半人,即站长兼编审、记者,一名女孩为播音员,另外还有一位兼职的线路维护和机修工。
盐城县大约出动民工1.6万多人。征调过程是比较严格的。其条件是“政治思想好,劳动态度好,身体强壮,能打硬仗”的青壮年男性。各大队按照“自报、互评、目测,党支部审批”的程序,层层把关,按公社分配的人数,组成各自的营、连、排。
民工亦是“民兵”,采取准军队建制的组织形式,层级分明,机构严谨,纪律严苛。要求各项行动必须以军人姿态出现。以服从为天职,一切行动听从指挥,不得违抗上级指令。包括起床、吃饭、上工、收工,等等,所有活动都必须统一行动。
县革委会号召“参战”的干部和民工,发扬“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的大无畏英雄气概,树立“人定胜天”的坚定信念;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不计报酬、不讲名利、无私奉献”的革命精神,在预定的工作日内圆满完成施工任务。
以此作为评选为先进单位、优秀工作者和民工积极分子的标准。并同时声称:要高举革命的旗帜,提高警惕,对于极个别有不满情绪和言论,或有怠工行为的必有用心的人员,要上纲上线组织批判,予以惩戒。
那是一个红旗招展、锣鼓喧天的年代,强调政治挂帅,没有金钱和物质等奖励措施。宣传发动和政治思想工作尤为重要。为了鼓舞士气,工程团召开誓师大会,县革委会领导同志亲自到场作动员报告,干部、民工代表先后上台献忠心、表决心。
民工们摩拳擦掌,斗志昂扬。所有民工在工地上是不拿任何报酬的,大部分时间属于出“义务工”性质。超出的工时由各大队记工分。
先期,县团部和各民工营、连,已经在一望无际、四顾茫茫、荒无人烟的海边搭建起工棚。团部是两排简易的草房子,墙壁是芦苇柴芭,屋面苫盖茅草。各公社和大队的营、连、排的工棚就更简陋了,也就是“人”字形的草棚。
几根毛竹搭起架子,铺上一层芦席,再用稻草苫盖。棚子顶部的高度,约为一个人的身高。在潮湿的地面上铺上厚厚的稻草,摊开民工自带的破旧的被胎,即为床铺,清一色的通铺。
掀开挂着草帘的大门,只见左右两边都是地铺,中间狭窄的通道,是一条略低于“床铺”的浅浅的小沟槽,以防止室内积水。民工们一个挨着一个挤在两边的通铺上。远远望去,一排排金色的草棚散落在荒无人烟的滩涂上,别有一番景象,似乎不大协调。
这个老百姓称之为“上大河工”活计,都是整劳力中的精英才能胜任的。白天劳动强度很大,收工之后能有这样一栖身之所,睡个觉、说说笑话,甚至还能打打扑克,下下象棋,或者唱一段革命样板戏,乃至嬉笑打闹,显得很是满足,似乎是一个很理想的所在。
伙房是个单独的露天的工棚,距离住人的工棚稍远一点,以防火灾。餐厅则完全是露天的。民工们到伙房盛上饭,三五一团,蹲在外面潮湿的空地上,就着菜碗,如风卷残云,瞬间就填饱了肚子。饭毕,没有休息的时间,就得上工了。
10月底,所有人马都各就各位,一场声势浩大的围垦工程,在“遍地是水没水吃,遍地是草没草烧,遍地是路没路走”的黄海滩涂上,正式拉开了帷幕。
工程员根据距离远近、土方量相对均衡合理的原则,经反复丈量后,分派任施工务,安排作业断面。民工们则以排为单位,分成若干个小组,包干完成属于自己的土方量。
每个组确定一人挖土,其他人挑土。挖土是个技术活,要求每一块土的大小重量基本一致,而且土块要完整,不破碎。一般是由有经验的民工担任。但因为劳动强度相对要比挑土轻一点,因此,有些组挑土和挖土的人员也会经常轮岗。
每日凌晨,民工们头顶星星起床,草草用餐,天微亮,就扛起铁锹,或肩挑泥兜,足登解放鞋或草鞋,向工地进发,开始一天的辛勤的劳作了。
因为海风凌厉,气温很低,刚刚上工时,民工们上身一般都穿着棉衣,不少民工还在腰间扎上布带,有的干脆系根草绳以作腰带。这样,可以保持体温,下身则必须单薄,那样,挑起沉重的泥担走路才会利索一点。
然而,由于泥担子很重,路程又远,只几趟来回,民工们就感觉浑身发热,便开始甩去棉衣。再有几个来回,就只剩下破旧的单衣单裤了,甚至打着赤脚,来来回回地奔走在一条踩出来的狭窄的小道上。
即使穿得非常单薄了,一个个也还是热汗淋漓。晚上,是无法洗澡的,只能在伙房露天的大锅里打上一点点热水,弄湿毛巾,擦一擦身上的汗味,每天都是如此。
那个年头,人们都没有多少衣服可供换洗,只得将就着,尽管时正隆冬,走到这群人的跟前,首先闻到的就是一股汗臭味,晚上,工棚里挤满了人,盖着浸透了汗水的衣衫,气味更加浓烈,用“如入鲍鱼之肆”修饰亦不为过。
工程刚刚开始的几天,卸土的地方距离还比较近,又还是平地,壮实的民工们还不算非常吃力。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海堤逐渐有了坡度,上坡的过程就开始艰难了。等到大堤有了雏形,坡度进一步增大,民工们挑着沉重的泥担子往上爬坡,每上一步都显得特别的费力了。
随着工程的进展,海堤坡度越来越陡峭,距离也越来越长,而且有时还很湿滑,民工们挑着一担很重的土块,奔走在只能够容纳两个人来回的狭长的坡道上。那可真是非常的艰难。跳着重担的民工们,步履越来越不稳了,颤颤巍巍,步子也越来越细碎了。
为了能扒滑,一般都是赤脚前行。一路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每迈出一步都要付出浑身力气。终于将一担泥土倒在指定的地方,才深吸一口气,担着空兜回头,短暂的回程便是难得的休息时间。
在大堤上负责平整的民工,用铲锹、锄头,将远道而来的土块,融进堤身,两快长方体的黑土块就算有了归宿。
就这样,数万民工一日复一日地担着黝黑的土块,上上下下,来来往往,日未出而作,天煞黑而息。没有人测算过一天要往返多少趟。只有缓慢增高的海堤,默默地衡量一天劳作的成果。
每个小组的劳动量,都是事先计算好的,每人每天都必须完成一定的土方量,傍晚收工的时候,水利工程员都要拿着长尺丈量土方,当日完不成预定目标,就得推迟收工。
真的难以置信,尽管每天劳作时间达十四五个小时左右,而且没有报酬,但几乎没有一人叫过苦,也少有牢骚。
恰逢晴天,太阳从滩涂尽头冉冉升起,笼罩在工地上的薄雾也渐渐消散。这时候,登上新筑的大堤,极目眺望,便可以一览整个工地的壮观场景。只见从河底到堤顶上千米的斜坡上,人头攒动,密如蝼蚁,黑压压的一片,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满眼都是挑着担子的人,来来回回在陡峭小道上艰难地行进着。
在大堤的显目处,一面面鲜艳的红旗迎风招展,上面的“某某民兵营”的黄色字样。醒目地在空中舞动。昔日静谧的人迹罕至的黄海滩涂,人声鼎沸,生机勃勃,大有气吞山河之势。
在十多里长的施工界面上,召开会议是比较困难的,营长或教导员难得到团部开一次会议,所以,广播就成了民工团部的喉舌、重要的官方媒体、宣传工作的主渠道。
工地上每隔一段距离都竖有一根高杆,上面安装一门高音喇叭,每天早上,按时播送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之后的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办栏目。主要有“团部要闻”,上级的指令、通知、要求,施工指导意见,通过广播直达民工。
另一个就是必须每日更新的“工地新闻”,播报民工活动,精神风貌,工程进度,施工经验,通过广播整合信息,表扬先进,凝聚合力。此外,“天气预报”节目也很重要,因为天气直接关系到施工安排,每日至少发布三次。
再就是“工地之声”音乐栏目了,播放革命歌曲、样板戏,也算是丰富民工的文化生活。各民工营都有兼职的通讯员,负责给广播站供稿。原则上都是正面表扬稿件,着重宣传各民工营、连、排开展劳动竞赛,比学赶帮,抓质量、抢进度的先进事迹,鼓舞士气,效果极佳。
受到表扬的单位,民工们情绪高昂,劳动号子此起彼伏,工地上热火朝天。甚至连中饭都送到工地,以节省时间,加快施工进度,提升施工质量。
这样的大型水利工程都有“三怕”:失火、倒坝、打架。团部领导也严格要求各营主要干部高度重视。因为,工棚都是易燃稻草,又是连片居住,一旦失火,火势借着一泻千里的海风,极易“火烧连营”,搞得人心惶惶,还导致施工不得不因此停顿。
另外,一旦倒坝,断面进水,便无法施工,甚至前功尽弃,也不得不停工。再有,相邻的两个营交界处,在土方多少的问题上都会斤斤计较。因为活计实在是太重太苦了。
而一旦引起纷争,年轻气盛的民工往往会冲动打架。而且是群架,甚至动用上大锹、扁担等施工工具,很容易酿成重大事故。
领导要求广播编审:每日都得编发所有来稿,必要时还得按照团部的工作部署采访撰稿,发挥指导、引导作用。同时,利用直接接触基层施工单元的机会,协助关注施工安全方面的问题。及时编印类似“内参”的纸质简报,揭示问题,供领导阅批,并送达各营连干部,以引起高度重视。
荒芜人烟的海滩,数以万计的青壮年聚集在一起,文化娱乐生活极度匮乏,是个难以解决的问题。团部每隔一段时间,也会放一次露天电影。精力充沛的青年人,远不满足于广播里播放的音乐戏曲节目,收工后往往成群结队摸黑跑上十几里路去观看。
县革会为了活跃工地气氛,激发革命激情。施工期间也会组织一次“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到工地进行慰问演出,那场面更是非常宏大,人山人海,盛况空前。
然而,平日里聚在一起的年轻民工们,更多的则是嬉笑打闹。讲荤段子,相互开低级玩笑,以打发工余时间。
播音员是一位中专毕业的小女孩,甜美而标准的普通话,颇得民工们好感,一些油腔滑调的民工,都喜欢模仿她的播音。有一次,她和一位营部的通讯员,带着新闻稿,提着沉重的老式录音机,下连队组织现场录音报道。
当她一出现在高高的海堤上的时候,即刻引起轰动,多日不见女性的青壮年男性们,“哦哦哦--”的叫喊声响成一片。有的甚至反复大声调侃:“某某某(通讯员的名字),来搞-- !某某某,来搞--!”。
原来,每篇新闻稿播送时,都从“通讯员某某某来稿”一句开头,民工们故意把“来稿”读成“来搞”,于是一个个都哈哈大笑起来,浪荡的笑声叠加,极富表现力和感染力,弄得女播音员非常尴尬。
此后播音时,便特别忌讳“来稿”这两个字,干脆省略了“通讯员某某某来稿”这句话。非不得已,再也不愿到现场采访制作了。而我,盐城普通话又不登大雅之堂。所以,此类报道只好尽量压减,宣传效果自然也受到一定的影响。
晚饭后睡觉前的短暂时间,是民工可以自由支配的,也是年轻民工们最开心的时刻。他们往往会三五成群,打着手电筒,带着棍棒或扁担,到滩涂草地、芦苇丛中,去捉野兔、捕獐,或者用水桶和自制的鱼网,到低洼的塘中捞鱼。这些活动,既满足了玩耍的乐趣,又可以获取猎物改善伙食,给大伙开荤。
因为正常伙食少有鱼肉荤腥,有时连蔬菜亦会断供,用酱油汤就饭,也是常有的事。所以,营连领导对于捕猎捞鱼之事,一般都是睁一眼闭一眼,佯装不知,甚至暗地里安排这种活动。
雨雪之日停工,是民工们最快乐的时刻。当年,民工们都还没有可以与家里联系的无线通讯工具,工地上也没有任何一件娱乐设施可供消遣。于是,他们有的抓紧这个难得的机会睡觉,有的挤在一起打牌,有的信马由缰地高唱革命歌曲,有的一起吹牛拉呱,甚至有的狂饮“大麦冲子”(一种地产的低档酒)。血色浪漫,苦中寻乐。
历时三个多月的日夜奋战,宏大的海丰二期工程开挖了600多万立方米的土方完满收官,经有关部门验收合格,于春节前夕宣布胜利结束。历经磨难和折腾的民工群体,也随之结束了它的历史使命。
数以万计衣衫褴褛却充满青春活力的青壮年,把一腔热血,还有艰辛的足迹、温热的汗水,以及光荣与梦想,永远留在卯酉大地的高堤上和长河里,留在那个逝去的岁月里。谱写出一曲惊天动地的时代乐章,在广袤的滩涂上创造出不朽的人间奇迹。
此时,回家过年是他们最为急切的热望。归心似箭,一个个迫不及待连夜整装启程。岸上的手扶拖拉机、河中的挂桨机,一齐发动起来,顿时震耳欲聋,划破夜空。
一台台手扶拖拉机、一条条水泥挂桨船,载着衣冠不整,脸庞被海风吹得黝黑,手脚还在沥血的民工和他们破衣烂衫的行李,急匆匆地踏上了归途。有点像逃灾的难民,亦如一群溃不成军的逃兵,看了让人心酸。
然而,狂烈粗鲁的欢声笑语和不着调门的歌声,却盖过柴油机的轰鸣,撒满了百里归途。
有资料显示,海丰围垦工程断断续续长达8年之久,先后共动员民工达15.8万人,开挖土方1570万立方米。
千千万万民工们的热汗、深深的脚印,还有他们的欢歌,合着黑土,堆成了固若金汤的海堤,形成了日夜奔涌的一条条长河,成为永恒的时代符号,世世代代呵护着卯酉大地上的人民,改写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命运 。
四十余年后的今天,当年的民工们早已年过七旬。道道海堤,条条大河。承载了他们那一段人生经历,积淀了他们无悔的青春激情,还有他们刻骨铭心的记忆,无论时间怎么流逝,都是挥之不去的。
每个民工都可以在自己心中勾勒出那段历史空间和时间维度,准确找到自己当年的位置,还有深以为荣的那种无法用价值衡量的不计报酬的情怀、全局观念和不提条件的地域友情。因为,在他们的血液中,一直都流淌着四卯酉河水的元素。
壮哉,沧桑四卯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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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吕万大
江苏省盐城市财政局退休干部。从事文秘工作三十余年,曾任财政部《乡镇财政》杂志编辑、记者,《中国财经报》特约记者。
诵/张建国
江苏大丰人,民进会员,曾播过30年的《对农村广播》节目。数年参与会议宣读、移动直播,涉猎电视专题片配音解说工作,有不少专题片在省台播出,曾为中央电视台《让世界了解你》(大丰版)短片配音。《人民作家》平台特约主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