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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排长是个秀才——一个俘虏兵的自述。长篇小说《火流星》连载(04),播讲:语汐 平凡

人民作家V作者 人民作家 2021-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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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 少 坤 在 线


   

主编:李建丽

编辑:张亦怡

音编:管    鑫



江苏省作家协会

2019年重点扶持作品

长篇历史小说连载




火 流 星

(四)


作者|王少坤

播讲|语汐 平凡

 

献给亲爱的乐珊


我在内心深处对自己说,我要回去——不,不是回家,而是回到彼岸,回到那个曾经点亮我们心灵的家。

——约翰·斯坦贝克



硝烟散尽,还有真相吗?





的排长是个秀才




 

1
秀才看中了我


朱排长的目光首先落在刘光头身上。刘光头昂头挺胸,脸上堆满了笑容,朱排长问一句他就答一句,一个字都不多说。

我趁他们谈话的时候,偷偷系上风纪扣,把耷拉下来的领子拉直。

朱排长的目光转到我身上。我使劲并拢脚跟举手敬礼。他拍了我的肩头夸我军容整齐。在问我年龄和籍贯的时候镜片后面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线。我心里掠过一阵惊喜。读书人,面善,好对付。

吃过了吗?他问。

没等我开口,二赖子立刻抢着回答。报告长官,早上喝过一碗稀粥,没抢到馒头。肚子里面呀,就像有只抱窝的老母鸡,咕咕叫。

刘光头恶狠狠瞪了二赖子一眼。朱排长却呵呵笑起来。他让我们去厨房吃饭。自报家门的时候就说是一连的战士。

二赖子一听,扭头就跑。朱排长见状呵呵地笑,挥了挥手让我们都去吃饭。

我和刘光头恋恋不舍,慢慢向后退。朱排长让我站住。他告诉我吃完饭去一班报到。

刘光头立刻问他去几班?朱排长说那就看二排长或者三排长的意思了。

二赖子听见了我们的谈话立刻跑回来问他该去哪里报到?刘光头指着匆匆离去的朱排长让二赖子去追。

我拽住二赖子。别去,我对他说,人家是一排长,怎么知道二排还是三排会要你呢?

刘光头仰天长叹。他问我,为什么朱排长一下子就看上了你呢?我说,别着急!没准二排长或者三排长也是个面善的人。

二赖子凑上来。他说,大哥的运气真好。像这么和气的排长到哪里还能碰得上第二个呢?下面两个肯定都是黑脸的张飞。

我说,还是先去吃饭吧!剩下的两个是黑脸还是白脸,那是老天爷的旨意。世界上还有比填饱肚子更重要的事情吗?

食堂快要打烊了。司务长听说我们是一连的新战士就指着东边的长桌让我们跟着团部的人一桌吃饭。

刘光头有点畏缩。我说,你想要的那些尊严到哪里去了呢?解放军官兵一致。当官的和当兵的都在一个菜盆子里捡菜。

二赖子说我说的对。从今往后,咱不能再把自己当成下人。他立刻施展抢饭的本事,先盛满米饭,然后在中间压出一个窝窝,把萝卜烧肉堆在上面。

要是常人,把萝卜和肉堆成这么高的尖顶肯定会滚下去。但是他就有这种本事,不让上面的肉往下滚。看他端着饭碗像个小脚女人那样走路,让人哭笑不得。

刘光头愤愤地说,我们活该倒霉。有这样的同袍,哪里还有打胜仗的可能呢?

我用筷子敲了他的饭盒,提醒他少发牢骚。刘光头说我没有骨气。我说这与骨气有什么关系呢?要是打日本,别说饿着肚子就是提着脑袋往枪口上撞,咱也没有二话。现在是什么情况?内战!再说,大丈夫能伸能屈,做人一定要随和。

刘光头说,不是别扭,而是心里想不通。都是出来当兵,为什么我们就该落在国民党手里呢?

我说,这是命。但是你并不需要担心。我粗粗算了一下你的生辰八字。你是角木蛟,命在东方青龙第一宿。福厚。虽有挫折,但是逢灾必能破解。你也用不着讨厌二赖子。他的命柞不长,估计没几日混了。

刘光头问此话当真?我说这种事情可以胡说吗?他将信将疑,嘴里不住地嘟囔,死了好,少了一个累赘。

他问我下一步该怎么办?我说,无论分到几排,一句话,顺着!人家说东,你加油。人家说庙,你就磕头。千万不要使狠斗勇。

刘光头说早知如此,当初不如拼命算了。我说,找谁去拼命呢?轮不到你死,就只能活着。

他问我真的会看天象吗?我说,不信就去调查。咱们的连长就是要因为信了我的话才申请去东南方向谋发展的。要不,也和我们一起做俘虏了。

刘光头说,算是服气了。有本事的人就是命大。要是早知道朱排长喜欢军容整齐的人,我也该偷偷系上风纪扣。

我说,系扣子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与天命没有一分钱的关系。你还是听我的劝告,信命!否则你会死的很惨。

我们还没有扒干净饭盒里面的饭菜,一个黑脸人就站在门口朝刘光头招手。

他是二排长,两道又粗又黑的眉毛拧成一团。看见刘光头被领走,二赖子就凑过来问我剩下那个抓阄的人什么时候来?

我说,急什么?难道也想跟那个黑脸排长走吗?二赖子说,不想!但是要是没有人要他又该怎么办呢?

我问他是不是急着上战场?他一听,乐了。于是一边说一边三下五除二扒光了饭菜,接着拎起饭盒又去盛饭。我越发看不惯二赖子的做派,就丢下他,悄悄走了。

一班的驻地是个农家小院。一班长是个老鬼,黑脸,额头上刻着两道深沟,眉头拧得像大麻花。

我并拢脚跟向他敬礼。他坐在磨盘上用秫秸剔牙,捣鼓了一阵子才从牙缝里拔出秫秸懒洋洋地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心里暗自叫苦。本来以为在一个白面书生手下比较好混,没想到他手下有这么一个老鬼。

大凡当兵的人都知道大神好伺候小鬼难纠缠。连长或者排长想整你,大不了骂你几句。要是班长想整你,那可是让你三更死休想到天明了!

老鬼上下打量着我,指着黑洞洞的茅草房让我进去找个铺位。我心里忐忑,咬着牙挤出一点笑脸再次并拢脚跟向他敬礼。

茅草房里一片漆黑,连个窗户都没有,过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里面的情况。七八个铺盖沿着土墙一字排开,下面铺着麦秸。

刘光头突然跑进来。他问我是不是可以去恳求朱排长让他也来一排。

我问他脑子是不是有毛病?想抱团?当人家是傻瓜?我劝他赶紧回去,没事不要找我。

他说,二排长是个肉头,对他横鼻子竖眼。我说,忍着点!万事开头难,过了这道坎,以后的路就好走了。

他担心过不了这道坎,因为排里的每个人都斜着眼睛看他。我说,有什么办法呢?世上有谁愿意轻易相信别人呢?告诉你吧,夹着尾巴做人。这是第一。第二,轮到你表现的时候,比他们更积极。这就是我们的唯一活路。

刘光头说他做不到。我说,做不到也得做。还记得咱们的连长交代过的事情吗?古今往来,成大事者必须委曲求全。不吃苦中苦,何为人上人?


2
秀才的战前动员

黄昏的时候,朱排长回来了。他发给我一杆枪,配了十发子弹。

我抓着枪端详差点没有叫起来。也是中正枪,和我过去用的一模一样。

老鬼说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呢?你们的总司令兼任我们的运输大队长。都是一车上的货。只不过他有点偏心,把新的给你们,旧的给我们而已。解放军气量大,从来不计较。

他的话引得周围战士哈哈大笑。老兵大柱子说他就是看不惯偏心的人。老蒋不喜欢我们,我们就揍他。

另一个叫喜子的老兵问大柱子,要是老蒋不偏心你是不是就跟着他干?大柱子说,他在娘胎里就偏了心,不会向着我们穷苦人。

大柱子的话赢得四个新兵蛋子的赞同。他们都摩拳擦掌,急着上战场与老蒋较量。

二班三班进了四合院。大家列队,等候朱排长训话。

朱排长跳到石磨上,挥着手臂对我们做战斗动员。他说,今晚的战斗是渡江胜利后的最大战役。攻破这道防线,国民党就再也没有力量组织像样战役了。大家要抖擞精神,勇敢冲锋,表现出一连一排的优良作风。

他拿出一份报纸,向我们展示毛主席坐在藤椅上看报纸的照片。他说,毛主席为了鼓励我们解放全中国专门写了一首诗。

他大声朗读毛主席的诗,眉宇之间洋溢着万丈豪情。读完毛主席的诗,他问大家是否理解“宜将程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的深刻道理?

老鬼吼道,明白!我们一定听毛主席的话,猛打猛冲,像楚霸王那样把国民党杀得片甲不留。

朱排长瞪大眼睛看老鬼。老鬼莫名其妙。他问朱排长自己是不是说错了?

朱排长说,把国民党打得片甲不留是对的,但是,是不是学习楚霸王,那就要另当别论了。

老鬼扭头看我们,想从我们脸上得到提示。紧挨着他的大柱子和喜子挺着胸脯,嘴巴子昂得比额头还要高。几个新兵蛋子满脸茫然。轮到我的时候我就赶紧低下头。别说我并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就是懂我也不敢逞能。

我们排成两列纵队向凤凰岭进发。到了山下,大家都垫着脚尖走路,一直摸到哨位都没有弄出一丁点动静。

我抬头朝山上张望,头带钢盔的国军哨兵斜背着卡宾枪在山脊上游荡。从他们伸展双臂打哈欠的样子上看,他们毫无察觉。这些狗日的东西,死到临头还照旧吊儿郎当。

一个黑影从背后爬过来。我心里一阵惊慌。朱排长整了整眼镜,定眼一看,立刻露出笑容。当那人跳进壕沟的时候,朱排长不由分说就从那人手里把红旗抓到自己手中。他行了礼,嘴上说,请连长放心,一排保证第一个冲上山头!

连长是个老家伙。他掸着衣服上的泥巴问朱排长拿什么做担保?朱排长挨个指着我们。看看吧,一排的战士个个斗志昂扬。

连长斜着眼看朱排长哼了一声冷冰冰地说,秀才,听好了,能不能第一个冲上去,我不管。但是,冲锋号一响,就必须一直往上冲,不许停顿。明白吗?

明白!马不停蹄,一刻都不停顿。

连长歪着嘴冷笑。他提醒朱排长不要把话说得那么轻巧。战场不是学堂,打仗不是儿戏。读书人脑瓜子灵活,但是打仗不需要脑瓜子,需要的是勇气!冲锋号一响,就只能闭着眼向前冲。至于是死是活那就不看你读过多少书而是看你命大福大还是造化大了。

他问朱排长是不是明白他的意思?朱排长回答说,当然明白。请连长放心。

连长说他一点都不放心。他指着朱排长的鼻子厉声说道,你给我听好了,我得再说一遍。听见冲锋号就闭着眼往上冲。畏敌不前等于临阵逃跑,懂吗?

朱排长的脸拉了下来。连长问,不服气嘛?你给我听好了。好话我要说三遍。一旦冲锋就不能停顿。这是规矩,听懂了吗?

老鬼凑上来。他请连长放心,朱排长是好样的,绝对不会有半点含糊。

连长斜着眼看老鬼。他说,河边无青草,不要多嘴驴。谁稀罕你胡乱插嘴?

老鬼挨了骂,脸上却仍然笑嘻嘻的。连长说,人家是秀才。要是讲马、马、马什么来着?就是那个大胡子。老鬼赶紧点头,表示理解连长的意思。

于是,连长就接着说,政委说过,全团的人加起来也不如他懂的多。可是,有学问不等于有勇气。上了战场,真刀真枪,那就看你到底是硬汉还是软蛋了。

他又问朱排长是不是听懂了他说的意思。

朱排长默不做声。白色的镜框在他绷紧的脸皮上画了两个大圆圈。可是,闪亮的镜片遮挡不住他充满怨气的目光。

老鬼赶紧上去打岔。他问连长为什么说朱排长最了解姓马的大胡子呢?每次进城,不都是让我去找他吗?

我一搭眼就知道马大胡子钻进了哪个娘们的被窝。连长忍俊不住。他问老鬼,你说的那个大胡子是我说的大胡子吗?

老鬼问,难道咱们说的不是马向前吗?连长噘着嘴摇头。他让朱排长告诉老鬼那个姓马的大胡子叫什么名字。

卡尔·马克思。朱排长说。

老鬼一听,瞠目结舌。连长说老鬼是个大傻瓜。人家是外国人,不是你说的那个狗日的土包子。

他照着老鬼的胸口捶了一拳骂道,你他妈的真是个糊涂蛋。革命这么多年还不知道跟着谁干?好好向秀才学习。有空的时候听人家讲讲革命大道理。政委说那才是真正的大学问哩!团长交代过,打完这一仗就让人家回团部报到。明白吗?

老鬼听后摇头不语。朱排长很尴尬。连长问他是不是还有什么其它要求?

我是个普通的战士。朱排长说。

没人把你当成神仙。我的意思是顶得住吗?

我不行,但是我的兵都是好样的!

我的兵?哈哈,这倒是指挥员说的话。我爱听!不过,不许说自己不行。你不行,我就舍得把这么好的兵交给你?记住,军人不能说不行。让你去堵枪眼,也不能说半个不字,记住了吗?

记住了。

这下子,连长满意了。他咧开嘴呵呵地笑。笑的时候露出两排白牙。他再次问朱排长有没有其它要求?要是有就赶紧说出来。大炮一响,扯开嗓门喊也没有人能听得见了。

没有!

连长又问有没有话要留给屋里人?朱排长说屋里没人。

连长摇头叹息。他瞥了朱排长一眼,把怀表掏了出来。老鬼凑上来搭讪。他告诉连长朱排长好久没收到家信了。

连长问朱排长是不是有话留给人家?朱排长闭紧嘴巴一个字都不说,连长无奈地摇头,怪朱排长不懂人情世故。男人嘛,该服软的时候就不要昂着头说话。

朱排长并不搭话。他的面色冷峻,毫无表情,像尊石佛。连长见状就没话找话。他要和朱排长对时间。朱排长撩起袖子把手表伸到连长面前。

你的准吗?连长问道。

朱排长点了点头。

那就按你的对?连长一边拧着怀表的把子一边说,这个破玩意儿,老是中途停顿。

朱排长脱掉腕上的手表塞到连长手里。连长把手表放在耳朵上听。嗯,好表!走起来蹭蹭的。

他把怀表递给朱排长。他说,打完仗,再换过来,不占你的便宜。连长朝朱排长挤了挤眼睛。朱排长的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容。

一阵鼾声在背后响起。大柱子趴在战壕边缘睡得像死猪。他的嗓子眼里像是吸进了两尺长的粉条,打呼噜的时候拖着抑扬顿挫的调子。

睡得好香啊!连长伸头看了一眼。朱排长满脸不悦,扭过头去。

老鬼赶紧侧身挡住连长的视线。他说,狗日的大柱子,昨晚喝了两口,熬不住了。不过,请连长放心。他是好样的。冲锋号一响精神就全来了。

连长歪着嘴角冷笑。朱排长向连长敬礼。他说,他愿意承担责任。连长突然变脸,他问朱排长想承担什么样的责任。

他向呼呼大睡的大柱子伸出大拇指。我了解他,是个好兵。该吃就吃,能睡就睡,这才是老兵的本事!你用不着去弄他。大炮马上就响,就是个聋子也听得见。

连长前脚走朱排长就让老鬼去训斥大柱子。老鬼搓着手在原地踏步。

朱排长很不高兴。他对老鬼说我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但是军纪森严,不能例外。

老鬼没有替大柱子辩解,而是指着倚在大柱子肩头睡觉的大牛朝朱排长挤眼睛。

昨夜摸进战壕时候,新兵大牛就不住地抽泣。抽泣的声音让人心烦。老鬼想上去扇他的耳光,大柱子却伸手阻拦。他保证把大牛调教成一个好兵。谁都不知道大柱子使了什么魔法,居然在最接近敌人的地方让大牛睡着了。

老鬼劝朱排长不要生气。大柱子会带新兵。虽然睡觉打鼾影响形象,但是总比让新兵蛋子在战壕里哭更好一点,至少不会影响军心。

像大柱子一样打呼噜的大牛把半个脸贴在黄土上,从嘴角流出来的哈喇子与黄鼻涕搅成一团粘在腮帮子下面,看了叫人恶心。

老鬼对朱排长说,别和他们一般见识。新兵蛋子都是这幅德行。不听听子弹从耳边擦过的声音,不见点红,那是改不了怕死鬼的德性的。

话音刚落,一发炮弹嗖的一声从我们头顶上飞过。摩擦空气发出的啸叫让人的汗毛都跟着竖了起来。爆炸声接着响起,在我们前面不足两百米的地方掀起一股冲天的烟柱。

大柱子揉了揉眼,骂炮兵是一群笨蛋。他嚷道,狗日的瞎了眼,再近一点就落在我们头上了。

3

秀才上战场


几秒钟过后,又一发炮弹从我们头顶飞过。这次落在山头的后面。老鬼说,标尺定得不错。好戏开场喽!

大炮怒吼,从头顶飞过的炮弹像台风一样呼啸。山头上乱石横飞、硝烟弥漫。山头好像在晃动。土地变得像糖稀那样松软,脚下站立不稳,身体在呼啸的狂风中摇晃。

猛烈的炮火持续了十分钟,接着冲锋号响起来了。朱排长带头跳出战壕。他把步枪举过头顶声嘶力竭地朝我们呼喊,跟上我,冲锋!

老鬼挥舞着战旗像劈波斩浪的快船冲到最前面。老兵大柱子和喜子一左一右护卫着他。我和四个新兵蛋子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冲锋。

冲在前面的大柱子和喜子战术素质没得话说,他们拎着枪朝前跑,不时端起枪快速瞄准射击。

而身边的四个新兵蛋子冲锋让人好笑。他们端着枪缩着脑袋,好像把脑袋缩进脖子就不会挨枪子似的。向前冲锋的时候,他们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僵尸,身子直挺挺的,不知道转动脑袋朝四周观察。

冲在前面的大柱子不时停下来提醒傻小子大牛转动脖子。可是说也是白说。大牛像个木偶,眼睛只盯着大柱子的屁股,跟着他朝前跑,一点都不知道抬头察看山头上的情况。

我们一排像尖刀突在最前面。二排、三排在我们两翼。冲了五十米多米,山头上响起零星枪声。

没上过战场的新兵蛋子不知道厉害,照旧端着枪直线前进。他们不知道零散射击才是最要命的时刻。枪声稀疏,不急不慢。这说明人家在瞄准射击,不是胡乱放枪。

大柱子和喜子知道厉害。刚才他们径直冲锋,现在他们忽左忽右,忽快忽慢,像兔子那样蹦跳着前进。

傻小子大牛照旧挺着胸追赶大柱子。大柱子回头朝他吼叫。傻小子不知所措,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朝四处张望。

朱排长冲过去推着他前进。那个傻瓜像烂泥一样往地下赖。不知怎的,朱排长突然站着不动了。我看见山头上有一挺机枪正调转枪口转向朱排长。我立刻朝他呼喊,卧倒!

密集的子弹扫过来,像迎面刮来的狂风。我双手捂着脑袋紧贴在凸起的石头后面。老兵都知道这是下地狱的时刻。小鬼正捧着阎王爷花名册念冤鬼的名字。谁要是抬头谁就会被看到。被念到名字的人名立刻就会变成死鬼。

扫射终于转向另一个方向。我忍不住瞥了朱排长一眼。他呆呆地站着。满脸是血的大牛瘫倒在他的脚下。

越来越多的敌人聚集在山头上。他们把火力指向我们进攻的方向。冲锋的队形乱了。二班和三班插进我们的进攻路线。越来越多的人拥挤在一起,进攻的面变得越来越狭窄。

为了躲避机枪扫射,每一块凸起的岩石后面都聚集了成群的士兵。枪声越来越密。一旦有人从掩蔽物后面站起来就被击中。

后续部队全然不知,不断涌上来。许多士兵冲到我们跟前就中弹倒下。被打死的人倒是安静,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而那些负伤的人则在地上翻滚、尖叫。

距离我大约五米远的地方,一个浑身是血的士兵朝我招手。他的肚子开了花,白花花的肠子淌了一地。我想去救他。可是子弹像雨点一样从我头上飞过。我怎么敢动弹呢?

他丢了枪,两只手使劲把肠子往肚子里面扒拉。扒了一会儿,他又侧过身体朝我招手。山头上的机关枪哒哒地响。我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人多的地方枪子儿也最密集。我的经验告诉我最聪明的办法是转移到人少的地方。于是,我憋足了力气,一个鱼跃扑向右边。我的头顶上有块凸出的大石头。抬头一看,老鬼、大柱子和喜子都在上面。

于是,我就朝他们那里攀爬。老鬼看见我冲上来就朝我竖起大拇指。大柱子不怀好意地问我为什么喊卧倒?

我说,狗日的对朱排长射击。大柱子骂我故意扰乱军心。我说,天地良心,我可是救了朱排长一命啊!

他操起步枪对准我。老鬼立刻按下他的枪口。砰地一声,子弹从我耳畔擦过,打在旁边的岩石上,溅起一撮粉尘。

我问老鬼,这是为什么?喜子上来安慰我。他说大柱子喜欢吓唬人,不要放在心上。接着,他朝我竖起大拇指夸我是一杆老枪,会打仗!

我说,大柱子兄弟,咱们近日无怨远日无仇,你干啥要对我下狠手?

大柱子余怒未消,调转枪口对着我。没想到老鬼抬手扇了他一巴掌。这才让他老实趴下。

老鬼招手让我爬到他跟前。他问我,为什么胡乱喊叫?他指着停滞的战线对我说,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动起来?

我说,别谈进攻吧!当务之急是赶紧想办法离开这里,要是狗日的在两侧架起机枪形成交叉火力就会把我们夹在中间。到那时,不要说进攻了就是想撤也撤不下去了。

老鬼听我这么一说立刻伸头观察山头上面的情况。大柱子仍然对我骂骂咧咧。他说,要不是你喊卧倒,没准就挺过去了。

我说,兄弟啊,别冤枉我。我是一片好心啊!我不忍心看着自己弟兄白白送死。

大柱子说我假仁假义,故意扰乱军心。我说,你要是真人真义就去关心你带的那个新兵蛋子吧!我看那个傻小子怕是不行了。

大柱子揪着我的领子让我把话说清楚。老鬼不许我们争吵。他让我们一起观察山上的敌人。

我粗粗看了一眼。情况明摆着,我对老鬼说,现在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要么拼命冲锋,要么转身撤退,停在这里就是等死。

老鬼点头称是。他用右手画了半个圆,命令我们向右侧迂回。喜子立刻按照老鬼手指的方向冲锋。大柱子却搭着凉棚察看傻小子倒下的地方。

我也不含糊,立刻跟上喜子。我并不想逞能。我只是知道打仗要讲道理。冲在前面的人不一定死,而跟不上的人会死得更快。这些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兵才懂的秘诀。紧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冲锋,就像跟着一堵墙向前运动。这样做,既安全又体面。

喜子冲出去两丈远,接着就地卧倒。他是个老把式,懂行。冲出去两丈远就停下来,等着后面的人接着冲锋。按照军校教官的说法这叫交替掩护进攻。

可是,我不愿意和他交替。我算个什么东西?为什么要替他去挡子弹呢?我趴在原地回头朝老鬼张望,不看喜子。

老鬼正指着大柱子的鼻子大骂。发生了什么情况?我听见大柱子提到朱排长的名字。

于是,我就朝大柱子喊道,冲锋!不许做孬种!大柱子提起枪从我身边冲过去。之后他又越过喜子向前冲了两丈远。

喜子和大柱子交替掩护冲锋。我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冲到距离山头不足三十米的地方,机枪喷出连续的火焰。子弹打在我们面前的岩石上噗噗作响。

我躲在石头后面,转身朝山下张望。我看见了朱排长。他完全变了模样,领口大开,满脸都是泥巴。一排子弹打在他的脚下,在岩石上溅起一串白烟。他立刻卧倒。慌乱当中,他的眼镜掉在地上。

他伸手去摸,戴上之后他胡乱挥着手对着天空大声叫喊,卧倒!就地卧倒!他的呼喊声夹在哒哒的机枪声中四处飘散。

山坡上,到处都是倒下的士兵。有的仰面朝天,四肢伸展。有的双手伏地脸贴在地上。

我不知道那些趴在地上的人是死是活,但是那些仰面朝天像熟睡的孩子那样安静的人一定去了另一个世界。

老鬼爬过来问我为什么停顿?我说,阎王爷啊!我听见他在念花名册。我们不能再冲锋了,否则全都变成野鬼。

大柱子凑上来,让我回答一班长的问话。我问大柱子,什么意思?大柱子说班长问你为什么停下来张望?你看到了什么?

我转过头来问老鬼,不是都对你说了吗?大柱子说,班长问你看见朱排长在干什么?

我指了指朱排长卧倒的地方。我说,他应该离开那个鬼地方。他卧倒的地方死的人最多。大柱子还想追问,被老鬼挥手制止。

我们左右两边都响起机关枪扫射的哒哒声。果不出我预料,除了正面一挺机枪压制我们,山上的敌人组成了交叉火力。后续部队仍然继续冲锋。他们像撞上了一张无形的网,冲到我们跟前就纷纷倒下。

朱排长扬起手臂朝他们呼喊,卧倒!就地卧倒!停止进攻!

老鬼朝朱排长招手。朱排长连滚带爬来到我们跟前。老鬼对朱排长说,连长在下面看着我们。朱排长说,那又怎么样?

不知好歹的大柱子凑了上来嚷道,不能卧倒。否则第一个冲上去的就不是咱们一排了。

朱排长问大柱子脑袋是不是有毛病?到了这个份上还想着争头功?

大柱子辩解道,谁叫我们是尖刀排呢?这是连长给的荣誉。

朱排长说,荣誉的事情暂时放在一边。根据战场形势下达指示是战地指挥员的职责。

老鬼说,这他妈的让二排和三排捡了大便宜。我们在正面挨枪子,他们正好从两翼冲上去争头功。

朱排长让老鬼闭嘴。他要我往下传他的口令,就地隐蔽,停止冲锋。

二排和三排向两翼迂回。他们避开了交叉火力。老鬼攥着军旗在朱排长面前摇晃。他说,冲吧。军旗在我们手里。牺牲十个总会冲上去一个。咱不能辜负连长的好意。

朱排长喝令老鬼闭嘴。我们是共产党,他愤愤地说,不是哥老会。

二排、三排发起冲锋。山上的敌人阵脚大乱。当他们调转枪口的时候,朱排长这才发出冲锋的命令。

二排首先从东边冲上山头。他们缴获了两挺轻机枪和成箱子弹。三排从西边突击,捣毁了敌人的指挥所,缴获了一挺重机枪。

朱排长带着我们从正面冲上山顶的时候战场已经打扫干净。朱排长想下山追击。三排长拦住了他。

山下的公路上停着十几辆大卡车。国民党的兵已经退到山脚,像黑乎乎的蚂蚁正往车厢里爬。

三排长对着朱排长说,腿跑不过轮子。还是不要自讨没趣吧!

朱排长后悔不已。他说要是刚才我们在正面咬住他们,也许就可以包饺子了。

三排长拍着朱排长的肩头劝他不要懊恼。要是那样,没准我们全都躺在山腰上。现在不是很好吗?我们捡了一点便宜,也不亏待你们。

他指着敌人的指挥所对朱排长说那里有成堆的肉罐头,让你的兵去解解馋吧!说完,他塞给朱排长一把勃朗宁。

朱排长捧着勃朗宁摇头叹息。三排长问,不够意思吗?

好枪!朱排长说,确实是好枪。可是,我们是尖刀排,不应该是捡拾剩饭的乞丐。

三排长拍着朱排长的肩头劝他不要这么说话。今天我请你吃肉,以后去团部找你的时候记着请我喝酒。

山下,满脸煞气的连长迈着大步走过来。朱排长赶紧向连长敬礼。他的手指头还没有碰到帽檐,连长的巴掌就扇了过来。

谁让你停止冲锋?他大吼道,对你说过不要停顿、不要停顿。你他妈的说得多好听啊,还马不停蹄呢!妈了个巴子,狗日的秀才,都是他妈的怕死鬼!老子让二排、三排给你抬轿子,你连爬上去的本事都没有。你给我好好看看,放走了多少乌龟王八蛋。你他妈的,还是回团部耍笔杆子去吧!


未 完 待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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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后集

第一集:历史的迷雾(上)(点击本标题直接收听)
第二集:历史的迷雾(下)(点击本标题直接收听
第三集:我们是俘虏兵(点击本标题直接收听
第四集:我的排长是个秀才(本集)
第五集:烈火炙烤的庆功会(点击下方“人民作家”名片收听)
第六集:挺进磐石镇(上)(点击下方“人民作家”名片收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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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文/王少坤

江苏南京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钟山》《雨花》《太湖》《散文》等期刊杂志上发表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短篇小说、散文等作品。其中,中篇小说《完美世界》、散文《斯坦利公园的老兵》分别被《小说月报》《读者》转载。

诵/平凡
山西太原人,从事管理工作,朗诵爱好者,《人民作家》平台特约主播。

诵/语汐

河南省鹤壁市人,新闻记者,朗诵爱好者,愿用有温度的声音倾诉人生。《人民作家》平台特约主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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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流星之我的排长是个秀才(江苏|王少坤)

火流星之烈火炙烤的庆功会(江苏|王少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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