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狗的没落
山门家的隔壁住着一个老头，山门并不喜欢他，但山门并不是因为老头的狗而不喜欢他，而是因为老头本身就不令人喜欢。
山门家住在山窝里，村子不大，人口不多。天亮时，鸡打鸣报晓；天黑了，狗看家护院。山门从小到大听的最多的声音就是这两种，从他的眼睛里你也能看得出来，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散发着淳朴的自然的光，积极的向上的力量就此生长。山门才十岁，但他往你眼前一站，你就知道这孩子勤劳勇敢，让人好不喜欢。
的确如此，山门的父母都在外打工，他与爷爷奶奶一同生活，但不在一个院里。因为相距颇远，山门除了去奶奶家吃饭外，都是自己在家。
天亮了，他起床打扫院子，还不忘大声背书；天黑了，他把大门带好，回屋写作业，夜里谁家的夜猫跑进家了，他也能起来把猫赶走。
山门知道，男孩子就是要勇敢一些，不然以后没办法成家立业。但山门毕竟是十岁的孩子，有时候遇到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天，山门去奶奶家吃午饭，看见平时独来独往的老头身边多了一条狗。那狗和村上的狼狗、黄狗不一样，和城里的哈巴狗也不一样。白色的卷毛蓬松自然，中等的身材略显优雅，那狗站在老头后面有些矜持。
山门想看个仔细，但那狗已经先声夺人了。山门是从小听狗叫长大的，一条狗是善是恶，一听就八九不离十了。山门隐隐觉得这卷毛来者不善，但也许是初来乍到，狗也不敢太狂。
三天后，山门在放学的路上听说老头的狗是老头的儿子从外地买的，也有人说那狗不是买的，是老头的儿子从领导那儿弄来的，老头的儿子给县领导开车，领导的老婆买了这狗，但买来的头一天狗就出口伤人，于是就让老头的儿子处理掉，他儿子就给弄回来了。
山门越听越烦，不就一条狗吗？说来说去有啥意义。山门讨厌农村的闲话，闲言碎语的速度比火箭都快，每天都有些鸡毛蒜皮的事飞来飞去，山门想如果都能好好种地，好好工作，谁还会操心这些事？
但山门的的确确开始关注老头的狗了，那是一个月之后的事。
山门去奶奶家吃饭必须要经过老头的门前，那老头本来就喜欢没事搬个凳子坐门口，自从有了狗之后，他又专门在门前开辟了一小块供狗休闲娱乐的场所，狗可以自由出入。
也许是觉得自己得到了优待，这狗对老头无比驯顺，不仅忠于职守，还能在老头放羊时主动变成牧羊犬。
还有人说，老头种花生时，这狗还能用爪子扒坑。不管怎样，这狗真是认准这老头了。看到这里，不肯定要说，狗本来就通人性，这没啥大不了。没错，但这狗只通一种人的性，那就是主人。
山门之前听父亲说，自己家当初盖房子时，手续一直办不下来，乡里的章都盖过了，村里的却一直过不了。后来才知道是老头不点头。
当时老头是村干部之一，独行专断，善于笼络人心，山门的父亲年轻时跟老头的儿子打过架，就这被记仇了；这还不算最气人的，西地的学文当年考上大学，因为家里穷，县里给了一笔补助，结果老头吃拿卡要，最后全让儿子拿去喝酒了；除了这些，老头的所作所为完全照应了他的名字“占全”，能占的都占全了。
山门明理，知道做人要善，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老头虽然老了，但并不在尊老的范围内。
山门不喜欢这老头，也不喜欢老头的狗，两者相互独立又相互促进。
小时候，山门从老头家门前经过时，老头总会突然发出“嘿！”“哈！”“嘚儿！”“驾！”之类的怪叫，看上去像在逗小孩，其实把小孩吓得不轻。
山门总是不愿自己从那儿过，村里其他小孩也不愿意。老头嫉妒心强，这只能怪他自己，自己的儿子年轻时不好好教育，整日不务正业，沉溺酒色，结果到了成家的年纪，连媳妇也娶不下，老头抱孙心切，却只能看着别家的孩子咬牙切齿。
现在山门十岁了，已经不再胆小，老头也不再对他发出怪叫，但山门仍受到了惊吓，受到了老头的狗的惊吓。这狗实在比老头的儿子还像老头。
狗已经彻底入乡随俗了，身上没有几处干净的白毛，肚子及以下的部分裹挟着泥汁，眼睛周围像是长满了杂草，看上去已经丝毫不注意自我形象了。外在可以不华丽，但气势这方面是绝对不能输的，这狗已经把流氓恶棍的特色发挥到了极致。
老头在的时候，它不论白天黑夜见人就咬，一脸无辜的陌生人它也不放过，非得向主人展示自己的威猛。有狗绳拴着的时候，它往人身上扑着，绳子瞪成一根棍，仿佛下一秒就要断，仿佛狗牙就要咬到你肉上。路人吓得不敢动，老头却在一旁呵呵笑，“木事儿，过吧过吧。”说的风轻云淡，却不去拦住那狗。
是的，熟悉的人都知道，绳子的长度恰好给路人留下过路的距离，任这狗怎么扑，它是咬不到人的。但试想一下，在你过路的时候，一个丑陋的凶恶的狗头就在离你不到半胳膊的地方，还露着狗牙大声咆哮，那一定不是什么好滋味。山门已经有过六次这样的经历了。
没有狗绳拴着的时候，除非人和狗都不在家，不然几乎是没人敢也没人愿意从老头家门前过的。山门一开始并不了解情况，于是就有了接下来的经历。
那次山门照旧小心翼翼，还没走到，老头就开口说：“木事儿，过吧过吧。”
山门刚要走过，那狗一跃而起，眨眼间就到山门身边了，是的，没绳。山门吓得精神紧绷，浑身冒汗，万一被咬到了怎么办？
但那狗再次发挥了它的过狗之处，它站在山门身后，有时候会碰到山门的腿，汪汪叫得怒不可遏，却不下口。
没错，咬到人是要赔钱的，这么做不对，作为一条狗，它完全做到了对主人的理解和体贴。但山门不知道怎么回事，直缩在那里不敢动。
“木事儿，过吧过吧。”老头瞥着眼睛笑着说。但山门往前移一步，狗跟一步。如果你能想象到癞蛤蟆趴身上的痛苦，你一定会同情山门当时的处境。
据山门自己说，他当时十分想念自己的爸妈。就这样移动了二十多步，狗终于不再步步紧逼了，山门含着泪加快脚步，却不敢跑，那狗倒是“汪嗯——”“汪嗯——”骄横地叫了几声，摇着尾巴晃着身子跑回去了。
从那以后，老头家门口不管是老头在，还是老头的狗在，山门便不从那里过。与此同时，那狗也受到了众人的谴责，有人说现在就打死它，有人说等它咬了人再打死它，但始终无人行动。
而且上面已经说过，狗只通主人的性，众人的看法它是不需要通的。狗依然我行我素。对此，山门倒是非常佩服。农村人大部分还是老实本分的，都很在乎自己的名声，但太在乎了，就容易出事。今天他说他一句，明天她说她一句，互相争执不下。好事变坏事，山门不喜欢这样。
但狗毕竟是狗，人是不可能一直被玩弄于狗掌之中的。山门有时候也想如何才能摆脱狗的困扰，绕路吧，太远不方便，找老头吧，他又不愿意。但有时候，解决问题的办法都是在巧合中诞生的。
那天下午，太阳快要落山了，父亲打回电话，说有事要与爷爷商量，要山门把手机拿给爷爷。
山门一看老头家门前没人也没狗，就跑了起来。哪知刚跑到老头家门口，那狗从虚掩的门缝里窜出来。山门跑得正快，眼看狗就要扑身上，根本来不及思考，一个躲闪和加速就把狗躲开了。
那狗一看山门不按常理出牌，自然火上浇油，发疯似的追了上去。山门记得老师说过，遇到坏人要学会保护自己，能跑就跑。山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只有跑才能保护自己。跑，跑，山门跑起来了。往日里受够了这狗的淫威，这次就让我用跑的方式来战胜你吧！
十岁的男孩，正是跑起来不知累的时候。这条过道拐到那条，那条又拐到这条，山门把狗甩到身后，狗感觉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越是追不上越发狠地追。
山门也下定决心要一跑到底，绝不服输，不然以后真的无法在狗面前抬头做人了。然而也正是这时，山门成长经历中的伟大瞬间即将诞生。
前方的路中间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山门参加过接力跑比赛，知道如何在跑动中拿住一个物体。于是弯腰，低头，伸手，抓石块，再转身一个腾跃，身体已在半空，接着左腿绷直，右膝上抬，紧握石块的右手高高举起，略往后倾，左手在空中一挥，好一个骑马射箭，一气呵成。
“嗖！”的一声，黑影闪过，“啪”的一下，却没打中，石块砸在了狗身旁的路面上，撞得粉碎。但也正是这一下，空气突然凝固了。
那狗也突然凝固了。它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得出来已经被吓傻了。
山门绝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但显然，他有了一丝底气。他站在狗对面大概五米的地方，额头冒着汗，两眼凝视，双手架空，继续一副防御姿态，只是那狗不再上前了。
我就是要斗，要胜，但不要再缠着我不放了，我是不会再怕你的。
山门就上前一步，朝那狗“啊”的一声。那狗应声一抖，悻悻地退了回去。是的，它在短短的几个月里，不知道威风了多少次，不知道吓到了多少人，如今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它瞬间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它只能以一败涂地的方式退回去，它原本就是一条彻头彻尾的色厉内荏的狗。
落日的余晖撒在了山门的身上，仿佛这就是山门自己的光，地上的身影高大起来，是的，山门不仅仅是战胜了那条狗。但山门没有欢呼，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没有哭出声，转过身，向奶奶家走去。他觉得自己又长大了一些。
五天后，老头在街上叫骂，“谁把我的狗弄死了？！我让我儿子给领导说！你站出来！我的狗是招你惹你了！你们这些……”街上的人该吃饭吃饭，该聊天聊天，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有人说老头的狗是自己得病死了，有人说是谁下药把狗毒死了，还有人说狗是自己碰死的，越说越离谱，山门不想了解这些，他只知道自己做了自己该做的事。
日子一天天过着，山门照旧从老头的门前经过，只是没了狗以后，老头也不再往门前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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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主编：陈劲松
责任编辑：张亦怡
文/樊金甫
樊金甫，河南鲁山县人，毕业于河南工业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毕业后成为一名记者，只因热爱语文，后转至中学成为一名语文老师。现就职于郑州市郑北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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