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玉琴、蒋金玲 | 论情感作为人类主体性解释的悖论——以《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的人机恋情 (关系) 叙写为例
【作者简介】
江玉琴,文学博士,深圳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加拿大多伦多大学访问学者,中国比较文学学会理事,中国高等教育学会外国文学专业委员会理事,中国比较文学教学分会常务理事,中国外国文学教学分会理事;现主要从事后人类理论、科幻文学研究等。
蒋金玲,深圳大学人文学院比较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为科幻文学。
【基金项目】广东省社会科学规划课题 “后人类理论生成机制与批评范式研究”(GD19CWW07)
摘要:科学技术作为修复、弥补、延伸人类身体功能的工具正不断更新着我们对身体的认知,它对人类肉身的变革最终会涉及人之为人的最后一道屏障—— 情感。机器人会有情感吗?如果机器人拥有了人类的情感,人类将走向何方?本文在梳理各学科领域定义的 “情感” 定义后,提出人类使用情感来建构人类主体性的解释。但这种情感与人类主体性的关系在后人类时代被解构,情感并不能作为人与机器/仿生人的根本性区别。本文特别以《仿生人能梦见电子羊吗?》作为研究范本,强调情感只是一种人类社会的差异性建构。小说文本对这种差异性的解构也表明在后人类时代人类情感的悖论,人类如果需要强化人类的优越性和主体性,应该建立新的情感范式和认知形态。这也为新信息技术时代的人类提出了挑战性的声音。本文认为,人机情感交互新范式将成为一种可能性。
关键词:科技;情感;人机情感关系;悖论;主体性
生物科学与信息科学研究成果正在打破并更新我们的自我认知。一方面,生物科学界着力于解码生命的奥秘,探索人类自我与自我意识的生成机制。意大利神经科学家达马西奥(Antonio Damasio,2018:27)通过研究发现,肉身躯体是有意识心智的基础。躯体机能以映射的形式表征在大脑中,为心智提供了表象,并构成自我。具备了原始感受的原我以及核心自我,共同组成了 “物质我”。在此基础上生成的自传体自我容纳个体社会角色的各个方面,构成 “社会我” 和 “精神我”。因此达马西奥说 “意识的产生来源于生物价值,目的是为了实现更有效的价值管理。…… 文化是有意识心智集合的终极产物,拥有了自我反思与科学工具后,我们就有可能理解有意识心智的神经结构,从而为研究文化的产生与发展增添一个可喜的研究维度”。尽管神经科学还在继续探索主理人类意识与自我意识的更精确的神经元系统,但这些研究成果已表明,人类心智与身体紧密相连,心智认知也将可以科学把握。另一方面,信息科学界着力于探索人工智能与人类的联结性与交互性。聚焦机器智能研究,英国数学家艾伦·图灵(Alan Turing)首先提出 “机器能够思考吗?” 这个问题。他在1950年的经典论文 “计算机与智能” 中以一种 “模仿游戏” 探索 “机器能够思考吗”。询问者在看不见两个游戏者的情况下根据文字回答来区分哪一个是人,哪一个是机器。这就是著名的 “图灵测试”。图灵(Turing,1950:433-460)认为,如果你不能区分回答者是智能机器还是智能人类,那么你的失败将证明:机器能够思考。图灵测试为之后的人工智能设定了议程,在图灵发表论文近40年后,汉斯·莫拉维克(Hans Moravec)撰文指出人类身份(人格)在本质上是一种信息形式,而不是一种实体化的规定与表现。他认为,这个观点可以通过将人的意识下载到计算机来予以证明,并且还设想了一个方案来演示其原则上的可能性(Moravec, 1988:109-110)。这就是有名的莫拉维克测试。它意味着心智可以从身体中分离出去。莫拉维克的这个设想本身是在数学家诺伯特·维纳于20世纪50年代提出的人类身体信息论的可行性基础上发展而来的。莫拉维克测试让我们认识到心智信息化处理的可能性,推动了科学界的脑机交互探索和深入的人工智能研究。因此生物科学与信息科学的发展为我们想象人工生命(机器)可能拥有自我意识与情感提供了基础。
从目前人工智能研究现状来看,情感计算正成为计算机领域的研究热点,并广泛应用于社会生活中。近年来德国、英国、瑞典、日本、美国、韩国、荷兰和意大利等国积极从事情感计算研究,出现了许多情感模型和虚拟代理情感系统。情感计算的研究成果也开始广泛应用于家电、汽车、建筑、设计等行业。在汽车行业,智能座椅可以动态监测驾驶员的情绪状态并及时提出预警。在室内设计行业,一些意大利科学家设计了态度分析系统,通过一系列的手势分析来辨别工作者的情绪,以设计出更加舒适的办公环境。在信息检索应用中,开发者通过分析用户搜索信息中的情感色彩以提高智能信息检索的准确性和效率(Xue & Liu,2019:1)。在上述案例中,机器通过情感计算被赋予识别人类情绪的能力,以辅助人类处理日常工作、生活中出现的诸多问题。
(一)哲学上情感认知的递变
情感是什么?哲学上如何建构情感观念?这种情感观念对我们认识人类产生了怎样的作用?回答这些问题首先必须厘清哲学史不同阶段的 “情感” 并加以比对。
情感在西方最早被认为是人类身上独有的、表达关爱之情的能力。在古希腊时期,哲学家们认为情感属于人类精神性的低级部分,在《婓得若篇》中苏格拉底以爱情为例从唯物论的角度观测 “情感”,将耽于情感的人称之为 “纵欲” 的瘾君子。他认为世俗的情感(如爱情)不利于人类主体性的建构,因为这类情感会制约人做出理性的决策,但人能够通过对神的崇拜与模仿来剔除世俗情感中的杂质,从而使人得到至高的理性并生成强大的自我意识。他探讨了情感的物质构成并说明情感在完善人类主体性时的作用,这开启了哲学上对于情感的思维惯式,即人类具有情感是人之为人的默认条件。笛卡尔和斯宾诺莎以这一论断为基础继续丰富。笛卡尔在《论灵魂的激情》中提出人对自身情感的掌控是判定是否为理性人的标志。斯宾诺莎(2019:97-102)在《伦理学》中提出情感能对个体身体的发展产生正向作用或是反向作用。若人能引导情感向有利于个体发展的方向发挥作用,则能够使主体成为更完善的存在,反之则是身体活力的减退。上述二人都从身体知觉层面探索情感,将理性对情感的控制视为确认主体性的一种方式,但这只是将情感作为个体的私密体验,而没有从宏观角度分析情感,因此极易将情感分析引入神秘主义的层面。
康德(2017:31-32)情感观的出发点与上述二人相似,他认同情感是个体与外界表象接触时所产生的感觉,它是被动的应激反应。但康德的突破之处在于:他不是把情感作为私人的体验,而是强调情感在人际关系中的功能。人对事物的判断与认识是建立在每个人应该共同拥有的情感上,即所谓的 “共同感觉” (汉娜·阿仑特,2013:351)。人们在这统一的情感标准中,与他人的交际并获得对自身的认识。马克思·舍勒(1999:277-336)也提出过类似的观点,他在《同情的本质和形式》中将康德的 “共同感觉” 称为 “同情”,并从伦理学角度,发现群体间的情感共鸣是社会伦理制度产生的基础。他承认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具有共同之处,但个体间的差异才是认识自身主体性的关键,即自我与他者的 “同情” 在不同身份、场合下的情感具有明显却细小的差别。这些细微的情感差异作为社会运作的基础,严丝密合地嵌入各个社会实践过程中,从而延伸出话语、行为、制度以及道德伦理等我们赖以生存的社会基本规则。在康德与舍勒的情感理论中,情感不仅是推动个体发展的动力,也是社会关系赖以为系的基础纽带之一,这两方面共同构成关于 “何为人” “人为何” 的答案。
不难看出,哲学家对情感概念的研究趋势是从微观走向宏观,从个体私密的精神体验扩大为 “作为所有人类” 的情感共鸣。从以上对情感的阐释中,可以看出个体通过情感感知认识外界,并在该过程中形成一套完善的价值体系。情感也能帮助人们在愈加复杂的社会网络中调节不同社会群体间的关系,以保持相对稳定状态。哲学与社会学等人文学者对情感概念的阐释,将其与个体价值的实现、社会功能的发展、人类主体性的确定相联系。
(二)情感数字化的可能性与挑战性
基于前文所述20世纪中期开始的信息科技与生物科技的巨大发展,情感研究也成为数字化时代人们关注的中心。未来学家、谷歌前技术总监雷·库兹韦尔(2016:194)预测情感可以通过计算成为软件:“到21世纪后半叶,技术已不会仅局限于神经植入,我们对情感的操控和再编程将更加娴熟,届时我们也能将思考过程全数导入一种新型运算媒介中,这就意味着我们变成了软件”。情感计算原理即在情感波动带来可视的数值变化的前提下,信号、代码能够被视为类似情感的物质,它们在以碳元素为基础的有机体和以硅元素为基础的电子元件之间自由流动,实现机器智能化的同时赋予其感受、表达情感的能力。这也是拉维所认识到的当前境况,即从计算机科学到机器人编程,从生物特征识别到神经学、心理学等跨学科领域都试图证明人能够赋予机器以识别情感、学习情绪的能力(Levy,2007:1-9)。
本文认为,情感数字化将带来下述两种认知悖论:一是人类自我认知时的悖论。高科技下的巨大盈利主要表现在医疗设施的更新——将人工耳蜗、人造血管、人造器官等由碳纳米管、燃料电池所组成的科技结晶植入人体,替换坏死的人体组织,以解决疾病或意外带给人的诸多烦恼。若从滑坡谬误角度看——当人的身体到了换无可换的阶段时,就相当于人将意识储存在一台由生物技术和电子科技制造而成的高级电脑中。此时就产生了一个问题:他/它还是原来的他吗?如果我们以情感作为人类主体性的一种解释,那么该个体的记忆、情感以及对未来的预判能力是否能被内置于更强大的硅基身体?根据目前神经科学研究成果,科学家们认为情感、记忆等个体意识的表现在生理上属于大脑的一部分,意识可以通过扫描技术进行分解并转移至指定的处所重组自身,这证明意识是呈离散状态的粒子。粒子在新环境中依照一套数学验算程序的命令进行重组,但这套指令忽视了真正物质的再现,即真实的粒子在转移过程中可能已经发生变化。该假设承认意识的本质不是粒子本身,而是粒子间的组合模式(雷·库兹韦尔,2016:65-66),却不能验证粒子变化对重组结果的影响。在无法检验粒子本身对结果的影响时,无法断言 “他” 这一主体的不变,还有种可能是 “它” 是拥有与 “他” 相同思维模式、行为模式、情感模式的新个体。
仿生人与人类的情感主体性区分悖论
(一)人类的情感悖论:情感作为人类主体性解释的失效
1. 人类情感之变:情感类仪器与人类生活严丝密合
彭菲尔德情感调解器是一台可以调节人类情感的辅助性外部设备,人类通过使用它以保持 “绝对” 的健全精神和愉悦情绪。
从中可以推测,彭菲尔德情感调节器起到提高生活效率、维护个体心理健康的作用。该装置通过释放特殊的电信号,刺激人体的大脑皮层产生喜悦、快乐、安心等情绪,从而摒除坏情绪对使用者工作生活的影响。
共鸣箱也有这种功效,除此之外,它还是末世人际交往的基本方式之一,甚至可以说是最重要的方式—— 它真正达成了人与人之间精神、思想、心灵的完全融合,所有进入共鸣箱的个体都能共享彼此的记忆及情感体验。但共鸣箱只是群体精神交融的媒介,与其配套发行的默瑟主义则对个体及群体的情感产生最为直接的作用。默瑟主义是以类宗教形式存在的意识形态,承担起指导人类对事物的理解、认知方式以及道德准则和普遍价值观。比如里克责备巴伯拥有两匹马的行为违背了默瑟主义神学和基本的道德理论(迪克,2017:13)。
从伊西多尔对共鸣箱内部情景的陈述中可以看出,共鸣箱以及默瑟主义的功用是将人抛掷在集体中,以满足个体渴望通过集体的联系来达到移情的目的。共鸣箱是人类精神在现实中的具体表现以及身体的延伸:个体通过握住把手就能将私密的精神活动投射到共鸣箱内部,并与其他个体的精神交融为威尔比·默瑟。人们与默瑟共同攀爬、承受未知敌人的攻击(现实中的肉体中也会受伤),并在其中达成某种精神共鸣。
众人将情感调解器、共鸣箱当作是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两者的作用表面上在于让个体保持良好、稳定的情绪,实则是帮助人们塑造出足以抵抗残酷现实的强大心理。置人于死地的放射尘、不断分化的基皮垃圾、毫无生气的仿真动物等情况的出现,让个体产生出对自身及人类历史的沮丧与绝望,若长期沉沦在这种抑郁情绪中,将患上某种精神类疾病。这在小说中被称为 “情感缺失症”,表现为情感冷漠或缺乏,排斥与他人的互动等症状,患者既不能体会快乐也不会关心别人。政府当局期望在这末日时期利用彭德费尔调节器、共鸣箱与默瑟主义对地球上大众的思想、想法、感受进行统筹管理,尽量减轻人类在大灾难后的精神崩溃程度—— 人们出于对默瑟的崇拜,会不自觉美化其形象,使其成为自我精神的依托,长此以往将能有效平复人们在末世的恐慌心理。
2. 人类情感之悖:在商品拜 “情” 教中沉沦
从上述角度看,情感调解器与共鸣箱在末日地球的功效斐然,但人类情感在小说中却走向失控。人们的生活仍笼罩在紧张、绝望、死气沉沉的氛围中,伊兰的抑郁情绪是人类普遍精神状况的缩影。
伊兰主动将情感调节成抑郁状态的举动表明,她已经意识到将情感全然托付给外部设备的危险性,即彭菲尔德情感调节器作为帮助人类调节情感的辅助性设备,反而让人类自生情感的能力消失。她下意识地想通过人类最为浓烈的情感—— 绝望寻回情感中缺失的部分。但讽刺之处在于,她仍继续使用调节器去恢复被其所剥离的情感。该悖论反映出伊兰的情感是被人为编码、操控之后的既定结果,而不是发自内心的悲悯怜人、消极绝望。从宏观角度看,调节器需被政府官方认证,才能作为可流通的商品在市场中制造、发售、使用。因此每件调解器都是政府监视、管理的微观缩影,是官方操控群众情感的直接证据。共鸣箱也是如此。但是伊兰没有意识到共鸣箱与默瑟主义对其情感的破坏,反而认为在共鸣箱中与默瑟融合能有效解决她的精神困境。
伊兰对共鸣箱的上瘾象征着她独立性的丧失。众人在共鸣箱中以精神交融的形式化为一体,个体主体性在末世地球被重新定义为 “主体间性” (intersubjectivity)。主体间性指个体对于世界的认识总会与他人对世界的认识产生互动,个人意识依存于由其他不同意识所构成的共同体,并在其中修正、生成(海德格尔,2014:76)。共鸣箱中的 “默瑟” 与之类似,它象征着集体的同一。但在这之中,人只是被动地行动与痛苦,即个体仅拥有 “化解孤独” 的整体式情感体验,而没有进行思考以把握行动本身所带来的意义,并将其化为自己的认识。这是不完全、被动的主体间性,是人对残酷现实的逃避。
人类之情在官方交易链中生成,以商品形式流通。人们期待在以 “情感” 为名的商品中,发现自身的价值、唤回昔日的自信、寻觅通向希望的路径。但这都不会实现,众人只会作茧自缚—— 伊兰在共鸣箱、情感调节器等情感设备中反复着赋予与剥离情感的过程,其精神状态在该过程恶化、扭曲。这反映出 “情感” 不是人类精神的体现,而是商品拜物教在末世的变体:人与人之间以情感为系的社会关系被流水线生产、情感操作类技术所取代。“情感” 不是真实的发生,而是一种刻意的模仿、崇拜与制造。
3. 人类情感之抑:里克不合法的情动
里克希望用爱情满足情感的空虚,但因众多情感设备的介入使得里克与伊兰的交流无法进行。每当里克想找妻子倾诉烦恼时,她总是沉醉于共鸣箱或者耽于382号抑郁情绪中无法自拔。夫妻间停滞不前的交流造成里克对婚姻关系的焦虑,他下意识地用猎杀仿生人的工作将其搁置,直到与瑞秋发生性关系后,焦虑的根源才得以暴露:一方面是因为个体在集体中缺少情感共鸣而产生的孤独感;另一方面,里克在对其他仿生人产生同情与爱意后,才发现自己的情感是被定义的—— 他渴望拥有山羊是经过政府层层筛选之后才产生的畸形愿望,而对瑞秋的动情才是他自发的情感。对仿生人的情感使里克找回了真正的情感,他强烈感受到不同于情感调节器所带来的抑郁情绪。
里克对仿生人瑞秋产生移情,可以说是在人类社会中被认为是在统一、集体、管理中出现的极个别、误差、偶然的 “错误” (范劲,2019),但却是一份真挚的情动。里克无法在人类身上获得的情感满足,却在 “非人” “无情” 的女仿生人瑞秋身上获得。这种错位感在《仿生人》中得到非常深刻、非常复杂的表达。仿生人的同情、热心和人性化判断能力陷入某种讽刺性的安慰:罹患精神疾病的女人反倒无力拥有这些情感(海勒,2017:214)。
人类与非人类相互对立、排斥的主体位置因情感而突出,又因情感而混淆。对瑞秋的感情搅乱了里克对于人/仿生人的判断。里克能够在瑞秋身上体会到爱情的超验价值,它引领里克反省所谓的仿生人无移情论,但同时里克与瑞秋的厮守将遭遇外部世界的惩罚,因为犯下法律上(与仿生人发生关系)和伦理上(抛妻弃子)的双重罪孽。人类在仿生人身上寻找情感、性欲表面上是违背伦理规范,但深层次上却触犯了人类对情感的所有权与解释权。在与里克发生性关系后,瑞秋坦白动机:跟她发生关系以后,没有赏金猎人能够继续工作,除了 “非常愤世嫉俗的” 菲尔·德雷。她利用里克的人类情感在其心里设下了猎杀禁区,以保护仿生人同伴。瑞秋的策略表明她对仿生人群体的同情以及对官方价值观下 “仿生人无情” 的嘲弄。在里克表示无法杀死瑞秋后,她开始责备里克对努比亚山羊的爱胜过伊兰以及对她的爱,透露出人类扼杀真实的感情只是为了符合常规,情感作为人类主体性解释已经失效的事实。
(二)仿生人的自主共情能力
仿生人有情感吗?人机恋情的命题可以存在吗?
要回答这些问题要先明晰:“真正的人类” 和 “真实” 不能完全划等号。在1978年的演讲稿《怎样建成一个在两天后不会瓦解的宇宙》中,迪克(Dick,1978)把 “真正的人类” (authentic human)和 “真实” (real)相联系,这种构想也暗示它的反面,即 “伪造的现实会创造伪造的人类。或者,伪造的人类也会生成伪造的现实,然后将它们兜售给其他人类,并最终将其他人类也变成他们自己的伪造物”。人类的本体论与世界的本体论彼此相互构建,人类意识能够在与外界互动中自动编码并生成自身,当一方是伪造物,另一方也会被冒牌货所污染;一方是真品,另一方也能证明其强大的真实性。由于人类对于自身的定义相当依赖 “真正” “绝对” 等描述性话语,“真正” 一类词语往往具有特殊的意义。从仿生人身上可以发现人类对 “真正” 命题的探讨,早已从实际上是否被制造出来,是否是血肉之躯还是机械躯体等生理学标准转为语言场中的暴力区分。但实际上,小说中的人类大多都没有爱或者同情他人的能力,生活单调且精神空洞,反观被作为人类模仿品的仿生人都对外界保持着好奇心,对同伴富有同情心且对自己的目标意志坚定。这种混淆意味着虽然人类语言场中的暴力区分潜伏在社会构成中,规定人们理解某种存在的方式,但由语言所编制的差异始终无法等同于真正的现实。
1. 仿生人情感之显:罗伊的同伴意识
《仿生人》故事中间,6名仿生人只剩下:普利斯、伊姆加德·贝蒂与罗伊·贝蒂3人。在其中,罗伊承担起领袖的职责,负责制定策略。首先,聚集同伴。仿生人独来独往,不喜群居的特性是赏金猎人能将仿生人杀死的关键因素之一。他先是带上伊姆加德与普里斯回合,之后也劝说普利斯与伊西多尔同居;其次,熟悉地形,布置有利于己方的战场。他综合分析了仿生人死亡的原因,得出赏金猎人无法准确掌握仿生人的准确方位,只能获取他们的姓名。他告诉剩下的仿生人,在他们居住的大楼里装满警报器、监控设备和窃听仪器。他还利用仿生人与人类的区别—— 有无意识作为保护自身的武器。当警报器检测到 “完整的意识” 时,便会发射让人感到惊恐不安、失去理智的彭德菲尔单元,这大大提高了仿生人的存活率。以人类的标准看,罗伊具有成为杰出领导者品质:能够对大局运筹帷幄的智慧。
最大限度发挥集体的力量。后者体现出罗伊的同伴意识。罗伊的同伴意识不是天然具有,而是在与赏金猎人、仿生人的交互过程中,为了减少死亡风险逐渐习得或萌生的。从这一角度看,仿生人与人类的进化方式相似:最早的人类祖先也是为了在黑夜与野兽环绕的环境中,提高个体存活率,通过反复的实践、反思、学习,最终选择群居并以集体活动的方式生活狩猎。在经历了几百年的上述步骤,人类最终形成了以地球为范围,仅供人类范畴使用的社会制度、伦理规范及话语。这些观念的形成都离不开学习和反思机制的作用,而人之情感的形成,除了生理因素之外,在很大程度上归因于模仿和学习能力(理查德·杨克,2020:25)。罗伊显然具备这两种能力,还能根据现状改变行为惯式(如仿生人的独居本能),生成崭新的行为模式和价值体系。这基本展示出仿生人的进化能力和方向:仿生人为适应环境需要,改变个体的独居习性,建立部族,拓展活动范围,并在之中将形成一套用于维系集体关系的情感纽带。
2. 仿生人情感之实:情感测试仪的漏洞
罗伊同伴意识的出现暗示仿生人情感存在的合理性。从罗伊开始,无论是非法逃亡还是官方所属的仿生人纷纷开始帮助同伴,以及表现出对人类迫害行为的憎恨与嘲弄。如潜伏在官媒系统中的仿生人老友巴斯特以及罗森公司的财产瑞秋·罗森(迪克,2017:49)。前者通过揭穿共鸣箱及默瑟骗局,暴露人类语言场中存在的谬论以寻求仿生人主体性的解释空间(迪克,2017:168-169);后者则通过与男性赏金猎人的性关系,强制终止其杀害仿生人的行为(迪克,2017:158)。在小说结尾,瑞秋杀死努比亚山羊的举动,从表象看是报复里克对仿生人的杀戮,而其内核则是嘲弄人类判定情感有无的方式,即沃伊特·坎普夫量表。该量表以提问的方式,检测对象脸部毛细血管的扩张程度,从而判断对象是否具有移情能力。
政府官方认证人类高于仿生人的事实依据是:仿生人不能进入共鸣箱与默瑟融合,以及无法通过沃伊特·坎普夫量表,两种方式都以仿生人没有情感为前提。可以看出,小说中的共鸣箱与沃伊特·坎普夫量表是 “真正” 人类的试金石。但共鸣箱与量表并不是先天存在,而是人为制造的产物。共鸣箱是用于精神融合的媒介平台——精神体验以信息的形式转移至公用的赛博格空间中;量表是一套既定的、规范化模板:通过可视化的数据,以定量的方式判定情感。这体现出共鸣箱与量表作为 “真正” 人类的试金石之前提:意识与情感是一串能被收集、存储的信息团,某种能够被编码的程序。从该角度看,仿生人的技术身体也能通过输入这串信息代码,在学习、应用中形成属于自身的情感认知和情感表达。这说明沃伊特·坎普夫量表与共鸣箱中的情感判定规则中存在致命的逻辑漏洞,导致其判定结果充斥着矛盾与怪异感,也再次证明了情感并不是人类特有的属性。
3. 仿生人情感之真:以人为镜
在全部情感测试体系中,动物皆被作为情感作用对象的凝练,对动物的喜爱是情感存在的充分必要条件。但人类的情感并不是自发,而是按照标准的模板,由官方刻意培养、筛选的流水线产品。同样,“动物” 作为人类情感的具象化体现,并不指涉现实中的事物,而是一种设定好的精神图腾。人们看似作为主动方去喜爱动物,实际上却是对 “动物” 意象的臣服与膜拜。“动物” 与 “人” 关系的错位,体现出人对情感缺失之自卑,以及由此产生的偏执心理,这会引发精神类疾病。
以所谓 “正常” 的人类作为参考系,精神病患者是像仿生人一样无情的人。这种解释方式固化了人们对于 “仿生人不具有情感” 的观念,以巩固人类对情感解释权的统治。若将仿生人与精神病患者相比较,可以发现,如果某些人可以像仿生人一样绝情,那么某些机器人则可以变得比人类更有情。与伊兰的彷徨无措和焦虑相比,普里斯在表达不同种类的情感时显得自然且轻松自如。
普里斯能够精准且强烈地感知到自身的情感状态,因此她能够清晰分辨出 “孤独” “害怕” 等感受。她在不借助任何外力的前提下,了解自己目前处于怎样的情绪以及产生这种情绪的原因。普里斯在听到同伴只剩下3个之后,她的喜悦之情瞬间就冰雪消融了(迪克,2017:123)。这种心境的变化说明普里斯能顺利且连贯地完成不同情绪间的转换,这种转换跌宕起伏,与其他两名仿生人相比,更加真挚并富有人情味。伊西多尔清楚感知到这一点,并对其产生共情。
与此相类似,当里克向瑞秋展示追杀名单时,瑞秋立马脸色苍白。她对这一反应的解释是:其中一个机器人普利斯和她是同一机型,彼此间会有类似于心灵相通的感觉(迪克,2017:150)。原文使用 “共情” 及 “流水线生产” 等表达方式,暗示瑞秋与普里斯的一体性,即无数的瑞秋与普里斯构成一个完整的意识,并共享彼此的感受与记忆。从这可以推测出仿生人大致的情感模式:他们的情感有两个层面:从微观层面看,同一型号下的个体具有不同的个性以及独立的情感结构,如性格直率的普里斯、冷酷谨慎的瑞秋;而从宏观角度,同一型号的仿生人则是一个全新的整体,这将突破人们对情感的刻板认知。
综上,情感作为自发的感知能力被强制扼杀为人类应当具有的社会技能,反而使人丧失情感,这是人类情感的困境和悖论。化解该悖论需要人主动承认情感作为人机差异以建构人类主体性之错误,并重新定义情感并构建新型人机情感关系。
(一)传统情感关系的瓦解:人类对 “仿生人” 解释权的丧失
传统情感关系,也称为人际情感关系,该关系以情感为媒介,以人为对象发挥作用。仿生人的情感作为科技进步的象征指涉一个事实:人正步入精明的实用主义,无论是劳动实践能力还是移情能力都在高度监管下无法避免地转移到仿生人、机器人身上。在《仿生人》中沃伊特·坎普夫量表是判断移情反应的量化指标,却无法解释瑞秋杀害山羊的动机。情感作为维持人际关系和区分人机的依据已经失效—— 这将引发人类因情感切割而引起的焦虑情绪。赏金猎人、杀戮行为的正当化都是压抑焦虑的歪曲手段,人类当局妄图通过暴力、伪造信息等公关政策维护人类岌岌可危的主宰地位。里克在杀死全部偷渡到地球上的仿生人之后,陷入了难以言状的不安与彷徨中,他隐约察觉到杀戮是为了掩饰难以启齿的事实:人类情感的消亡以及人权和生命基本原则的处境困难。为了缓解罪恶感,他打电话给同为猎人的戴恩和妻子,渴望有人能为他的杀戮行为正名,帮他重新确立仿生人不具有情感和生命的价值观。
里克的焦虑因默瑟主义骗局的揭露扩大为全人类的焦虑。精神领袖威尔伯·默瑟,实际上是名叫阿尔·哈里的退休老演员兼酒鬼。仿生人有情以及默瑟骗局动摇了人类对意识或情感具有同质性的认识和对人类以及仿生人主体性的把控。但同时也激发了伊西多尔与里克精神中的反思机制,即能根据当前的情境筛选出最优的信息群,以进行为了解决实际问题的真正思考,从而发现人类语境下的情感标准却频频瓦解人类自身的事实。这种双重性说明默瑟老人既是虚假的又是真实的;里克杀害仿生人既是错误的又是正确的,情感既属于人类同样也属于仿生人的矛盾统一。仿生人的情感是人类通向人机新型关系的突破口:人工智能体情感定义的空白予以人类广大的解释空间。若仍遵循传统秩序,通过杀死对人类有威胁的存在来破解现存的谜题与困境,仅是一种极端自恋的复归以及对事实的妥协回避。
(二)新型情感范式的转型:共生型人机情感关系
偶然因素的出现打破了人机关系的僵化局面:里克爱上了瑞秋,瑞秋也对里克产生了难以言喻的感情。人类与仿生人的双向吸引说明人机情感关系确实存在新的途径,却由于无法在同一平台上使用统一编码守则进行有效互动,导致人机恋情走向终结。因此在研究人机关系以及仿生人情感时,不能简单地从传统情感关系的角度去定义人与人工智能体以及后者间的情感纽带,关注点应聚焦在同型号的仿生人之间具有某种类似共情的感应力,并结合仿生人在文本中从未出现过任何心理动态,推测仿生人是通过与同一机型的流水线产品之间的共同性与差异性,以确立自身的主体性。这种情感范式是诞生于人类之手,却超越人类的认识,因此更新或创造新的情感语言是建立新型情感范式的首要任务。
共鸣箱的作用原理可以作为人类真正认识仿生人情感本质前的过渡。首先,共鸣箱作为情绪假体能通过在不同用户组间建立对话,发挥提升箱内主体情绪敏感度的作用。其次,共鸣箱创造了由行动、声音、视线的发出方、接收方和信息所组成的特殊场域,它作为庞大的情感语料库使人与仿生人主体双方的触觉、听觉、视觉在同一时空达成一致,让箱内主体产生共鸣心理。但新系统需要将 “承认人机结合的可能性” 作为前提,取代 “仿生人无法进入共鸣箱” 的限制,以上环节才能顺利进行。
新型人机情感关系系统以人机间的情感悖论为基础,通过增加技术韧性以更好地处理人机情感在现实中遇到的诸多问题,从而达成兼具二者优势的人机合体状态,并以合体程度愈高的方式共同进化。该系统在理念层面,首先要形成一个反身性的、动态可持续的概念;其次要扩大主体性的框架和解释范围,主体性的框架包含非人类主体在内的组合概念,对人类主体性的解释要对照非人类主体性作为参考,它立足于人机关系的内在性上;第三,需要设计一套新的指涉 “情感是什么” 的词汇表,或者在原来的定义上补充新的描述性话语来扩充它的解释空间。这套装置系统是未来人机交互界面的新背景,这种亲密关系比现代性所造成的机械假体的延伸更具自创性。
结语
科幻小说《仿生人》以共情测试仪作为人类区别于仿生人的理性测量标准,强调末世人类唯一能标榜人类特性的东西是 “情感”,但小说中又处处呈现出人类情感的匮乏、依赖于情感机器-共鸣箱才能获得最后生活的动力,同时人类世界以情感评价作为猎杀仿生人的依据,因此整个故事都陷入在这种矛盾的、吊诡的人机、人际关系中,构成了以情感作为人类主体性的悖论。这种悖论形态在小说的结尾处得到了释放和解决。在文本结尾,里克以默瑟式方式攀爬山顶遭遇石块袭击后自称自己是默瑟,与默瑟永久地融合在一起,以及他从山里带回他以为的有机生物蟾蜍最终也只是一只电子蟾蜍,面对这些情境,他和妻子最终都释然了,伊兰甚至主动购买人造苍蝇来喂食电子蟾蜍。这些都表明,里克与伊兰已经接纳了仿生人的存在,以包容、乐观的态度接受未来可能具有情感的人工智能的全部信息经验,并以此编码自身情感、价值观、认知方式时,人机相处模式将共享最佳的状态。
因此,《仿生人》在描摹未来人类与人工生命之间的关系时也为人机关系指向了一条新的路径,即人类应接受自己的变局并认识到人性自我是在多元、动态的社会发展系统中的一种建构。面对生物科技创造的新人工生命,未来人类只有完全抛开人类中心主义立场,将人类看作是世界与自然中的一个普通存在,接纳技术带来的世界变革,才能与科技、自然、生物、世界构建真正的有机共同体,才能最终共同发展下去。
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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