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栋 | 论“文化无意识”——一个批评理论的概念性构建和实用性检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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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顾明栋,字泽木,号三无学人,芝加哥大学博士,上海交通大学文学院访问讲席教授,美国达拉斯得州大学比较文学教授 。著有英文专著4部:Fusion of Critical Horizons in Chinese and Western Language, Poetics, Aesthetics(Palgrave Macmillan 2021), Sinologism: An Alternative to Orientalism and Postcolonialism(Routledge 2013,商务中文版2015年);Chinese Theories of Reading and Writing (SUNY Press 2005;商务中文版2021年);Chinese Theories of Fiction (SUNY Press 2006),英文编著3部:(1) Translating China for Western Readers (SUNY Press 2014);(2) Why Traditional Chinese Philosophy Still Matters (Routledge 2018);(3) Routledge Handbook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Routledge 2019)。中文专著一部《原创的焦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与人合作编著多部,其中有中文文集《“汉学主义” 论争集萃》(2017)和英文学刊Contemporary Chinese Thought的特辑Sinologism and New Sinology(2018)。此外,在国内外期刊发表中英文论文160余篇。
摘要:“文化无意识” 是文化研究和文艺批评领域一个模糊的概念,虽然一些西方理论家使用过这一概念,但并没有做过较为深入的概念性研究,其性质和工作逻辑尚需要从纯理论的视角深入探讨,其在全球化语境下的内容和形式也仍然有待于进一步厘定。后殖民时代的文化无意识不是 “文化” 和 “无意识” 的简单叠加,而是文化和无意识通过历史、心理、话语等因素的互动而建立的文化心理机制和认识论。通过从精神分析和符号学相结合的视角分析无意识和文化是如何在概念层面产生文化无意识,并对文化无意识的内在逻辑进行概念性探索,可以将一个语焉不详的概念构建成具有一定实用价值的文化研究理论。在构建了文化无意识的内在机制和运作模式以后,通过以该理论揭示的文化无意识的运作原理分析一些文化现象和文学作品,似可证明该理论不仅有助于认识个人和社会意识的深层逻辑,也可以建立文化研究和文艺批评的深层方法论,为一些文化理论和批评理论提供基础性理论支撑。
关键词:批评理论;文化;无意识;文化无意识;文化研究
“文化无意识” 是文艺批评和文化研究领域一个并不陌生却语焉不详的概念,比如,《诺顿理论和批评选》的 “导论” 就曾提到这一概念:“[文学]传达的知识是 ‘文化无意识’ 的知识——也就是集一个民族和时代的历史话语、象征、代码、本能、欲望和冲突等方面的特征于一体的档案”(Leitch 6)。但导论对此概念也只是一带而过,并没有予以定义或解释。在文化研究领域,西方的理论家如拉康、福柯、德里达、德勒兹、阿尔都塞、凡农、詹明信等人虽然没有直接使用 “文化无意识” 一词,但都提到过与这一概念含义相似的 “无意识” 概念。由于他们往往侧重于 “无意识”,并未说明其与 “文化” 有何种内在联系,更没有做过较为系统的概念性研究。笔者以前在构思汉学主义理论基础的研究中,曾经对 “文化无意识” 做过初步的概念性探讨,但由于这一方面国内外现有学术成果的匮乏,加上其涉及内容丰富,层次多元,且高度抽象,思辨性强,以前的探讨并没有对其本体、认识论及其在全球化语境下的性质予以清晰厘定,也未能对其运作机制从纯理论的视角予以探讨。由于殖民主义的悠久历史和丰厚遗产,跨文化领域的文化意识虽然在政治层面与过去的殖民主义已无直接的关联,但其核心本质并没有改变,只是以新殖民主义的形式而呈现,而新殖民主义的精神内核就是与老殖民主义藕断丝连的文化无意识。因此,我们完全有理由说,在相当长的历史阶段,殖民主义500年船坚炮利的硬实力,加上启蒙理性和现代性的软实力,以潜移默化的方式在全世界人民(无论是殖民者还是被殖民者)的心理深层打上了西方文化优越、非西方文化低劣的无意识烙印,因此世界范围的文化无意识在精神和意识形态层面上就是殖民无意识及其种种形式(顾明栋,《论文化无意识的双向去殖民化》86)。
后殖民时代的文化无意识不是文化和无意识的简单叠加,而是文化和无意识经过历史、心理、话语等因素的互动而建立的社会心理机制和思考观察问题的方法论。本文通过从精神分析和符号学相结合的视角分析无意识和文化是如何在概念层面产生文化无意识,试图认识文化无意识的成因、心理机制和运作的内在逻辑,从而对全球语境下的文化无意识进行概念性探索,将一个语焉不详的概念构建成具有一定实用价值的文艺批评和文化研究的理论。该理论不仅有助于认识文化无意识的本体、心理机制和运作的内在逻辑,也可以更深刻理解彻底的去殖民化的困难,解释文化无意识如何在精神层面对前殖民地和第三世界的人民进行他者殖民和文化殖民,如何造成非西方民族的文化自信危机和创造力的萎缩,从而提升第三世界人民的文化自信,为彻底的去殖民化提供一些理论启示。在文学艺术领域,“文化无意识” 理论有助于我们去发现文艺创作背后和文艺作品中的深层内容和隐形主题,暴露文艺批评和研究中影响主旨、方法和结论等方面看不见的目的和动力。本文首先构建文化无意识的内在机制和运作模式,然后通过以该理论揭示的文化无意识的运作原理分析一些文化现象和文学作品,试图证明该理论不仅有助于认识个人和社会意识的深层逻辑,也可以建立文化研究和文艺批评的深层方法论,为一些文化理论和批评理论提供基础性理论支撑。
一、文化无意识的心理机制
由于殖民主义500年无往而不胜的扩张历史,全球语境下的 “文化无意识” 打上了殖民主义的深刻烙印,并逐渐演变成了 “殖民无意识”,渗透到全世界包括前殖民地和宗主国人民的心理和精神。文化无意识是一种并非自觉形成、承认、感知的意识形态,“本质上,它是一种通过教育、生活经历和意识形态教导而获得的教养无意识或教化无意识。功能上,它满足的是有意识和无意识观念、思想、努力和动机的需要。内容上,它是一个有意识和无意识的欲望和恐惧、喜好与偏爱、成见与偏见的贮存器。形式上,它产生出有意识和无意识的准则、图式、模式、框架和方法,有意和无意地处理有意识和无意识的内容”(顾明栋,《文化无意识——跨文化的深层意识形态机制》9)。在特定的文化条件下,文化无意识是一种无意识的文化,无意识的生活方式,在学术研究中是一种左右治学理念和方法的无意识认识论和方法论。
文化无意识是怎样形成的呢?其内容是什么?其本体内核是什么?其工作原理又是什么?虽然我已在《汉学主义》一书中专门提出、构思、分析了文化无意识的概念,但主要聚焦于广义的文化与无意识之间的关系及其运作方法,并没有清楚说明 “文化” 和 “无意识” 是如何形成 “文化无意识” 的本体和工作原理,因此很有必要进一步从理论结合实践的视角探讨文化无意识的内容、机制、本质及其对人们意识产生的影响。
广义的 “文化无意识” 是吸取了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无意识理论而建立的文化理论。弗洛伊德的 “无意识” 概念指的是一种动态的心理功能,是欲望、情绪、思想、记忆的一个储存库,它虽然存在于我们的有意识感知之外,却又对我们有意识生活产生影响。弗氏的理论基础在早期是地形学的大脑模式(topographical model),由三个概念构成:(1)意识(consciousness);(2)前意识(pre-conscious)和(3)无意识(unconscious),弗氏晚期提出了结构主义模式,也有三个概念组成:(1)本我(id);(2)自我(ego);(3)超我(superego)。虽然弗洛伊德更喜欢自己的晚期理论,但他并没有放弃早期的地形学模式,而是将其与结构主义的模式相结合(Freud, “The Ego and the Id” 18),两种模式的结合可以用弗氏经常用来描绘大脑心理结构的海中冰山图形来表示:
我们不妨将这一图示称为结构主义地形学模式。在弗氏的综合模式中,意识处于上层,无意识处于下层,前意识是两者之间的结合部,是沟通两大区域的纽带。无意识的主要内容是本我(id),本我由先天的心理力量和后天自我所感知的信息构成,自我感知外界的信息通过前意识被储存在无意识领域之中,也可通过前意识而对自我发生作用。前意识的主要功能是记忆,主体感知到的信息经过自我和超我的甄别而得到分类,主体不愿记忆的材料如失败、挫折、痛苦、创伤以及不为社会道德所接受的内容等会被压制到无意识领域,但这些被压制的材料不会消失,也不会老老实实地待在那里不起作用,而是在特定的条件下(如超我的力量减弱)通过记忆进入前意识而后出现在意识之中。因此结构主义地形学模式的文化无意识不是一成不变,而是流动变化的。主体感知的信息可以通过压抑而沉入无意识,而无意识也可以在特定情况下通过前意识进入意识,存在于前意识中的材料则在意识和无意识之间来回游走(Freud, “The Ego and the Id” 18-21)。
弗氏提出无意识理论得到广泛的认可,已被公认为是其最伟大的成就。但是学界对无意识的性质、内容和运作方式并未有一致的看法,相反曾引起了激烈的争论,至今尚未有得到公认的满意的解决。以下是三种主要不同看法:
首先是弗氏基于性本能的无意识理论,该学说认为无意识是一个力比多(libido)的大锅,储存着各种由于精神创伤而被压抑的个人经历和不为社会道德容许的性本能或性能量(sexual energy)。(Freud, “Introductory Lectures on Psychoanalysis” 413)但是,荣格(Carl Jung)在其对无意识的思考中反对将力比多视为性能量,而认为是心理能量(psychic energy),并将两者互用 (“The Genetic Conception of Libido” 57),他更认为,心理能量是一种普遍的生命力,不是性本能,“从更广泛的视角来看,力比多可以被理解为普通的生命力(vital energy),或是柏格森的生命力(élan vital)” (“Psychoanalysis and Neurosis” 51)。他把无意识分为个体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前者是人格结构的第二层,包括—切被遗忘的记忆、知觉和被压抑的人生经验,以及属于个体性质的梦等,相当于弗洛伊德的前意识,可以进入意识之内。后者是人格或心灵结构最底层的潜意识部分,包括人类世代活动方式和经验在人脑结构中代代相传的痕迹。它不同于个体无意识,不是个体后天习得,而是先天遗传的;它不是被意识遗忘的部分,而是个体始终意识不到的东西(“The Structure of the Psyche” 67)。
与荣格的看法较为一致的是英国作家和思想家劳伦斯(D. H. Lawrence),他虽不是心理学家,但对精神分析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写过两篇关于无意识的长篇论文,《精神分析与无意识》(“Psychoanalysis and the Unconscious”)和《无意识的狂想曲》(“Fantasia of the Unconscious”)。他激烈地批评弗洛伊德的无意识理论,认为其理论不过是个人无法面对各种难以面对之事,就将其隐藏在大脑的无意识之中,“我们受到压抑的全部内容构成了[弗洛伊德]的无意识” (同上 17)。他对弗洛伊德的无意识理论进行了激烈的抨击,其最精彩批判就是:“弗洛伊德的无意识就是大脑将其生出来的杂种隐藏起来的地窖” (同上17)。与弗氏不同的是,他认为,真正的无意识是个人意识的原始深层,“真正的无意识是源头,是真正的原动力” (同上18)。换言之,无意识不是性本能的源头,而是是生命力和艺术创造力的源泉。
荣格、劳伦斯和弗洛伊德关于无意识的不同看法并没有结论,最后是不了了之。我认为,他们的意见不合主要有几个原因:一是没有对无意识复杂内容进行更为精细的界定,二是关注的重点不同,弗洛伊德更多关注的是个人无意识,后天的成分多些,而荣格则更多关注集体无意识,先天的成分多些。三是对无意识的理解建立在不同的理论模式之上。弗氏无意识的理论基础是自然科学的,因为弗氏虽然大量使用文学和艺术资料佐证其精神分析研究,但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科学家,不愿意用哲学思辨的方法为精神分析奠定基础,他将性本能视为一种物理化学能量,因而认为无意识运作遵循的是一种特殊的生化模式。荣格和劳伦斯的理论并不回避哲学思辨的路径,他们对无意识的研究是建立在对历史、语言、神话、文学、文化等资料分析的基础之上,我们可以说这样的无意识理论是一种以研究感知、直觉、想象和表征为中心的美学模式。弗洛伊德和荣格以后,法国的精神分析研究异军突起,对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做出了创造性的诠释和发展是法国思想家和精神分析家拉康(Jacques Lacan)。由于拉康提出回归弗洛伊德早期的理论,因此,学界有人认为,他抛弃弗氏的晚期的本我(id)、自我(ego)、超我(superego)的结构主义理论(structural theory),回归到弗洛伊德早期的地形学无意识理论,因而是弗氏早期理论的忠实信徒。其实,他的无意识理论与弗洛伊德的理论还是大不相同的,某种意义上与荣格的哲学思辨路径有异曲同工之处。弗氏理论是建立在生化模式(biochemical model)之上的,弗氏曾用自然科学的物理化学理论解释人脑的意识活动;而拉康则另辟蹊径,将弗氏的无意识理论与索绪尔的符号学理论相结合,将精神分析重新建立在语言哲学的基础之上,他提出重新思考广为接受的、视无意识为本能贮存器的观点,认为 “精神分析的经验在无意识中发现的是语言的全部结构”(Écrits 147),并概括成他的著名论断就是:“无意识的结构就像是一种语言(the unconscious is structured like a language.)” (同上)。他的意思是说,无意识是一种涉及编码和解码的意指过程。他虽然接受了弗洛伊德早期的地形学理论,但对无意识做出了符号学的解释,其全新的理论思考结果可以用如下图式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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