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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财新周刊 王婧
摄影 | 财新周刊 梁莹菲
“未批先拆”遭遇政策收紧,行业颓势叠加现金流压力,出险房企冀转手项目断臂求生燕塘村位于广州市郊,改革开放后,钢筋水泥替代了土坯砖瓦,村容村貌走进了新时代。村民把第二次升级的希望寄托在旧村改造(下称“旧改”)上:以后要住在高层电梯楼,出门就有商业综合体,农村要跟城市融为一体。一名村民称,自2020年起,村里超过850栋房屋被拆除,但2022年初至今,开发商暂停发放临迁费。“以后我们要住哪里?”这名村民说。
黄埔区燕塘村,路过旧村的村民,习惯性地摘点野菜回家。房企提供的旧改补偿通常分为房屋拆迁补偿和临迁费两部分。前者是补偿给村民一定面积的回迁房或现金;后者是村民回迁之前领取的租房补偿,一般按照拆除房屋面积、周边商品房租金水平等因素计算。燕塘村约有村民2000人,大多在外租房。临迁费断流意味着他们失去了一个重要的生活来源。据财新了解,在广州旧改重镇黄埔区,多地都出现了类似情况。这是三年前广州大规模推进旧改时没有预料到的。彼时,广东省和广州市两级政府均降低政策门槛,给旧改注入了“兴奋剂”。各村主任都成了开发商的座上宾。旧改一度被视为“三方共赢”——对村民来说,旧改有益于改善生活环境;对房企来说,旧改是在一线城市拿地的重要渠道;对政府来说,旧改可大幅提升城市形象。从2018年至2021年上半年,开发商和村民对于旧改的热情高涨,广州市政府顺势制定三年、五年、十年规划:从2021年起,三年内完成83座旧村改造,五年内推进183座旧村改造,十年内推进389座村全面改造。黄埔区更是广州旧改“急先锋”。2020年6月,该区宣布三年内完成66座旧村拆迁,拆迁面积共计3278万平方米。
黄埔区重岗村,未被拆完的房屋。该村同属“未批先拆”,拆除率达八成。如此高强度旧改引发争议。建设用地指标从哪儿来?开发商若有闪失或者房地产市场波动怎么办?这些潜在风险都没有得到真正重视。2021年8月,高层政策风向突变。住房和城乡建设部下发了《关于在实施城市更新行动中防止大拆大建问题的通知》,强调城市更新要以积极稳妥为原则。这份文件没有提到广州,但列举的负面现象似乎都指向广州。广州旧改即刻“踩刹车”,诸多项目戛然而止。同时期,房地产行业已显露颓势,房企资金情况险象环生。实际上,多个出险房企都是广州旧改“大户”。据财新统计,截至2021年上半年,富力地产(02777.HK)持有十个旧改项目,中国奥园(03883.HK)持有七个,佳兆业(01638.HK)持有五个,中国恒大(03333.HK)持有四个,世茂集团(00813.HK)持有一个。“旧改一旦开拆,企业就要持续大规模‘撒钱’,直至项目完成后才能售楼回收资金。”一名在房企旧改部门工作的人士说,现金流决定当下,利润代表未来,对绝大多数出险房企而言,只有先活下去,才有资格谈未来。这些房企迫切希望转手旧改项目,断臂求生。多重因素导致旧改陷入僵局。此事关乎大量民生保障,地方政府不得不从中协调。回迁周期越长,意味着解决问题的成本越高,无论是对村民、房企,还是政府,都是不可承受之痛。燕塘村位于黄埔区九龙镇,始建于南宋时期,陈姓是村里的大姓。村民们多以粮食和果蔬种植为生,全村拥有耕地约1500亩、自然生态林约150亩。“家家户户都有土地,有多余的劳动力再出去打工。”一名村民称,“几乎每家都盖了三层以上的小洋房,一楼开店,楼上住人。”这里距离广州市CBD珠江新城大约43公里,驾车需要一个小时。村委大楼与最近地铁站的距离接近3公里。村民们称,与城中村不一样,燕塘村是一个传统村落,很少有外地人来此租房。2017年7月,彼时籍籍无名的广州景晟投资有限公司(下称“景晟投资”)与燕塘村经济联合社签订《推进旧改开发项目服务协议》,成为该村旧改前期服务公司。在随后三年时间里,广州掀起旧改高潮。景晟投资近期发出的一份函件显示,2020年6月28日,燕塘村所在的街道办下达“百万拆除月”工作任务,宣布成立16个“攻坚组”派驻各村,随后燕塘村全面开展签约和动迁工作。7月25日,街道办召开誓师总结大会,向各村下达工作任务,燕塘村要在8月25日前完成10万平方米的拆除量。街道办还下发了责任书,宣称对推进不力、资金不到位、任务拆除量未过半的旧村项目主体进行问责或清退。
燕塘村,破损的待拆房屋。据村民介绍,刚开始动员大家签约时,不时会出现停水停电、房子被误砸的情况,越来越差的居住环境,迫使本不同意签字的村民搬走。燕塘村,在安置房住了近一年的老人和他们的家当。有村民统计,这段时间里,安置房有五六位老人离世。“我司积极应对,不断增派人手、筹措资金,按质按量完成目标任务。”该函件显示,同年8月31日,街道办召开“百日决胜”工作会议,要求燕塘村在当年9月1日至12月9日完成90%的房屋拆除任务。燕塘村能够快速拆迁,得益于政策绿灯。2018年4月,广东省旧改新政出台,允许甚至鼓励房企和旧村自行洽谈,省去“招拍挂”环节,土地可直接协议出让给公开引进的市场主体,随后政府履行审批程序,将集体用地转变成国有土地。广州市政府亦出台和修订诸多政策,旧改工作更具操作性,时间大幅缩短。作为广东省旧改创新试点,广州市黄埔区于2018年9月进行了一项“分层审批、拆迁前置”的政策创新,将旧改实施方案的审批流程分为“技术把关、复核协调、审议决策”三个层级,在第二个层级“过关”后,改造主体即可与村集体和村民先行协商拆除。一名熟悉流程的人士解释说,新政策之前,综合签约率需要达到80%,旧改项目才能动工拆除。“拆迁前置”是指“签约以后,开发商就可以把门窗拆除”。日后,广东省自然资源厅认为黄埔区步子太大,把这一政策定调为“未批先拆”。
2022年4月23日,黄埔区南岗村拆迁区域,仅剩下墙体的楼房外,留有2021年9月张贴的南岗(南片)整体签约过九成的告示。“我们连村民大会都没有召开过,各生产队长就让大家拿户口本去签字。”一名村民说。之后拆除工程迅速启动,挖掘机、装载机不分昼夜开工,环境嘈杂又刺激着那些还在犹豫的村民尽快签字同意。燕塘村地处郊区,拆迁补偿条件与城中村有别。市中心旧改多以宅基地面积为基础,按照3.5倍甚至4倍计算建筑面积给予补偿;而在燕塘村,村民们无论宅基地面积多大,皆按户口本上的人头补偿,每人最多能获得160平方米商品房,老屋面积超出人均160平方米的部分,仅按照1500元/平方米予以现金补偿。前述函件显示,燕塘村房屋总量为941栋,其中私宅899栋,集体42栋;最终签约872栋,签约率为92.67%(私宅签约846栋,集体签约26栋);拆除855栋,拆除率90.86%,拆除面积逾33万平方米。一份广州市规划和自然资源局于2021年10月下发的文件显示,类似于燕塘村这样“未批先拆”的旧改项目,在黄埔区超过50个。2017年7月与燕塘村签约时,景晟投资还没有正式成立。这家公司注册于2018年6月,由广州景恒悦投资有限公司(下称“景恒悦公司”)全资持股,认缴资金5000万元,直至2020年2月—7月,景恒悦公司才陆续实缴出资。“最初,景晟投资就是几位自然人,他们找了村干部,就把协议签了。”一名熟悉内情的村民说。
黄埔区双岗村,祠堂作为历史文化遗产,在这场拆迁中备受关注和保护。黄埔区暹岗村,拆迁中被遗弃的佛像、牌位。旧改不仅是对居住环境的改造,更改变了村民延续数代的生活方式。一名长期从事旧改的人士告诉财新,旧改领域活跃着诸多掮客企业,业内称为“平台公司”。它们对外多以咨询公司面目出现,核心功能是在房企、村委会、政府部门之间牵线搭桥,处理一些灰色事项和支出。平台公司最终与村集体签约,“拿下”旧改合作协议。该人士介绍称,这类平台公司的获利方式主要有收取服务费和入股项目公司两种。前一种模式下,平台公司通常不出现在旧改项目公司中,帮助房企拿下旧改合作协议后,房企直接支付相当于旧改项目总体可售额3%—5%的服务费。“如果开发商可售部分的销售额为100亿元,那么一般就给平台公司3亿—5亿元。这笔钱要通过复杂的走账程序,细节难以描述。”他说,服务费通常从旧改项目动工开始就要结算。后一种模式下,平台公司与房企组建合资公司,甚至作为合作方承担前期拆迁工作,日后这类平台公司既可将持有的股权转手,也可最后通过项目结算获利退出。成立于2016年底的景恒悦公司即属于此类。工商资料显示,景恒悦公司的早期股东为广州广泽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下称“广泽公司”)和广东恒悦投资有限公司(下称“恒悦投资”),双方分别持股55%和45%。其中,广泽公司是景业名邦(02231.HK)的关联公司,而恒悦投资经股权穿透后,由自然人张文全资持股。多名知情人士透露,张文早年下海经商,之前是广州市原常务副市长苏泽群身边的工作人员。苏泽群现年69岁,广东中山人。2001年8月—2012年,苏泽群担任广州副市长、常务副市长等职务,长期分管规划、城乡建设、城市管理、国土房管等部门。2012年卸任后,他担任广东省实施《珠江三角洲地区改革发展规划纲要(2008—2020)》领导小组专职副组长,直至2014年12月退休。2020年8月,苏泽群“落马”。纪检监察部门通报称,苏泽群在退休后以提供咨询服务名义收受他人财物,长期接受民营企业主安排的高尔夫球活动。多名广州旧改界人士称,张文担任广州同创盛悦投资有限公司(下称“同创盛悦”)董事长,是黄埔区旧改的“大赢家”。同创盛悦及其关联公司拿下了区内共计十座村的旧改项目,燕塘村仅为其中之一。“政府官员在旧改中的影响力不容小觑。”一名从事旧改的人士称,“旧改项目给谁不给谁,表面上村民拥有最终投票权,但实际上村干部才有话语权,而村干部通常又听个别政府官员的意见。”
前述人士称,从某种意义上说,景晟投资即是景业名邦与张文名下公司合作,景业名邦是项目真正的操盘方,张文名下公司则是该项目的平台公司,为其提供前期服务。日后,燕塘村的村民们怀疑,景晟投资在燕塘村有大约2亿元的投资“黑洞”,或与苏泽群涉嫌受贿案相关。在燕塘村的项目上,张文名下公司尚未实现获利退出,他就被有关部门带走调查。如今,景业名邦和张文名下公司依然是该项目的两大股东方。知情人士透露,张、苏二人均涉嫌受贿罪,案件由深圳中院一审。目前没有公开资料显示判决结果,无法确知二人是否利用燕塘村旧改项目实施了犯罪行为。如今燕塘村最引人注意的是大片草地上的一栋灰色建筑。这是景晟投资修建的“城市展厅”,相当于商品房售楼处。偌大的展厅门可罗雀,内部设置了五个户型样板间,面积从40平方米到150平方米不等。“燕塘村的规划还没有明确,所以我们还没有设置沙盘。”一名工作人员说。这里承载了村民们对于未来生活的梦想。拆迁后,绝大多数村民拿着每个月25元/平方米的临迁费,离开了这座祖祖辈辈生活的村落。彼时,景晟投资称,只要三到五年,村民就能住上回迁房,居住条件将与“城市展厅”中的样板间一样,短暂搬离仅是“阵痛”。黄埔区大拆迁的一个后果是租金暴涨。“距离最近的商品房小区也在五六公里开外。在那里租个100平方米的房子,租金约为4000元,折合下来是每个月40元/平方米。”一位村民说,考虑到孩子无法转学,他不得不在附近商品房小区租房,如果租同样大小的房子,就要倒贴钱。更多村民精打细算,在临迁费可以基本覆盖房租的地方寻找落脚点。“在距离燕塘村二三十公里的地方,100平方米的房子,租金就只需要不到2000元。”一名村民说,搬去偏远地方意味着经济来源被迫调整。“我种了一辈子的田,现在农田也被填埋了,我不知道我去打工能做什么,不敢花太多钱租房。”他说。
燕塘村周边小区的租金不低,收不到临迁费,村民生活压力骤增。一名燕塘村村民搬到半小时车程外的华坑村居住,月租金1000元。他今年70岁,未收到临迁费,只能靠积蓄和每月600元的养老金支付房租和生活费。村民们称,燕塘村大约有400户人家,拆迁后,90%的人都租房居住;另有不到5%的村民购买了商品房,用拆迁补偿费付了首付。全村还有数十名老人居住在村委会对面的老人安置房里。老人安置房类似于工地上的活动板房,条件简陋,每个房间不到20平方米,部分老人自费安装了空调。村民们称,出于习俗考虑,在广州租赁市场上,绝大多数业主不愿意把房子出租给老年人,燕塘村要负责老人安置,规定只有年龄超过60岁的人才可以申请居住在老人安置房。一名63岁的村民说,她一辈子生活在燕塘村。村子拆迁以后,孩子出去租房,但她选择留在这里,“至少还住在这里的其他老人我都认识”。广东省自然资源厅在2021年9月对广州市旧改项目进行评估的报告中称,若拆完之后,某些因素导致相关审批手续批不了,村民回迁房无法及时建设,“未批先拆”政策会给黄埔区社会工作留下隐患。这一问题现已凸显。对村民而言,停发临迁费可能意味着无法缴纳租金,也可能意味着刚刚购买的商品房断供。他们对未来的信心更是备受打击,担忧自己会“无家可归”。“从我们房子被拆掉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年半的时间,回迁房的选址至今未定。”一名村民说,老人们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不能看到一个崭新的燕塘村。燕塘村的情况尚算不上最糟糕。在附近的重岗村,开发商的物管服务部门决定从4月26日起暂停老人安置房的供餐服务。物管部门贴出通知,希望老人家属能够自行负责这些留守老人的三餐。
重岗村,许多老人已经在临时搭建的简陋安置房中生活了大半年。此外,据财新了解,一部分旧村的拆迁并不彻底,房屋仅仅破坏了门窗,或是拆除了楼梯。在政策变动后,部分村民等待回迁无望,不惜冒险搬回原址,尽管这些地方早已断水断电。
一名银行业人士称,相当一部分拿下黄埔区旧改项目的开发商确实没钱了。“很多旧改项目的展厅直接关门落锁,因为水电费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该人士称,现金流危机之下,房企着实难以继续支付临迁费。在2021年10月,黄埔区城市更新局方面曾回复财新称,政策变化后,黄埔区“所有项目都将优先建设安置房,保障居民顺利回迁”。然而对房企来说,建设回迁安置房意味着净支出,他们当前更想止损。景晟投资在函件中称,自2017年7月启动旧改工作至今,公司在燕塘村投入的各项资金合计约6亿元。“历经近五年时间,我司倾尽心血,期望在燕塘村开花结果,无奈政策调整,项目无法正常推进,我司已举步维艰。”函件称。不仅仅是景晟投资,号称广州“旧改王”的本地房企时代中国(01233.HK)也扛不住了。3月29日,时代中国给广州市政府发函称,公司此前在广州获取九个旧改项目,投入资金大约20亿元。这些项目不能按原定计划推进,且现在房企融资渠道受限,严重影响现金流稳定,恳请政府协调其退出旧改,让国企接盘,并退回前期投入资金。在此前很长一段时间内,“高杠杆、高周转”都被房企行业奉为圭臬。与“招拍挂”拿地相比,旧改不但毛利率更高,而且加杠杆的空间也更大。
黄埔区沙步村,万科新盘工地旁,几栋未被拆除的房屋。早在2018年,佳兆业集团董事局主席郭英成就公开称,公司的深圳旧改项目毛利率约为50%,广州旧改项目毛利率约为40%,珠三角其他城市旧改毛利率约为26%。一个可供参考的数据是,2021年上市房企的毛利率中位数为19.3%。“旧改更吸引房企的点在于高杠杆。”一名业内人士称,楼市调控趋紧时,房企在一线城市通过“招拍挂”拿地通常需要用自有资金缴纳土地款,而这正是项目成本的“大头”;但如果是旧改项目,开发商只要拿到了开发合作协议,后续资金可以通过融资解决。一名广州的银行业人士称,银行的确存在“城市更新贷款”,用于支持房企旧改。本轮楼市调控恰恰以“去杠杆”为核心,对房企来说,省钱才是王道,裁员降薪屡见不鲜,旧改团队通常成为裁员“重灾区”。“我们广州旧改团队原本有28人,现在裁得只剩下一个‘光杆司令’。”一家年销售额排名前20名的房企中层人士透露说。政策变动叠加行业不景气,导致重仓广州旧改的开发商进退失据。“房企已经支付了大量拆迁款,日后还要源源不断地支付临迁费。”该人士称,“光是临迁费的利息,就是一个庞大数字。这些‘未批先拆’项目迟迟拿不到批文,房企看不到项目的未来。”
南岗村,从已被拆除窗户的楼房望出去,村里的池塘已经被绿藻覆盖。据财新了解,仅在燕塘村一地,景晟投资每月需要支付临迁费650万元。若按照2021年7月黄埔区宣称的“拆除面积2740万平方米”粗略计算,假设平均临迁费为每个月30元/平方米,所有房企每个月在黄埔区旧改项目上需要支付的临迁费就是8.2亿元。“旧改的平均融资成本在6%—16%。”前述人士称,“房企希望能够赶紧止损,哪怕是亏点钱把项目卖掉都行,但现在市场上除了国企,真的没有人能够接盘。”
地方政府的确协调国企接盘了出险房企的若干项目。据财新了解,中国恒大退出了庙头村旧改,广州城投接盘;雪松控股退出了何棠下村旧改、宝能退出了枫下村旧改,项目均由黄埔区国企科学城集团接盘。“如果不接,这些项目就可能烂尾,这是政府不愿意看到的。”一名接近黄埔区政府的人士称。
南岗村,一辆三轮车驶过被拆楼房,村里仍生活着不少外地租客和本地村民。然而让国企接盘并非易事,比如燕塘村项目。景晟投资在发给村民的函件中称,近期,景晟投资已与知识城(广州)投资集团城市更新发展有限公司(下称“知识城公司”)沟通项目承接事宜。知识城公司股权穿透后,由广州市黄埔区持股90%,广东省财政厅持股10%。“双方迟迟没有谈妥。”一名熟悉内情的人士透露,景晟投资与知识城公司无法就价格达成一致。“景晟投资说自己投了6亿元,他们不想亏本退出;但知识城公司最多只愿意出4亿元。”该人士称。“这是当前国企接盘旧改项目遇到的普遍问题。”一名熟悉广州旧改的人士称,旧改投入存在一些“灰色地带”,这些账目“上不了台面”,而国企在决策前通常需要对项目前期投入进行审计。“没有发票可以证明的投资,国企是不认的。”该人士称。多名村民称,在燕塘村旧改推进过程中,共有104人“吃空饷”,他们每人每月从景晟投资领取3000元,任务是游说其他村民签字。这笔资金连续发放了三年。前述旧改业内资深人士称,“灰色支出”远不止于此,“有些开销根本算不清”。财新曾从业内人士处获得广州某旧改项目的《改造成本一览表》,该项目的改造成本合计约50亿元,其中包含2.7亿元“其他费用”。在进一步的明细中,这笔成本指向了1.5亿元的“不可预见费”和1.2亿元的拆迁奖励。“这笔钱用于安置补偿过程中实际发生但又未纳入改造成本的费用,没有发票一一对应。”提供该表格的人士说,民企通常会在项目成本中预留3%—5%的资金,作为“不可预见费”支出,其会计处理形式亦灵活多变。这些“灰色支出”无法合规会计处理,是当前国企不愿意接盘旧改的重要原因。一名地方国企高管称,即使政府要求接盘,国企负责人出于各种原因考虑,通常都会要求民企将这些账算得明明白白。“旧改前期投资中的‘灰色支出’,一旦我们认了,以民企提出的价格接盘,有朝一日可能被倒查责任。”该人士称,民企如果真想止损,当下可行的办法就是低价出售项目。
旧改项目的隐性债务,是国企不愿接盘的另一个原因。比如何棠下村的旧改项目,就给科学城集团带来了麻烦。据财新了解,2021年上半年,雪松控股在何棠下村旧改项目地区建设样板房,在尚未取得预售证的情况下,低价出售760套房产,获得认购款12亿元。为了规避违规销售“红线”,这一交易被包装成“股权跟投”,但从明面上的股权关系上看,与何棠下项目并无关联。这些资金并未全部投入项目建设,雪松方面有挪用嫌疑。在科学城集团以大约100亿元对价接盘后,购房人要求科学城集团一并承接上述隐性债务,双方谈判持续至今。这些债务虽然上不了台面,接盘方亦难以坐视不管。
房屋被拆除的村民居无定所,开发商迫于资金压力申请退出,双方都要求地方政府出面收拾残局。然而,高层政策约束导致广州旧改灵活性大大下降,可供腾挪的空间着实不多。一个最核心的约束是建设用地指标。建设用地指标每年从国家层面按计划下达。广东省自然资源厅的文件曾指出,广州市黄埔区66座旧村改造,需要配套16950亩新增建设用地指标,相当于前两年黄埔区每年获得新增建设用地指标量的5倍多,这将导致一些项目因用地指标紧缺而难以顺利实施。如今,广州市不得不统筹安排建设用地指标。据财新了解,2022年初,广州市对各区的旧改项目进行了新一轮核查上报。黄埔区共有76个项目,其中已批项目有34个,未批已拆的项目达33个,只有9个项目可以暂缓实施,而前两类总共67个已拆的旧改项目都必须推进,它们需要“排队轮候”。
黄埔区文冲村,画面上方的石化路以西旧改项目已建起高楼,画面下方的石化路以东旧改项目尚未完成拆迁“最难捱的就是未批已拆的项目。”一名房企人士告诉财新,“在没有拿到批复之前,项目最多只能打地基,地面上的部分不能提前开工,否则就违法了。”“旧改要做,城市化进程要继续,但是要稳妥推进;保安置、保回迁,将是旧改工作的第一要义。”前述接近黄埔区政府的人士称。知情人士透露,2月9日,广州市城市更新工作领导小组召开2022年第一次会议,明确要求黄埔区的已拆项目“加快复建回迁房、公建配套设施以及相应的融资区建设”。会议还提出,政府各部门将加快旧改实施方案、历史用地手续、土地集转国的同步审批。此外,市政府还要求广州市规划和自然资源局牵头,帮助黄埔区“向广东省争取支持措施”。知情人士称:“所谓‘争取支持措施’,其实就是多要一些建设用地指标。”3月23日,城市更新工作领导小组召开第二次会议。在这次会议上,广州市政府要求各区“全面把握企业动态,积极为企业纾困”。此外,各区要针对每个旧村改造项目做好应急预案,若企业出现资金流紧张等问题,区政府应及时启动相应机制,优先保障复建安置区建设,防范系统性风险。压力落到了黄埔区。3月31日,黄埔区发布城市更新项目的“信任筹建4.0”政策,提出“首开先建、安置先行”政策,即政府指导改造主体将部分符合条件的地块,作为首先开工建设区,优先安排安置房和部分融资区的建设。
双岗村,尚未拆除的房屋里亮起灯光。黄埔区拆除大量村庄后,这类尚未被拆的楼房租金攀升。一位租房者表示,原来800元就能租到一个单间,现在要1000多元。双岗村,租住在尚未被拆楼房里的河南老人。他在黄埔区生活了30多年,此前开店给人修车,也会装广告牌。老人说搬到这里环境差点没关系,地方是朋友转租给他的,每月只收友情价300元。如果这里也拆了,他可能会回老家。黄埔区明确,对纳入信任筹建范围的项目,即使没有办理完全部用地和建设手续,也不作为违法建设或无证施工项目进行处理,且“非因法定事由,不得随意责令企业停工”。一名熟悉政策的人士解释称,未来黄埔区的旧改将把每个项目细化到具体地块,分期分批次推进,开发商可供出售部分(即融资区)的预售将纳入统一管理。
“黄埔区旧改项目‘首开先建’的大方向是确定的。”一名房企高管称,但对于解决开发商的实际困难,这一政策效果仍然是杯水车薪。“最重要的是,当旧改项目无法按照既定的计划向前推进,成本账就要全部重新算。时间上如果拖一两年,项目可能就会亏本。我们等不起,村民也等不起。”他说。
据财新了解,在4月25日下午,广州市住房和城乡建设局专门就旧改项目的临迁费问题组织部分房企开会。4月26日,部分村宣布已发放全部拖欠的临迁费。截至本刊发稿,燕塘村的临迁费问题未获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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