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公凯:中国古典艺术理论与艺术学学科体系的建构
作者
潘公凯:中央美术学院
中国艺术研究院是文化和旅游部下属规模最大的研究机构,一直致力于中国艺术的发展,并不断地有新的开拓、新的想法、新的追求,现在创办《艺术学研究》这份杂志,我觉得这对于中国艺术学的学科发展来说,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
艺术学的学科设置及相关研究是近十几年来逐渐兴起的一个重要议题,最早大概始于20世纪90年代末、21世纪之初,教育部在国务院指导要求下重新调整高校的学科目录,要缩减50%的学科名称, 需要将400多个缩减成200多个。我当时担任中国美术学院院长,和时任中央美术学院院长的靳尚谊先生都参加了这次学科目录调整的讨论,当时就讨论过艺术学科。从教育部和高校的管理角度考虑,有艺术学这样的一级学科是有好处的,因为音乐、舞蹈、戏剧等艺术类学科比较多,统一起来利于管理。但是,从学科建制和学理层面上,能不能设立艺术学这样一个一级学科,囊括音乐、舞蹈、戏剧、美术、曲艺、相声、杂技等各门类艺术?这件事情我们当时心里有点没把握。
之后,北京大学和北京师范大学想在艺术学的学科建构上有所作为。一次,在评教育部的重大理论项目时,这两所高校都申报了艺术学理论体系建构的课题。不过,两所高校所展开的角度不同。北大是希望建立一个完整的艺术学理论体系。北师大想先从调研着手,计划把国内100多所设有艺术学科的综合类高校和艺术院校都调研一遍,在此基础上探索建构艺术学理论体系的可行性。我当时是总评委,觉得这两个角度都有可取之处,考虑到两所高校都想做这件事情,都在努力做,跟教育部的思路也比较一致,所以就给教育部科技司建议,不如都予以通过,批准他们去做。但最后据说只能有一个指标,至于花落谁家,进展如何,我就不知道了。
就这两所高校当时所提交的课题申请书,其中北大的类似于王朝闻先生做的艺术概论,一块一块并置,美术还是美术、音乐还是音乐、戏剧还是戏剧、电影 还是电影,各种艺术形式对应各个章节,比如说八种艺术形式就八个章节。作为艺术概论,作为教材使用可以,但是从学理上来看,这样是不够的。我也意识到这是一个值得深入探究的课题,但做起来恐怕不是太容易。不过,这么一来,倒是把艺术学的学科建制问题摆在了研究者的面前。以前大家可能没有去深入思考这件事,只是觉得教育部归口管理,比如说工科、理科,各自也都囊括很多专业门类,却没有人去建立一个工科,或者理科的学科理论体系。而当时北大和北师大之所以提交艺术学理论体系建构的课题申请,跟学科的发展建设也有关系。比如,学校想要成立艺术学院,希望囊括电影、戏剧、舞蹈、音乐、美术、书法等一切艺术门类,但生源有限,老师也有限,有什么办法可以把这些都统起来一块教,让学生什么都会,他们大概有这层考虑。
以上所讲是我经历中两个印象比较深刻的点。
当时的情况跟国内高校学科结构和建制的历史背景有关,我们现在的思考也都是基于这个背景,即中国高校在20世纪50年代进行的院系调整参照借鉴了苏联模式,而苏联模式其实源于欧洲高校的学科设置模式,一门一门的并列方式。比如今天我们所讨论的“诗、书、画”,在50年代以来中国高校的学科结构里是没有的,因为这是中国本土的文化。所以,我们的学科结构,包括要解决的问题都有这样一个国际化的历史背景。西方的学科体系在世界上为大家所公认,无论中东、南美等,世界各国大学里面的学科基本都是这样的分类方式。而至于由此衍生出来的一些问题,比如我国传统中诗、书、画是如何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为什么我们现在把这个传统弄丢了,当前语境下能否重续这个传统,以及如何重续,等等。这些问题值得我们深入思考。
对此,我虽然没有系统探究过,但觉得围绕中国传统这样一个角度和立场去展开确实是一条可以试探的路,这跟教育部的学科结构不太有直接的关联性,可以回避因学科结构所造成的那些困惑。但是,我们反过来也要认真思考,中国传统文化艺术中的诗、书、画之间那种紧密的相关性,在什么层面上相关?这是我们首先要在思路、逻辑上理清楚、想明白的问题。
从广义的文艺理论来说,20世纪50年代以来我们把文艺作品分为形式和内容两个部分。这两个部分是我国近百年来最常用的、或者最普泛化的一种研究切入方式。比如,在评论中国画或者油画的时候,谈论较多的是画作的内容或形式,表现的内容可以相同,形式却不同,油画用的是油画颜料这种形式,国画用的是毛笔和墨。这种分辨在当下西方理论中恐怕都觉得过于粗糙,但在我们现在的语境中还是比较有效的,可以把两个基本部分区分清楚。以今天的议题为例,如果讨论其中的相互关联性,我认为主要体现在内容方面,比如说诗所描写的内容,同时也是画所描写的内容,和书法稍有不同,但是书法又和字、词、句这样的文字表达联系在一起。所以,诗、书、画三者之间至少在内容上有比较密切的关联,但关联程度不一样,还可以细分,比如诗和画关联性就很密切,相比之下,诗和书关联性稍微弱一点,但是书和画关联性又很密切。这是一个层面。
第二个层面就是广义文艺理论的形式问题。形式到底有没有关联?相对而言,形式上的关联也要细化。比如,诗的形式和画的形式显然是两个领域,诗是由词、句、章节组成,语言当然是其最典型的形式;画是由笔墨构成的,属于可视的形象性的语言形式,或者叫视觉形式语言,而且是视觉形式语言中以中国的笔墨工具所形成的一种独特的、在世界上几乎独一无二的形式语言;书法也是一种形式语言,书法具有实用功能,写出来的字马就是马、牛就是牛,除了实用功能以外,书写过程中笔画抑扬顿挫所留下的痕迹又具有语言性,书写的字本身就是语言,但是这个语言不是书法的本体语言,书法的本体语言是抑扬顿挫、枯湿浓淡所形成的语言特征。所以,书的语言特征跟画的语言特征有密切的关联性,叫作“以书入画”,现在也有艺术家说是“以画入书”。但是,“以诗入画”是语言上的关联性还是内容上的关联性呢?我认为“以诗入画”主要是内容上的关联性,主要体现在我国文艺理论中的审美境界层面,即意境和境界上的关联性,这其中有很多话题可深入展开。诗和画在表达人欢喜、爱慕、悲哀、寂寞的感情,以及在感情中所达到的意境和思想境界上,有密切的关联性。相比而言,书法只与其中的一部分有关系,比如评论王羲之的字“龙跳天门、虎卧凤阙”,这就是对书法意境和境界的形容,但这个形容跟诗和画的境界、意境又很不一样,其中也有关联,只是比较抽象,王羲之没有画出龙跳天门,也没有画出虎卧在什么地方。所以,我认为我们要仔细分辨不同艺术门类、不同研究对象之间的相关性及它们的区分和界限,这也是学界目前应该做的事。实际上,事物和事物之间的关联经常是三维的、立体的网络状,把这其中的相互关系理清楚是非常重要的。
潘公凯先生画作《清韵》
西方的哲学、美学、文艺理论非常丰富,传入中国一百多年以来,对我们的文艺影响巨大。我认为这影响绝不是负面的,而是正面的,否则我们不知道其他的文化脉搏、其他地域的文明为人类文明作出了什么贡献。如果我们不了解世界性大范围的发展和历史,我们就不知道我们中华民族的文明成果处于什么位置。在引入、翻译、诠释做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我们确实应该回过头来多看看自己的文化传统,有哪些东西是可以再拿出来重新加以研究的,不能像20世纪初期那样用比较激进的、简单的方式把传统一棍子打死。在这点上,我觉得现在的时机较好,国家非常重视传统文化的研究、继承和弘扬,给我们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大环境。但这件事情要做好,不能关起门来自说自话,要响应中央的号召,做好中国传统文化研究这项意义重大的工作,同时要把对我国传统文化的研究放在国际化的平台上、国际化的背景中展开,这样才知道我们自己所处的位置。刘勰在《文心雕龙·知音》中说:“圆照之象,务先博观。”同样的道理,如果我们不知道世界上有白种人、黑种人,就会偏执一隅,以为全世界都是黄种人,而只有了解到世界上的其他人种,才会知道原来我们只是其中的一种。这样的自我了解和自我设定既不是否定自己的优越性,也不是把自己看得一无是处,而是助于我们更全面、整体、客观地看待、分析、解决问题。
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曾在也是由中国艺术研究院召开的一场学术研讨会上,提出以中国传统和西方现代为两端的中国艺术的一个整体格局的构想,当时我所着眼的是中国艺术之后几十年的发展走向。在这样一个可以预测的历史时段中,我认为我们文艺界的一个基本格局应该是枣核形的一个形态,一个尖端是对中国传统的深入研究,另一个尖端是对现代西方的深入研究,中间是一个交融互动的混融区域,这个区域很大,但是两端比较小。所以,我提议要加强两端的深入研究,只有这样,中间的混融区域才能够蓬勃发展,才会混融出各种各样有意义的成果,如果两端研究做不好,中间的混融成果一定是浅薄的。如今距当时的那场学术研讨会,已四十年过去了,回头再看,我依然认为这两端研究是一个根本问题,也是我国文艺界最需要研究的重要课题。
现在有一个非常好的优势环境,信息的获得前所未有的便利,便利的程度是我们在几十年前根本无法想象的。环境是新的,任务是新的,但是我们要做好, 终归要从脚下做起。
潘公凯先生为本次座谈会题字
点击以下链接即可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