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曙 | 人文与意趣:中国古典书论在宋代的新拓展
作者
朱天曙:北京语言大学中国书法篆刻研究所
原文刊于《艺术学研究》2019年第4期摘要
宋代书论突出“人”在书法艺术中的价值,重视书法内在的人文品格,不同于唐代后期重视书写技法的理论。苏轼《东坡题跋》、黄庭坚《山谷题跋》、米芾《海岳名言》以及南宋时期的崇古书论在书论史上具有重要的意义,它们与宋代的书法著录、《淳化阁帖》以及金石学的兴起,体现了宋代书论重视人文和意趣的鲜明特色,这一切说明中国古典书论在宋代得到了新的开拓和发展。
弁言
中国古典书论形成于汉魏六朝并获得发展,在唐代得到深化,对中国书法的技法、审美、人文、哲学的“四重品格”有了系统论述,形成了中国古典书论的基本体系。[1]到了宋代,文人对书法艺术有了新的认识,尤其是对中国书法的人文精神品格在理论上作了总结和拓展,使得宋代书法理论区别于其他时期。
宋代文化呈现出繁荣景象,出现了周敦颐、邵雍、程颢、程颐、欧阳修、苏洵、苏轼、黄庭坚、董源、李成、范宽等一批在哲学、文学、中国画等领域内的杰出代表。宋代文化较唐代文化更为简约,在平淡之中体现出一种新的自然精神。在书论上,宋代兴起了一种植根于人性的理论,并把书法作为人生的一种艺术和修养,书法中的人文品格在中国古典书论中得到了极大的张扬。
宋代书论突出“人”在书法艺术中的价值,重视书法内在的人文品格,不同于唐代后期重视书写技法的理论。在评论方法上,既不像六朝以来那样使用意象性的文学语言,也不同于唐代“神”“妙”“能”的方法品评,而是在自然朴实的题跋和随笔中,表达他们对人生和书法的认识,突出“书如其人”的深刻内涵。其中,以苏轼《东坡题跋》、黄庭坚《山谷题跋》、米芾《海岳名言》等书论在宋代书论中最有代表性。
一、苏轼论书:妙在笔画之外
苏轼在宋代书坛中具有承前启后的地位,与同时代的蔡襄、米芾、黄庭坚并称“宋四家”。苏轼的书法融合了颜鲁公的丰腴、李北海的豪劲、杨凝式的放纵,吸收了二王的丰姿妩媚,从其传世的《答谢民师论文帖》《黄州寒食诗》《前赤壁赋》《洞庭春色、中山松醪二赋卷》等帖中可见其自然洒脱、丰腴圆润、古拙宽博的风格。
和唐代的书论一样,苏轼首先强调“法”在书法艺术中的重要性。书法的法度,包括执笔、运笔、用笔、用墨、字的布局、结构等方面,它们有其内在的法则。他在《跋陈隐居书》说:“书法备于正书,溢而为行草,未能正书而能行草,犹未尝庄语而辄放言,无是道也。”[2]正、行、草三体之间的关系密切,苏轼认为应该以正书为基础,正书如果写好了,就可能发展变化,在行书、草书方面取得进展。如果舍弃正书而致力于行书和草书,这就是舍本逐末了。在《书唐氏六家书后》中他又说:“今世称善草书者,或不能真行,此大妄也。真生行,行生草。真如立,行如行,草如走,未有未能行立而能走者也。”[3]他通过人的立、行、走的关系形象描述了真、行、草三体之间的关系,进一步明确学习书法的步骤和方法。
苏轼,《邂逅帖》(又称《江上帖》),纸本
30.3cm×30.5cm,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苏轼特别重视正书中小楷的研习。他在《跋君谟书赋》中云:“书法当自小楷出,岂有未能正书而以行草称也?君谟年二十九而楷法如此,知其本末矣。”[4]苏轼认为蔡襄的书艺能取得如此成就,就缘于他对小楷的精心研习。在《跋王晋卿所藏莲华经》中,他又认为“真书难于飘扬,草书难于严重,大字难于结密而无间,小字难于宽绰而有余”[5]。苏轼就真、行、草书写中的具体问题进行阐述,强调“知其本末”,指出了真、行、草诸体在创作过程中的“结密”和“宽绰”的统一,只有进行精心布局,才能在飘逸、凝重、宽绰、谨密中寻求一致。
执笔问题是书法笔法中的基本问题。苏轼在《书所作字后》说:“献之少时学书,逸少从后取其笔而不可,知其长大必能名世。仆以为不然。知书不在于笔牢,浩然听笔之所之而不失法度,乃为得之。然逸少所以重其不可取者,独以其小儿子用意精至,猝然掩之而意未始不在笔。不然,则是天下有力者莫不能书也。”[6]苏轼的讨论,正是针对唐代后期迷恋技法讨论的倾向而言,他引用了一个流传久远的故事,批评了握笔紧、握力大定能写好字的错误观点。实践也证明,字写得有力与否,同执笔时用力大小没有必然的联系。在《记欧公论把笔》中,苏轼对于执笔的见解是:“把笔无定法,要使虚而宽。欧阳文忠公谓余‘当使指运而腕不知’,此语最妙。方其运也,左右前后却不免欹侧。及其定也,上下如引绳,此之谓笔正,柳诚悬之语良是。”[7]苏轼重视执笔,但认为这不是书法好坏的决定性因素。书法笔法的内在规律和用笔方法只有在法度上豁然贯通,书法才有可能突飞猛进。
苏轼在强调法度的同时,做到“通其意”,主张书法应追求字外之奇、字外之意。他在《次韵子由书》中说:“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8]“通其意”即精熟诸体之特色和用笔方法,深谙书法之妙理,而后进行创作。这里,苏轼提出“通其意”并不拘泥于某种笔法或流派。《跋君谟飞白》中,他又云:“世之书,篆不兼隶,行不及草,殆未能通其意者也。如君谟真、行、草、隶,无不如意。其遗力余意,变为飞白,可爱而不可学,非通其意,能如是乎?”[9]苏轼在此文中强调各体书法之“意”,找到书法创作的共同规律,从而在篆、隶、行、草、飞白等方面无不如意,强调共同性的规律,掌握共性而体现个体色彩,抒发个人性灵,反对只有个性没有共性。这种“通其意”是学养和实践的结合,他本人的书法创作即是如此。黄庭坚《跋东坡书远景楼赋后》论苏轼说:“余谓东坡书,学问文章之气郁郁芊芊,发于笔墨之间,所以他人终莫能及尔。”[10]他自己在《柳氏二外甥求笔迹》中曾有“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的说法[11],只有具备“读万卷书”的学养,对前人法书之妙处才能有所体悟。学书贵在多读书,读书多,下笔自有意境。苏轼评介蔡襄的书法时,就认为其书法天赋好、积学深,心手相应,以意作书,所以能写出气象万千、纵横跌宕的作品。
24.8cm×26.7cm,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苏轼十分重视书法实践。他认为,书法应该有新意,自成一家。意法相成之作,是学养和实践共同作用的产物。《题二王书》中云:“笔成冢,墨成池,不及羲之即献之。笔秃千管,墨磨万铤,不作张芝作索靖。”[12]在广泛实践的基础上,不光做到“通其意”,更重要的是“出新意”。他十分推崇颜真卿和柳公权的创造精神,在《书唐氏六家书后》中说:“颜鲁公书,雄秀独出,一变古法”,“柳少师书,本出于颜而能自出新意,一字百金,非虚语也。”[13]苏轼对颜柳两家能推陈出新,自出新意是大为嘉赏的。
欧阳修不以书法名,但苏轼《题欧阳帖》也赞赏他的书法“笔势险劲,字体新丽,自成一家。然公墨迹自当为世所宝,不待笔画之工也”[14]。这些都反映了苏轼对“人”和“学”的重视,而不仅是“笔画之工”。
对于自己的书法,苏轼认为能“自出新意”。在《评草书》中他说:“吾书虽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是一快也。”[15]在他看来,书法的优劣,并不是当时人所认为的那种只要对某家书体摹拟得精到,而在于书法家能否“出新意”,表现出自己的主观情态。他强调的“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是建立在积学和实践基础之上的。自出新意、大胆创新的思想,贯穿了苏轼一生文艺创作的各个方面,“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16],重视抒发灵性,反对规矩束缚是苏轼意法观的核心内容。
“神采观”是苏轼书论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论书》中,他认为“书必有神、气、骨、肉、血。五者阙一,不为成书也”[17]。这是对书法艺术要素的总括,是对书法的全面要求。苏轼把“神”放在书法诸要素的首位,体现了其对“传神”的重视,即要求书法表现内在的精神与意蕴,一种合乎逻辑的情意,若只具形质,缺乏神韵,如人只有躯壳而无灵魂,就不能成为完整意义上的“人”。他把书法用“人”来比喻,强调精神表现,说明“神”在书法中的重要性。苏轼把书法视为写意诗画,不可呆板地追求形似,而贵在传神,通过点画表达性情,以求适意和抒情。
苏轼把钟繇、二王书法中具有“萧散简远”的艺术特色作为典范,也要求书法创作追求这种至高境界。他在《黄子思诗集后》中说:“予尝论书,以谓钟、王之迹,萧散简远,妙笔在笔画之外。至唐颜、柳始集古今笔法而尽发之,极书之变,天下翕然以为宗师,而钟、王之法益微。”[18]他在书法创作中重“字外意”,强调“妙在笔画之外”的神采美。苏轼评钟、王的精妙之处在于笔画之外,他们用简古的字形表达潇洒放逸的意趣,表达“物我化一”的境界。他评颜柳楷书笔法,在字形上有了变化,而失去钟、王笔画之外的精妙。他认为颜字的“左右对称、整齐大度”不如王字的“字形微斜,灵巧潇洒”。在《书唐氏六家书后》中,他说:“永禅师书,骨气深稳,体兼众妙,精能之至,反造疏淡,如观陶彭泽诗,初若散缓不收,反复不已,乃识其奇趣。”又说:“张长史草书,颓然天放,略有点画处,而意态自足,号称神逸。”[19]在他眼里,智永以疏淡、散缓的笔法传达书家奇趣,张旭把喜怒哀乐倾泄于笔下,呈现出自足的意态情趣。这些主张表达了他追求一种平淡自然的情趣和韵味。其作品神采飞扬,内敛外张,抒情性强,也是其重书法神采的一种外化。
唐代书家求工重法的创作倾向,在宋人中濡染渐深。面对人工雕琢过的书法,苏轼极为推崇书法中“自然”。他在《次韵子由论书》中云:“世俗笔若骄,众中强嵬騀。钟张忽已远,此语与时左。”[20]在他看来,超越功利而意境高远,即使技巧上不合规矩,也比只有纯粹技巧而无灵性的书法好。书法作品在端庄中流露出流丽之态,刚健中蕴含婀娜之姿,才是最高级的美。
苏轼追求自然素淡,主张无所欲求,无所矫饰,浑然天成,幽深玄远。在《题王逸少帖》中云:“颠张醉素两秃翁,追逐世好称书工。何曾梦见王与钟,妄自粉饰欺盲聋。有如市娼抹青红,妖歌嫚舞眩儿童。谢家夫人澹丰容,萧然自有林下风。”[21]他认为张旭、怀素的书法不及钟、王,并非功力不及,而在于天然形态上的差距。苏轼喜欢钟繇、二王的淡雅从容,反对粉饰与华美。书法的形态美不拘一格,“肥腴”和“瘦硬”各有千秋,在《孙莘老求墨妙亭诗》中对杜甫的“书贵瘦硬方神通”提出异议:“杜陵评书贵瘦硬,此论未公吾不凭。短长肥瘠各有态,玉环飞燕谁敢憎?”[22]他认为书法艺术像人体一样,或矮或高,或肥或瘦,都各有风度,不能有偏见。他在书法形质上追求风格的多样化与在文学上提出的“文章各自一家”是异曲同工的。
苏轼讨论艺术,提倡“有道有艺”。他在《书李伯时山庄图后》指出:“有道而不艺,则物虽然于心,不形于手”,强调“技进而道不进则不可”[23]的观点。他主张书法在抒情的同时,要寓道载道,以书法来体现自然和人生哲理,并与艺术创作的内部规律相统一。在“技”和“道”的关系上,苏轼认为若“技进而道不进”,单纯是在技巧上追求进步,而无具体思想上的进步是不完美的。因而他主张艺道两进,有道有艺,不可偏废。
苏轼在强调学养与实践相结合的同时,十分重视人品德修养和创作心境对书法的影响。他在《书唐氏六家书后》中说:“古之论书者,兼论其平生,苟非其人,虽工不贵也。”[24]书法之道,讲究道法。书法评品中,必然要注意书家之道,即他的品格和思想。书如其人,书随人名,都说明书家本身的学养、品德、思想的重要性。苏轼这种论书“兼论其平生”的思想,是对技道关系的补充,并非为书法本身所左右,而是联系书家的实际进行全面的剖析,这对于品评书法的内涵,对后代书论有重要的影响。
和苏轼论书重“人”的观念一样,欧阳修也主张书法的价值是由书法家的人格决定的,书法因人而贵。他对唐代的颜真卿大为推重,就是强调其人格。还主张学习书法当自成一家,总是模仿他人的作品,就是“奴书”,十分重视书法的创造性。他在《与石守道第一书》中还主张“书虽末事,而当从常法”,反对“前不师乎古,后不足以为来者法”的“近怪自异”[25],这种“书不可无法”的思想是有价值的。
二、黄庭坚论“禅悟”与“神韵”
“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开启了宋代的“江西诗派”。他的书法初学周越,后取法颜真卿、怀素意,形成了独特的书风,尤以草书影响最大。苏轼说他“以平等观作欹斜字,以真实相出游戏法,以磊落人书细碎事,可谓三反”[26]。观其书论,也有同样的认识。
“以禅论书”是黄庭坚书论的特色。宋代禅宗意识与士大夫思想进一步融合,黄庭坚有意识地将禅理引入书论。黄庭坚在《题绛本法帖》中说:“余尝评书,字中有笔,如禅家句中有眼,至如右军书,如《涅槃经》说伊字具三眼也。此事要须人自体会得,不可见立论便兴诤也。”[27]在黄庭坚看来,王羲之的书法“具三眼”,是从“禅家句中有眼”而来的。
黄庭坚,《花气薰人帖》,纸本
30.3cm×43.2cm,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禅宗主张不立法门,呵佛骂祖。黄庭坚论书也主张求新求变,自成一格。他在《以右军书数种赠丘十四》中云:“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28]体现了他不愿步人后尘、提倡创新的艺术精神。其《题杨凝式书》云:“俗书喜作《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谁知洛阳杨风子,下笔便到乌丝阑。”[29]他在《跋法帖》中云:“由晋以来,难得脱然都无风尘气似二王者。惟颜鲁公、杨少师仿佛大令尔。”[30]他称赞颜真卿、杨凝式学习王羲之,能得其神韵而面貌与羲之迥异,能于萧散无法之中妙契前人。他自己不屑于步趋前人,主张要“脱胎换骨”。
黄庭坚重禅门顿悟之法,论书讲“妙悟”。其《书自作草后》云:“绍圣甲戌,在黄龙山中,忽得草书三昧,觉前所作太露芒角。若得明窗净几,笔墨调利,可作数千字不倦,但难得此时会尔。”[31]《跋与张载熙书卷尾》又说:“古人学书,不尽临摹。张古人书于壁间,观之入神,则下笔时随人意。学字既成,且养于心中,无俗气,然后可以作,示人为楷式。凡作字,须熟观魏、晋人书,会之于心,自得古人笔法也。”[32]他以为,熟观古人书甚至比临摹更为重要,只有通过“观”,才能领悟古人的笔法和笔意。在《书赠福州陈继月》中说:“学书时时临摹可得形似,大要多取古书细看,令入神乃到妙处,唯用心不杂,乃是入神要路。”[33]他强调凝神静虑,参透前人笔意,曾告人学书要“但观古人行笔意”,他认为王羲之初学卫夫人小楷,不能入妙,其后见李斯、曹喜篆,蔡邕隶、八分,于是楷法妙天下。张长史观古钟鼎铭、科斗篆而草圣,不愧二王,都是“妙悟”的结果。明代董其昌“以禅论书”的方法正是传承黄庭坚的。
黄庭坚不仅于古人书法中求悟,而且“字外求法”,于其他事物中悟通书理。他说:“在黔中时,字多随意曲折,意到笔不到。及来僰道舟中,观长年荡桨,群丁拔棹,乃觉少进。意之所到,辄能用笔。”[34]他强调自然和外界事物对书法的感悟作用,“余寓居开元寺之怡思堂,坐见江山,每于此中作草,似得江山之助”[35]。黄庭坚看重笔法之间的悟通,认为草书通于篆隶。他在《跋此君轩诗》中说:“近时士大夫罕得古法,但弄笔左右缠绕,遂号为草书耳。不知与科斗篆隶同法同意,数百年来惟张长史、永州狂僧怀素及余三人悟此法耳。”[36]他以为笔法是写字的关键,犹如禅家所谓“句中之眼”,在《论书》中他说:“字中有笔,如禅家句中有眼,直须具此眼者,乃能知之。凡学书,欲先学用笔。用笔之法,欲双钩回腕,掌虚指实,以无名指倚笔,则有力。”[37]这里讲的“双钩回腕,掌虚指实”指执笔的方法,他以为“古人工书无他异,但能用笔耳”。在《论黔州时字》中说:“张长史折钗股,颜太师屋漏法,王右军锥画沙、印印泥,怀素飞鸟出林,惊蛇入草,索靖银钩虿尾,同是一笔心不知手,手不知心法耳。”[38]《书十棕心扇因自评之》就说的更具体:“数十年来,士大夫作字尚华藻,而笔不实,以风樯阵马为痛快,以插花舞女为姿媚,殊不知古人用笔也。客有惠棕心扇者,念其太朴,与之藻饰,书老杜巴中十诗,颇觉驱笔成字,都不为笔所使,亦是心不知手,手不知笔,恨不及二父时耳。下笔痛快沉着,最是古人妙处。”[39]“心不知手,手不知笔”是指驱笔成字,出自胸臆,纯任自然的创作方式,要能领会“痛快沉着”才能得到古人用笔的妙处。他在《观王熙叔唐本草书歌》中评王熙叔收藏的草书“想初槃礴落笔时,毫端已与心机化”[40],指出了笔与心契合而出神入化为书法之境。
黄庭坚论书尤其重“韵”。他在《题东坡字后》评苏轼“天然自工,笔圆而韵胜”[41]。《书缯卷后》又说:“学书须要胸中有道义,又广之以圣哲之学,书乃可贵。若其灵府无程政,使笔墨不减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余尝为少年言,士大夫处世可以百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42]在《题王观复书后》又说:“此书虽未及工,要是无秋毫俗气,盖其人胸中块磊,不随俗低昂,故能若是。今世人字字得古法,而俗气可掬者,又何足贵哉?”[43]黄庭坚明确提出人格决定书品,强调书家的风神气度,因而他最重魏、晋人书。在《题绛本法帖》中,他说:“两晋士大夫类能书,笔法皆成就,右军父子拔其萃耳。观魏、晋间人论事,皆语少而意密,大都犹有古人风泽,略可想见。论人物,要是韵胜为尤难得,蓄书者能以韵观之,当得仿佛。”[44]“韵”是要求书家具备超凡脱俗的品格风神与深厚坚实的学识修养,体现在书法作品上,能以韵胜的作品就能表现出书家的精神、性情,在笔墨之外含不尽的意味,这与他的禅宗意识相通。
黄庭坚论书主张不要模仿古人,强调书法表现人的性情,讲究在书法创作上加入禅宗的修炼功夫。特别是在草书上,他主张潜心冥会,跨过张旭、怀素、高闲等唐代的狂草大家,上追魏晋书法的逸气,进而达到超俗绝尘的境界。他追求晋人“逸气”,和唐代人的书法面貌拉开距离,开创了宋人书法的新特色。
三、米芾:以“天真”为论书标准
米芾是“宋四家”之一,论书和苏、黄有所不同,主张率真天然的书风,重视自然之美,反对造作,是米芾在评骘前人书法中反复强调的标准。在《海岳名言》中他说:“裴休率意写牌,乃有真趣,不陷丑怪。”[45]“沈传师变格,自有超世真趣,徐不及也。”[46]“学书须得趣,他好俱忘,乃入妙。别为一好萦之,便不工也。”[47]他在《书史》中说:“唐太宗力学右军,不能至,复学虞行书,欲上攀右军,故大骂子敬耳。子敬天真超逸,岂父可比也。”[48]“此帖(指颜真卿《争坐位帖》)在颜最为杰思,想其忠义愤发,顿挫郁屈,意不在字,天真罄露,在于此书。”[49]“江南庐山多裴休题寺塔诸额,虽乏笔力,皆真率可爱。”[50]“杨凝式字景度,书天真烂漫,纵逸类颜鲁公《争坐位帖》。”[51]他对王献之、颜真卿、裴休及杨凝式等人的书法都指出其“天真”的特点,认为他们能顺乎自然地作书,没有人工雕凿的痕迹。王献之的书法变化灵动,米芾以为胜过王羲之,他一反唐人尊羲抑献的传统,认为献之书法以“天真”胜。颜真卿和杨凝式的行书出自本性,能得“天真烂漫”之气。
米芾,《张季明帖》,纸本
26cm×34.5cm,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米芾所说的“天真”之气和“古雅”之美是联系在一起的。《海岳名言》中,他说:“吾书小字行书,有如大字。唯家藏真迹跋尾,间或有之,不以与求书者,心既贮之,随意落笔,皆得自然,备其古雅。”[52]“唐官诰在世为褚、陆、徐峤之体,殊有不俗者。开元已来,缘明皇字体肥俗,始有徐浩,以合时君所好,经生字亦自此肥。开元已前古气,无复有矣。”[53]“颜真卿学褚遂良既成,自以挑剔名家,作用太过,无平淡天成之趣。……大抵颜、柳挑剔为后世丑怪恶札之祖,从此古法荡无遗矣。”[54]他以为,做到“随意落笔,皆得自然”,也就有了古雅,开元之前的“古气”未染肥俗书风,因此未失天然真趣,颜、柳被他称为“恶札之祖”,以为此后“古法”不存,渐而失去了“平淡天成”的意趣。
米芾,《李太师帖》,纸本
25.8cm×31.3cm,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在《宝晋英光集》中,米芾评梁武帝书曰:“其气象有若太古之人,自然淳野之质。”[55]其尚古与平淡淳朴是相通的。他批评张旭“教颜大字促令小,小字展令大,非古也”。在他看来,“古”和“天真”是相通的,都是避免矫揉造作。在《海岳名言》中,他反复强调“无刻意做作乃佳”,“安排费工岂能垂世”。他在《跋颜书》说:“颜真卿学褚遂良既成,自以挑剔名家,作用太多,无平淡天成之趣。”[56]在《论草书》又说:“草书若不入晋人格,徒成下品。张颠俗子,变乱古法,惊诸凡夫,自有识者。怀素少加平淡,稍到天成,而时代压之,不能高古。”[57]他反对“作用太多”,对颜真卿楷书、张旭草书也指责过分夸张造作,无“平淡天成”的趣味。
米芾提倡晋人自然天成的韵致和古雅脱俗的笔意,因而他将书斋取名为“宝晋斋”。他以为张旭的草书与颜柳的楷书变乱了古法,未能得晋人法度神韵。他时时以“古人规”“古人法”作为评判书法高下雅俗的标准。他所谓的“古法”,就是说的“晋人”之法。因此,晋人笔法是米芾学古的重要内容。
米芾在《海岳名言》中说:“壮岁未能立家,人谓吾书为集古字,盖取诸长处,总而成之。既老始成家,人见之,不知以何为祖也。”[58]他认为,书法运笔和结体要富于变化,使字有生气,切忌呆板一律。在《宝晋英光集》中,他说:“学书贵弄翰,谓把笔轻,自然手心虚,振迅天真,出于意外。所以古人书,各各不同,若一一相似,则奴书也。其次要得笔,谓骨筋皮肉脂泽风神皆全,犹如一佳士也。”[59]米芾要求掌握运笔,关键要能出乎心意,任乎自然,善于变化,避免雷同。他所谓的“弄翰”“得笔”,都是强调熟练地掌握运笔技巧。他认为握笔要轻,轻则自然灵便,不致于故意做作。在《海岳名言》中,他说:“世人多写大字时用力捉笔,字愈无筋骨神气。作圆笔头如蒸饼,大可鄙笑。要须如小字,锋势备全,都无刻意做作乃佳。”[60]他不主张握笔用力要轻,反对刻意求工,要求自然纵放,写出变化多样的字来。运笔要“得笔”,要灵活有力,同时要有变化,根据笔画的不同,书写有轻重长短之别,要做到刚劲有力而又自然浑成。
米芾,《临沂使君帖》,纸本
31.4cm×25.1cm,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米芾不仅要求用笔变化,而且书法结体上也极重变化错落,字形的大小要顺乎自然。他在《海岳名言》中说:“唐人以徐浩比僧虔,甚失当。浩大小一伦,犹吏楷也。僧虔、萧子云传钟法,与子敬无异,大小各有分,不一伦。徐浩为颜真卿辟客,书韵自张颠血脉来,教颜大字促令小、小字展令大,非古也。”[61]他以晋人自然变化为尚,而对徐浩、颜真卿、张旭等人“大字促令小,小字展令大”的观念加以批评。此种理论始见于伪托王羲之的《笔势论十二章》:“分间布白,上下齐平,均其体制,大小尤难。大字促之贵小,小字宽之贵大。”[62]颜真卿的《述张长史笔法十二意》中也说:“(旭)又曰:‘称谓大小,子知之乎?’曰:‘尝闻教授,岂不谓大字促之令小,小字展之使大,兼令茂密,所以为称乎?”[63]这是唐人楷书布白结体的要领,米芾反对这种整齐划一、刻板平匀的书风。
在《海岳名言》中,米芾批评唐人安排费工,有“丑怪恶札”之习:
丁道护、欧、虞笔始匀,古法亡矣。柳公权师欧,不及远甚,而为丑怪恶札祖,自柳世始有俗书。[64]
柳与欧为丑怪恶札祖,其弟公绰乃不俗于兄。筋骨之说出于柳,世人但以怒张为筋骨,不知不怒张,自有筋骨焉。[65]
欧、虞、褚、柳、颜,皆一笔书也,安排费工,岂能垂世。李邕脱子敬体,乏纤浓。徐浩晚年力过,更无气骨。[66]
颜鲁公行字可教,真便入俗品。[67]
米芾对欧、虞、褚、柳、颜等人的批评主要集中在楷书上,认为其匀称刻板,缺乏变化,所谓“一笔书”就是讥其书笔画单调划一,少变化生动。他批评颜真卿的字“作用太过”,柳公权“以怒张为筋骨”,欧、虞书法“安排费工”,批评唐人楷书过于整齐划一,与他主张平淡天真的审美趣味相冲突,也正体现了宋代“尚意”与唐人“尚法”之间的区别。
和苏、黄一样,米芾论书也重“意”,是宋代“尚意”思想的代表。其《答绍彭书来论晋帖误字》中写道:
何必识难字,辛苦笑扬雄。自古写字人,用字或不通。要之皆一戏,不当问拙工。意足我自足,放笔一戏空。[68]
他以为书法只要适情惬意,无论工拙,如游戏一般,此论开启了后来其子米友仁以画为“墨戏”的理论。“意足”指书家宜通过笔墨将自己的精神表现在作品之中,因而书法也有了神韵。他论书主张“随意”“率意”,是根植于学养和修养之中的,“随意”的前提在于“心既贮之”。在《海岳名言》中,他说:“一日不书便觉思涩,想古人未尝片时废书也。”[69]米芾所说的“意”“韵”“趣”,都要求字有一种超乎形似之外的韵味。
米芾的书法鉴赏也以“真”为本,提出“入人”的主张,和苏、黄的看法也是一致的。在《海岳名言》中,他说:
历观前贤论书,征引迂远,比况奇巧,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是何等语?或遣词求工,去法逾远,无益学者。故吾所论要在入人,不为溢辞。[70]
米芾所说的“入人”,就是主张切实地深入到书家个性中去,发掘其书风特征,总结其创作规律。米芾致力于书法的鉴藏和赏玩,从跋尾押署、印记装裱上考察古法。他遍访当时士大夫们所珍藏的名迹,亲自收藏,去探求书法的真实面目。唐代中期以前,书法理论是以六朝以来的“天然”“工夫”说和“心手合一”论为主,其目的是把握二王书法中潇洒逸脱的风神之美。米芾追求晋法,就是要把握书法中平淡天真的特征。唐人的书论,崇尚技法与精神的统一,以米芾为代表的宋人书论,则追求平淡隽永之美。
米芾的书学思想核心在于追踪魏晋古风。魏晋人所追求的是萧散飘逸的自然精神,米芾通过追宗魏晋,探寻人文精神,从而追求中国书法中“自然”的本质。即使在唐代颜真卿、怀素以及五代的杨凝式等人的新书风中,他也肯定其中所包含的平淡自然之风,他认为其中有和魏晋精神一脉相承的内容。这是米芾对魏晋精神的再发现,也是宋代人文精神在古典书论中的凸现。
四、南宋时期的崇古书论
南宋时期产生了一批书法理论著作,以赵构《翰墨志》、姜夔《续书谱》、赵孟坚《论书》等为代表。
宋高宗赵构幼年开始学习书法,历时50年,他崇拜东晋二王,努力学习宫廷所藏的二王名迹,成一家书风,具有浓厚古典气息。他的主张和实践不同于北宋文人“尚意”的路数,他强调走魏晋古典的传统之路。他的《翰墨志》强调魏晋笔法,自称:“余自魏晋以来至六朝笔法,无不临摹。或萧散,或枯瘦,或遒劲而不回,或秀异而特立,众体备与笔下,意简犹存于取舍。至若《禊帖》,则测之益深,拟之益严。”[71]他认为“正书”和“草书”不可兼有,“正则端雅庄重,结密得体,若大臣冠剑,俨立廊庙,草则腾蛟起凤,振迅笔力,颖脱豪举,终不失真”[72]。真、行、草、隶、篆五体要能“通其变”,“五者皆在笔端,了无阂塞,惟在得其道而已”[73]。
南宋诗词家姜夔在法书鉴别方面独具慧眼,著有《禊帖偏旁考》,考订《兰亭序》中的部首。还著有《绛帖平》,考订古代法书。姜夔认为,孙过庭的《书谱》尽管很伟大,但还是一部不完整的著作,内容比较简略。他的《续书谱》以崇尚魏晋的自然精神为中心,建立了明确的论书体系,并在此基础上进行理论阐述。具体包括“总论”“真书”“草书”“用笔”“用墨”“行书”“临摹”“方圆”“向背”“位置”“疏密”“风神”“迟速”“笔势”“结体”“情性”“血脉”“书丹”。
《续书谱》归纳了他理想中的作品应包括情性、血脉、风神三个条件。在“情性”一节里,他举了孙过庭的“五合五乖”之说,认为进行书法创作时,精神状态和外界环境都是必要的前提条件。在“血脉”一节中,他论述了书法创作时心气血脉都要贯通其中,要有一种生命流动之美。在“风神”一节,他列举出书法创作要能具备“风神”的八个条件:一须人品高;二须师法古;三须纸笔佳;四须险劲;五须高明;六须润泽;七须向背得宜;八须时出新意。姜氏认为只有符合这些条件的作品,才称得上“自然”。
赵孟坚也是南宋著名的书法家,其《论书》主张书法要学唐或学晋。要学习晋代书法,必须先从学习唐代书法入门。他认为,唐代楷书技法以平正恬淡、分间布白、行笔停匀为特色,对褚遂良、薛稷、颜真卿、柳公权等人正书中的缺点一一进行批评。他推崇初唐楷书的中正风格,又欣赏晋人草书那种虚淡萧散的风格。他认为唐代张旭、怀素所写的连绵草书,缺少晋人的妙趣。晋人草书在端庄严整的法度之中见萧散之美,是极高的艺术境界。
赵孟坚推重晋人的典范作品,强调学习其“形”,和苏东坡、黄庭坚、米芾追慕晋人求“意”有所不同。赵孟坚的思想对元代赵孟頫复兴晋人思想有重要影响,这是研究元代复古书风不可忽视的。
五、宋代的书法著录、《淳化阁帖》与金石学的兴起
北宋朱长文的《墨池编》和南宋陈思的《书苑菁华》是宋代出现的两部从整体上把握书法艺术而建立体系的著作。
苏州人朱长文富于藏书,博通经史,勤于著述,至老不辍。《墨池编》外,还有《吴郡图经续集》《琴史》《乐圃余稿》等多种著作问世。《墨池编》正文20卷,分为字学、笔法、杂议、品藻、赞述、宝藏、碑刻、器用八个部分,选录了前人关于书法的专论,分类汇编,间有考订,审慎典核,辑录了从汉代以来直至宋代的书法文献,其中不仅论历代笔法、品鉴及碑刻作品,而且增加了书写工具,补充了唐代张彦远《法书要录》的记载。
杭州人陈思以鬻书为生,嗜古博学,曾编有《书小史》《宝刻丛编》《两宋名贤小集》等。《书苑菁华》共20卷,包括:书法、书势、书状、书体、书旨、书品、书评、书议、书估、书断、书录、书谱、书名、书赋、书论、书记、书表、书启、书笺、书判、书、书序、书歌、书诗、书铭、书赞、书叙、书传、书诀、书意、书志、杂著等32类,共收录宋以前书法理论160余篇。从唐代起,书论著录有了张彦远《法书要录》、韦续《墨薮》等名作,但若论收罗广泛,分类编排,综合考订,此书贡献尤大。《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佩文斋画谱》中书论一门多采用之,虽思书规模草创,万不及后来之精密,而大辂肇自椎轮,层冰成于积水,其造始之功固亦未可泯焉”[74]。朱长文的《墨池编》和陈思的《书苑菁华》两部书法著录著作,对于了解宋以前的书法文献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
北宋末年还出现以鉴赏和考证见长的书论。黄伯思(1079—1118)著有《东观余论》二卷,谈法帖刊误, 对《淳化阁帖》中的误谬之处,每卷都作了详尽地考订。董逌《广川书跋》从魏晋到唐代的众多名迹,搜求殆尽,详细列举,一一加以考证,解决了晋唐法帖中不少疑难问题。黄、董两家以法帖刊刻正误和考证角度研究经典法帖,是早期从科学角度研究法书的代表书论。
宋代在文字学上也有重要的成就。宋代初期,郭忠恕编纂了一部关于汉字形体的字典《汗简》,仿照《说文解字》体例,其中收录了古文《尚书》《周易》《周礼》等71家古文,在文字学上有重要的文献价值。郭忠恕还编有一部《佩觿》,对“六书”的形声和笔画之同异有详细的考证。宋真宗大中祥符六年(1013),还刊行了梁代顾野王所编的《玉篇》修订本——《大广益会玉篇》,全书由30卷组成,分542部。这也是一部继承《说文》体例的著作,该书以偏旁区分部首解释字义,并把有关字的古体、异体附于释义之后。
宋代从太宗开始实行“文治”政策,对晋唐时期的法书非常重视。淳化三年(992),宋太宗命人将藏于秘阁的法帖进行编纂、摹写,并付诸刊刻以行世,世称《淳化阁帖》。这和唐太宗时期有所不同。唐太宗是专尚王羲之,广搜王氏作品,集于宫廷,命专家能手进行榻摹;宋代则在内府中同时收集了二王以外历代帝王、名臣以及著名书家法帖进行刊刻,他不像唐太宗那样偏爱王羲之一人,而是将王献之和王羲之合称为二王。还广泛搜求历代帝王、名臣和其他书家的作品,编辑成法帖印行。这种新的做法,突破了以前只限于学习二王的路子,也开始重视二王之外的钟繇等其他书家。《淳化阁帖》在文人中广泛流行,成为宋代书法界最有影响的典范性法帖。
随着宋代椎拓技术和刻书印刷技术的发达,大量古代器物碑刻纷纷出土,形成好古收藏的风气,人们开始重视对钟鼎刻石的研究。欧阳修编成的《集古录》是第一部研究碑刻的理论专著,此书共10卷,为欧阳修在宋嘉祐、治平年间(1052—1067)所录各种碑刻、钟鼎铜器的拓本和卷轴题跋,其中以碑刻文字为主,钟鼎铜器仅收录20余件,开创了宋代金石学研究的先河。他在《集古录》的编撰过程中多有感慨,认为书之盛“莫盛于唐”,书之废“莫甚于今”,又云“自唐末兵戈之乱,儒学文章扫地而尽头。宋兴百年之间,雄文硕儒比肩而出。独字学久不振,未能比踪唐人,余每以为恨”[75],有感于此,他身体力行,振兴宋代书坛。《集古录》的编撰,对宋代的学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其后涌现出一批著名金石学家,碑刻专著也接踵问世。
继欧阳修《集古录》之后的是赵明诚(1081—1129)《金石录》,目录、题跋各10卷。赵明诚酷爱金石书画,与妻李清照共同致力于搜集、校订金石资料。经过20多年的努力,积得三代以来古器物铭与汉、唐刻石拓片共2000卷,并作了详细考订辨伪研究。后世把赵明诚和欧阳修并称欧赵,都视为金石学的奠基人。
南宋时期还出现了专门的石刻著录。如绍定年间(1228—1233)陈思的《宝刻丛编》20卷,著录古代碑刻以原石所在地区来划分,记载宋时所见全国各地的碑刻目录,从秦《石鼓文》《诅楚文》起到五代为止,每件碑刻条目下集录前人各家的题跋考证,完整地记录了当时所存的各地碑刻,保存了现已亡佚的诸多金石专著中关于碑刻的题跋。乾道二年(1166)洪适编撰的《隶释》27卷,前19卷著录汉魏隶书碑刻文字189种,后8卷汇集了郦道元《水经注》、欧阳修《集古录》、欧阳棐《集古录目》、赵明诚《金石录》等著作中的汉魏碑目。《隶释》为我国历史上最早集录汉、魏碑刻文字的专著,“自有碑刻以来,推是书为最精博”[76]。宋代金石学的繁荣,为清代碑学在实践上的兴起埋下了伏笔。
结语
宋代有着独特的文化,除受到唐代书法的影响外,更多的是在书法上创造了新的理论,区别于历史上的其他时代。其主要特色表现在三个方面:
其一,这一时期,对二王一脉书风的学习不断深入,书法理论的维度也在拓展,“文人意味”在书法中得到了极大的开掘,二王书法也在宋代受到普遍重视,欧、苏、黄、米等在他们的题跋中,突出书家的主体作用,提倡自然天成,重视个人修养,重视禅学在书论中的运用,他们的书法理论具有重“意”重“文”的人格象征意义。
其二,南宋在恪守魏晋古典书法的基础上,努力寻求新的典范,又回到魏晋传统中。姜夔、赵孟坚等人强调魏晋古典传统的理论。进入元代,回归古典的风气得到延续,以赵孟頫为中心的书家群,掀起了复兴魏晋书风的热潮。
其三,宋代刻帖、书学文献著录和金石学的兴起开拓了古典书论新的内容,对元明清时期书论产生了重要影响,成为后世书论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明代中期以后的官帖围绕恢复《淳化阁帖》展开,刻成《东树堂法帖》《宝贤堂法帖》和《肃府帖》,合家刻帖、摹刻历代名家法帖十分普遍。宋代之后,书法著录逐渐兴盛起来,元代周密《云烟过眼录》、明代朱存理《珊瑚木难》、汪砢玉《珊瑚网》、张丑《清河书画舫》等都是重要的书画文献著录。清代以后,金石学进一步兴起,有力地推动了碑学理论的兴盛,在碑学实践上追求金石趣味,也取得了突出成就,与传统帖学并行,这和宋代金石学的发轫是分不开的。
责任编辑:张立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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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关于汉魏六朝书法的讨论,参见朱天曙《汉魏六朝:中国古典书论的生成及其价值》,《中国书法》2018年第5期;关于唐代书论的讨论,参见朱天曙《构建与阐释:中国古典书论体系在唐代的形成》,《中国书法》2019年第7期。
[2] 苏轼著、屠友祥校注:《东坡题跋》卷四《跋陈隐居书》,上海远东出版社2011年版,第212页。
[3] 苏轼:《东坡题跋》卷四《书唐氏六家书后》,第245页。
[4] 苏轼:《东坡题跋》卷四《跋君谟书赋》,第206页。
[5] 苏轼:《东坡题跋》卷四《跋王晋卿所藏莲华经》,第226页。
[6] 苏轼:《东坡题跋》卷四《书所作字后》,第204页。
[7] 苏轼:《东坡题跋》卷五《记欧公论把笔》,第299页。
[8] 苏轼著、王文诰注、孔凡礼校注:《苏轼诗集》卷五《次韵子由论书》,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10页。
[9] 苏轼:《东坡题跋》卷四《跋君谟飞白》,第206页。
[10] 黄庭坚著、屠友祥校注:《山谷题跋》卷五《跋东坡书远景楼赋后》,上海远东出版社2011年版,第129页。
[11] 苏轼:《苏轼诗集》卷十一,第543页。
[12] 苏轼:《东坡题跋》卷四《题二王书》,第183页。
[13] 苏轼:《东坡题跋》卷四《书唐氏六家书后》,第246页。
[14] 苏轼:《东坡题跋》卷四《题欧阳帖》,第231页。
[15] 苏轼:《东坡题跋》卷四《评草书》,第209页。
[16] 苏轼:《苏轼诗集》卷六《石苍舒醉墨堂》,第236页。
[17] 苏轼:《东坡题跋》卷四《论书》,第209页。
[18] 苏轼:《东坡题跋》卷二《黄子思诗集后》,第120页。
[19] 苏轼:《东坡题跋》卷四《书唐氏六家书后》,第245页。
[20] 苏轼:《苏轼诗集》卷五《次韵子由论书》,第211页。
[21] 苏轼:《苏轼诗集》卷二十五《题王逸少帖》,第1342—1343页。
[22] 苏轼:《苏轼诗集》卷八《孙莘老求墨妙亭诗》,第371页。
[23] 曾枣庄:《宋代序跋全编》卷一零九,巴蜀书社2015年版,第3045页。
[24] 苏轼:《东坡题跋》卷四《书唐氏六家书后》,第245页。
[25] 欧阳修:《与石守道第一书》,崔尔平编《历代书法论文选续编》,上海书画出版社2015年版,第46页。
[26] 苏轼:《东坡题跋》卷四《跋鲁直为王晋卿小书尔雅》,第226页。
[27] 黄庭坚:《山谷题跋》卷四《题绛本法帖》,第97页。
[28] 黄庭坚著、刘尚荣校点:《以右军书数种赠丘十四》,《黄庭坚诗集注》第五册《山谷诗外集》补卷第二,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1604页。
[29] 黄庭坚:《山谷题跋》卷四《题杨凝式书》,第110页。
[30] 黄庭坚:《山谷题跋》卷五《跋法帖》,第93页。
[31] 黄庭坚:《山谷题跋》卷五《书自作草后》,第133—134页。
[32] 黄庭坚:《山谷题跋》卷五《跋与张载熙书卷尾》,第136页。
[33] 黄庭坚:《山谷题跋》卷五《书赠福州陈继月》,第136页。
[34] 黄庭坚:《山谷题跋》卷九《跋唐道人编余草稿》,第244页。
[35] 黄庭坚:《山谷题跋》补编《书自作草后》,第270页。
[36] 黄庭坚:《山谷题跋》卷八《跋此君轩诗》,第214页。
[37] 黄庭坚:《论书》,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编《历代书法论文选》,第355页。
[38] 黄庭坚:《山谷题跋》卷五《论黔州时字》,第137页。
[39] 黄庭坚:《山谷题跋》卷七《书十棕心扇因自评之》,第173页。
[40] 黄庭坚:《观王熙叔唐本草书歌》,《黄庭坚诗集注》第五册《山谷诗》外集补卷第二,第1593页。
[41] 黄庭坚:《山谷题跋》卷五《题东坡字后》,第121页。
[42] 黄庭坚:《山谷题跋》卷五《书缯卷后》,第131页。
[43] 黄庭坚:《山谷题跋》卷七《题王观复书后》,第173页。
[44] 黄庭坚:《山谷题跋》卷四《题绛本法帖》,第98页。
[45] 米芾:《海岳名言》,《历代书法论文选》,第360页。
[46] 米芾:《海岳名言》,《历代书法论文选》,第362页。
[47] 米芾:《海岳名言》,《历代书法论文选》,第363页。
[48] 米芾:《书史》,《米芾集》,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19页。
[49] 米芾:《书史》,《米芾集》,第123页。
[50] 米芾:《书史》,《米芾集》,第127页。
[51] 米芾:《书史》,《米芾集》,第130页。
[52] 米芾:《海岳名言》,《历代书法论文选》,第360页。
[53] 米芾:《海岳名言》,《历代书法论文选》,第361页。
[54] 米芾:《海岳题跋》,《米芾集》,第200页。
[55] 米芾:《宝晋英光集》卷八,《丛书集成初编》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65页。
[56] 米芾:《宝晋英光集》补遗,第75页。
[57] 米芾:《宝晋英光集》补遗,第78页。
[58] 米芾:《海岳名言》,《历代书法论文选》,第360页。
[59] 米芾:《宝晋英光集》卷八,第66页。
[60] 米芾:《海岳名言》,《历代书法论文选》,第361—362页。
[61] 米芾:《海岳名言》,《历代书法论文选》,第361页。
[62] 王羲之:《笔势论十二章》,《历代书法论文选》,第31页。
[63] 颜真卿:《述张长史笔法十二意》,《历代书法论文选》,第279—280页。
[64] 米芾:《海岳名言》,《历代书法论文选》,第361页。
[65] 米芾;《海岳名言》,《历代书法论文选》,第361页。
[66] 米芾:《海岳名言》,《历代书法论文选》,第362页。
[67] 米芾:《海岳名言》,《历代书法论文选》,第363页。
[68] 米芾:《答绍彭书来论晋帖误字》,《米芾集》,第13页。
[69] 米芾:《海岳名言》,《历代书法论文选》,第363页。
[70] 米芾:《海岳名言》,《历代书法论文选》,第360页。
[71] 赵构:《翰墨志》,《历代书法论文选》,第365—366页。
[72] 赵构:《翰墨志》,《历代书法论文选》,第367页。
[73] 赵构:《翰墨志》,《历代书法论文选》,第368—369页。
[74]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二十,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985页。
[75] 欧阳修:《六一题跋》卷四,《中国书画全书》第1册,第536页。
[76]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八十六,第7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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