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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宪 | 艺术观看:一个哲学问题
作者
【“艺术学和艺术评论”系列讲座(三)】
要理解作为哲学问题的“艺术观看”,首先需要了解哲学如何讨论观看?人有五官和五感——视、听、触、味、嗅觉,五感是我们作为现实存在的人与世界和他人发生关联的重要通道。感觉经验奠定了我们在世上的存在感或存世感。这里我借用海德格尔的一个重要概念——“人生在世”(being-in-the-world)。在世的感觉是什么?就是通过感官感知世界万物和自我的存在,离开感觉,存在感就荡然无存了。心理学有一个经典的实验,叫作“感觉剥夺实验”,就是让你戴上眼罩、塞上耳塞,躺在一个黑暗无光、空无一物的房间里,当五感全被剥夺,人跟世界便失去了联系,内心充满恐惧和焦虑。这个实验表明,人通过感官与世界交流,没有感官经验我们就没有办法跟世界产生联系。接下来的问题是,在各种感官中,哪些更为重要?黑格尔发现,在人的所有感官中有两个更重要,它们是认识性的器官,一个是视觉,另一个是听觉。为什么呢?黑格尔的解释是,它们是在远距离感知对象,所以有别于触觉、味觉和嗅觉,具备更大的自由度。在中国也有很多关于视觉的表述,比如许多常用的概念都和视觉相关,如“光明”“慧眼”“见识”“灵见”“千里眼”和“火眼金睛”等。在哲学领域,视觉向来是一个重要的论题。西方古典哲学通常把人类的认知方式分成感性和理性两大领域,并将观看划入感性领域。比如,古希腊哲学家们就把认知方式分为两种:一种叫“可感觉的认识”,一种叫“可理解的认识”。“可感觉的认识”就是感性认识或者感性知识,而“可理解的认识”则指理性认识或推理的、逻辑的知识。以苏格拉底为界,在他之前,两种认识或知识受到同等的关注;而在他以后,希腊哲学就转向了对“可理解的知识”的探讨,逐步将“可感觉的认识”边缘化了。启蒙运动以来,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一个占据主流地位的观念就是理性至上。众所周知,从传播的历史来看,在印刷文化于15世纪出现之后,书籍或文字慢慢变成了人类文明和知识传播的重要载体。读书就是一种理性活动,所谓“知书达理”,而观看却被认为是较低等的感性认识。尤其到了现代,由于知识分类和科技进步,导致人们普遍认为理性是人类最重要的认知方式,在这方面韦伯有很多精彩的论断。当然,这其中还是有很多变化的,特别是到了20世纪下半叶,比如法兰克福学派的领军人物马尔库塞提出了“新感性”论,他在《单向度的人》中对当代社会理性至上的问题做了深刻反思;批评家桑塔格则提出了“反对阐释”论,强调应回到感觉而不是热衷于理性解释;另一位法国的哲学家利奥塔也提出了图像与话语二分格局的后现代翻转,话语就是理性语言,图像则是感性语言,他认为理性不应该占据唯一重要的位置,应该重新重视图像的感性认知,进而论证了视觉感知的合法性和重要性。这些理论的出现与从印刷文化向以视觉图像为主导的社会文化形态的转变关系密切。这就是所谓后现代文化、消费社会和视觉文化,三个概念看起来完全不同,但实际上是对当代社会不同角度的观察,三者中包含了复杂的关联性和一致性,这也是视觉问题凸显的社会历史语境。那么如何从观看进入艺术观看呢?从学理上说,艺术是审美的,而审美是感性的,属于感性认识领域。鲍姆嘉通在1750年给美学命名的时候,就把它明确界定为“感性认识的完善”,也即古希腊所谓“可感觉的认识”。在词源学上,美学这个概念就是感知或直觉的意思,与逻辑学、伦理学等推理性的知识全然不同。今天我们对视觉现象的高度关注和探究,从美学方面来思考是一个重要的路径。那么第二个问题就是——“什么叫艺术观看?”朱光潜在《谈美书简》中说过,面对一棵松树,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看”。艺术家特别注意松树的造型、色彩和形态;而一个林业学家要看松树生长的情况,看它跟阳光的关系、跟环境的关系;一个经济学家或商人看的则是松树能卖多少钱,能怎么样换取最大价值,等等。朱光潜告诉我们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就是面对同一个事物可以有不同的观看方式,而从同一视角看同一对象也可能得到完全不同的认知和经验。艺术的观看就是人类诸多观看方式中非常重要的一种,它尤其集中地体现在艺术家的观看之中。当然,艺术家包括很多类型,广义的艺术家包括作家、诗人、戏剧家、舞蹈家等,他们通过各自特有的艺术媒介来观看世界万物。本文重点讨论造型艺术家的艺术观看,其中包括画家、雕塑家、摄影家、建筑师等。造型艺术家的专业训练实际上就是一种视觉训练,我们今天谈论的所谓的视觉形式、设计感、审美品位或审美能力等,实际上就是一种观看能力或观看经验。回到朱光潜讨论的艺术家看松树的范例,可以说,艺术家正是在经营一种独特的观看方式,并把这种独特地观看世界的方式传授给更多人。正如达 · 芬奇的论点——艺术就是“教导人们学会看”。哲学家卡西尔进一步认为,艺术家最高的天赋就是要教导人,而作为一个有教养的观众,就是要学会看。因为通过看,可以把握到更深层的东西,科学和艺术都在探索深层的东西,但是它们探索的方式是不一样的:一个通过形象,一个通过法则。达·芬奇的这句话实际也是这个讲座的主题——如何学会艺术地观看?艺术的看跟其他的看不一样,达·芬奇在他论绘画的笔记里面有一段话,他坦陈要发展出一种完整的、完全的心智,既要研究艺术的科学,又要研究科学的艺术,最重要的就是要学会如何去看(Learn how to see),要学会如何去看,还要意识到世界万物是关联着的。所谓艺术视觉修养,通常就是指一个人的视觉能力或视觉理解力,这种能力的获得和提升往往需要艺术熏陶和训练。在这里,要谈及一个观看中的核心哲学问题——视觉性。艺术史家弗斯特在他编辑的《视觉和视觉性》一书中,对视觉性做了如下界定:“我们如何看,我们如何能看,如何被允许看,如何去看,即我们如何看见这一看,或是如何看见其中未现之物。”我们如何去认识这个“看”?或者我们如何看见其中看不见的东西?这些在视觉或观看中都是非常重要的问题。以范宽的《溪山行旅图》为例,中国人看山、看水或看风景,与西方人完全不一样,我们有独到的观看方式。画中层峦叠嶂,山外有山,可是人物却小得出奇。从西方人的观看方式出发,这样的人与自然的比例似有压抑感,但在中国人看来,人就是自然的一部分,是万物中的一员,完全融入山水风景之中。又如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其横向展开的画卷形式,也蕴含着中国独特的观看方式。与之对应的,西方的架上画或壁画作为一种公共展示型的艺术,或展陈于画廊,或存在于市政厅、教堂里,供公众观看。中国传统绘画的手卷形式,在没有博物馆的时代则仅供三五个好友一起观摩,随着画卷徐徐打开,一个个场景才能依次展现出来。《富春山居图》中的山水就描绘得如电影长镜头般,观者的视线不是固定在一个画面上,而是随着画面的移动在不断延伸,如同边走边看,这就是其所隐含的中国人独特的观看方式,与西方人单一视点的焦点透视迥然异趣。这里有两幅作品,分别是两位艺术家所描绘的同一个场景,即英国湖区最大的温特湖:一幅为英国浪漫主义时期的佚名画家所绘(图1),另一幅由旅居英国的中国画家蒋彝所绘(图2)。通过细读这两幅画,可以看到中国和西方画家对同一场景的不同表现方式,以及所呈现的不同观看方式。为什么面对同一场景会画出完全不同的风景呢?用艺术史家贡布里希的一句话来概括:“绘画是一种活动,艺术家们是要看他要画的东西,而不是画他看到的东西。”这句话的意思是,艺术家不会看到什么就画什么,艺术家绝不是一个被动的镜子;相反,往往是他想画什么才去看什么。按照贡布里希的看法,观看类似于投射,艺术家把他想看的东西投射到观察的对象上,想看的东西就会浮现出来,占据他的视觉中心,当然也要考虑到历史传统和绘画语法的决定性作用。他的这个论断很重要,告诉我们一个道理,艺术家的观看是具有高度主观选择性的。点击以下链接即可阅读
《艺术学研究》稿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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