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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洋 | 有我之像与无我之像 ——再谈艺术心理学中的视觉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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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学和艺术评论”系列讲座(四)】
在19世纪初,莱比锡大学生理学教授恩斯特·海因里希·韦伯(Ernst Heinrich Weber)不像其他生理学家那样热衷于研究人体解剖和生理结构,而是采用生理科学方法研究人的感觉。他让学生们到实验室来做测试,他用圆规的两个针脚刺激学生的皮肤,并逐渐缩小针脚之间的距离,直到学生无法分辨出是两个针脚还是一个针脚。通过对许多学生进行相同的实验,韦伯记录了人对两点同时刺激的最小知觉边界,这是心理学中重要的“两点临界”(Two-Point Thresholds)和“最小感觉差”(Just Noticeable Difference)。此外,他还在不同的身体部位做实验,来探索人的知觉敏感度。韦伯的实验方法和技术既不先进也不复杂,人们完全可以在更早的时代就完成这些实验,因此,这个心理学上的重要实验,其历史价值不在于实验技术,而在于把科学研究方法引入过去通常通过哲学方法研究的对象。艺术心理学的许多争议,归根结底就来自19世纪科学心理学的出现。从古希腊开始,与艺术有关的心理学问题都是哲学思考的内容。探讨心理现象的人都是哲学家,他们思考心理现象的方法是哲学方法,这个时期一般被称为“哲学心理学”时期。韦伯及其同时代人的研究发现,代表着科学观念在19世纪的兴起,这极大地改变了哲学对心理现象及其知识的权威地位。韦伯不再像亚里士多德那样反思人类感觉活动的性质,而是用实验和计量的方法研究感觉的一般规律,突破了哲学的范式,把生理学的方法引入心理学研究。实验科学带来了新的观念与方法,带来了对研究方法本身进行检验的科学理念,这深深影响了哲学与心理学的关系。在阐释人类的精神、情感和心理活动方面,哲学面临着科学异常严峻的挑战。哲学方法之所以受到质疑,是因为韦伯的实验提出一个核心问题:错觉问题。实验科学证明了错觉是普遍存在的,而且可以被测量和验证;而传统的哲学方法则很难发现和解释这些问题。新的心理学范式是在19世纪中期的德国建立起来的。科学家们用实验方法研究心理现象,这些方法很快就影响到那些试图从古典哲学突围的新一代哲学家。在哲学中接受实验方法的重要人物是古斯塔夫·西奥多·费希纳(Gustav Theodor Fechner),他也是莱比锡大学的医学学生,读书时就对韦伯的理论感兴趣,他早年从事科普写作和科学教材的翻译工作,后来患上了非常严重的焦虑症和恐光症,不得不辞职在家休养,费希纳躲在无光的黑室里静养,并在这个时期沉迷于哲学,撰写了《论死后生命》(Das Büchlein vom Leben nach dem Tode),尝试从科学的角度思考生命与死亡的关系。很显然,“死后生命”的概念影响了阿比·瓦尔堡(Aby Warburg)。费希纳病情恢复后转向研究心理学和美学,出版了现代心理学史上里程碑式的《心理物理学纲要》(Elemente der Psychophysik,1860)和《美学导论》(Vorschule der Aesthetik,1876),蔡元培曾评价《美学导论》是美学史上的第二新纪元。费希纳使用实验的方法研究审美现象,提出许多重要的理论,比如用实验、调查等方法提出了“黄金分割假说”(golden section hypothesis)。他请10个人作被试,让他们对面积相等、形状各异的10个矩形白板(其中包括黄金比例的矩形、正方形等)进行美的判断,这些人中有受过正规教育的人,也有完全没有任何艺术知识的人。费希纳根据他们做出判断的果断程度进行打分,毫不犹豫地给1分,分值根据犹豫程度递减(1/2或1/3)。他提示这些人不要考虑图形的实用性,而仅从愉悦程度进行判断。结果发现,形式越靠近黄金分割的矩形,喜欢的人越多;相反,正方形和长矩形则喜欢的人最少。他由此判定,黄金分割矩形引起的愉悦大于其他长宽比例。费希纳还使用了其他方法研究类似的问题,比如搜集市面上被生产出来的矩形产品,并对这些被生产者广泛使用的形式进行统计。他还让人们制作自己认为最美的矩形形式,运用各种实验方法对毕达哥拉斯的假设进行测量、检验和总结,而不再通过哲学的反思与推理。科学观念的兴起与实验方法的普及,最终让心理学从哲学中独立出来,成为一个独立的新学科,1879年威廉·冯特(Wilhelm Wundt)在莱比锡大学创建了第一个心理学实验室,这标志着现代心理学的出现。更准确地说,这标志着心理学从哲学中脱离出来,成为拥抱科学的新兴学科,即“实验心理学”。冯特在他的代表作《人类与动物心理学讲义》(Vorlesungen über die Menschen und Thierseele,1863)中开篇就旗帜鲜明地反对用哲学的方法研究人类的心理现象。“它拒绝在任何意义上视心理学的研究依赖于过去形而上学的结论”,“宁愿颠倒心理学与哲学的关系,就像很久以前经验的自然科学颠倒它同自然哲学的关系那样”,甚至拒绝一切不是以经验为基础的哲学思辨。冯特的心理学实验室在德国学术界迅速产生影响,让心理学成为19世纪后期德国学术界最有影响力的新学科。实验心理学主要研究人的感觉、意识、情感、认知和记忆等问题,这些工作过去都应该由美学完成。心理学从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果把这场历史转变比喻为一个思想史的湍流,那么有许多思想家先后卷入了漩涡。比如最早提出“意识本质是流”的美国心理学之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他吸收德国实验心理学方法,在哈佛大学创建了心理学系,成立美国第一个心理学学会,主办了第一个心理学杂志。再比如马克斯·韦特海默(Max Wertheimer)及其格式塔心理学,也是这场心理学方法论变革的延伸。但我认为,在心理学内部最深刻地回应了实验方法的,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弗洛伊德是医学学生,对生理医学的实验方法非常熟悉,他跟随恩斯特·布吕克(Ernst Brücke)做过六年鱼类和龙虾的解剖工作,研究它们的神经系统;还向西奥多·梅内特(Theodor Meynert)学习了大脑解剖。但他最终创立了精神分析学,主要采用与实验方法完全相反的研究方法:谈话疗法、自由联想法、催眠等,提出对人的心理世界和行为起到决定作用的,不是实验心理学所研究的感觉和理智,而是更加强大的被压抑的潜意识。需要强调,这段心理学范式发生剧变的时期,也是哲学、美学和美术史研究发生方法论变革的时期。弗朗兹·布伦塔诺(Franz Brentano)面对实验方法的挑战,尝试沿用韦伯和费希纳的实验研究建立“以经验立场出发的心理学”。此外,德国心理美学的兴起也是实验心理学发展的延伸,乔南尼斯·伊曼纽尔·伏尔盖特(Johannes Immanuel Volkelt)、西奥多·里普斯(Theodor Lipps)吸收了实验心理学方法去丰富美学研究,论证和丰富了“移情”(Einfühlung)、“内模仿”(Innere Nachahmung)等许多重要概念。值得注意的是,里普斯在论述著名的“移情”概念时,也结合了一个与错觉有关的例子。他分析了希腊神庙的多立克柱式给人带来的错觉,认为物质存在“本身”与其在空间中被看到的“影像”是不同的。人们在看多立克石柱时,往往看到的只是石柱的“空间影像”(Spatial image),而不是石柱的物体本身,因此物体本身体现出“下坠”感,而空间影像则体现出“上腾”感。“移情”就是事物的“空间影像”所激发的美感经验的运动。在哲学中对心理学的分离、实验方法的兴起做出回应的思想家,德国的是胡塞尔,法国的是柏格森。很多思想家开始思考用实验的方法和科学的方法研究感觉时,触及过去人们在思考审美现象时不曾触及的问题,并且,哲学与科学关于心理现象的研究差异,集中在一个核心问题上,就是错觉问题。从19世纪开始,哲学、美学与实验方法之间的问题集中体现在关于错觉的问题上。如果人的感觉是能够发生错误的,那要如何通过感觉来获得可靠的理性知识?人的感知到底是不是可靠的?这是哲学中的认识论问题,但是在心理学中却是一个等待科学去回答的问题。于是,围绕着视觉错觉,思想家们提出了许多不同的解释,视觉错觉的提出及其解释,成为艺术心理学的核心问题。比如缪勒-莱耶错觉实验(Müller-Lyer illusion),两个相等的线段如果在两端配上不同的箭头,就会让人产生两个线段的长度不一样的错觉。几乎在同一时期,还有一个非常著名的与错觉有关的实验发明,比利时科学家尤瑟夫·普拉托(Joseph Plateau)在观测太阳过程中,发现了残留的负像,他把这种现象称为“视觉暂留现象”,并在这个实验基础上发明了科学仪器“诡盘”(Phenakistiscope),用来研究人在观察运动中的视觉错觉,而这项发明最终导向了电影的发明。正是在这个时期出现了著名的“鸭兔图”(Kaninchen und Ente),这个图像最早出自1892年慕尼黑《飞叶》(Fliegende Blätter)杂志的插图(图1),后来被《哈珀斯周刊》(Harper's Weekly)转载,波兰心理学家约瑟夫·贾斯特洛(Joseph Jastrow)在《心理学中的事实与寓言》(Fact and Fable in Psychology,1900)和《下意识》(The Subconscious,1906)中引用和分析了这个图像。让这个图像备受关注的是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他在《哲学研究》(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1953)的附录中对这个图像进行了细致的分析,激发了许多人围绕这个视觉错觉图像的暧昧性、两重性展开进一步讨论。贡布里希在《艺术与错觉》(Art and Illusion,1960)导论里,回应维特根斯坦的分析,提出了错觉图像与文化语境的关系问题。米歇尔(Mitchell)在1994年的《图像理论》(Picture Theory)中对“鸭兔图”进行细致的考辨和分析,把图像视觉错觉问题引入关于所谓“元图像”(Metapictures)的讨论。总之,从实验方法在19世纪中期进入心理学之后,关于视觉错觉的争论便成为核心话题,而“鸭兔图”这样的错觉图像则成为争论的焦点。这类错觉图像意味着,“图像本身所是”与“人在图像中所见”之间并不必然是统一的,错觉图像让二者之间形成了令人困惑而迷人的张力。该如何解释错觉图像?该如何认识这种能够让不同的人产生差异化认知的图像?“鸭兔图”本身没有什么神秘之处,不需要就其本身进行讨论,但从这场争论中可以认识到:以往对图像的定义在错觉图像面前失效了,必须重新审视图像。实验心理学认为,视觉就是通过眼睛、神经系统和大脑知觉来把握可见图像的,但“鸭兔图”则告诉我们:“观看”似乎并非这么简单。如果用认知科学的方法去检验,人们看到的图像是同一个,但人们对相同的图像会有完全不同的理解。因此错觉图像的问题,不是分析“什么是错觉”能完成的,必须回到“图像是什么”的问题。点击以下链接即可阅读
《艺术学研究》稿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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