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余开亮 | 庄子的心物一体美学与技艺实践
作者
摘 要
一、庄子新型心物关系的提出
在一般的思想内涵上,心物关系聚焦的是人采取什么样的态度来看待世界外物并形成相应的判断。面对同样的外物,关注的态度不同,就会导致不同的判断方式。按日常习俗性理解,理性态度形成认识性的心物关系,实用态度形成功用性的心物关系,欲望态度形成占有性的心物关系,道德态度形成伦理性的心物关系,情感态度形成审美性的心物关系。然而,在庄子看来,对心物关系的这种习俗性理解,因隐含着特定态度取向之偏颇,故其本身是有问题的。在《秋水》篇中,庄子将这几种“心物观”归结为因“以物观之”“以俗观之”“以差观之”“以功观之”“以趣观之”而滋生的偏见与偏爱之产物。在《庄子》全书中,庄子从自身的哲学立场出发,针对具体以上五种日常世俗性心物关系一一进行了批评与解构,显示了其超凡脱俗的哲学智慧。
针对认识性的心物关系,庄子认为,分别之知与成见令人陷入了认识的迷途,让人作茧自缚。众人“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齐物论》),于是世间争论不休,“故天下每每大乱,罪在于好知”(《胠箧》)。庄子认为,物本身乃是一个整体,认识分别之心只会导致物的割裂,所谓“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齐物论》)。《天下》云:“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判断、分析、观察之理性态度是无法获得真知的。针对功用性的心物关系,庄子认为,多数人只知道看到事物的用处而盲目索取,乃至于轻用其身,最终令自身如跳梁小丑般“中于机辟,死于网罟”(《逍遥游》)。《骈拇》云:“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而很多人与事物也正是因其有用性过于突出,而招致斧斫,难尽天年,故“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人间世》)。
二、心物直观与境界论美学
习俗之心被分解与终止,一方面意味着自然境界之心或生命自由本真状态的呈现;另一方面意味着人将以一种“无态度”的方式去面对外物。以自由本真的生命去应物而不起态度、意念,最终与物一体共存而回归自然大道,这是庄子人生哲学的精神旨归。可以说,这种心物直观是庄子“虚己以游世”(《山木》)处世哲学的真正落实。其中,无心、无情与通物是这种心物直观关系的鲜明特色。无心,一方面“无”掉习俗之心,另一方面凸显自由境界之心。以自由境界之心去应物,要求“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应帝王》)、“物物而不物于物”(《山木》)。这就表明,庄子的应物之境界绝不是本能式的浑浑噩噩,而是一种高迈超越的自由心灵。所以,无心应物意味着对心灵自由本真状态的持守,以及对物之自然状态的顺化。以高蹈的精神自由去接纳物、顺应物,从而“乘物以游心”(《人间世》)。《人间世》云:“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庄子“心斋”理论中所讲的“听之以耳”“听之以心”皆是现实习俗性的心物关系,而“听之以气”则是以生命的自由本真状态去虚而任物、与物一体。这里的“气”更多的是指一种“心气”“神气”,是“高度修养境界的空灵明觉之心”。“听之以气”恰能使得心、使得整个生命反归于气在流转生成人时的自由本真状态。由此,境界之心则能与身同体,与万物同体,与道玄同。庄子还以镜与水为喻,对这种“乘物以游心”的心物直观关系进行了具体揭示。《应帝王》云:“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天道》亦云:“万物无足以铙心者,故静也。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与日常习俗经验中心物将迎的“目既往还,心亦吐纳”不同,庄子要求人心如镜子、静水般去映照外物,感知外物,以维系心与物的互不相害、各得其是。由此,心不为物扰,是为“撄宁”;而物则无成毁,是为“复根”。无情,一方面“无”掉习俗之情,另一方面凸显自由之性命之情。习俗之情,往往被物所制,来不能御,去不能止,为偏爱之情。性命之情则缘自然之性而动,因境界之心而发,为至正之情。《骈拇》即云:“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天地》云:“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亡 ,万物复情,此之谓混冥。”《骈拇》云:“吾所谓臧者,非所谓仁义之谓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这里的情近于性,非以物为动力源的世俗人伦之情,而是以性为动力源的天地之情。所以,庄子并不是完全的无情者、绝情者,他反对的是世俗社会所滋生、所教化的情,追求的是与自然之性、自然之道合一的性命之情、天地之情、自然之情。以自由性命之情应物,要求“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是故逆物而不慑”(《达生》)、“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田子方》)。这里的死生惊惧、喜怒哀乐皆为被物所制的习俗之情。体道者则能超越这种为物所感之情而“致命尽情”,“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德充符》)。“致命尽情”乃以性命之情与物为春,“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䪻。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大宗师》)。这表明,体道者之无情乃是一种来即应、去即止的顺应人情而又超越人情的自然因任状态。这种无情于物,不夺物宜的性命之情,即《德充符》所言的“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与习俗经验中情物婉转摩荡不同,庄子反对有情感态度倾向性的迁物之情,主张在忘情融物、无为相因中守护着天地万物的自然运化、寂寞无为。这种情物关系,其敞开的是生命自然之性情与未受人为扰乱与情感灌注的自在之物、本真之物。于此,庄子的情物关系构筑了人之本质与物之本质直接相遇的生命自由关系,人与物也因此而独化、玄冥。人之本质与物之本质的随遇相逢,打开了心物一体直观的会通之境。心与物的相通使得个人生命与万物打成一片,和谐共存于自然大化之流。心物能够相通为一,既源于心物在宇宙生成意义上气的同一,又源于境界之心对万物的临照。从宇宙生成论而言,包括人在内的天地万物皆是道经由气为中介所进行的自然创化。《知北游》云:“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圣人故贵一。”道正是通过气的中介,特别是阴阳之气的聚散循环而创化万物并联通万物。“天下一气”使得宇宙万物,包括人与物之间形成一个连续统一的整体,使心物的相通为一在材质上有了可能。不管是“通天下一气”还是“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天地》),说的都是宇宙创化时的原始和谐与混沌状态。然而,历史的发展,使得这个未始有物、未始有封、未始有是非的混沌世界被凿窍而亡。由此,人与物的相通为一只能通过精神境界的临照或“以道观之”方有复归的可能。故庄子心物直观的通物,乃出于一种精神境界超越性的“与物齐一”。所谓“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齐物论》)、“若一志”(《人间世》)、“同于大通”(《大宗师》)、“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天道》)等表述,都是经由心物的直观而达至的心物一体之精神境界。《秋水》云:“始于玄冥,反于大通。”世界万物始于气的原始和谐,最终通过心物一体而复返于境界的和谐,是庄子对人生终极问题给出的答案。庄子的心物直观打开了人生在世的存在性境域,其美学性是不言而喻的。爱莲心在谈论庄子的心灵转化论题时说:“分析功能因此而完全分解了。与此同时,审美功能通过其与童真心灵的联结而联合起来。”显然,庄子心物直观所激发的审美功能不同于曾被庄子批判过的山林皋壤之美。前者是一种“无态度”、无感物情动的人与万物一体之生命共存,属于存在论或境界论美学;后者则是一种因外物感性形式影响而滋生情感态度倾向性的心理学美学。《知北游》云:“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在庄子看来,只有通过原(推原,本原地呈现)、达(通达、感通)和观(观照、直观)的直觉或审美方式才能达成对道或道境的领会。濠梁之辩中,惠施以对象性认知的方式认为人无法知道鱼儿是否快乐,而庄子则以审美直觉方式感受到了宇宙生命的感通之美。在心物直观面前,人与鱼、庄周与蝴蝶是物我两忘、相通为一的。也就是说,庄子的心物直观打开了人与物的存在本性,敞开了人与物、人与世界和谐自然的共存境域,生命由此感受到了与道合一的至美与至乐,这是一种“由根源之美而来的人生根源之乐”。因而,心物直观使生命得以虚静澄明并散发出一种生存境界之美。
三、心物一体之境与技艺的显现 / 通达
通过心物一体直观,人实现了自我的心灵转化,物也实现了自身物性的显现。生命居于这一人生境界,既是庄子对人生在世终极意义的回答,又是庄子对人生至美、至乐精神的终极体验。然而,庄子并没有让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隐微而不可见的生命境界仅限于一种静观的内在精神体验上,还为之打开了实操性的可感之径与通达之途。心物一体使现实经验的身与心、人与物的裂隙得以抹平,心-手(身)-物之间也因此实现了无缝连接与自由流转。体现心-手(身)-物贯通一气的技艺得到了庄子的极大关注。郭象《养生主注》曰:“直寄道理于技耳。”《天地》云:“能有所艺者,技也。”成玄英疏:“率其本性,自有艺能,非假外为,故真技术也。”张祥龙说:“技艺几微就是介于有(显)和无(隐)之间的发生机制。中西的古人之所以总将它与艺术、手艺、技巧联系起来,就是因为在这些无法依靠观念表象的技艺活动中,人获得了一种无形而可信的认知态势,从而进入了一个更廓大的、充溢着原发意义的境域。这活动与境域相互引发、相互维持,使得新的生命从中绵绵生出而不绝。”《天地》云:“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可见,庄子的理想技艺行为远不是人为的技术或巧能,而是不经外力、不假机械而发自生命性灵并与世界一体相通(引发、维持一种原发境域)的身心实践活动。它以一种直接的身体实践活动给生命体道境界留下了一个实践性“证据”:一方面,技艺成为道境的感性显现,是道境的在场证明;另一方面,技艺成为通达道境的媒介,是道境进修的身心操练。两个层面相互交错、相互引发、相互维持,彰显了艺道互现、艺道两进的中国美学与艺术精神。为了让道境不局限于精神的内在体验之中,庄子寓言中讲了庖丁解牛、轮扁斫轮、痀偻者承蜩、津人操舟、吕梁丈人蹈水、梓庆削木为鐻、工倕旋而盖规矩等很多具有高超技艺的体道者所实施的实践活动。身体技艺作为心物一体之道境的实践性“证据”,为弥合身心、主客裂隙提供了实践例证,切实地架构起了“道进乎技”的文化关联。庖丁的“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养生主》)、轮扁的“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天道》)、痀偻者的“吾处身也,若橛株拘;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达生》)、津人的“未尝见舟而便操之”(《达生》)、吕梁丈人的“与齐俱入,与汩偕出,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达生》)、梓庆的“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鐻”(《达生》)、工倕的“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灵台一而不桎”(《达生》)等说法表明,这些技艺皆为顺应生命本性而发出的鬼斧神工之举,是弥合身心、主客矛盾裂隙而实现的心-手(身)-物之间自由流转的结果。这种身体技艺并不凭借外在的功利机巧,它任性而发,故这种身体技艺能和道境相通相合,把不可言说的道境具体呈现出来。因此,心物直观一体的精神体验之境经由身体的实践活动,转化为心-手(身)-物一体自由联动的直觉式创作活动。这种“以天合天”的直觉式技艺创作过程是一种身心、主客两两相忘并忘其所忘的心、手(身)、物合一的艺术创作过程。在人显其心、身复其身、物返其根的心物直观创造中,“天机自张”、依本性发用的“艺能”以造化与心源为一进行创造,心手相应,“随物赋形”,便成就了“疑神”之作。这种技艺活动正因为展现了生命的心物一体之道境并成就了惊犹鬼神之作,而成为后世艺术创作活动的理想楷模。
本文作者余开亮
点击以下链接即可阅读
《艺术学研究》稿约
《艺术学研究》2020年第6期文章荐读
《艺术学研究》2021年第1期文章荐读《艺术学研究》2021年第2期文章荐读《艺术学研究》2021年第3期文章荐读《艺术学研究》2021年第4期文章荐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