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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邓燕 | 本土摄影史的书写方法——以“摄影:1839—1937”展览为例
作者
摘 要
一、本土摄影史的“本土”所指
2011年,一部译著引发了国内研究者对本土摄影史范畴的争议。该书原名History of Photography in China, 1842-1860,主编是英国收藏家泰瑞·贝内特(Terry Bennett),中文版书名被翻译成《中国摄影史1842—1860》,由中国摄影出版社出版。书的主要内容来自贝内特私藏西方摄影师拍摄的晚清影像,辅以拍摄者生平和作品信息考证。书中不少历史影像是第一次和中国读者见面,但拍摄者既是晚清社会的记录者,也是入侵者和猎奇者。这些外来者视角下的晚清影像应不应该纳入“中国摄影史”的范畴,成为此书引发争议的焦点。视觉文化学者、摄影收藏家和摄影批评家各执一词,但都没有在摄影史书写方法上提出操作性的建议。吊诡的是,在这场争议之后,“中国摄影史”渐渐变成了一个不太受欢迎的汉语表述。最近一些摄影展览和出版物甚至回避了“中国摄影”的提法。笔者认为,“去中国化”或边缘化“中国”的措辞背后,是一种无意识的后殖民主义的恐慌,隐含表述者的文化身份焦虑,而产生这种焦虑的主要原因,是表述者所处的话语场域发生了变化。近10年的中国摄影史研究和传播,与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艺术实践有两个相似之处。第一,两者都受到市场的大力助推。90年代的中国艺术实践得到境外资本关注而走出国门,而近10年的中国摄影史研究和传播得到国内外影像藏家和拍卖行的关注和投入,部分藏家和拍卖行经营者身兼摄影史写作者身份,有的还兼任民营美术馆学术顾问。在官方摄影档案仍旧不向公众开放的现状下,拍卖预展和市场应对新冠疫情而催生的线上拍卖成为研究者查寻史料线索的重要去处之一。这些是20世纪以西方艺术机构和学院主导的摄影史写作未曾遇到过的现象。第二,两者都在中国社会的转型期尝试向内和向外对话,并试图由此构建新的文化叙事逻辑。90年代是中国经济转型期,本土艺术市场还没有形成,内部试图通过市场价值证明艺术价值、进而实现稳定的流通和再生产的努力以失败告终;而向外部进发的策略则选择了与本土主流艺术形态、价值观与审美相对立,结果是市场的胜出者以顺应西方后殖民主义逻辑为代价,仿效者则被冷静下来的批评家贴上了功利主义的标签。近10年的中国摄影史研究与传播则处在中国文化生态转型期,国家整体经济实力增强,摄影交流在继续国际化的同时,学界开始重视本土原生史料的收集、整理、出版,并发出“去西方中心主义”的声音。然而,摄影史研究者面临着和20世纪末的艺术实践者们类似的问题,即在学术全球化的当下,如何应对后殖民主义的文化逻辑和中国自身的文化环境的问题。过去10年,中国影像受到学界前所未有的关注。在全球视野的跨学科语境中,中国摄影史研究显现出两条时而交织、时而分道的路径:一条指向“摄影中的历史”或“图像证史”,关注图像内容与历史事件的联系,或发掘作为物质文化产物的图像,给当下的人们提供前人活动的线索或想象;另一条延续“摄影的历史”,考察作者、作品和文献、摄影技术和观念的变迁、摄影活动和摄影交往等。笔者认为,这两条路径是相互借鉴而非重合关系。近年来,社会学、历史学、人类学等人文学科从各自领域的研究方法利用图像,其研究成果拓宽了阐释摄影的维度,丰富了人们对影像传播及功用的认识。跨学科的思路、视角和方法对摄影研究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毋庸置疑,但是在跨学科语境下谈论中国摄影史书写,“跨学科”的概念容易变成一个什么都能往里装的“筐”。当我们把中国摄影史放在全球视野的艺术史范畴内讨论的时候,本土摄影的“本土”指什么?摄影是一个文化技术,它从西欧向世界各地传播,落地转化为在地技术的过程自然会受到在地文化的作用和塑造。在地文化差异性导致各地摄影生产模式和流通机制的差异,因此,美国艺术史学者约翰·塔格(John Tagg)提出了与人类学者倡导的“摄影的他者史”(photography’s other histories)不同的观点。塔格认为,“摄影的他者史”有效地引导文化研究把关注点从西方转向非西方,但这个提法假设了本土化的排他性,结果仍然强化了西方先导的、或具有普适性的“一部摄影史”的存在。塔格进而从修正的角度提出“多摄影”(photographies)并呼吁书写“多摄影史”(histories of photographies)。他认为,世界摄影史不应由一部摄影史构成,而应由来自世界各地的、体现多元文化的多部摄影史组成。塔格的观点强调了摄影的媒介属性,并提醒我们书写摄影史应考察具体文化空间、具体历史时刻之中的影像生产和流通活动。在塔格的基础上,笔者提出,本土摄影史是摄影媒介本土化的历史。追问什么是中国摄影史的本土性,实际上是在追问中国摄影实践的主体性问题。信息时代缩小了获取和传播新知的内外边界,使全球化生存成为学界的一个现实。如果我们承认东西方文化在全球语境中共存,那么用求同存异的策略检视西方摄影史研究脉络,是否能够得到对上述问题的启发?在下文中,笔者将试图剖析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在1937年举办的摄影史调研展“摄影:1839—1937”(以下简称“MoMA1937年摄影展”),作为该问题的个案探讨。已有研究对该展览前后的美国摄影创作环境、展览内容和设计、策展人的贡献等方面有详细介绍和评议。笔者尝试从展览涉及的策展人制、现代主义美学原则和“大师”叙事法,重构讨论这个展览生成的艺术经验空间与文化空间,并从比较的角度讨论这三个方法对中国摄影史研究主体本位话语构建的参考价值。
二、策展人制与摄影展
“MoMA1937年摄影展”是英语世界中第一个针对摄影媒介的历史性调研,也是摄影术发明后第一个对近百年摄影实践者进行筛选和编类呈现的展览(图1)。作为20世纪摄影史学史的一个里程碑事件,它对此后摄影史的评价标准和书写方法都产生了深远影响。展览的同名图录《摄影1839—1937》(Photography 1839-1937)被认为是最早的摄影史英文著作。图录作者博蒙特·纽霍尔(Beaumont Newhall)也是展览的策展人,他是哈佛大学艺术史硕士,时任MoMA图书馆馆员。1938年,他在图录基础上出版了第一部以“批评”入名的著作《摄影:一部批评简史》(Photography:A Short Critical History)(图2),至今仍是英语国家摄影史课堂上的必读书目之一。
三、现代主义艺术与20世纪摄影史美国化
“MoMA1937年摄影展”的理论指南是现代主义美学原则,这个显著的策展理念也是已有研究的分析重点。但是,仅把这个展览放在摄影史或西方美术馆史发展的纵向脉络之中进行考察,只会强化摄影与现代主义艺术必然关联的目的论认识,难以帮助我们审视生成这个联系的历史原因。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于1929年成立,相对于成立于1870年的它的邻居、以欧洲高艺术(High art)为收藏主体的大都会艺术博物馆(The Metropolitan Museum)而言,它非常年轻。对MoMA的创办者和第一任馆长、时年27岁的艺术史学者阿尔弗雷德·巴尔(Alfred Barr)而言,“现代”的前卫或实验性的参照系首先是欧洲学院派的高艺术。他们最初的永久性馆藏设想,是在以西欧为中心的架上绘画史脉络中给北美艺术家一个位置。在1933年左右绘制的永久性馆藏计划图上(图4),我们看到“欧洲”和“非欧洲”的划分,但“非欧洲”并不是指东方,而是美国和墨西哥。然而时势造英雄,20世纪30年代中期欧洲时局的变动给美国走出经济大萧条带来了转机,也给了MoMA果断放弃依附的保守计划、主动谋求重新定义“现代艺术”的机会。
四、“大师叙事”与摄影师个案研究
“MoMA1937年摄影展”给当代摄影史研究的第三个遗产,是挪用了传统艺术史的“大师叙事”法(master narrative),即突出某些艺术家个体来代表某个流派或风格。作为艺术知识生产和公众艺术教育机构,MoMA挪用的目地是突出美国摄影师在20世纪摄影实践中的地位。沃克·伊文思(Walker Evans)是MoMA主推的第一个本土现代主义摄影师。在MoMA1937年摄影展前后,MoMA为伊文思举办了两次个展,出版了一部画册,并把他列入“大师名录”(master checklist),和前代或同代的画家、雕塑家等艺术家的作品一起展出。安塞尔·亚当斯(Ansel Adams)是MoMA力推的另一位“大师”。亚当斯是MoMA的编外元老,他不遗余力地推动MoMA把摄影作品纳入馆藏,让摄影成为艺术新媒介并促成了摄影部的建立,也没有放过任何推销和包装自己的机会。从参加“MoMA1937年摄影展”到1984年去世,他的作品出现在MoMA的33个展览中。有意思的是,1944年,亚当斯利用自己和纽霍尔的私交,举办了他在MoMA的第一次个展,内容是他在曼扎那集中营拍摄的日裔美国人(图8)。结果,董事会以内容不符合博物馆定位为由,抵制了其国内巡展的申请,其作品也因高度美化美国战时种族歧视政策而受到批评,成为亚当斯摄影生涯不愿主动提及的一个“污点”。
结语
“全球视野”给中国摄影史研究带来了新史料、新视角和新方法,也使得摄影实践的主体性问题变得突出。伴随着大量散存海内外的清末民初老照片进入中国艺术拍卖市场,影像收藏热催生出一种伪史观,即认为“全球视野”的中国摄影史应该穷尽存世的中国历史影像,或涵盖所有拍过中国的外国摄影师才是国际化的中国摄影史写作。这种观点和“去中国化”的本土摄影史表述类似,都回避了摄影媒介本土化进程中谁是实践主体的问题。作为回应,本文以“摄影:1839—1937”展览为例,分析了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及其代理人如何通过展览重构摄影评价标准和入场规则,由此开启20世纪摄影史美国化的进程。MoMA个案给我们的启发是,“本土”的界定体现在对摄影实践主体本位话语的建构上,而研究者的文化身份“在地”,是书写本土摄影史的基本立足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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