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关注】财经：花6998元就能实现财务自由？起底财商教育乱象
文 |《财经》新媒体 蒋金丽
编辑丨蒋诗舟
去年8月，老李在抖音上刷到一条微淼商学院（现已更名“微淼财商教育”）的广告，内容一方面宣传了理财的重要性，另一方面称只要付12元，就能获得12天的线上课程。被广告内容吸引的老李，一键下单了这个“理财小白营”课程。
下单后，老李被拉进一个微信班级群。小白营的课程主要讲授一些基本的理财概念，以及帮助学员塑造“富人思维”。老李听完后，希望能像课里说的那样“实现财务自由”。
疫情之后，老李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他急于改变现状，在小白营老师“不满意可以全额退款”的口头承诺下，用信用卡购买了6998元的理财进阶课。
进阶课为期半年，分为实践班、财报班和企业分析班三个学习阶段。只有高中学历的老李，一开始学习热情高涨，后面却越学越迷茫，很多课程内容听不懂。所谓的名师授课，也只是把内容复制粘贴到群里。
勉强学习到第10周，老李要求中止课程。进阶课的老师先是劝他不要放弃，在老李坚持退课之后拒绝退款。该老师称，不清楚小白营的老师是如何承诺的，微淼没有“不满意就全额退款”的制度。
在《财经》新媒体获得的一份通话录音中，老师为了挽留想要退课的学员，直接表示“我可以现在就告诉你一个股票，应该能涨20%-25%左右”。
除了退费难，有已经离职的老师告诉《财经》新媒体，微淼会给老师一个统一的人设模板，具体信息可以随意发挥。宣称拥有高学历、丰富经验的老师，其实是入职后接受10天培训即可上岗的微淼员工。
此外，他还透露，小白营的班级群里，部分成员是微淼员工，很多老师会用微信小号或是工作号，进入十几个班级群，修改群昵称后，互相给对方烘托课堂气氛。
宣称“财务自由并不难”
这家以“让一亿人财商及格，让财务自由不再难”为使命的财商教育机构，自2017年成立以来，一边快速扩张，号称估值百亿，一边深陷学员退费纠纷。
在黑猫投诉平台上，有关微淼商学院的投诉超过1900条。投诉内容主要针对两方面：课程价格与价值不符、不履行全额退款承诺。
在一个120余人的微信维权群中，有学员表示，小白营的老师在课程结束时，会在班级群里推荐6998元的进阶课，并承诺不满意可以全额退款，部分学员还收到过老师的推销电话。
在推介的过程中，老师会晒出一些往期学员获得高收益的截图，称“有很多同学进班后就赚回学费”，并称“赚回学费只是起点，财务自由才是终点”。
《财经》新媒体在一个小白营班级群里看到，有老师在推介进阶课时，作出了类似表述，称有学员从6月份进班到现在，赚了快10倍的学费。
老师的言语间，透露着财务自由并不难：“普通人也可以实现财务自由，非工资收入大于日常总开支就可以。”
毕业证难拿，款难退
多名学员告诉《财经》新媒体，进阶课报名是“先付钱、再签合同”。拿到合同之后，学员们才发现官方的退款标准，和小白营老师口头承诺的并不一致。
合同条款显示：学员学完24周全套课程且获得甲方颁发的毕业证2日内，如认为课程价值低于价格，可全额退费。
而学员手册中，还有更为细致的附加条款：全套财务自由系统课程，总计100分。得分≥80分，可获得毕业证书。得分不足80分不能获得毕业证。
另有条款规定，每位同学只有一次拿毕业证的机会，获得毕业证的有效期限为进入实践班学习的8个月内。
对于大部分学员而言，拿毕业证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了要完成每周的作业和考试外，还要完成一篇要求不低的毕业论文。毕业论文占20分，由指导老师打分。
微淼发布的《国民财商教育发展白皮书2021》（下称《白皮书》）显示，财商教育是一个学历下沉市场。该报告通过45536份参加过财商课程人员的问卷，做了移动互联网时代财商教育用户画像，其中显示，本科以下的用户占比超过七成。
所以，如何取得毕业证成为很多学员申请退款的拦路虎。
值得注意的是，微淼并未设置进阶课的招生门槛。小白营的老师在推介进阶课时，会列举一些“上至88岁，下到11岁”的往期学员案例，鼓励大家“不要给自己设限”。
《财经》新媒体记者所在的小白营班级群里，老师表示：“小到用零花钱的高中生，每月几百元开始理财，大到73岁的老人，甚至是收益过千万的学员咱们都有”。
但实际情况是，“进阶课的价值与价格不符”被学员广为诟病。据黑猫投诉和学员反映，每周一节的进阶课，跟小白营一样，老师上课只是把内容复制粘贴到群里。
一位学员直言：“交了钱就没人管了，除了上课，就是考试、做作业，课程都是复制粘贴模式，听都听不懂。”
另有几位学员表示，因在班级群里要求退课，被老师移出群聊。
天眼查显示，今年3月，北京市昌平区市场监督管理局发布消费警示，点名15家教育培训类公司，北京微淼以12次的被投诉量排在首位。
该局提醒，消费者在缴费时，要避免一次性缴纳超过三个月的培训费。一定要与培训机构签订书面合同，同时索要正规合法发票等凭证以便于日后维权等。
老师资质存疑
宣称能教人实现“财务自由”的老师，究竟是何许人也？
微淼相关负责人向《财经》新媒体介绍，微淼对教师的招聘要求为：来自各大高校、金融机构，具备金融、财会专业背景，或具有2年以上金融、证券从业经验，具备相关资格证与其他财会证书。新教师入职后，还须通过长期的试讲与培训，方可正式带班授课。
然而，实际情况有所出入。据离职的老师透露，微淼员工的学历参差不齐。小白营的老师属于销售岗，对学历要求不高，很多是专科和高中学历。进阶课的老师以本科学历为主，但也不乏专科及以下学历，真正有金融从业经验的老师不多。
杨明曾在微淼任职半年，担任进阶课的老师。从入职到上岗，只有10天左右的培训时间。杨明此前有四年金融从业经验，但周围同事大多并没有从事过金融工作。
他向《财经》新媒体透露，公司会要求员工将微信昵称改成“XX老师”，不一定要用真实姓名。同时会向员工提供统一的人设模板，内容包括毕业于XX学校，拥有X年投资经验，精通XX投资工具，曾就职于XX金融机构等。
“人设立得好，带班才会轻松。”杨明表示，老师发到班级群的自我介绍，很多是根据公司给的人设模板随意填的。
杨明的说法得到另一位已离职老师方磊的确认。方磊称，“有很多连股票、基金都没碰过的老师，都写着7/8年经验”。
方磊在微淼做了近一年的小白营老师。他形容，这份工作如同工厂里的流水线，“就是复制粘贴，没有灵魂”。
据方磊说，新员工培训7天左右就能上岗，整个工作流程有一套非常成熟的运营方法，几点钟老师发什么内容，群内隐藏身份的其他微淼员工需要配合发什么话，都有清楚的流程表。
方磊解释，小白营的班级群成员，部分是同事扮演的托。除了自己当期带的一两个班，每个老师会用微信小号或是工作号，加入十几个班级群，修改群昵称之后，互相配合，烘托课堂气氛。
群里的微淼员工在角色上各有分工，包括宝妈、老年人、学生、负债党、低学历人群、老师的“死忠粉”等，在群里发表一些符合自己人设的言论。
无论是课堂提问，还是课后感言，微淼员工都有现成的文案，复制粘贴到群里即可。如果有真学员在群里提问，而老师答不出来，就会发到同事群，让大家群策群力。实在答不出来，就跟学员说“后面的课会讲”。
不过，大部分情况下，老师都能轻松应对。因为课程中可能遇到的问题，微淼内部都有应对话术，提前整理成文档发给老师。并在教学的过程中，不断去优化这个“问题解决库”。
志平曾经抓包过一位冒充学员的老师。他所在的小白营班级群里，有一些活跃分子总是积极发言，出于好奇，他点开了其中几位的微信头像，发现一个群昵称为“纪先生”的微信号，真实昵称是“贝儿老师”。
他加了对方微信几天后，这位“贝儿老师”将志平拉进另一个微淼小白营的班级群。志平在群里与其公开对峙后，被移出群聊。
对此，微淼向《财经》新媒体回应：“气氛组在我司是绝对禁止的，我们对此也制定了明确的规范，一经发现严肃处理。”
另据杨明透露，他50%以上的时间都在处理投诉和退课，投诉率和退课率跟工资直接挂钩。
对于小白营老师来说，工资亦与学员转化率挂钩，所以在小白营课程结束时，会向学员力荐进阶课。如果学员表示没钱报名，老师便会在群里推荐一些借贷软件，表示可以分期付款。
据《财经》新媒体了解，微淼内部时常向员工传达上市计划，每个季度会给绩效达标的老师发放分红股。只是上市时间从起初说的2020年，变成2021年，再到2022年。
挽留不成直接荐股
微淼财商教育CEO王楼楼曾公开表示：“财商教育不能既做裁判员，又做运动员。”
据《白皮书》披露，微淼自2017年成立以来，已经为5000多万人普及了理财知识。作为财商教育的一分子，微淼坚持“三立”“四不”：即“立功”“立言”“立德”，不卖理财产品、不卖保险、不荐股、不代客理财。
然而，不少进阶课的学员反映，微淼的老师会让学员开通华泰证券的股票账户，再根据所学内容进行实操。
楚菲回忆，老师不会直白地推荐股票，但会按照课程传授的指标，教学员如何筛选出大牛股，并花大量篇幅讲授其中的一些股票案例，比如贵州茅台、海天味业、双汇发展、济川药业等。
“上课时没有直接荐股，但花一两个小时去讲某只个股，即便最后来一句不构成投资建议，也难逃荐股的嫌疑。”杨明直言，老师上课时会夸大收益、弱化风险，容易让学员产生炒股致富的错觉。
维权群里有学员反映，听完课后买入双汇发展的股票，最终亏损2万多元。
一位学员向《财经》新媒体提供的电话录音显示，当她向微淼的老师提出退课时，对方先是劝她不要退课和投诉，继而表示：“我可以现在就告诉你一个股票，应该能涨20%-25%左右。”
微淼相关负责人在受访时表示，荐股属于违法行为，这在微淼财商教育内是绝对禁止的，一经发现严肃处理。
行业监管缺失
针对财商教育行业存在的夸大宣传以及涉嫌变相荐股等问题，北京大成（大连）律师事务所合伙人丛严接受《财经》新媒体采访时表示，《广告法》明确规定：“广告不得含有虚假或者引人误解的内容，不得欺骗、误导消费者”“不得对培训的效果作出明示或者暗示的保证性承诺”“不得利用受益者的名义或者形象作推荐、证明”，财商教育培训机构在广告推广过程中是否含有上述性质的内容应受到严格监管。
此外，丛严指出，《证券法》明确规定：“从事证券投资咨询服务业务，应当经国务院证券监督管理机构核准；未经核准，不得为证券的交易及相关活动提供服务。”而经过核准的证券投资咨询服务机构，在审慎经营、防范风险、业务规范等方面都会受到证监会的严格监管，投资者的合法权益受到保护。
但是，丛严称，财商培训机构不属于经过证监会核准的正规的证券投资咨询服务机构，因此无论是在培训课程的过程中，还是另行组织的交流活动等场合，无论是明示或暗示的推荐或建议，都应当受到严格监管，杜绝以财商教育为名目的证券投资咨询业务。
受疫情以及K12教育大幅收缩影响，财商教育获得广泛关注。
尽管公开披露的融资信息仅十余起，但从参与的投资方来看，既有红杉资本、启明创投、CGV 等知名投资机构，也有腾讯资本、新东方等头部产业基金。
虽然赛道处于快速扩张期，但业内人士反映，财商教育目前处于监管空白状态。
丛严认为，很多财商教育的公司冠名为某“教育科技有限公司”、“教育服务有限公司”、“教育培训有限公司”或某“咨询公司”，这类公司既不受教育行政部门的监管，也不受人力资源社会保障行政部门的监管，而且证监会也没有将之视为证券投资顾问业务，因此形成了对财商教育行业监管的空白。
“目前对从事财商教育的公司进行业务监管的部门是市场监督管理部门，与一般市场监督管理及一般公司业务的监管并没有明显差异。”丛严表示。
在上海市光明律师事务所律师付永生看来，财商教育应由市场监管部门和证券监督部门共同监管。由于财商教育的专业性较强，涉及到复杂的金融证券知识，而市场监管部门监管的范围太广，证券监督部门应该为主要监管部门。
“法律一经制定，便已落后于时代。互联网的迅猛发展和各种金融创新，要求立法者必须增强法律制订的前瞻性和预见性，从根源上制定更严厉和详细的法律法规。”付永生补充道。
从前一阶段的发展来看，普胜达律师事务所律师刘逸凡总结，财商教育存在四个方面的监管风险：
第一，行业标准不明确。对于财商教育而言，目前教育内容缺乏客观、统一的标准，也无法用单一结果进行衡量。这不仅容易造成教育质量的下降，同时也容易造成“虚假宣传”或“夸大宣传”等问题频发。
第二，收费标准不明确。由于财商课程定价缺乏统一标准，不同课程的差价在数百元至数千元不等，尤其在分阶课程销售模式之下其往往存在“低价引流，高价卖课”等问题。这不仅容易使消费者难以判断课程质量与内容，也容易导致低价竞争等不正当竞争行为频发。
第三，师资准入门槛过低。许多从业人员往往不具有相应的金融知识，也不具有实操经验，这不仅导致教学质量参差不齐，损害培训机构声誉的同时，也容易扰乱市场秩序，更是有违财商教育的初衷。
第四，办学主体证照不全。财商教育本质上是教育机构，因此除了在市场监管部门办理营业执照外，也应当在教育局或人力社保部门申办办学许可证。但是，目前实践中相应的办学主体往往没有履行相应的手续，违法经营问题突出。
对于进一步规范对财商教育的监管，刘逸凡提出五点建议：
第一，理顺监管体系，明确监管主体；第二，明确办学准入许可条件，提高师资准入门槛；第三，加强行业自律，明确行业标准；第四，完善经费管理，依法建立财务、会计、资产管理和第三方审计制度；第五，完善投诉处理机制。
（文中老李、楚菲、杨明、方磊、志平为化名）
《财经》新媒体张文勇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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