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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此浮躁、功利的時代,靜下心來讀一本非專業的趣味書籍,無疑是一種奢侈。
          前幾天,海東一位好友捎來了一本《清時代の書—碑學派—》(《清代的書法——碑學派》)。爲了紀念清代書家鄧石如生誕二七〇周年,東京國立博物館與台東區書道博物館於2013年10月8日至12月1日合辦展覽會,此即展覽會圖錄。此書份量不大,凡八十頁,前半部分是書法作品的圖版與釋文,後半部分則是解説與附錄資料,印刷精美,圖片清晰,結構合理,皆出自專業人士之手。
          夜深人靜,斜倚床頭,賞玩圖版,真艸行篆隷甲骨金文,真是美不勝收!正沉醉之中,猛然驚醒,讀遍圖版,竟然不見伊墨卿一幅作品。怪哉!難道是漏收了嗎?這實在不應該。日本沒有收藏伊墨卿的墨跡嗎?非也!据我所知,東京國立博物館本身就藏有一幅墨卿七言聯隸書作品:“三千餘年上下古,一十七家文字奇”,京都國立博物館藏有墨卿節臨東漢《恒方碑》,兩幅作品的彩色照片我都見過。此外,我在大阪某書畫廊還親眼見過私人收藏的墨卿行草作品。然則此書不是漏收,是故意沒收。講清代碑學與歷史,豈能遺我墨卿而不顧!閲讀後面的解説,發現僅提了墨卿一筆,和錢泳、黃易等人排在一起。在介紹乾隆後期的碑學派時,解説重點介紹了翁方綱,但眾所周知,翁氏的書法造詣遠在伊墨卿之下,翁氏的理論的確影響不小,可此書寫的是清代碑學史。而不是清代碑學理論史,可謂主次不分,本末倒置。
          再看卷末附錄“資料二”《碑學派大事記》,亦不見伊墨卿之名,卻寫有李宗瀚、張鑑、張熊、王一亭、孫松之流,這些人也算各成一家了,可即使都加在一起,恐怕也頂不上墨卿一根手指!這種敍述與伊墨卿的歷史地位實不相符。別説是清代碑學史,就是撰寫中國書法通史,伊墨卿亦必佔一席之地。坦率地說,以此書編纂者、撰稿者的這種見識,焉有資格撰寫碑學派簡史?如此看來,楊惺吾當年浮海到東瀛是白白走了一遭!他的《學書邇言》以及樋口銅牛的《疏釋》皆可付之一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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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離譜的事,還在後面。此書圖版所附的釋文,幾乎頁頁都有錯誤。今略擧數處,以供該書編撰者與讀者參考:
         (1)第4頁,鄧石如《自題畫象》二首,其一:“朝朝兩件間功課,鶴放晴空理釣舟”,其二:“邱壑間身古畫圖,青松留客足清娛”。
          按:兩句詩的第一句都不通,兩個“間”字皆為“閑”字之訛。《自題畫象》沒有圖版,想必完白原書寫作“閒”字,日人不識,誤錄作“間”。殊不知“閒”字身兼“間”、“閑”兩字,應該讀作“間”還是讀作“閑”,是要看上下文的文義。
          (2)第5頁,圖版1,湯祿名《鄧石如像軸》,成沂題詩之二:“迫圖千載興,笠◇一先生”。
           按:“迫圖千載興”,文義不通,“迫”乃“追”字之訛。
         (3)第9頁,圖版4,鄧石如《隷書登黄鶴楼和畢制府韻詩軸》,“五蓫一声江漢暁,平頒春色徧遐荒”。
           按:“五蓫一声江漢暁”,文義不通。“五蓫”何謂也?對照圖版,才發現“五”字錯了,完白原書寫作“玉”字,日人不識,將“玉”誤錄作“五”。完白寫的“玉”字是“王”字加兩點,這個字其實是“玉”字的古文,許慎《說文解字》載之。那麽,“蓫”又是什麽字呢?這個字是“笛”字,“笛”字之異體字寫作“篴”,出自《周禮》,俗書“艹”、“竹”旁混用不分,故鄧完白寫作“蓫”,想必日人這個字也不認識,就照原樣錄出。正確的釋文為:“玉笛一声江漢暁,平頒春色徧遐荒”。這樣才叫作釋文。
          讀者可以參閲下列圖版墨跡右起第四行第七字、第八字。

          (4)第17頁,圖版16,《西嶽華山廟碑》,跋一:“皆欠百字矣”。跋二:“并非偏旁半欠也。全碑共二十二行篆額古地約五行……”。
           按:跋一與跋二兩“欠”字,皆當作“缺”。 跋二“古”字,乃“占”字之訛。
         (5)第21頁,圖版21,包世臣《楷書驕舞倚床圖便面賦軸》,“若乃頻覆玉罍。旋停節鼓。燕凝睇而不飛。鸞戢翼而猶翥。艷持裙以留仙。驚隊釵而。顧步。[猋欠]以斂衽。遂頹顏而就牀。嬌態橫出。逸志莫量。如依草之飛紅。似払地之。垂楊。風鬟半掩。雲裳不飭。独与目成。惆悵如失。”
           按:第六句“釵而”下不當點斷,“驚隊釵而顧步”六字當作一句讀。第十二句“似拂地之”下不當點斷,“似拂地之垂楊”六字當作一句讀。又,第七句[猋欠]乃“歘”之俗寫,正字當錄作“歘”。
          (6)第22頁,圖版22,包世臣《草書與吳熙載尺牘軸》,“未知黃君能踐得否耶!”
            按:據圖版,“得”乃“約”字之訛。
          (7)第25頁,圖版23,吳熙載《篆書崔子玉座又銘四屏》,跋一:“[也攴]人慎勿念,受[也攴]慎勿忘”,
          按:銘中兩“[也攴]”字,皆“施”字之異體,此篆形不多見,日人不識此字,故原樣錄出。既然是釋文,就應當錄作正字。
         (8)第27頁,圖版25,吳熙載《楷書淮南子主術訓橫披》:“非澹泊無以明德。非寧靜無以致遠。非寬大無以兼覆。非慈厚無以懷。衆非平正無以制断。”
           按:第四句破句,“懷衆”乃一詞,第五句“衆”字當屬上讀,末兩句當點作:“非慈厚無以懷衆,非平正無以制断。”
         (9)第29頁,圖版28,吳熙載《五体書冊》之《隸書》:“…子。養隆敬薄。惟禽之似。勗增爾虔。以介祉丕祉。”
           按:“以介祉丕祉”讀不通,第一個“祉”字為衍文,圖版已如此,蓋吳氏手民,然釋文當指出,可以加一括號,告諸讀者。
         (10)第29頁,圖版28,吳熙載《五体書冊》之《楷書》:“靜也虛也。得其居矣。”
           按:據圖版,“居”下漏一“也”字。
         (11)第39頁,圖版40,楊守敬《行書七言古詩軸》:“茅齋半食蒼巌腹。老樹如較瞯寒綠。出門買得東吳船。載滔歸來江上眠。剗却橫洲一千尺。長将酔眼傲江天。”
          按:第二句文義不通,“較”乃“蛟”字之訛,詩人以蛟龍形容老樹。第四句“滔”,乃“酒”字之訛。
          其他如羅振玉《臨虢季子白盤銘軸》、《臨小臣宅◇銘軸》(第35頁,圖版36、37),釋文、斷句皆錯得一塌糊塗,青銅器原物與拓本俱在,流傳已廣,此不復指摘。
          此書附釋文之圖版僅三十餘幅,而其釋文錯訛之多,令人難以相信是出自堂堂東京國立博物館之編纂。釋文無疑皆出自該館專職研究人員之手,然何以錯謬滿紙?蓋漢學素養與水準日下,胸無點墨,妄執丹青!臺北故宮博物院的吳哲夫先生曾對我說:日本人現在連古書怎麽拿都不會,看書的姿勢都不對!看來哲夫先生所言不虛,東瀛的寶貝是藏了不少,可惜識者寥寥無幾。中國出版書法圖錄,大多不附釋文,海外學友嘗問及此,我笑答:“彼等不識文字,故闕而弗為,無學無識,而有自知之明者也。”今觀此圖錄,乃知強為解人,贻笑國際,此之謂也!
          本人不才,年少時曾書學鄧完白隸楷兩體,此陳年往事好友自然不知,卻能為我留意此書,實出意料之外,轉念一想,又何嘗不在意料之中!呵呵!
         手撫圖錄,因綴此文。信口微吟,成五絕一首:
         甲午仲夏讀日本東博鄧完白記念圖錄並酬謝友人於登雲乘霧樓
         逞臆酬知己,微言謝主人。
         惺翁貽述作,不信有後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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