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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瘫诗人”余秀华在告诉世界“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春天”后,摘掉了别人的偏见。


“矿工诗人”陈年喜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把岩层一次次炸裂,终于走出矿洞。


“外卖诗人”王计兵用“双脚锤击大地”,在人间不断淬火,以肉身延展了生命的意义。


这些于草莽间生长的人,或许可以统称为"野生诗人"。在“诗人”这个身份之外,他们是山野的放羊人、城市的快递员,他们是盲人按摩师、油漆工、菜农、泵房女工、小镇青年、历史老师……


似乎,他们是人微言轻的,但在互联网上,有媒体估计,这个群体人数已超过100万人。


单在快手平台上,就有60万人正在写诗。近日,快手联合单读从中挑选出217首诗歌,结成诗集《一个人,也要活成一个春天》。



单读团队说,他们并不在意诗者的身份、地域、职业之别,只想呈现平等。


这些诗人终会携带自己的作品,让诗意从生活的裂缝中溢出来,抵达乃至超越现实,并以其丰饶和广阔的表达成为这个时代别样的、不容略过的证言。


近日,红星新文化采访了几位“野生诗人”,走进他们的生活与诗歌。


周长峰,受访者供图


周长峰:一个人,也要活成一个春天


诗集《一个人,也要活成一个春天》的同名诗出自苗族青年周长峰,笔名长风。他今年34岁,在贵州毕节的一所中学做历史老师。“我喜欢跟学生打交道。”周长峰说他执教十年,中途曾短暂地入教育局工作,但很快又退回学校。这份持守,或迂腐,在他前女友看来,或许是不求上进的证明。


去年,他结束这段相识十年、相恋六年的感情后,走入公园,撞见一丛桃树。三月的桃花招引他举起相机。在镜头里,他发现了春天。于是,写了那句:一个人,也要活成一个春天。


他当时想发个朋友圈。但又取消了发布,因为这个句子涌动的强烈的诗意,促使他想要完成一首诗:


一个人,也要活成一个春天

在一朵桃红之上,提取甜蜜

让生活破土而出浓浓的诗


即便,故人远走

一个人成了另一个人的故事

一个名字,成为另一个人的心事


即使,隔夜的花朵被清风数

落荒芜的笔头,在深夜的酒后

无法描绘出春天的另一个缘由


只需编织更多的一些时间

坐等清风,在某个寂静的午后

和岁月,结伴而游


一年后,这首诗被编辑选中,并成为诗集标题。他将这个消息告诉前女友,说“这个作品有你的功劳”。手机那头却是长久的沉默。 


其实他之前考上了公务员,最终选择了当老师。当老师自由一些,尤其是寒暑假里,他可以出去走走。他想走遍中国的所有省份,带着相机和正朝他赶来的诗。


在与红星新文化记者的对谈中,相机是他的高频词。他对摄影的偏爱,大抵源自他的父亲。幼年时,他跟外婆长大,及至上了小学,仍不懂汉语拼音。是父亲一笔一划地教他,他才得以闯入汉语的世界,并在多年后用诗来回馈父爱。


当然,他并不讳言曾经埋怨过父母及他们给自己带来的命运。石棉瓦作屋顶的土墙房,挡不住恶意的雨。穷困像一种病毒,植入并培育了他的自卑情节,长大后才得以释然。如今,他深深感激热爱摄影和艺术的父亲。尽管他只是一个农民。


周长峰动情地回忆自己摆弄父亲的黑白胶片相机,以及在暗房看父亲用药水令胶片显形成照片的场景。这不啻于一种魔法。多年后,他拥有了自己的相机,效仿父亲摄取生活及故乡的诗意,图文并茂地发在快手上。


周长峰,受访者供图


他供职的中学,早些年尚在城郊,相对荒僻;随着时代更迭进化,学校被动地成为市属学校。与此相应的,给予他旷野、泥土、牛与父亲的记忆的乡村,却逐步消逝。他说,他有时候只能在家乡的旧墟中寻到记忆的残影,并由此唤醒自己正在进行的诗:


那年我行走于苗岭的深处

只有风和我一起在赶路

黄土地上,已经挂满了秋天

傍晚时分,一缕炊烟在远山哽咽;


父亲依然还是那个能够和山野

一交流就是一天的人

他和他的老牛一样

一生都不肯从村庄里出走


 ……


这类诗属于他的“故土情”系列。未来,他会如普鲁斯特般,用诗歌再现他的“似水年华”。


对谈最后,他希望外界将镜头对准诗集里的其他人。“我比起很多人还是幸运得多。”他坦言自己是个普通人,做普通工作,赚普通的钱,没有野心和世俗的抱负,只想用相机和诗歌,记录或留住生活。因为生活总在不停地逝去,正如他记忆中的那个女孩,总是一张干净的纯真的笑容。


他说,他一直记得她的笑。尽管碍于现实的阻力,他们不得已分开,但他仍想用自己的方式,用一组“欠你的情书”诗歌系列,纪念曾经那段珍贵的爱情。


任嘲我,受访者供图


任嘲我:唯有失业时,他才能写诗


现年35岁的任嘲我,或许就是周长峰认为外界应该关注的对象。他是一名典型的小镇青年,身上有“历史”的味道。这种“历史”稍不留意就会沦为统计档案的数字“1”。庆幸的是,诗歌将他拽出来,“历史”得以浮现。


任嘲我自幼家贫。父母是农民,仰赖几亩薄产维持生计。他们虽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在衣食上却从不肯让儿子受累。起初,任嘲我上进求学;很快又为环境同化:贪玩、打牌、逃课,乃至到初一读书月余,便辍学在家,成了游手好闲的街溜子。


父母无奈地表示,路你自己选,将来不怨我们就行。多年后,当失业的任嘲我,蹲在灶火前,将刚写的诗焚成灰烬时,他只能怪自己年轻,过早地屈从于环境塑造出来的命运。


他在村里捡垃圾,割车前子,偶尔赌牌,眼见要成年了,便出去打工。他辗转于长春、哈尔滨多处工地,可自小娇惯出来的皮肉受不住钢筋水泥的苦,几次退回老家,也因此招来村里的群嘲。“嘲我”的笔名便来源于此。


十九岁,他随老舅去山西某桥梁工程打工,赌气似的干够两年,带着积蓄回乡,推翻土泥墙,盖了砖瓦房,娶妻生女。本想养猪致富,结果惹来一身债,还在盖猪圈顶棚时,摔下来,伤了身,从此受不住重活。不久,养殖业背兴,他卖了猪和妻子南下昆明,又误入“直销组织”,几万块钱打了水漂。


生活还得继续,他入行旅游赚辛苦钱,妻子跑两个商场卖衣服。到2015年,两人返乡,至此人生陷入了“打工与失业”的循环,直到今天。


任嘲我和他妻子,受访者供图


“就是苦了我老婆,跟着我尽受苦了。”任嘲我说,他在一首短诗中,透露妻子有高血压:


妻子看上去像是打不倒的小强

只有我知道是贫穷使她不敢脆弱

她在工作中强忍着眩晕的折磨

血压像过山车一样起落


妻子如此,他自己也因早年的跌跤和苦力,落下病根,没法跑外卖送快递。他们的身体与学历,只能在零工堆里挣扎求存。


唯有失业时,他才能写诗。父母总觉得,你写那玩意儿干啥,又换不来钱粮。妻子倒不反对,前提是必须做完手里的营生。于是,没有工作的时候成了他安顿诗歌的佳期。至少,写诗远胜赌牌。


我把一天十三个小时卖给工厂

换回来两百块钱

这两百块钱

仿佛让我抵押了尊严

又帮我赎回了尊严……


谈及这首诗,他说,这是去年他和妻子去常州一家汽车线束厂打工时所写。厂里的老板和班长动辄骂人,叱人为垃圾,还变着法地扣钱。为了生计,工友们一忍再忍。有一次,他和妻子共被扣了一千三,顶得上一月的房租和生活费了。他像一头犟牛,最终靠抗争,争回了本属于自己的薪酬。


说到未来,任嘲我对红星新文化记者说,“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该怎么写诗,就怎么写诗。”随遇而安,或许是他人生历史上唯一的主题,但这个主题充满想象,或许他可以凭借诗歌带来的慰藉,开启另一段崭新的生活。


郑国辉,受访者供图


郑国辉:我用左手和土掉渣的语言写诗


与任嘲我同在吉林榆树的诗人,郑国辉,今年六十有四。他毫不忌讳地说,希望死后有一本自己的诗集放进骨灰盒。“我来的时候,是躺着来的。我走的时候,也是躺着走的,随手还带一本诗集——我就没白来这个世界。”


1980年,郑国辉高中毕业。次年,他到一家集体饭店当收款员。一年半后,接母亲的班,在国营饭店做保管员。1985年,他被调到国营副食店当营业员,直到退休。


退休释放出来的时间,让他可以从容地追求旧梦——他使用左手,一笔一划地雕刻汉字,倒不是吃力,而是出于一种近乎神圣的真诚。


之所以是左手,而非右手,这源于一场医疗事故。郑国辉两岁时打针,落下小儿麻痹后遗症,右半身子受此牵累,无法自如伸展。


或许是身体的这份凝重,把他的语言推向一种轻快,乃至极简的通俗。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土掉渣的话,“去写老百姓都能看得懂的诗,甚至一个大字也不识的人,你给他念了,他频频点头,这才叫诗。”


诚如他写母亲的这首诗,诗名《怎么学也学不出来母亲的样》:


那天中午回家

见母亲就歪躺在沙发上午睡

身上什么御寒的也没有

我找到一件衣服

小小心心地捂上

可还是把母亲弄醒了

我这个生气啊

真恨不得使劲打自己几下子

为什么啊为什么

怎么学也学不出来母亲的样

给我盖被子时

那个轻

那个柔


它过于直白,近似口语。但细细吟咏,又能照见这个生活即景中所敛藏的对爱的凝视与洞察。


郑国辉,受访者供图


郑国辉在接受红星新文化采访时,多次强调,不要过多着墨于他的“病”。从小到大,他受尽各种查问、厌恶、鄙夷和怜悯的打量。这是他一生的痛;但他从不为之写诗,也很少向人透露。因为他不愿意以“病”邀名,更不愿意因“病”而影响旁人对他诗作的评价。 


早些年,他在副食店忙上忙下,起早贪黑,不得闲暇。从不会喝酒,到泡在酒缸,虽是工作所需,却剥夺了他的思绪和手指,以致于无法写诗。只能偶尔躲进仓库看书,聊以自慰。


退休后短短六七年,他报复似的写下三千多首诗。诗凿开了一个平行空间,让他安放中年和晚年。家人对他的支持,更是让他频频表态:“我太幸福了。”


在一首《爷爷和孙女》的诗中,他这样写:


爷爷

你整天在纸上勾勾抹抹

是写诗吗?

孩子

爷爷是想

看看能不能从这上面飞起来


郑国辉想从诗上起飞,这是他花甲之年最大的心愿。


曹会双,受访者供图


曹会双:写得好不好都被笑话的工厂女工


曹会双称得上是快手乃至现世最虔诚的作诗者。近三十年,她写有300多万字作品,日记350多本,读书笔记440多本,单单在快手上便发布了1000多首诗。


这些数字仿佛一组生命棱面,拼接成一个立体又直观的诗人形象。但这个形象并非诞生于书房,而是于轰鸣的机器运转、琐碎的家庭空间以及密布冷嘲热讽、飞短流长的人际社会的夹缝中,用一行行字垒砌出来的。


就像一场旷日持久的论证,曹会双用三十年时间跻身山东作家协会,才坦然地接受自己“诗人”的身份。


在此之前,作为一名山东莱芜某钢铁集团矿山公司的泵房女工,她每日的工作就是将带水的铁精粉运输到下一个工厂进行过滤干化,再送回莱芜某钢厂。这份工作承继自她的父亲。学徒一年,方才出师。稍得闲暇,她便钻到角落,或是读诗,或是写诗。


她曾写过一首诗《在路上》,其中一段是这样的:


命运辜负我天经地义

我辜负自己是失职

生活不过是见招拆招

日子不过是因时制宜


命运何以辜负这样一位女工诗人?曹会双向红星新文化解释道,在她们厂,女工比较多,某些女同事眼红她成了车间通讯员,频繁写稿,以及在地方报刊上发表文章,总是明里暗里地挑事、扯谎、贬低或“告状”。她写得不好,她们笑话她;写得好了,还是笑话她。她身陷其中,“一直就摆脱不了这种处境。”


就连同单位的对象(她笑着说,在她们那儿习惯把丈夫称作对象),开始觉得她写通讯稿是受领导器重;后来转向文艺稿,对象便劝她别整这些花里胡哨的,还生闲气。曹会双反驳道:“我都是在工作干好,家务做好,孩子的功课辅导好的前提下,才去创作的。难道就这么平庸地过一辈子,连个追求都不能有吗?我只是写作,又不是出去干什么坏事!”


丈夫不再说什么。后来,她花十个月工资买电脑时,丈夫先是埋怨了两句,最后还是支持了她。她暗下决心,一定要写出个名堂,证明这钱花得值。


曹会双,受访者供图


之后,她闯入诗歌论坛,结识文学前辈,读《红楼梦》、茨维塔耶娃和狄金森,模仿张晓风等人的笔触,不断精进创作,直至锤炼出自己引以为傲的风格。


没上大学是她的遗憾。她便自学,读了大专,又读本科,终于拿到毕业证。诚如她在诗作中所写,辜负自己是一种失职。她以过人的坚毅和决心闯入文学的领地,发表乃至获奖,以致于让人不得不相信“命中注定”这回事。


五十岁退休后,她走出了那片泥沼,游弋于诗歌之海。尽管有时会遇到某种潜规则的限制,顿生怀才不遇之感,但她明白不能苛责环境的清澈公平。“不管外界如何,先写好再说。”这是她对抗俗世的信条。作品自会证明一切。


选入诗集的一首作品《父亲的矿山》,写于去年六月:


父亲用一生的茬茬经历

囤积了一座丰富的经验矿山

父亲常以健谈开采出坚韧的矿石

我用聆听的生产流程一级级破碎后

用思索磨选出领悟的铁精粉

用思考浮选出了悟的铜或钴的精粉

用真诚重选出参悟的金精粉

若想有各类金属的品质与市场价值

我须得躬身,分门别类

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冶炼


这种抒情的现实,或现实的抒情,大抵是她诗作风格的代表。一种勃发的生命力穿透冰冷的钢铁,将人生的触角探到词语之外。


当然,她不会因为诗歌的抱负而放弃现世的责任。她笑着说,下一步要帮儿子成家,更确切地说是买房。至于诗歌,她早已踏上自己的路,从此便风雨无阻了。


尾声:还有他们……




在这本诗集中,还有一些野生诗人早已进入公众的视线。去年,王计兵送外卖之余,以一首《赶时间的人》火爆全网,很快就出版了同名诗集,并即将出版第二本。


河南农妇韩仕梅为了挣钱还债、盖房、养儿女,除了种地,还跑到工地上扛水泥,捆钢筋,为逃离包办婚姻的苦闷,她在快手上写诗,因杰出的诗作被广泛关注,一度登上联合国演讲台。


农民工杨成军因写诗走上电视台,在《辽宁卫视》《中国达人秀》上动情地朗读自己的诗歌。


值得一提的是,放羊诗人李松山在这本诗集中的诗歌数量居首。幼时,他患脑膜炎落下残疾,此后便在山野间牧羊。2020年,他荣获陈子昂诗歌奖“年度青年诗人奖”。读他的诗,很难不动怀,就像那首《清明祭》:


砍去上边的矮构树,

用铁锹把垮掉的豁口重新培上新土。

火池也清理了一遍。

五年了我一直感觉你没有离开,

还是那个满头白发

古板的小老头儿。

现在你偎着爷爷奶奶,

你们是不是也经常唠叨庄稼和我们?

用高出语言的另一种方式。

现在好了,父亲。

高血压和尿毒症再也撬不动你的身体。

你也不必为忌口而烦恼。

母亲的身体还算硬朗,

也学会了用微信。

纸钱的烟缓缓上升,

和山边的云朵站在了一起。


他质朴、明朗的口语,嫁接日常又随时准备穿越日常,在克制与勃发间悠然抵达深邃且引人共鸣的慈悲境界。

王计兵、李松山、韩仕梅……这些野生诗人的语言,或粗粝,或端谨,或浅白,或沉郁,并非完美无缺,有的甚至略显拘泥,使用烂俗的意象抒情。但这二百多首诗,无一例外都扎根于土地和心脏,它们从泥泞中破土而出,从肉身中飞扬向上。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野生诗人就是在用诗歌,重新发明所有人都可依赖和触摸的春天。





撰文李瑞峰    编辑李瑞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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