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版《熔炉》揭发人何思云:因报警失去教职,远走他乡仍沒有安全感
何思云今年没有回老家过年。
算下来,她已经离开家乡快四年。去年,父母也从老家广西贵港市平南县来了南宁,一家人算是整个搬离老家了。
27岁以前,何思云除了在桂林上大学的几年,都生活在老家。2014年大学毕业后,她开始在平南县思旺镇中心小学任数学老师。这是一份安稳的职业,她本打算在老家做老师,一辈子就这样简单平稳地过下去了。
但2017年5月发生的一切,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据《中国妇女报》,2017年5月25日下午,何思云在学校无意间听到有多名女学生在校外托管机构被一名谭姓男教师猥亵,她强烈建议校领导立刻报警,没有得到回应,她向时任县教育局局长反应,但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得到回应。彼时,她已经在20分钟前自行报了警。
女童被猥亵事件后续得到了处理,谭某于当年9月以猥亵儿童罪被判处有期徒刑4年,该校校长也被免去职务,县教育局局长亦被诫勉谈话。
报警"救"了孩子的何思云,却因为“越级”报警,开始遭受无形的压力。事发不久,县教育局在核查教师资格证时,称何思云的证件为假证。而何是特岗教师,工作即将满三年,按规定,应该于2017年9月转正。忽如其来的证件问题,让她不能继续任职。当年9月,何思云离开家乡,前往南宁打工。
何思云的遭遇在彼时引起了巨大关注。当时的舆论普遍认为,何思云是因报警而遭受了打击报复。《检察日报》曾刊文称:“关于何思云不能如期转岗和其举报一事之间是否存在因果联系,双方显然对此各执一词……但何思云的遭遇赢得如此之多的关注和同情,再次凸显了一个沉重的话题:法律对举报人合法权益的保护仍不到位。”
如今,事情过去近4年,何思云再次出现在公众视野中,是因为2020年12月底她发的一条微博。内容是她开了网店卖螺蛳粉。这条微博迄今为止已被转发了8200余条。
水瓶纪元联系到了何思云。第一次电话接通时,她声音沙哑,说自己已在柳州的螺蛳粉加工厂蹲守了两天。因为她卖螺蛳粉的消息突然在微博上传开,热心网友的订单陡然增加了3000多份,让她措手不及,眼看春节临近,只好加班加点,催促、监督生产。
她说,自己30岁了,已向现实低了头,更多是忙于生活。她也有着自己的年龄焦虑。如今,除了开网店,她还在写文章做着自己的公众表达。这个从未想到自己的生命轨迹会因一次报警行为而改变的年轻人,正从自己的小世界抬起头来,望向更广阔的社会。
以下是水瓶纪元和她的对话。
“从来没有想过离开家乡,只是真的回不去了”
水瓶纪元:当初你因为在学校听到有人猥亵女童而报警,现在回望,你怎么想?
何思云:猥亵女童的事,我以前只是偶尔在电视里看到过,但自己的生活一直快乐安稳,让我觉得这种事情虽然存在,但不会发生在我身边。当我亲身经历了之后,就非常不能理解,中国这种事很多,但都判得很轻,那个老师判了四年,现在都快出来了,他换个身份,生活照旧。
让我最不满意的,是那么多人知道这件事,却个个没反应。我以为学校领导会来帮助学生处理,结果没有。我自己报警了,反而变成了孤军奋战。该管的没人管,反而来管我。
我一直知道生活有阴暗面,但也从来都觉得跟自己关系不大,只有真正降临到自己头上,才知道有多痛。
水瓶纪元:报警后知道自己将面对什么情况吗?
何思云:我刚报警的时候,完全没意料到自己最终会遭遇什么。结果,不但是工作没了,给家里也带来了很多麻烦。整个过程中,一直有领导来家里找我谈话,父母也要被迫去面对这些事情。他们虽然只是嘴上抱怨一下,但现实就是,全家人都承受着很大的心理压力。毕竟一个家庭平平常常没什么事,就是好事。之前的宁静生活完全被打破了。
当时我在学校也处了男朋友,虽然他是支持我的,但也因为那件事产生了矛盾,争吵也多了起来。而且很现实的就是,我要离开当地,他抛下工作跟着出来是不可能的,最后我们分开了。现在回头看,他当时理解或不理解我,好像对生活没有太大影响,因为我一定得离开,我们最后都会分开,结果是一样的。
水瓶纪元:你从小在平南长大,怎么做出离开家乡这个决定的?
何思云:当时离开老家,不是说我做出这个决定,而是我必须要走。
我们那个小地方没有什么工作的,年轻人要么进体制内,要么去广东打工。我当时想,自己在一个行业落得这样一个结果,是失败的,是不光彩的,当时其实很多网友推荐我去其它地方做老师,我都拒绝了。
虽然大家说我保护了学生,但客观现实就是,我被赶出来了。那我为什么还要做老师?也有人建议我去考公务员,我也不想去,为什么非要往体制内挤呢,我为什么不做点别的?我到现在都觉得这是一件不光彩的事。
在那之前,我觉得生活挺美好,没想到自己会遇到这样一件事,更没想到最后是这样的结果(因为报警猥亵而离开学校)。这刷新了我的三观,也是最让我难受的地方。
当时我早就习惯了小镇生活。其实当老师的这份工作对女生来说很不错,我觉得自己可以一辈子沿着既定轨道走下去,可突然间,我需要重新来过。好在家人的话鼓励了我。他们说,我才27岁,还年轻,再就业也是可以的。于是,9月份,我一个人来了南宁打工。
工作没了,我要生活,只能换个地方工作。我从来没有想过离开家乡,只是真的回不去了。
“我要先生存啊”
水瓶纪元:离开平南后,一切要重新开始,你做了哪些尝试?
何思云:我不做老师后,就一直在南宁,已经快4年了,只有有事才会回去平南一趟。
我从小在镇上土生土长,顺利安稳地长大、工作,一直都比较有安全感,也从来没有去预料自己会遭遇什么,可以说,在离开平南之前,我等于从来没有进入过社会。
刚来南宁时,我在一家人力资源公司做人事工作。工作是朋友介绍的,老板也知道我的经历,对我很关照。之前我一直做老师,对别的工作没有任何基础,抱着学习的心态重新开始。很快进入新工作也让我不再过分关注过去的事,做了一段时间,老板问我更倾向于哪个方向的工作,我觉得广告部蛮好,他说那你就去呗。
时间久了,问题逐渐出现。我慢慢发现自己不太懂怎么处理职场的人际关系,之前做老师,上完课就走了,只要带好课,孩子听话,关注成绩就好,我从来没留意过工作中的人事关系。这是出来之前完全没预料到的问题。
有同事看不惯我,在背后说“何思云真好啊,可以直接换部门”,我就听到心里去了。这让我觉得,我能在这里工作不是因为我的能力,也不是因为公司需要我,只是因为别人的关照,有种很强的被施舍感。不到一年,我就辞职了。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候还是不成熟,也比较任性,听不惯别人说自己,说起来也是有些清高。
后来,我去柳州做过培训机构老师,但一个多月后就放弃了。之后,我又有了想当律师的想法,看了很久的法律专业书,也去考过司法考试,但发现自己没有基础,差距很远,就放弃了。
水瓶纪元:为什么会开始卖螺蛳粉?
何思云:我后来没有再考虑在公司职场发展了,也开始写文章,因为之前的事情,很多人关注我的文章,打赏也能带来一点收入。写了大半年后,我开始帮别人代理,在朋友圈卖螺蛳粉,文章的阅读量不错,看文章的人多了,我的微信好友也多了起来,就会有人来买粉。
这样的工作不需要处理复杂的关系,我只要对着电脑和手机就好,客户都在线上,我跟别人推销螺蛳粉,对方说不要,我也没什么。换做以前,我一定不会去做销售工作,但现在肯定要做啊,不然怎么活?我要先生存啊。
水瓶纪元:怎么想到用自己的名字做品牌?
何思云:那时帮别人代理螺蛳粉,客户反馈都很好,我开始想怎么能拿到更低的进价,最后发现自己做一款产品才能实现,我想,那以我的人品来担保产品,于是用自己的名字做了品牌名。
当然,这么做风险也很高,万一没做好,会砸了自己的招牌。所以我也会格外留心产品质量和发货速度。
水瓶纪元:现在生意怎么样?有遇到过意想不到的情况吗?
何思云:我做自己品牌的螺蛳粉三个月了,跟厂家联系、客服、发货,都是我一个人在做,卖出了5000多件,算下来销售额有50多万了。不过,其中超过一半的销量是因为最近微博转发带来的,春节前突然来了接近3000件订单。
订单突然多了好多,我手上没那么多货,跟顾客挨个解释也来不及,于是当天就直接跑去工厂催单了。去工厂车程不到两小时,我本以为当天就能返回南宁,到了才发现,刚好碰上春节前,一些原料没齐,工人也缺,加上过年订单多,工厂忙到排不过来。
来店里的订单我都承诺两天内发货,这下可慌了,我就白天蹲在工厂,盯着他们做我那批产品,和工人一起吃饭。晚上住酒店,四天没有换衣服,头两天焦虑到失眠,每天只睡三个小时。四天后,看着货终于运出,总算可以给客户交代,我才安心回来。
挺辛苦的,但我现在只想着把事情做好,赚钱。
水瓶纪元:你赚钱的目标是想要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生活状态?
何思云:我不知道赚多少钱是够,理想中,我希望能攒到一笔让全家人过上好生活的钱。
一直没有安全感 但希望对社会有一点正面影响
水瓶纪元:这几年的遭遇和人生际遇的转变,给你带来了哪些改变?
何思云:现在回头看,这几年我也变了一些。要在大城市生存,就要现实一点,我本来没想这么努力的,是被逼着变强大。以前吃家里住家里,每个月在学校领两三千块钱,足够我开支了,我也没想过去努力发展事业。
来南宁这几年,更多是忙于生活。所有现实都摆在面前,必须自己强大起来。2018、19年算是最困顿的时期,当时家里有事,父母需要我的帮助,但我拿不出钱来,反而自己也需要他们的支持,感情也不顺,所有压力都压过来,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到当下生活的不如意,和过去的种种,我就会控制不住地难受。
我想,自己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过好生活,过不好就会想“还是从前好哦”。所以我一直努力写文章,也逐渐开始做自己的小生意,都是为了能过得比之前好,这样才能释怀。
水瓶纪元:和那些同学和家长还有联系吗?
何思云:当时的学生并不是我带的同学,我只是路过恰好听到她们的事,没忍住,就那么做了。事后我跟学生和家长都没有联系,跟学校的同事联系也越来越少了,这件事过去就过去了,没有留下太多联结。
水瓶纪元:会后悔当初帮她们报警吗?
何思云:后悔过。很难受的时候,觉得自己很惨的时候,就会后悔。
当然,如果再遇到,我还是一定会帮的。教师曾经是我最想做的职业,因为工作对象很好,跟小孩一起环境单纯,我很开心,也自然愿意去保护她们。只是,我会想,如果再遇到同样的事情,我应该采用聪明一点、圆滑一点的方式,告诉家长,让他们去报警,先让自己安全一点,再去帮她们。
这件事对我影响很大,但我也不能怎么办,还有很多事需要不停去解决。如果不是有人跟我聊到,我也不太想得起来了,如果都活在以前,那也不现实,生活还得往前走。
水瓶纪元:事情过去四年,你如今也是而立之年了,直接面临的压力大吗?
何思云:当时我27岁,觉得自己还年轻,一切可以从头开始。我现在30岁了,会有很大的年龄焦虑,害怕年纪再往上,事业没成,婚姻也没成,开始很慌。不过经历了几次感情后,我也没有刻意把太多精力放在找男朋友上,那样反而很容易失望,我想把更多经历放在发展好自己的事业上。
水瓶纪元:你这几年写了很多关注社会现实的文章,是否跟之前的遭遇有关?会遇到阻力吗?
何思云:在此之前,我只活在自己的小世界,每次看到不公正的新闻,只会想这种事太多了。后来我把自己的事情发到网上,被很多人关注,很多网友来加好友,给了我很大的鼓励。
从那以后,我也开始关注社会事件。我开始写文章,关注猥亵儿童、高考顶替、乡村教师维权等社会事件,为弱者发声。一是能挣点生活费,二也是希望能对社会有的一点正面的影响。
我在微博和公众号发表的文章,经常会被后台删除,也曾经有人打电话来让我删帖,老家也有人打来过电话,让我不要在网上写那么多。
水瓶纪元:你会害怕吗?
何思云:我不知道最坏的后果是什么,但也会害怕,担心当年的事情再次上演,一直没有安全感。
水瓶纪元:担心的话,还会继续写下去吗?
何思云:有些话题不能触碰就不写了,但我也从没想过就不写了,我还是会写,只是写得小心点、聪明点。
我会想到,以前别人的关注给了我很大的鼓励,我希望通过自己的表达,也能为其他人做点什么。我知道自己卖螺蛳粉,有相当一部分人不是因为想吃,而是为了支持我,像别人无偿来帮我一样,我也想要帮到别人一点。从某种层面讲,甚至可以说,我因为那件事的遭遇,碰到这么多支持我的人,也是因祸得福。
过去的事,我什么也改变不了,它至少让我成熟了,也清醒了,但也是真的痛。就像我从没想过离开家乡一样,我也没想过更远的未来我会在哪里,只想把当下的生活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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