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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谷长篇小说《故里》2021年4期《陕西文学》连载(上)

黄堡书院
2024-09-24


引言:

长篇小说《故里》,无疑是著名作家和谷先生回归故乡后,沉潜十多年体悟土地的世相百态和现实景象。底层劳动者的喜怒哀乐与酸甜苦辣,生死情仇及精神裂变之处境,尽在归园田居的花甲游子简洁练达的笔下,如歌如哭,悲欣交集,洗刷出几代农民鲜活的面影和生命态。《故里》所展示的一方水土上万花筒般的世情民生,具有认识过去、关注现在、思考未来、参悟人生的况味和开掘底层乡村生活的精心之作。通过散点透视的解构叙述,呈现出一方地域的普遍意义。她所蕴蓄的各种丰富信息,提供了多种读解的潜在价值。


《陕西文学》2021年第4期,

头条推出作家和谷

长篇小说新著《故里》连载(上)。

故   里

(长篇小说连载·上)

和 谷

01
从渭河北岸东黄公路南村入口前行,过一土桥,沿沟畔而下有一处小窑院,住的是俏婆。无管冬夏寒暑,她时常伫立在村头,老来仍旧不失一个俏,有点风姿绰约,守候心上人青衬飘忽地归来。叫她俏婆,自然是爷爷辈生书的妻子。生书爷是个白面书生,年轻时在瓷镇上教书,娶的先房媳妇生娃时患四六风不幸病逝,留下一个小女叫秀儿。四六风,是说女人生娃后第四天、第六天容易中风,或是这两天来看望的亲戚邻里带来了邪气,冲撞了哪路神,产妇就性命不保了。村人说,秀儿的生母就埋在过风咀的路畔里,日后坟也平了,边上长的苹果树,是生书爷领着几个回乡知识青年,在苹果母本上嫁接的日本红富士,结的果子又甜又脆。续弦的俏婆年轻时长得漂亮,身材修长,一双麻花辫,脸蛋红是红白是白,眼睛扑闪扑闪会说话,是瓷镇学校女生中的人尖尖,像清明时节苍老的沟峁上明媚的水桃花。她聪明伶俐,好学上进,是生书爷的得意门生。秀儿娘过世后,消婆怜惜且心仪老师,二人萌生了男女之情,死活分不开。哭旧人,新人笑,等到前妻三年祭祀过了,履行明门正娶的乡俗,成就了一对忘年恋的姻缘。青丝白发,俏婆至今不悔当初与爹娘吵翻天,一哭二闹三上吊,寻死觅活,一个如花似玉的黄花闺女,嫁给了年长十多岁且是丧了妻的生书爷。村人说,俏婆漂亮是漂亮,就像沟畔上亭亭玉立的桑树,树干端直而颀长,嫩叶光鲜,就是结不出湛蓝发紫的桑葚果子来,跟公桑树没区别。桑叶除了喂蚕,只能是烧炕取暖的燃料。她有点卜卦人算的红颜薄命,不知为什么婚后一直没开怀,未生下自己的一男半女,觉得在人前不气长,对家族这一支人和生书爷有些亏歉。能从自己身上掉下一块肉来,哪怕是痴聋傻瓜,也好歹是自己和书生爷的种,证明自己是个正常女人,是能下蛋的母鸡,捂住说三道四的长舌妇的臭嘴。偏方验方试了个遍,灵丹妙药吃了不少,烧香磕头拜神仙,不争气的肚子一直没有凸起来,便心凉了。心里愧疚的俏婆,便对幼小的秀儿视如己出,不忍心打一巴掌,骂一句难听话,当成掌中宝,精心抚养。秀儿在十几里外的镇上住校读书,每三天回家背一回馍,俏婆和书生爷吃的是杂粮黑馍,给女子秀儿背的是雪白的油辣子花卷,就怕耽搁了女儿正在发育的身子。平时,老俩口即便穿补丁衣裳,也把闺女打扮得花枝招展。秀儿出脱得有了大姑娘的模样,回乡务农,拉车挑担时掩不住胸前兔子的跳跃。适时与同学处了对象,俏婆本想招了上门女婿,对方家长咋说也不悦意。秀儿却像年轻时的俏婆一个脾性,认定了这门亲事,非史家小子不嫁,活是史家的人,死是史家的鬼。生书爷表面上没主意,内心还是让女儿做主。胳膊拧不过大腿,俏婆舍不得秀儿,还是泪水涟涟地送闺女出门,嫁给了沟对岸史家的俊小子。女婿知书达理,走岳丈家见面,一口一个妈的叫着,羞涩的俏婆也响亮地回应着,心里顿时像灌了蜜糖。在旁人看来,俏婆扭动的腰肢不像是秀儿的妈,二人倒像是一对亲姐妹。生不亲养亲,日后干了公家事的养女和女婿,对养母也视为生母,很孝顺,一心报答养育之恩。生书爷在早年生活困难时期辞职回乡,教书先生白面书生一个,哪能干得了重体力活。生产队长是他的堂侄,敬重能写对联能算账的文化人,便偷偷安顿他承包单干,独独一个人扛着镢头,戴着破草帽早出晚归,从不偷懒,卖力栽种了泉底沟的一片香椿林。一个人习惯了孤独寂寞,干活累了,就坐在土坎上抽一锅旱烟解乏,倒像是他崇尚的古代的陶渊明,种豆南山,悠哉游哉。这片香椿林,嫩芽香气弥漫,为村民度过春荒提供了糊口裹腹的食物,谁不尊重和谢承生书爷爷?之后,秀儿出嫁了,二人过得舒坦却也冷清,不知怎么就有了一桩心事,而且是今生今世唯一的心事,也就是得有一个顶门立户的小子接续香火,不然落个断子绝孙,至死心都不甘。女婿是半个儿不假,毕竟是外姓人,不如养子名正言顺。这样思谋,老俩口没事寻事,便活得不自在了。二老先是抱养了马村多子的老姑家的孩子,浓眉大眼,取名有福。后脑勺上留了一撮长毛,显得与别的孩子不一般,说是一旦突遇窒息,揪住长毛就能起死回生。专门买了一只雪白的奶山羊牵出牵入,除了放养或割青草喂,舍得辅以粮食颗子,丝毫不心疼。用羊奶把有福这小子喂得白白胖胖,稍微一逗就咯咯地笑,像是从年画上下来的婴孩,实在爱死个人。俏婆没生养孩子的经验,怕娃伤风感冒,总是捂得严严实实,不见阳光和风雨,豆芽菜似地呵护着。越是精心越出茬子。乡人给娃起名字,常是狗娃、牛娃、猪娃、羊娃,似乎像对待牲口一样不当人看,其实是想瞒过阎王爷的眼,让娃悄悄长大成人。果不其然,像穷酸的恶婆子咒骂的事情发生了。有一天,有福这孩子不知怎么突发疾病,火烧火燎,汗水淋漓,口吐白沫,来不及医治就夭折了。同胞的其他男孩子缺衣少食,整天在泥土里玩耍,让风吹雨淋,没听说有过什么小病小灾。穷孩子到了富人家,跌入了福窝窝,却没这个福分。对二老来说,真是绳到细处断。无子之忧,迫使二老过继了多子的荣爷的五子为子,为其四方打听,精心挑选,像是皇上选驸马,订娶了一个模样出众的贤惠媳妇。俊男倩女,天生一对,生书爷和俏婆对养子和媳妇非常满意,婚礼操办得红火热闹,令乡人羡慕不已。福祸相倚,皎皎者易污。新组合的四口之家,好景不长,无非是碟子碗筷碰撞,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闹得婆媳不合,产生了隔膜。也没发生口舌,喜怒哀乐写的脸上,无怪乎人都说,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是见外。整天生闷气,实在过活不在一起,只好分家另起炉灶,也总还算是养子么。莫说香得像蜜糖,一旦翻脸就比狗屎还臭。甚至相互视为仇人,不惜将灶灰倒入对方一锅热腾腾的饭里,大打出手。一向善良温和的生书爷,就像疯了一样,抡着镢头追赶养子,要打折逆子的腿。清官难断家务事。个中是非曲直,村人风言风语,莫衷一是。生书爷和俏婆心里的疙瘩未消,也是咽不下这口窝囊气,执意又花大钱抱养邻村一子,不信喂养不熟。见不得旁人碗里稠的是非精,散发缺德的小道消息,生母听了闲言碎语,说是养母虐待孩子,无奈硬是抢了回去。疼都疼不过来,哪能虐待孩子呢?俏婆鼻子一把泪一把,活生生让生母从自己手中把孩子夺走了。罢罢罢!从此,二老认命,再也不提抱养孩子送终养老延续香火之事,相依为命,度过余生。村上也曾有过几桩抱养孩子的事,有的天随人愿,孝顺得如同己出,把养父母养老送终,算是八辈子积的德。有的养了白眼狼一个,长大知晓自己的身世根底,就跑回生母那里去了,视养父母如同路人。再说,秀儿是生书爷的亲生女儿,孝顺得很,但对于俏婆来说终究是养女,不是自己肠子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心里总归有那么一点胳痒。生书爷因几番养子风波,郁郁寡欢,寿数不大便得了不治之症,丢下孤苦伶仃的俏婆撒手走了。他手头持有的数百年家谱,未来得及续修,弥留之际托付给了堂侄。也许生书爷苦于没有男子顶门立户,没有了这份心思,写到自己这一支人的繁衍,只是个空白,不免伤感,索性也就罢了。家谱是清末秀才高祖老爷辈修的,一辈子没等到空缺入仕为官,庄稼人笔下的辞藻文采,唐楷写得典雅灵秀,令后生们汗颜。始祖明朝武略将军栽的老槐树,一年一度花开花谢,人却生生死死了几十代。几百年的老宅,土窑洞依然结结实实,屹立不倒。民国时任同官县志主撰的老祖父,在西安城校勘书稿,差点让日本飞机扔的炸弹炸死,还不满花甲,因劳累过度患急症去世,未及续修自家族谱。传到生书爷手里,也来不及动笔,不啻落了个对祖宗不孝的平生遗憾。七百年老槐树庇护的十多户人家,陆续离开老宅,搬到交通出入便利的原畔去了,独独丢下俏婆一个孤老婆留守。到了夜晚,老宅的院落一片漆黑,悄无声息,那些人声鼎沸、鸡鸣狗叫的人间烟火气哪里去了?仅有俏婆住的窑洞闪烁着一点孤寒的灯光,也许还有生书爷游走的魂灵。养女秀儿一片孝心,接俏婆到城里住,好吃好喝,可俏婆觉得那终归不是自己的家,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还是坚持回到了一个人的老宅。不料,是哪个丧尽天良的贼子,趁人不在家,竟然抬门扭锁,将俏婆家洗劫一空。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婆子何处安身,苦度余生?政府扶贫解困政策救了俏婆。村上干部视俏婆为五保户,分的地让人代种,为俏婆提供口粮,还有生活津贴。再说,养女秀儿孝敬俏婆,零花钱不缺。原先在村口给下乡知青箍的小砖窑,属于集体财产,划分出三孔,修饰一新后供俏婆居住。俏婆的干净利落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小院和屋里拾掇得井然有序,门口的菜地和花圃经营得秀色可餐。尤其是门前掩映的一树泡桐,到了夏天,桐花开得血红血红,落一地芬芳。又有人嚼舌根子了,花花草草抚劳得再好,就是不打粮食。言外之意,有点损人,哪壶不开提哪壶。门口常有留守的老人聚在一起,晒太阳或纳凉,叙说过往,谈论当下的世事,不亦乐乎。村头不时有小轿车路过,又是谁家儿女在城里打工挣了钱,开车回家过红白喜事行门户或经管庄稼了。没有了牛马骡子毛驴,架子车被当柴烧了,有人用小轿车后备箱装了种子化肥粪土或庄稼,往返于田间地头,成了留守老人嘲弄的话题。绣花是俏婆的拿手绝活,闲暇纳了红红绿绿的鞋垫送人。鞋垫上绣的是狮子滚绣球,说是吉祥喜庆之物,穿上它走起路来稳实。逢年过节,俏婆的门上挂了锁子,路过的邻居说,俏婆又上女子秀儿那儿享清福去了。村人说,有生书爷的魂灵给俏婆守门哩。02俏婆隔壁住的是羊娃,两家为后墙与院落之间的几寸土地,还红过脸,惹人失笑。羊娃是八爷的长子,再往上一辈,是腰弯成一张弓的木匠老汉,木活做得很好。桐木做柜子,桑木做扁担,槐木做桌椅,枣木做门窗,楸木做水桶,各有特性及用场。可惜,儿孙没传承家传的手艺。怎么起名叫羊娃,从小鼻涕涎水,笑嘻嘻的,因患有先天性羊羔疯,脑子有点迟顿,倒是长得人高马大。念书不行,庄稼活也干得稀松。但他的命好,小脚的喜婆信奉基督,结交了另一个外乡的基督教徒,看重信仰,将同样信基督的女儿芬儿不讲任何条件地嫁给了羊娃。芬儿模样也好,聪明能干,算是羊娃的福气。父母下世后,羊娃得了一儿一女,日子还过得去。但男人不强,女人再能干,终究活得不如人。天长日久,父母留给的窑洞在一场暴雨后倒塌了,居无定所,村上便将知识青年丢下的十多孔小砖窑,几百元划拨给了羊娃和他兄弟仨。除了分给俏婆的窑洞外,剩下的一院窑洞全归羊娃兄弟仨了。二弟貌相不佳,脑子却够用,常年在外打工,娶妻生子,在小城里贷款买了房,分给他的窑洞也废弃了。砖箍的窑洞,窑背是用黄土铺垫的,每逢下雨或冬后解冻,都得用人力耘一番泥土,拉动碾子将土层碾实,平整而光滑,易于流水。泥土无论虚实是透气的,天人合一,比近年来时兴的水泥窑背的密闭,更利于主人的健康。窑背如不去打理,杂草丛生,窑洞就会漏水,导致坍塌。三弟长相好,人也有本事,另外有一院庄基,日子不比人差。只剩下老大羊娃,守一个空旷的破坏院子,自己的两孔窑有一孔倒了后墙,也无力修缮。院子当中有一棵柿子树,长势喜人,每年秋天果实累累,落叶后的果子像红灯笼,霜降后红堂堂落了一地无人理睬,愈发显得主人的败相。老话说,院里不宜长柿树,柿与死一个音,风水不好。芬儿常年在外给城里有钱人当保姆,伺候病人,抓屎端尿,丢下羊娃守家。媳妇给的生活费让他买馍吃,能垫饱肚子就行,他却充阔气,用钱买了上好的茶叶喝。整日游手好闲于留守人家,传递各类消息,有时混点吃喝。一日,羊娃去沟畔挖枣刺,准备过冬烧热炕,从崖上掉到了深沟里,摔伤了胳膊。这便整日端着个病胳膊,苦笑着在村里游荡。所幸女儿出嫁后过得还好,时常过来帮衬。好心邻里说,你不能下地劳动,这个样子咋办呀?对不住媳妇芬儿嘛。他说,命!我是厕所里跌跤,离屎(死)近了。指望儿子吧,几年前出外打工挣钱去了,甚至周游到了沿海一带,但没有给家里寄回来一分钱。四处流浪,出门不易,能把自个的嘴顾住就不错了。突然有消息说,儿子在广东犯了罪,偷鸡摸狗,被判了几年刑,这更是让这家可怜人雪上加霜。羊娃哭都没眼泪,把自己关在窑里不出门,不长时间便去世了。媳妇芬儿是基督教徒,一反传统丧葬风俗,不设灵位,不哭不磕头,不敬香烧纸,买了一副便宜棺材,将羊娃匆忙埋了。羊娃他舅过意不去,偷偷到坟上给外甥烧了几张纸,干嚎了几声罢了。芬儿说,不过头七、二七的白事规程,第二天便锁了门进城打工去了。理解她的村人说,芬儿没办法支应七七四十九直到百日的来往亲戚,她得出门挣钱,不然怎么活下去。儿子出了牢狱,回到了家,一切恍若隔世。他设法买了一辆旧摩托,在小城里拉人挣几个辛苦钱,谈不到娶媳妇成家的事。有一天,摩托上驮了一个背书包的小女子回来,村人以为是谈了对象,原来是他常常接送的一个中学生女娃,在一起混搭着。不过一两年,还算争气,终于结婚了,当然不是那个中学生女娃,听说是当了上门女婿,不管怎么说,总算走了正道。过年前后,村人发现羊娃家的小院变了,院里的荒草铲除了,破窑门上吊了千家衣式的碎布片缀的门帘。尽管不见有人出入,总是有了一点人气。其实,估计芬儿和儿子没有回家过年。儿子在老丈人家过,芬儿跟了一个退休的公家人,没有领结婚证,男方子女不接纳,也许她是孤苦伶仃一人在出租房度过年关的,不得而知。只所以要在窑上吊门帘,看上去暄净,不然会影响村容村貌。村上给类似的贫困户有补贴,得支持村里的工作,检查验收时不要拖了美丽乡村建设的后腿。村里要统一改造厕所,老先人用了几百年的土茅子,后来改成陶瓮做的水茅,再是水泥做的大粪罐,这一回是密闭式彩钢洗手间,阔气多了。曾经给每家每户免费送的水泥大粪罐,没人使用过,一排排堆在村口,有人嫌弃占道路,就顺势丢到沟里去了。村人说,不知哪个脑子让驴踢了的官僚,花纳税人的钱不心疼,为了政绩不办实事,浪费了国家财物。改厕项目弄虚作假,白墙红瓦,里间并没有粪便化为沼气的设施,还是旧的水茅,哄死人不偿命。这回统一安装洗手间,捎话给芬儿,她丢下在城里做保姆的活儿,叫来女子,一起拆了砖垒的旧厕所,挖好一个深坑,让专业队安装洗手间设施。新式厕所得用自来水冲刷,配套不完备,暂时用特制塑料桶装了水使用。自古以来,庄稼是个宝,全是粪当家。农耕时代的式微,牲畜消失了,有机肥消失了,草木和庄稼秸杆不经过牲畜肠胃的加工,直接变成草木灰,回归泥土。近年不许焚烧秸杆,影响空中的飞行器,污染空气,毕竟监管成本太高。人的粪便,以往一车卖二十元钱,当下主人要让掏粪的拉走一车,得给人家二十元钱。无奈,芬儿怕花销不起,干脆锁了洗手间的门,免得路人使用。光鲜的洗手间,成了聋子的耳朵样子货,村镇干部好心,没把事办好。03羊娃隔壁的主人叫争胜,土墙旧门,门口的水窖上有轱辘,一边是厕所和麦草垛,土路旁长满野草,野花也开得欢实,一幅原生态的样子。争胜不是村民,他妻子云儿是,一个大字不识的脑子有点怪怪的女人。一年四季天黑时,总得见她提着荆条笼,弯着腰在麦草垛边一撮撮地捋麦草,准备烧炕睡觉。平常也干农活,不怎么利索。从田地里回家的路上,总不空着手,捡拾一根酸枣刺也行,就那么嗞啦啦牵着,然后摞在大门旁边。她总是对柴草有兴趣,烧热炕暖和,生米可以煮成熟饭。吃了睡,睡了吃,还能做甚?对婆娘的态度,争胜要么一句话不说,保持沉默,要么吼叫两声,通常是:日你妈!驴日的!猪日的!也不一定是骂婆娘,不知道他是骂谁,骂得咬牙切齿,底气十足,酣畅淋漓。争胜之前是公家人,退休工资不少,吃喝不愁,却让多年的喉癌缠得他情绪低落,好象被判了死刑,却不知道哪天吃子弹。常是坐了半死不活的村村通面包车,来回奔波于村子与镇上中药店之间,逢人问起来,就说,快死的了,活不了几天了!是自个看开了呢,还是在旁人面前示弱,也觉得解气。年轻时,争胜么,争胜好强,聪明好学,上过煤技校,在煤矿上是过硬的技术员。年轻人但凡有点本事,往往自命不凡,骄傲自满,目中无人,尤其喜欢逞能,顶撞上司,惹人不爱。在那个火红的年代,他既不是造反派,也不是保皇派,倔鬼一个,却因骂了小领导,被人家给穿了小鞋,借机打成反革命分子,关入新川劳改所砸石子,后谴送回原籍当了农民。要不是落实政策平反,一月能拿到几千元退休工资的福利待遇,他恐怕早就没命了,哪还有婆娘娃一说。当初祸不单行,就在他被劳改的日子里,长得一表人才的媳妇还在生产大队宣传队演戏,遭长舌妇们羡慕嫉妒,说她是与知识青年某某人私通,逼迫争胜和媳妇草草离婚了事。当了农民的争胜,气不打一处来,整天骂骂咧咧,怒气冲冲,村人谁见了谁躲。他的标志是手提一把锋利的铁杈,走在村道或田地里,时刻准备与仇人拼命。知青们说,争胜就是本文小说里的当代的唐诘柯德,整天气势汹汹地面对风车搏斗,只是没有一匹瘦可骑。知识青年回城了,争胜犹疑的目标消失了,又怀疑上另外的目标。即使平反之后至晚年,仍然没有让锋利的铁杈离手。有人举报给派出所,警察前来调查,也很无奈,说是凶器也是农具,你管人家是不是去挑柴禾还是翻晒麦草,怎么一定就是要杀人行凶呢?有一回,争胜与邻居义爷因两家隔墙下放东西的小事发生冲突,言语不合,他骂骂咧咧,嘴里不干不净,让上过朝鲜战场的义爷夺了迎面刺来的铁杈,如同夺过美军士兵的刺刀,骑在他身上捶了个半死,在炕上睡了半个月。义爷被拘留了三天,放回来了,还说争胜欠打。回乡当了农民那会儿,单身汉的日子过得恓惶,兄弟们为争胜瞅了这么个媳妇,生了一儿,也是住进了集体财产的窑洞,算是救济困难户。儿子患有小儿麻痹,腿脚不利索,成了争胜的一桩心病。好在儿子脑子精明,有出息,学业优秀,毕业后到西府一家企业供职,数年下来有了积蓄,领回来了一个媳妇,有了孩子,也开回来了小车,为父母争了脸面。争胜婆娘去一次儿子那里回来,就完全变了一个人,白头发也染黑了,衣着也的城里人没两样。但没过多久,又打回原型,变成了一个窝囊农妇。家境的好转,终究没有让争胜高兴起来,他还是那么个手提铁杈的乡村斗士,目标不明,一脸的愤怒和忧郁。他是凡人不搭话,无视身边走过的任何男女老幼,偶尔遇上心情稍好或顺眼的人,还能聊上几句,说的全是国家大事和国际新闻。他听广播,毕竟曾经是一个文化人,尽管从内心医治不好年轻时政治命运和爱情的创伤。多年患有的喉癌,也许因中药的调理缓解了,年近八十仍然活着。他越是逢人便说快死的了,活不了几天了,越是死不了。越不怕死的人,越死不了,怕死的人是被自己吓死了。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说殁就殁了,病怏怏几十年的药罐子,还那么好死不如赖活着。争胜尽管活得不那么舒坦,总是忧心忡忡,有今没明,还是迎接着每一天早晨升起的太阳,那么耀眼的日头。终于有一天,门口响起了鞭炮,堆满了水泥钢筋砖头沙子,乡邻们围了不少人,说是给争胜翻修窑舍院落,盖门楼平房。村里最后一堵干打垒的土墙,恐怕有一个甲子的六十年历史,从此消失了。站立着是泥土,倒下了仍然是泥土。可惜的是,就在新院落修好的第二天,争胜在医院里抢救,剩下一口气时连夜送回家中,不到天明就升了天堂。都说争胜住了大半辈子的破窑院,临了没享一天福。当初,争胜还在医院治疗,一伙自家和四邻帮着修缮院落,他侄子就说,不修不行么,要么等叔父过世了,来葬埋的人都没处立脚。话丑理端,事实上应验了这话。争胜的葬礼办得体面,唢呐洋鼓洋号,鞭炮震天响,简直能把棺材里安息的争胜给叫醒了。 04住在争胜隔壁的是换祥,两孔砖窑原属村上的小学,集体所有制解散时分给了换祥。一墙之隔,婆婆妈妈的事,让两家人没少吵架,甚至日娘骂老子咒死咒活的。换祥兄弟四个,他是老小,父亲打的土窑洞塌了,三个哥各自箍了砖窑,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独独剩下换祥跟父母过活,村上照顾给了旧学校的砖窑,这才安顿下来。换祥父亲当过兵,上过战场,复员后乡音也变了。最典型的是乡亲们的土语把“国家”叫“归家”,换祥却一口一个“郭家”,人们从此忘记了他的名字,都叫他“郭家”,他也应声。在战场上死里逃生,算是命大,仅仅少了一颗门牙,镶了个金牙,闪着亮光,一张嘴让人感到他总是在笑。换祥母亲人长得纤弱白净,好打扮,到老了也爱好搽脂抹粉,因常年有病,父亲总是宠着她。有一天,天气晴好,身体硬朗的父亲在窖上吊了两桶水,回到屋里给母亲倒了一碗开水吃了药,说是累了,倒在炕上就没气了。救护车来了,说是心肌梗塞去世的,就没往医院拉。村里留守的老汉老婆听见了撕心裂肺的哭声,才知道换祥他父亲突然死了。平时还有父亲撑着家,上过战场的资历能领取一点生活补贴,没了父亲,换祥的恓惶便来了。他和媳妇本来在城里打工,只好轮换回家照顾多病的母亲。更要命的是有一个患先天性心脏病的女儿,脸蛋红红的,像青藏高原紫外线晒的高原红,经常喘不上来气,上不了学,年纪小小的便跟着奶奶相依为命。娃整天坐在门口的石头墩子上,望着人家孩子背着书包上学去,就悄悄地抹眼泪。她是多么想和小伙伴一样去上学,唱歌跳舞,可她不能,动不动心口就疼得厉害。说是跑遍了省城的大医院,也没能医治得了,十多岁便夭折了。奶奶说,杀人不眨眼的老天爷呀,你咋不让我这老命换回我娃的命哩?好在计划生育时期,因女儿有先天病,允许生了个小子,也没被惩罚。换祥每天来回二十多里路,去镇上水泥厂干苦工,交通工具是一辆二手烂自行车。这天,他急着赶路上工,一路下陡坡,刹把突然坏了,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一辆农用车。双方碰得人仰马翻,栽到了沟里。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小命回来,脸上破了相不说,关键是胳膊腿留下了后遗症,干不好力气活,托人找了一个看大门的差事,勉强养家糊口。村上统计贫困户,换祥当然算一个。政府建设美丽乡村,扶贫干部路过换祥家门口,院里院外破烂不堪,便答应给帮扶款修缮屋舍。说是可以给补助两万元,先得自己垫钱修好了,验收合格后补助款项才到位。他看到了希望,东凑西借了三万元动工,好不容易把屋舍修缮好了。自己垫上一万也划算,政府说话算数,两万元拿到手了。换祥逢人就说,政府好,扶贫政策好。村人也没啥眼红的,说总不能让换祥穷死,邻里邻家的,哪有那么多见不得穷汉碗里稠的鬼人呢!盼人穷的人心里惦记着,嘴上却说不出来,装也要显得善良一些为好。福祸相随,谁一辈子不遇上个三灾六难?乡里话说,药罐罐能耐活过强壮汉,你看人家换祥他妈,自年轻时就病怏怏的,时常参加不了生产队的劳动,挣不下工分,多亏了镶金牙的复员军人“郭家”下多年煤窑,能多挣几个钱,就这还是队里的困难户。黑水汗流把四儿一女养活大了,自个却没享一天福,一蹬腿走人了。换祥妈的病仍然三天好两天坏,身体稍强些在门口说说笑笑,受难过时睡在炕上呻唤叹气。有人问她得的啥病?她说,啥病都有,啥病都没有,就是难过。乡人常说,谁谁难过,是病痛的统称。母亲给换祥说,好我的娃哩,要是你大能看到今天的漂亮门面,该有多好。他个没本事的,老好了一辈子,也折腾了一辈子,赶死也没见盖上一座这么阔气的门楼。换祥说,妈,甭说了,我大命苦,我也苦命。这阵日子过得不如人,不也吃穿不愁,该知足了。05再朝东,住的是卒子家。卒子长得黑,不是常年在煤窑上干活熏黑的,人本来就长得黑。黑是黑,是本色。又偏偏戴一副眼镜,显得几份文气,是因为自小爱念书,落了个近视眼。有文化不一样,始终没与重体力活沾边,多年一直干着轻省活。卒子中学毕业,回乡当农民,十几岁就任生产队会计。三下五除二,逢九进一,算盘打得呱呱叫,账算有条不紊。父亲是个跛子,不是天生的残疾,是当饲养员给生产队喂牛,几百年的旧窑洞塌了,砸折了一条腿,还是左右摇摆着担水饮牛,垫圈铡草一点不碍事。但生性倔强,喜欢训斥卒子,知道父亲脾性的卒子,也从不顶撞父亲。实在委屈不过,就打牛,牛气不过,就牴小牛。这也养成了卒子胆小勤快的性格,分地后牲口也分到各家各户,跛子父亲死了,牛也卖给杀牛的屠夫了,卒子就到村上煤窑当会计。没多少有文化的强壮男人,下煤窑挖煤或在井上摇辘辘,抬煤筐,唯有卒子过秤记数,报酬不及下笨苦的人多,也总是让人羡慕的差事。因为不贪不占,账面经得起查,卒子落了个好名声。村上煤窑倒闭后,外乡的煤窑又请他去当会计,稍带管理销售。有村上亲戚去拉煤,叫叔叫爷,给递上纸烟,他不抽烟,也厉声拒绝亲戚巴结他,一是一二是二,想多拉煤少记数占点便宜没门儿。有人骂他不近人情,卒子说,我要是近了人情,饭碗也就砸了。多年后,周边的煤窑全部关停了,卒子的轻省饭碗自然也被砸了,便回村上种庄稼。婆娘本身能干,不知怎么患上了偏头疼的毛病,经常体力不支,出不了门。卒子把在煤窑上当会计攒的钱花光了,四处求医,也治不好婆娘的痼疾,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多年敞门敞院,连扎院墙的钱也没有。好在儿子大了,给娶了媳妇,生了娃,算是人丁不缺。儿子考学落榜后,和媳妇学了一门做面皮子的手艺,开着三轮车到街上去叫卖,挣几个辛苦钱。每天黄昏时分,村子里弥漫起一股浓烈的炭烟味,当是卒子家开始做面皮子的时候了。灶火熊熊,蒸气缭绕,一家人忙得不可开交。第二天麻麻亮,卒子便目送儿子儿媳的三轮车出了村口,轰隆隆地朝着城里的方向驶去。如此辛辛苦苦,也不见卒子把院墙扎起来。后来做面皮子的人多,相互压价,没有什么赚头了,便收拾了面皮子摊子,另谋生计。眼看人家在街上摆夜市卖吃食,十年八年积攒下来,竟然在城里交了首付,贷款买了房,儿子和媳妇也便进城在城中村租房,也摆起夜市摊子来。孙子一天天长大了,卒子高兴,想让孙子上学念书,将来当城里人,再甭受农民的可怜。不幸的是邻近的学校撤了,孙子念书要走十几里地,天寒地冻,酷暑三伏,卒子便接送孙子上学,也实在不是一个好差事。让卒子着气的是,大人受苦不说,长得聪明伶俐的孙子偏偏不爱学习,成天在手机上玩游戏。对孙子的贪玩,儿子儿媳打不下骂不下,好话也劝说不下,气得两口子相互指责,哭都没有眼泪。当爷爷的也只有唉声叹气的份儿,要么又埋怨是老伴把娃惯坏了。孙子不爱念书,爱好开车,也算个好事。这便花三千块钱考了驾照,给人家车主开滴滴,一月能挣三四千元,自个能顾住自个了。可不,转眼工夫,孙子也十七八了,卒子也老了。儿子儿媳摆夜市,省吃俭用,贷款买房还只是纸上谈兵。卒子和几个留守老汉在沟畔晒太阳,村口来了一辆小卧车,是卒子的孙子开的。旁的老汉开玩笑说,卒子的孙子都开上小卧车了,得是要接你老人家到城里享清福了。卒子一脸苦笑,唉,羞丢人,车夫一个。咱先人过去吆骡子驮炭养家糊口,还吆的是自家的骡子。06住在前排巷子里的均社,在村人看来,日子过得滋润。平时院门紧锁,门口的核桃树发芽了,结果了,落叶了,主人均社每从城里回来一回,就是一番新的情景。逢节假日,门口会停一辆面包车,村人知道是均社从城里回来了。他把地里种的新麦子拉到邻村电磨子上加工成面粉,甚至从村里收购新麦磨了,运到城里儿子开的超市销售,生意很好。也捎带一些辣子大葱芫荽一类农家菜,还有苦菜苜蓿槐花香椿一类野菜,供给超市那些精明的客户。一来货真价实,二来省去了菜贩子的中间加价环节,能不受欢迎么?在城里开一家超市,不是哪个农民工都可以轻易办得到的。得有资金,还有人脉,加上经营的经验。均社的儿子从学校毕业进城流浪,遇到招收去非洲打工的机会,冒险前往,在遥远的异域受了几年苦,淘到了第一桶金,辗转省城寻找创业机会。几经挫折,才在一个楼盘寻租到一家超市,慢慢地立住了脚。这不,几年下来娶妻生子,买了车,买了房,与父母联手,把超市经营得红红火火。均社年轻时接的是村长父亲的班,当了几年煤窑的矿长。煤炭生意好的时候,煤不愁出手,周边开了许多早年废弃了的旧煤窑,生产过剩后把煤赊出去了,客户的钱却要不回来,矿工的工钱开不了,便连锁反应,一家家煤窑又倒闭了。有资本的人趁机低价收购煤窑,投资现代挖掘设施,迎合政府的安全条件,又倒手搞资本动作,几十万收购的煤窑转手就可以赚到几百上千万。老实善良的农民,让投机商们哄得目瞪口呆。均社便是被骗的煤窑主之一,最后落了个给人家看门喂狗的差事。接着,周边的煤窑全部被关闭了,井被填了,矿场复耕为一片片庄稼地,回归农耕的领地。暄嚣一时的煤炭生意被风吹走了,好像在这片古老的庄稼地里,压根就不曾发生过开采煤炭的事,一切归于平静。四季的庄稼,掩埋了矿场,也掩埋了一代人的辛酸与欢乐。多少矿工的故事,和故事的主人一起,在某一个太阳升起的早晨,在暄腾的唢呐声中被埋入泥土。均社时常想,城郊的土地被政府低价征用,开发商炒地皮地价房价翻番,农民沦落为给富人居住区经管草坪或打扫卫生的仆人。穷乡僻壤的土地不值钱,种庄稼是赔本买卖,只好背井离乡,到城里讨生活,蚂蚁一样劳碌。农民要在城里买房,得苦苦挣扎一辈子。均社是沾了儿子的光,却也是为儿子打工,在超市的角落里支一张钢丝床,晚上得看护超市当保安。这种生活虽然快活,却也实在是无奈,哪有在老家自个的窑洞里住着自在,那田园的风吹到脸上也是舒心的啊!有几年,为照看瘫痪在床的娘家老人,均社的婆娘一直留守家的土原上。老人下世后,才来到城里给儿子看娃。好在一家老小在一起生活,图个天伦之乐。儿子觉得父母还不到花甲之年,能帮衬上自己,趁着政府提倡二胎,媳妇又怀上了。能生个一儿一女,就是乡里人老几辈说的活神仙了?可城里养一个孩子,一月的花销比供养一个大学生还难,看起来很美,很光鲜的日子,何曾不是另一种水深火热?均社盼望着孙子辈长大了,自己也老了,如今也是满头的白发,和婆娘回到老家的窑洞里去,能安安然然度过余生,就好。有一天从城里回来,进门的时候,均社觉得什么东西砸在头上,有点疼,不由用手摸了一下头皮,这才发现是一只核桃落下来砸在头上。核桃掉在了地上,开裂了,露出白生生的果仁来。不知怎么,他的脸上是两股眼泪。一阵喳喳的叫声,他抬头一看,是一对喜鹊在向主人打招呼。07村人说,大林怎么想起收拾自己废弃多年的老屋了。近年小麦在收割时,就及时从地头卖给了粮食收购商,不用碾打,也不储粮,吃粮从超市买面粉。过去用来储存粮食的大老瓮,也就没有什么粮食可盛,干脆搬了出来,在院门口立了一排子。收藏老瓮的古董爱好者上门,说一个老瓮给一百块钱,大林不舍得,一百元够干啥,老先人置下的家当,日子过得好坏,还不到变卖家产的地步。老瓮是耀州瓷器,笨重却也结实,黑釉能照见人影,少说也有上百年的时光了。恐怕是大林他爷或老爷从瓷器镇上买回来的,又沉重又怕磕碰,用架子车几十里拉回来,是费了周折的。老瓮的黑釉在太阳下闪光,让路人的眼睛为之一亮。大林的父亲当年是赤脚医生,中西医并用,为周边不少群众治过病。无论黑明半夜,雪天雨天,病人家属上门一叫,便十里八里的上路了。后来到了镇卫生院,也是响当当的好医生。虽然脾性不好,不影响他的口碑。医生也会得病,患了癌症去世了。丧事是在这老屋子里办的。大林母亲催促儿子拾掇老屋,心想自个到了那一天,也得在这里设灵堂。也算是家传,大林和媳妇跟父亲学了医术,在镇上开了一家卫生所,连宿带办,过起了不富也不穷的平常日子。遇到大病治不了,转到隔壁镇卫生院,那里住院设备齐全,条件要好得多。他这里设施简陋,量体温,开点药,挂个吊瓶什么的还行,收入自然不多,能维持日常支出。大林家里的几亩地,便租给了堂哥,一年一亩地四百元,种了树苗子。要是自己种,犁地播种收割得雇用机械,三下五除二,丰年时打粮卖钱也就是一二百元,收成不好时还得倒贴。总觉得吃自己地里打的粮香,无污染,是所谓有机食品。殊不知,没有了牲畜,也就没有了粪,人一年四季不在家,厕所是干的,哪儿还有农家粪,多半是花钱买化肥。屎尿都屙到镇上厕所里去了,如厕还要给看管厕所的老汉一块钱,厕所里臭气熏天。之后,也不吃自个地里打的麦子了,与超市买的一个味儿。租地三年期满,村上实行规模流转,由国企果业公司来经营苹果园,大林同意流转。一亩地价涨到了五百五十元,好事一桩。可又听精明人说,现在美国限制给中国出口粮食,种粮食的土地值钱了,不敢轻易答应出让土地。农民之所以始终不放弃土地,宁可让荒着,总在自个名下,有朝一日,天下因战争或瘟疫或灾荒无粮,自己回来种了自己的地,打几斗麦子吃,不至于饿死。人说居安思危,这不,庚子鼠年一到,立马就是新冠肺炎,席卷全国以至全球。大林戴着口罩从镇上回来,到自个的地里转了一圈,摘下了口罩,深深吸了一口初春田野的空气,一种苏醒的泥土的清香,让他改变主意了。你说大林是小农意识也罢,说他死心眼也罢,他回到屋里,重新把那几个大老瓮打量了半晌。正好,遇上堂哥从村道走过,问他流转地的事。大林说,我得再考虑考虑。堂哥说,你个当医生的,要地干啥,再说你也不缺千二八百钱,交给果业上得了。大林临离家时,也没给堂哥个准话儿。他原先心想拾掇一下老屋子,母亲老百年了用得上,现在他想到了自个,也一大把也就是伸出指头五十大几的人了,在过去已经是准备做棺材的老汉了。大林的儿子大了,也是学了中医,不想让娃接自己的班,私营的医疗机构难经营,还是公家的饭碗牢靠。这便让娃在远处一家监狱当医生,是招考进去的,收入不高,至今没娶媳妇,是他的一块心病。08泉儿是老小,自幼受父母宠爱,父母过世后,自己的日子过得很难。老大分家另起炉灶,孩子多,照顾不上碎兄弟。老二当兵复员,到城里工作去了,为家里修缮住处也没少帮衬,临到患病去世,骨灰埋到了父母的地里。地是泉儿继承的,听说还少不了出几个钱。又一说,这是给泉儿抹黑,原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泉儿念书不行,有一身力气,又麻利吃苦,娶的是家境好的人家的媳妇。岳父在公家煤矿上当干部,岳母是农民,媳妇有文化,家教受村里人尊重。为过好日子,泉儿下势到煤窑上当脚家娃,也就是在三尺高的煤层巷道里爬出爬入,拉着小煤车挣扎。生产队一个劳动日三毛八分钱,下煤窑一天一夜能拿到两块钱。之后多年,水涨船高,一个班陆续能拿到十元至一百元。钱里有火,让多少年轻汉子好像扑火的飞蛾,把好年纪以至生命丢在了漆黑的煤窑深处。泉儿也不例外,中年时已经弯腰驼背,成了罗圈腿。分田到户,泉儿又是庄稼行里的能手,风调雨顺时,他地里的麦子亩产有七八百斤。好吃好喝,又有煤窑上挣的大把辛苦钱,家境不比别人差。时势变了,煤窑关闭了,就是不关闭煤窑,泉儿也是干不动了。儿子大了,书也没念成,回到地里劳动。庄稼又不值钱了,父子二人守在土地上,一年到头的收入不够日常开销。说是果木产值高,父子二人不种麦子了,几亩地全栽上了核桃树。浇水施肥,除虫剪枝,核桃林子一年年长高了,然而就是不挂果。技术人员说,你心太恨了,一是树苗长得太旺,二是栽种得太稠太密,核桃树只管长了枝条,不结核桃了。有人说树种有问题,有人说你种的核桃树全是公的,不是母的。咋办,砍了个精光。说是收获了一堆柴禾,时下柴禾又没得用了,家家用起了电磁炉做饭,烧热炕也用上了电褥子。一把火烧了得了,草木灰可以肥田,肥田又有何用,种什么都不值钱。点火烧柴禾也不成,影响空气甚至防碍头顶上的飞机航线,公家来人要罚款。偏偏这个时候,儿子生了病,说是肝炎。经过中医调理,身体恢复了正常体能,泉儿长出了一口气。眼看别人家同岁的孩子结婚生子,娃都能去小卖部打酱油了,自个的儿子还娶不下媳妇。论人样,小伙子俊朗聪明,待人和气,性格稳重,就是一个曾经的肝炎患者,又不传染,只是肝炎携带者,也让一个个相亲的退避三舍。为给儿子成家,泉儿两口离开了村子,托人租用了一间街道上的门面,零售日用百货。逢集时,街道上人不少,零七碎八的货物有问的有买的,忙得顾不上吃饭喝水上厕所,一天下来,挣不了多少钱。过去镇上有几个小厂子,人气旺盛,小厂子倒闭了,人也稀少了。之前一个门面能养活一家人,后来一个门面能养活一个人,渐渐地一个人也养活不过了。这么,泉儿又和儿子找零工干,都是些苦力活儿。在农村时,日子过得艰难,到了镇上同样不好混,日常花销又少不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不能让活人给尿憋死。终于有了一个转机,一个亲戚在陶瓷厂的生意不错,缺少人手,儿子便加盟进去,有了很好的收入,贷款买了小车,这让泉儿两口为之宽慰。更让泉儿两口高兴的是,儿子几经曲折,总是找到了媳妇,人家不嫌弃儿子的病史,喜欢上了俊朗诚实的小伙子。仔细一问寻,说媳妇有过一次婚姻,为啥离的婚不得而知,还有个拖油瓶的小女孩。泉儿倒没说什么,婆娘觉得自己的儿子怎么娶一个二婚女人,心里不是滋味。可儿子就是认定了这门亲事,认定了这个大自己三岁的女子,不顾母亲的忧虑,成天开车接送女子上下班,带着孩子外出游玩。看到儿子好像变了个人似地,再不那么忧愁,整天欢天喜地的样子,泉儿两口也满意了,为儿子举办了婚礼。喜上加喜的是,媳妇已经怀上了儿子的孩子,作为老人也就放心了。他们转让了镇上的门面,重新回到了自己的窑院。平时经管着地里的庄稼,摘椒拾酸枣,与久别的留守老人们谈天说地,又回归属于农家的快乐。隔不多久,二人又到镇上去了,去伺候媳妇月子,不知生的是孙子还是孙女,都不重要了。09二田弟兄仨个,大田是父亲当生产队长时安排当了工人,二田和小田一直留在村里,当了一辈子农民。知青回城时,回乡知青也走了不少,大田能当工人,也是沾了父亲的光。大田后来被推荐上了大学,父亲说,那是娃的本事加运气。临到恢复高考,在煤窑上做矿长的父亲拿出十块钱,让二田和小田去考试,结果双双落榜。之后,再没有从农村当工人的机会,他俩只得呆在乡下,一辈子是农民,村人说的吆牛后半截的命。按他俩的天资,好好复习,是可以上大学的,问题是煤窑上能挣钱,日子过得宽裕了,出去又能咋?再说念书是要吃苦头的,有时候不比出苦力轻省。高考碰了钉子,二人再不说念书的事。小田身单力薄,进了大队小卖部,吃上了轻省饭。二田人高马大,到煤窑上担炭,从沟底井口担一百斤炭到原上,可以挣到五毛钱。二田心狠,担的分量重,爬坡要歇几歇,一天能挣三块钱。母亲到晚年也说,二田之所以腰是驼的,就是那时候不听大人劝,落下了毛病。二田能下笨苦,账算也清,在煤窑上当过几年会计,煤窑倒闭了,只好下地种庄稼。年纪轻轻驼背,庄稼行里干活笨手笨脚,总是落在旁人后边。人体量大,饭量也大,公社化时吃食堂饿肚子,钻进屋里偷吃了几个馍,一家人被罚,少吃了一顿饭。长大娶了媳妇,有了一院地方,生有一儿一女,凑凑合合过日子。人也笨,还胆小怕事,树叶掉下来怕把头砸着。不学手艺活儿,别说开拖拉机,自行车也不会骑。干活儿节奏缓慢,小心翼翼的,从来不慌不忙。有人说,收麦子天气,遇上雷鸣电闪,他也是慢动作地往避雨处跑。性子凉,凡事总怕有个闪失。好在女儿大了,从中专毕业,托人去了河南的工厂,成家立业,有了一个小外孙女,丢在家里照管。二田也和婆娘去过那里,他呆不住,一个人回来料理庄稼。他的福气是从不动手做饭,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婆娘把他伺候得妥妥的。婆娘去了女儿那里,他享不了清福了,学会了煮面疙瘩糊汤,会蒸了茄子撕碎了调盐调醋吃。没有大钱,小钱也够花,悠悠地过日子。地里的庄稼不成器,草比豆苗长得高,收割时是在草里找豆子。父亲留下的花椒树,他有一晌没一晌地去摘花椒,说也买不了几个钱,要是把人累病了,卖的花椒钱不抵不住看病吃药。二田也养过猪,政府给养猪专业户有几百元的补贴,技术上不得窍门,结果也赔了老本。村里流转地,二田留下一点地种麦子自己够吃,其余的地每年四百元租费,省得雇用机械耕种收割,免得赔钱。堂弟是个土地的命,种啥成啥,二田便把老宅的庄基地和边角地,千二八百元送给了堂弟。人家种了同样的地,向日葵开得黄亮亮的,油菜长得半人高。二田不眼红,也不后悔,说人家是种地的土命。儿子长得结实,心里有数,大专毕业也是托人到了河南一家国企工作。到外省干了几个月销售,挣了点钱,却打死也不干看人脸的差事了。在厂里下岗后,在西安当过保安,喜欢看书,一心想吃轻省饭。这便托人到当地电视台当临时工。人事变了,儿子被安排上了山上的转播站,一条狗,两个人,一干就是两年才调回来。这么,儿子的婚姻大事又成了二田的心病。说了三五个媒,人家无一不提要房的条件,每每没有结局。儿子快三十的人了,没有媳妇,二田在人前说不起话,整天愁眉苦脸的样子。终于有一天,儿子领回对象来了,二田高兴也不高兴,他心想找个和儿子一样般配的高高大大的媳妇,能走到人前面去。这女子眉眼秀气,在镇上有工作,唯一不可二田心的是个子低。儿子看上了,对方也没意见,二人都是有一点兴趣的文学青年,娃们说咋办就咋办。末了,还是老问题,没有房不嫁。二田早就在窑院里盖了一间平房,拾掇得干干净净,只候着给娃娶媳妇。也修了淋浴室,安装了太阳能。上下班有村村通班车,说来也方便。但没过门的媳妇一口咬定,非在新区买一套房才能结婚,不然告吹。儿子迫于无奈,先向媳妇投降了,对对对,没房不结婚。并央求二田,人家啥条件都不谈,就这一个条件,得答应人家,要么一辈子打光棍。二田想,这是个要命的条件,天下乌鸦一般黑,只要是个女子谈婚论嫁,几乎没有一个不要房的。城里房价四十万一套,首付百分之四十,这十五六万哪里去找,除非抢银行。这一辈子都没遇上这么难场的事。二田忧愁得吃不下饭 ,睡不着觉,怨不得别人,只怨自个没本事,恨不得找一根绳子吊死。老话说,大人欠娃一个媳妇,娃欠大人一副棺板,自古父子之间的账算如此。说是一辈子不求人的二田,在这个绕不开的难题面前,终于舍得撕下脸面,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地借钱,万二八千,三百五百,兄弟姐妹和远近亲戚寻了个遍,终于帮儿子凑够了首付。儿子婚也结了,生了一小子,二田高兴也不高兴,思谋着怎么给人家把钱还上。他起早贪黑,省吃俭用,到建筑工地上干活儿,到公路上栽树,帮邻家盖房搬砖合泥,甚至给人打墓埋人,说挣钱比吃屎还难。甚至卖粮换钱,为凑够给舅家借的一万元,不惜割肉一样把父亲留下的庄基地也变了现成。先还远亲的,再还近邻的,兄弟姐妹的最后还,这么三年五载下来,孙子快上学了,才基本偿还了债务,一块压在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还有一笔债务,大概五六万元,是二田妻姐的钱。妻姐患了脑溢血后遗症,她的女子又在外打工,顾不上照管,二田婆娘把可怜的姐姐接到家里照管,以尽姊妹之情。谁料想,天上掉馅饼,姐姐的女子嫁给了一个南方的生意人,彩礼给了十万八万,而且把姐姐接到了南方去养老。知道妹子的儿子结婚买房缺钱,念及妹子这几年的照看,就拿出一大疙瘩钱交给妹子,可真是救了急。而且说,这钱不用急着偿还,啥时候有了啥时候还,权当是白送的。六十大几的人了,还一头白毛地奔波在挣钱还账的路上,有苦处说给谁听?二田不抽烟,不喝酒,一个钱想当几个钱用。不是不喝酒,遇到婚丧嫁娶,有人挑逗他,二田能喝一斤不醉。二田屈指算来,说爷爷在他这般年纪,就下世了。他引着小孙子,在村口沟畔上转悠,旁人问道,孙子几天不见又长高了。二田的脸上有了一丝微笑,不紧不慢地说,有苗不愁长,娃们催人老啊!10小田是二田的兄弟。乡人称兄弟,也就是弟弟的意思,二人互称兄与弟。大田是大哥,当了公家人,在外奔走多年,也老之将至了。母亲生小田时,正逢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困难时期。母亲当时愁的是,连生三个光葫芦,长大后娶媳妇的三孔土窑洞在哪里?说是把小田送人,却没舍得。二田不小心,踩了小田的肚脐眼,出血不止。父亲在西安至侯马的铁路上当民工,差点饿死,走了一年多回来,以为小田早都没了,幸运的是小田还顽强地活了下来。多年后,二田和小田斗嘴,二田笑着说,当初我的脚上稍微使点劲儿,哪有如今人五人六的你?你哥我再没本事,自小总给你做过伴,没让你被狼吃了。一娘的肠子上下来的,又不是外人。没有柜台高的时候,小田就当上了大队小卖部的售货员。之后做会计,当村长,村办煤窑的矿长,又合伙办采石场当矿长,直到年近五十才不当村干部了,自个经营农用机械和苗圃,算是村里的一个能行人。如今两儿一女,孙子外孙五个光葫芦,人丁兴旺,还是歇不下,又被国企果业聘请去当代理人,在流转的田地里忙活。村子的称呼先是革命委员会,后是生产大队,接着是村民委员会。党支部书记和村长换了几任,小田都是鞍前马后当伺候娃,一是有能力,二是有眼色。终于从媳妇熬成了婆,有朝一日当上了村长 。他从历任村干部的经验教训中获益不少,要统领几千人的农民,多个自然村的几十个姓氏的户族,没一点能耐是掌管不了的。对于户族之间或邻里纠纷,他并不事必躬亲,而是权力下放到村民组长。出事了,他把村民组长叫到镇上小饭馆,一盘猪头肉,一斤白酒,一碗驴蹄子面,一盒烟,把事情了解清白,出了主意,让村民组长去摆平。村民组长见村长把自己当人看,又客客气气,便乐乐呵呵屁颠屁颠去处理事了。人说小田会弄事,跟他爷他爸一样,说着笑着就把棘手事办了。分地时,小田兼任村民小组长,对人口田亩地形了如指掌,公平待人,原上的好地与凹里的边角地,平摊分配。遇到不讲道理的人,小田也不是软柿子,钢巴硬正。给有个老村干部分的地,除了连接的晒场和机耕路,所分地的面积只多不少,是把前辈放在十八量秤上的。人家不服,骂骂咧咧的,小田好说不行,只得耍一次二杆子,唱一回红脸,把个前辈骂了个痛快,给脸不要脸,前辈只好认输了事。有的死狗赖娃,分的地在凹里,按说从面积上占了大便宜,却在村里说小田的坏话。小田趁酒气,进了这家的门,主人明知理短,连连赔不是。小田不依不挠,罚主人喝酒,喝得主人瘫在地上。按辈份小田叫人家碎爷,见惹不起小田,连声叫小田爷,发誓再也不敢胡说八道了。二田另家后,小田和父母一起过日子,父亲在煤窑当矿长,挣钱箍了四孔砖窑。村上老煤窑几百年前就开过,重新开张后先富了一批人。论起来,曾祖父就是煤窑上负责上下井绳索的索客,祖父当过煤窑上的经理。父亲当矿长后,按股分分红,收效不错。谁料一次安全事故,死了两个人,父亲按渎职罪被关了十七天看守所。父亲怕了,从此不踏入煤窑半步,到沟里植树去了。小田年轻,近水楼台,承包了村里的煤窑。有人告发地下挖煤,地上居住的窑洞受到安全威胁,其实是占不到利益的人生事,政府下令关闭了煤窑。小田尝到了办企业的甜头,与人合伙开了村边的采石场。不料财运不佳,半年间连出两起安全事故。头一起,是因手续不全,买炸药的工人让公安关了几天,神志恍惚,上山装炸药时滚落下来摔死了。没多久,一个工人让飞炮的石头砸死了。这两条人命,赔了十几万,公家还要雪上加霜罚款,小田好不容易挣来的钱打了水漂。日子总得过下去。小田借了五千元,到西原一带贩木料,卖给人家的煤窑上做井下的矿柱,能赚几个经销费。遇上陌生地的卖主,热情招呼吃喝,又要陪着打麻将。做生意得充大款,不然人家看不起你,不陪你玩。麻将的玩法十里不同俗,入乡随俗,什么摸张停,什么亮四打一,什么一条龙青一色翻番,小田一夜间输光了木料钱。这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逼么?天无绝人之路。天亮时,小田终于摸清了当地打法,连续自摸边张,绝处逢生,有惊无险,五千元又回到了手里。这便付款装车,一路狼狈逃窜似地赶了回来。之后,遇到此类陷阱,小田学灵醒了。靠着多年积累的人脉,小田寻情钻眼,跑贷款置买了几台二手推土机,承包农田基建的活路。雇用司机,油钱,修理费用,花销比收入多,政府的工钱又欠账。废旧推土机在村内外搁了好几台,来人出价一万不卖,就是变卖废铁也会万二八千。结果钢铁市场下滑,每台几百元卖给了废品站。接着又贷款买来大型铲车,机械设备不上档次揽不到项目,只好赌一把。项目招标,中标者多是官员关系户,小田只能吃人家剩下的一点骨头。下苦的不挣钱,挣钱的不下苦,自古世事如此。利益链条密不透风,愈演愈烈。小田不当村长了,没权了,自己庄基背后的一片地的平整项目,也轮不到自己的挖掘机,活儿让几百里外的陌生人干了,你干瞪眼没办法。当初村委会换届,小田按条件可以连任,却有个堂弟出来竞选。一个爷的孙子,为竞选村长你死我活,小田觉得划算不来。但落选后遭村人笑话,又不甘心服输。正当犹豫不定时,好脸面的岳父大人睡不着觉了,遇到在省城干公家事的大田说,你得帮小田连任,不然这人丢不起。大田说,美国总统刚换届,人家不当总统了,也不觉得丢人,无官一身轻,去经营自己的农场了。村长是多大个官?连芝麻官都够不上,是政府最下层的一个经常拿不到几百元补贴的蚂蚁大个官,有啥舍不得的?有啥丢人的?再说,你总有下台的一天,能把村长当到死?光光堂堂下台,总被人家撵下台好。小田岳父听大田这么一番话,说自己今晚上能睡着觉了。小田听了大哥的话,退出竞选,让堂弟顺利当选,过一把当村长的瘾。小田不当村长了,自己寻思着流转地种树苗。请人家有技术的嫁接核桃苗,一株一元保活,几亩地的树苗就得支出上万元。树苗干死了,一架子车的柴禾不值一块钱,而要是卖树苗,一车就是几百几千元。总的下来,小田从地里挣到了几万元。农用机械挣钱不少,要不回来,欠人家的钱又不得不还,三角债务把小田箍住了。有一年过年,不是贷了两万元高利贷,年都过不去了。人说吃一亏长一智,谁知受骗上当,当当不一样。可不是,小田好酒,好交朋友,仗义疏财,遇上一个号称千万富豪的傢伙,本乡本土的,却把小田坑惨了。此人找到小田,说要拿下一个大项目,只差三十万投资,知道小田善良,乐于助人,让小田做高利贷担保人。半斤酒下肚,小田豪爽之气冲昏了头脑,签字画押,做了担保人。第二天,此人失踪了,带了三十万潜逃,从此杳无音讯。小田这才知道,这货赌博场上栽了,把千万资产输得一干二净。妻子儿女被赶到了门外,生活无着落,靠亲戚资助度日。你说世界上还有这么丧尽天良的杂种么?小田悔恨莫及,捶胸顿足,高利贷主是冲着担保人要钱的。于是,一夜之间,人家扣押了小田的挖掘机,抵债三十万。小田刚刚还清挖掘机的贷款,等着挣回本钱,看起来挺阔气,驴粪蛋外面光,不知里面受恓惶。这便托人说情,让挖掘机先干活,挣的钱三一三余一,慢慢还清高利贷。按说,小田也六十岁的年纪了,儿孙满堂,不染头发和大田二田一样满头白发,出去与人打交道,混世事,还得假装年轻,装嫩。他又沦落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夫,每天起早贪黑,戴着草帽,扛着锄头,在自己的苗圃里锄草。树苗在长,长大了就能卖钱了。还是土地不亏人。小田想起了爷爷说的话,人没尾巴,是狼是狗认不清。好在国企规模性流转土地,大面积种植果木,村子里的三五千亩地不种庄稼种苹果。挑来挑去,代理人非小田莫属。小田又时来运转,精神焕发,对生活充满了期望。说是一月三千元,到过年已经干了七个月,三七两万一。临到年前腊月三十,果业集团的人来了,送来了年货,抱歉说工资因走程序,开过年会兑现。国企是国家的企业,几级政府担保支持,小田相信政府。工资到不了手,不会是白干,把心放在肚子里,馍不吃在笼笼里撂着哩!等到苹果挂了果,有了收益,国家企业总不会亏待庄稼人。11全力家的大门锁了好几年了。门框上的对联还是母亲过世三年时贴的,已经残缺不全。秋后,门口的核桃落了一地,也没见主人回来收拾。全力他人呢?说是去了陕南一个县里,和婆娘一起照看孙子。儿媳从师范毕业后,到一所穷乡僻壤的小学教书,好不容易调到了县城任教,生了孩子得有人帮衬。儿子呢,却在几百里外的一个乡镇扶贫,一个月辗转看一回媳妇和孩子,与父母在异乡团聚一次。为讨生计,一家三代就这么远离家乡,天各一方,把一院曾经温暖的窑舍远远地扔在了老家。全力的爷爷是民国时代的县城建局长,是个读书人,编写过县志。到了父亲辈,也是识文断字的先生,当过多年村上的会计。上世纪六十年代四清运动时,清查出账面上有错,从此当饲养员直至分田到户。全力有四个姐,父母谢天谢地朌来了他这么个小子娃,视为掌上明珠。大姐夫在公家煤矿上当干部,作为内招,全力成为煤矿上的一个司机。那年月,听诊器和方向盘,还有伙夫售货员,是很吃香的职业。全力也顺势把媳妇的户口转到了城里,吃上了商品粮。临到分地时,又把户口折腾回来,可以分到二亩地。加上父母的四亩地,便能养家糊口。父母是老来得子,父亲活到八十有四,母亲活到九十九,是村里人老几辈最长寿的。父母晚年丧失劳动力,地没人种,全力办了病退,回来伺候老人。母亲睡习惯了热炕,坚持不用电褥子,全力无论春夏秋冬,整天忙于收拾烧炕的桔杆柴草。晚上和母亲睡在一个炕上,端屎接尿,从来没一句怨言。人说像全力这么孝顺的儿子,已经不多见了。为省吃俭用,全力没有安装村上的自来水,还是自个吃窖里的水,绞水不用抽水机,仍然用辘辘绞水。烧火做饭也不用电动设备,仍然拉风箱烧柴烧炭。一家人电费,只是一个十五瓦的灯泡和电视机的费用。也不全是会过日子,他是对任何新生事物和时尚保持高度的警惕。因循守旧,也是全力骨子里遗传的那么一种怀旧的基因。送走年迈的父母,自己也一把年纪了。儿子大了,也是所谓沾了内招政策的光,在公家煤矿上做事。娶的媳妇因家贫读了师范,得在偏远小学教几年书,才能调动工作。幸得有了一个孙子,有了香火,人说这是全力前世修来的。全力便锁了家门,远天远地跑到儿媳所在的县城,在孙子身上找到了晚年的寄托。全力是有一个女子的,人长得灵光,姑姑照看着在城里长大,按说生活条件优裕,嫁人过日子就行。离家也近,能顾上乡下的父母,就是一种亲情的温暖。女子却偏偏爱上了一个外省的小伙子,嫁到了远方,这让全力伤心透顶。每逢节假日,全力看见人家的女子回来,一家人乐乐呵呵的,就两股眼泪,自个的女子在哪里呢?当初一往情深的土地,也一样被全力抛弃了。荒着也是荒着,不如送个顺水人情,白白给了堂弟家耕种。堂弟早年在村上的煤窑丢了命,为养活儿女,堂弟媳妇续了一个下苦人为夫,是从陕南山里逃出来的光棍。这汉子从早到晚不闲着,种了全力的地,连周边的荒地也种了,全是一镢头一镢头挖出来的。砍了田地边的大树,一个人搬不动,就地解开,等晒干后再用担子挑回家,省了做饭的燃料钱。全力心善,也没收过人家一分钱。等到孙子上学了,全力也病了,说是肺心病,回来看医生。老俩口疲惫地回到家,打扫拾掇久违了的窑院,总算落脚了。12村头的一家,主人叫水生。他弟兄四个,水生是老小。三个哥陆续下世了,他这老小也成了村上爷爷辈唯一健在的老人了。水生出生在旧社会,黎明前的黑暗时期。父亲为给大哥娶媳妇,在扎窑洞隔墙时,隔墙突然倒塌,把父亲的一条腿砸折了,成了村上人称呼的跛子老汉。水生出生不久,母亲病死,水生还爬在尸骨未寒的母亲奶头上吃奶,再也咂不出甜美的奶水了,哇哇地大哭起来。之后,靠米汤一天天长大,鼻涕涎水,衣不遮体,跟乞丐差不多。没娘的孩子像棵草。该到读书的年龄了,水生放牛割草,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人家一般大的小伙伴背着书包上学去。跛子父亲挣扎着给三个哥哥成了家,五十来岁就下世了,把小儿子水生丢给了哥嫂们照看。家境稍有转机,水生断断续续上了几天学,到镇上读高小时遇到三年自然灾害,家里没有馍让他背着寄宿上学,便回来种庄稼。水生虽然没多少文化,脑子却灵性,怎么悄悄地喜欢上了民间音乐。可能是遇到丧事,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唢呐与他孤独无依的心事发生了碰撞,凄凉的音乐让他在精神上得到了一丝抚摸。先是吹柳哨,后是捡了人家的笛子吹,再是琢磨自乐班的板胡的样子,在农闲的雨天里,竟然用葫芦马尾铁丝树枝自制出了一把乐器。心灵手巧的水生,为寂静的村庄送上了一阵阵生涩却悦耳的声响。音乐并不能当饭吃,混入红白喜事的自乐班时,顶多好吃好喝几天,之后不下苦挣钱只能喝西北风。哥嫂们也有了儿女,日子过得艰难,水生要娶媳妇成家立业,得靠自个儿。自小营养不良,身单力薄的水生,只得下煤窑,钻到几十丈深的炭井黑窟窿里去,牛马一样四蹄撑地拉煤筐,在石头夹肉的黑暗里,凭着头顶一星鸡娃油灯寻找出路。俗话说,有尿没尿撑住尿。水生终于出脱成一个熟练的行话叫脚家娃的拉车能手,在土地的深处骡驹子一样奔跑。几年工夫,一张张沾满煤屑和汗水泪水的钞票,攒到了八百元的彩礼,一个小他六岁的高高大大的邻村女子,成了水生的媳妇。村头的一个小土窑窝原先是放柴草的,被扩充之后糊了墙皮,成了水生幸福的洞房。结婚后,与哥嫂另开锅灶过日子,分家时的粮食吃光了,煤窑上煤炭积压卖不出去,水生两手空空。米面夫妻,恩爱次之,整整两天没饭吃,稀汤寡水的面糊糊也没有喝的,饿得前胸帖后背,媳妇哭着出门跑了。水生知道媳妇肯定是要回娘家了,跟脚去撵,跑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撵到沟畔,见媳妇已经到了沟对岸,叫也不回头。水生蹲下身子,抱住头号啕大哭,比狼叫还吓人。没了媳妇,水生苦中作乐,反而拉起他的自制板胡,一曲秦腔曲牌的苦音慢板在暮色中随炊烟飘荡。天黑时,水生听见门口有脚步声,是老丈人背了一布袋面,牵着女子回来了。水生给老丈人磕了一个响头,答应好好过日子,不再分离。煤窑的生意有了好转,水生也从井下拉车的脚家娃晋升为带班。煤窑有四层煤,夹在几丈厚的石矸中,在调整掌子面的作业中,水生不慎从三层井洞掉进了四层,骨折了几条肋子。矿上只给安抚了几百元医药费,与矿主的官司没打赢,水生成了一个残废人,从此结束了多年为之谋生的他的煤炭工生涯。稍有康复,他又开始打零工,种树种草,一天能拿到一百元。儿子大了,娶妻生子,给老板开大车,收入不少。又箍了新砖窑,扎了院墙,盖了门楼。后院有菜地,自给自足。天气好的时候,坐在门口的石桌上喝茶,与留守老人谈天说地,感叹时光,所钟情的自制乐器再也捡不起来了。水生的三个哥去世后,他想起多年在天津的姐姐,无论如何,得去看望姐姐一回。姐姐自小给他这没娘的小弟以温暖,没有姐姐的照看,水生恐怕早就没碎命了。姐姐长到十五六岁,与邻村小伙订了婚,小伙日后当了兵,在部队上升了官,就不要这个乡下女子了。姐姐不答应,独自找到在天津部队上的小伙,寻死觅活,终得保住了婚姻,生儿育女,过活了几十年。姐姐想念家乡和兄弟们,几十年间也只是回来了一两回。水生想着兄弟姊妹们只剩下他和姐姐了,临终前团聚一回,也算了却一个心结。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的水生,带着婆娘开一回洋荤,坐火车,乘飞机,直达天津。姐弟重逢,免不了抱头痛哭一场。姐姐要不是当年死缠烂打地跟了当官的姐夫,至今还在乡下当农妇,吃的啥苦,受的啥罪,跟上姐夫算是享了一辈子的福。接着,水生和婆娘去了北京,天安门,毛主席纪念堂,鸟巢,故宫,逛了个遍。谁知道,乐极生悲,婆娘不小心从台阶上摔了一跤,脚踝骨折了,肿得像发面馒头。这便打道回府,坐飞机回来了。    远天远地看望了一回姐姐,又把北京浪美啦,不枉其在世上走了一回,活了一回人。于是,在村头留守老人的聚会时,水生婆娘可是有了谈资,翻来覆去谝个没完没了。水生的孙女胎里受症,生下来总是长不大,愁人得很。政府有残疾人政策,送到社会福利机构去了,让水生心里宽松多了。当初孙女有智障,计划生育政策允许生了二胎,是个小子,成了水生一家人最大的喜事。如今孙子长大了,爷爷儿子孙子三代人从村道上走过,似有了几份心安理得。13名字叫豆豆,个儿不高,眉和眼也偏小,也许是命中注定,豆豆凭借做豆腐的手艺,改变了一家人的命运。豆豆的父亲与豆腐没关联,多年在社办煤矿上当合同工,家境比种庄稼的也好不到哪儿去。只是活路轻松一些,一直负责经管煤矿上的后勤差事,采购灶上需要的粮油肉菜,当然也少不了豆腐。用村里人的话简单点说,就是个喂驴的。父亲把那头毛驴当成了亲密伙伴,一起出行,拉着架子来回去镇上采买东西。晚上就住在驴圈一角的床铺上,也不嫌驴粪尿的腥臊味。与人说的话不多,一个人与驴说的话多,唠唠叨叨,驴只是用响鼻与他对话。父亲因为人实诚,从未克扣过灶上一分钱,坚持在煤矿上干到一大把年纪。村里人以为他是公家人,有退休工资,其实不然,煤矿临倒闭前裁减用工,他离开时只是结清了当月的薪水,拍拍屁股走人。驴仰头朝他咴咴地叫唤了两声,算是告别。之后,社办煤矿散伙了,那头驴也卖给屠夫,变成了下酒的盘中餐,说是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豆豆吃了父亲最后从煤矿上带回来的豆腐包子,很香,也许从这个时候起,豆豆萌生了做豆腐的想法。要是天天能吃上豆腐,那不就是过去财东过的日子么。分田到户后,豆豆娶了媳妇,生了小豆豆。按说粮食够吃,日常花销却缺少钱。小豆豆眼看长大了,上学需要钱,豆豆拿不出来。父亲没收入,除伺弄几亩庄稼外,春夏捡野菜卖,秋冬到沟里割野草的干条子,缚成条帚到集市上换钱。有一天,父亲天黑还没回家,就到沟里去寻,寻找到的父亲已经咽气,可能是脑溢血。埋了父亲,家里的土窑洞又塌了,居无定所,成了贫困户。村上破例让豆豆在自家地里盖了一间草房,得以栖身。为重新修造房子,豆豆不再出外打零工,在邻村一家豆腐坊学了手艺,自个开起了豆腐坊。从野外草房里升起的炊烟里,飘过来一股甜香的豆汁味,村人说,豆豆找到生财的门路了。留守村庄的老人们,隔三差五去割豆腐,总是数量有限。豆豆便借钱买了一辆二手农用车,到周边入村串户叫卖豆腐。豆豆脑子灵光,把单打一卖豆腐变成了小商贩,油盐酱醋茶,时令瓜果菜蔬,装满了他的流动农用车。他的小喇叭始终只放一支歌曲,也就是《流浪歌》。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村人一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就知道卖豆腐的豆豆来了。几年工夫,村人看见豆豆把草房变成了砖瓦房。顺当日子没过几天,母亲有病住进了医院,以为是肝腹水,住了两个多月,又确认为胸膜炎,不停地得抽水。病情危重时,豆豆都给母亲准备后事了,却意外否极泰来,母亲痊愈出院了,捡回了一条命。医药费用三五万元,好在合作医疗加大病报销,豆豆只承担了一成的费用,都说政府好,比亲生儿子管用。豆豆的儿子是学戏的,艺校毕业后也是四处游走,红白喜事,庆典活动,时闲时忙,能顾住自己的嘴。不几年,总算把媳妇领回来了,在镇上饭店办的酒席。儿子擅长秦腔的生角,婚宴上却不唱秦腔,却唱了一曲《流浪歌》: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到场的主宾,都听得落泪了。至于婚宴上丰盛的菜肴,鸡鸭鱼肉一应俱全,唯一少了一盘豆腐。吃席的人说,豆腐怕让主人吃腻了。14大宁打电话给表哥,语气很急促,说他正在派出所,还有他媳妇和他后妈,媳妇已经签字画押,同意被拘留八天。他后妈被拘留十天,还没认账。他问表哥,咋办呀?表哥是个退休干部,与派出所长有过一面之交,双方有微信,偶尔在朋友圈点赞,没有深交。大宁是表哥中学同学的儿子,平常在镇上开车拉散客,所谓钓鱼,一月能挣三五千元,表哥常坐他的车,一来二去就熟悉了。大宁他爸说是表哥的同学,那已经是半个世纪前的事了,何况上学毕业后从未联系过。大宁家里闹了事,打得不可开交,他后妈把媳妇的头打烂了,情急之下报了警。家务纠纷,司空见惯,只要不伤及人命,警察是顾不上搭理的。大宁想到了表哥,好歹当过国家干部,也认识公安上的人,使央求表哥给他排忧解难。只所以叫表哥,大宁说起来还是表哥老舅的孙子,多了一层老亲戚的关系。也就是说,大宁把表哥的祖母叫老姑。表哥记得小时候,每年黄杏成熟,就去老舅家吃杏,稍带背一些回来。祖母和老舅陆续下世后,来往便不多了。多年后,表哥的父亲去世,按乡俗是要舅家人来盖棺,没有舅家人拿钉锤敲第一颗钉子,是盖不了棺的。埋葬后的七七斋斋,亡人还要吃舅家的馍,不然就落个饿死鬼。这样一来,说是舅家的老鼠比猫大,哪怕来一个三岁小娃也能代表舅家履行礼数。表哥的父亲下世后,就是大宁来回履行这礼数的,而且不厌其烦,做得很周到,算是给足了表哥面子。大宁家里出了大事,表哥自然不能袖手旁观,给出主意想办法,把事情给摆平了。至于大宁的父亲,也就是表哥的中学同学,多年没见过面。大宁出生后没几岁,母亲便得病死了,父亲下煤窑养家糊口,把大宁拉扯大。父子二人又结伴下煤窑,从沟畔的土窑搬到原上的砖窑。这期间,大宁有了一个后妈,外带一个拖油瓶的小女子。问题就出在这儿,大宁的父亲有了婆娘,大宁有了后妈,日子过得顺当了,也过得纠结了。大宁没读什么书,下煤窑挣钱,后来开大货车,娶妻生子,攒钱买了小车跑散客运输。有了村村通客运,从镇上通往各村,人坐满了才开车,有人等不及,就多掏钱坐没有合法手续的散客车了。大宁也是偷偷摸摸,怕被公家执法罚款,多是拉熟人,打擦边球。媳妇在一家饭店当服务员,儿子上了大学,小日子还算顺当。后妈的女子也出门了,各过各的日子,按说还有什么家庭纠纷呢?前多年,原上的煤窑陆续倒闭了,大宁父亲也过了半百年纪,便托人在西安找了一个看大门的差事,一混就是十几年过去了。大宁的后妈有时随了去,有时在老家操持庄稼。似乎,一切平安无事。也就在几个月前,大宁给表哥打电话,说他父亲病了,正在市里医院检查。说是病不好,胃癌,中期。你想,在西安寄人篱下,看大门当保安,报酬微薄,省吃俭用,饥一顿饱一顿,热了冷了,头疼脑热也舍不得花钱吃药,硬是扛不下去了,才打道回府。十几年在城里,混一口饭吃,攒不了几个钱,这一得大病,说是报销大半,也舍不得掏钱给医院。大宁电话说,他父亲知道自己得的是啥病,不想花冤枉钱,选择保守治疗。表哥说,才六十七岁,动个手术,存活率在三五年,也许命硬,活个十年八年。他父亲执意出院回家,中医治疗,也等于厕所里跌跤等屎,也就是等死。表哥叹气说,农民可怜,也只好如此了。过年前后,大宁给表哥打电话。问到病情,说是在吃中药,人瘦了十几斤,饭量小了,只能喝些包谷糁子,行动迟缓,勉强能在院里转一转。这还事小,问题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后妈提出要离婚。离婚?人都病成这样了,不床前伺候,还要离婚,这后妈是个啥人么!大宁这才实话告诉表哥,啥人?就不是人。好歹夫妻三十年光景,同家过日子,自己男人得了绝症,没多长时间活头了,等不到人死就要离婚,让自己男人孤苦伶仃死去?大宁说,人家是想图家产,离了婚还能享受扶贫政策的福利。你不知道,这人一点情份都没有,在医院一查出癌症,就不见人影了。见死不救不说,几个月不回家,一回家就闹离婚,鸡犬不宁。表哥说,既然不管你父亲了,情份尽了,权当是外人,离了算了。有啥家产么,一孔砖窑,几亩地,再说你父亲不在了,人家作为遗孀也当然优先有住处,有土地。你跟不讲理的人说什么好,宁叫钱财吃亏,不要叫人吃亏。大宁气不过,说砖窑是他和父亲下煤窑拿命挣下的,咋能给这恶人?表哥劝他有话好好说,找村上干部调解,人家坚决要离,就协议离婚算了,免得生出事来。表哥早听村里人说过,这后妈不好惹,不是善茬。改嫁过来前,伙同情夫把本夫杀了,扔到了水窖里,让邻家女人把人捞上来,又把邻家女人吓死了。这又把死人埋在沟里,冰天雪地,等到雪化,死人露出来了,事情败露了。情夫被判了死刑,她坐了几年牢出来,嫁给了大宁的父亲。人说改邪归正,安生了这么多年,终了却来了这一手。大宁说,人家放话,要不协议离婚就告法院,问表哥,人家要告咋办?表哥说,你又没犯法,怕她告?让法院判就是了。大宁说,她是个杀人犯!大宁有点恐惧,但又不想退让一步,让这个恶人得逞。表哥一再劝说,不要把事弄大,节外生枝。表哥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大宁传过来一个微信视频,后妈手持一把三股铁杈,与大宁争吵。接着一个视频,后妈手持一根木棍,追赶大宁媳妇,木棍落在媳妇头上,媳妇抱着头,在旁边捡了一根木棍,进行抵挡还击。大宁父亲从病床上闻讯赶出来,慌忙抱住后妈,媳妇手持木棍乱打,后妈挣脱男人追打媳妇,父亲爬在地上号啕大哭。视频让表哥看得毛骨悚然。出了人命咋办?后妈可是个杀人犯。息事宁人,有啥舍不得退让的么?大宁说,媳妇报了警,这半天没见动静,让表哥赶紧给想办法。表哥给派出所长发了个微信,链接了大宁微信,就说老亲戚家务闹事伤了人,可否过问一下,妥善处理。所长很客气,回复说知道了。表哥把信息反馈给大宁,大宁却坚持说不合解。表哥纳闷,问题得让公安出面调解,人家知道怎么妥善处理,不合解?难道要你死我活,还是要让逮了后妈?放了以后还威胁要杀人怎么办?好说好散,不要扩大事态。估计,派出所长安排出了警。后妈先动手打人,媳妇说的防卫不完全成立,属于防卫过当,各打五十大板,后妈多吃两天牢饭。媳妇在拘留八天的纸上签字画押后,大宁慌了,这么又向表哥求救。表哥无奈,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大宁说,表哥你再给派出所长说一下,不要拘留我媳妇。表哥茫然,回答说,你找一下所长,就说我说的,让你找所长,承认错误,保证不再斗殴,看人家怎么处理,听天由命。不过,拘留证签了字,并未立即戴铐子,说是疫情过后执行。表哥说,那你放心,估计过期就不执行了,是给台阶下,千万别武力解决,也许是给大宁吃了定心丸。大宁的父亲,也就是表哥的中学同学,表哥应该叫表叔,正在死亡线上挣扎,生不如死。手机视频中,他爬在地上的哀嚎,在表哥的耳边久久挥之不去。之后,媳妇和继母却被逮了,说是未取得对方谅解?媳妇被关了七天,继母十天。这期间,表叔病危,住进医院三天,一命呜呼。大宁给表哥电话,说我大老了,也就是走了,去世了。棺材四千元,五天后入事埋人。表哥怅然,写了挽联拍照发送:勤苦一生归安然,但愿来世无忧愁。行了三百元门户,让表弟一定收下。后事不得其解。15我吕家就是沟畔干梁梁上长的一钵酸枣刺,爱死不活,没人搭理。吕娃说这话的时候,是在表哥家喝了几盅酒,红脖子涨脸说的。眼神里满是委屈,还有那么一点不服气。如今当了村民小组长的他,掌管三几百口村民,一改以往泼皮二赖的作派,俨然一个基层小干部的模样了。表哥记得,几十年前,结婚后去给姨姨拜年,姨姨炒了猪肉片,表哥头一回知道猪肉不仅能煮了吃,也可以直截生炒,这是姨姨的手艺。用油炒菜,在原上庄稼人看来,还是陌生的。姨父在煤窑上干活,人高马大,一身蛮劲,说话有点结巴,没什么文化。姨姨身材高挑,手脚利落,喜欢唱戏,也是跟社火伞头外爷学的。这时的吕娃,也就四五岁,四岁五岁,猪狗眼恨,惹人不爱。他把家里唯一的小收音机,拆成了零件件,却怎么也重装不到一起。他寻思,这铁盒子怎么能有人说话唱歌,直到把它彻底日塌了完事。为这,吕娃挨了姨姨一顿饱打。吕娃皮实,打得轻了等于挠痒痒,打得皮开肉绽了,也只是嚎几声就没事了。表哥还说,这小表弟将来有出息,说不定能当电子工程师。姨姨嫁到吕家,是个好过活。姨父是养子,独子一个,二老勤劳,爱干净,一个小窑院拾掇得土话说的那叫一个“倭也”,也就是舒适的意思。俗话也说,水清则无鱼,二老没有生养自己的孩子,无奈抱了姨父顶门立户,视如己出,比亲生的还亲。公公先下世,留下婆婆是个厉害人,曾经为拦挡窑背上过往的汽车,不惜睡在地上打滚,说汽车的轰隆声吵得她睡不着觉,再说也防碍窑洞的安全。这让村人多了闲话,有失乡修。不巧,姨家五六岁的儿子突然得了脑膜炎,在市医院不治夭折,就埋在沟口大路边的水沟里,被一场暴雨冲走了。村人把吕家的灾难归结为婆婆的胡搅蛮缠,说她挡了官道,是个报应。婆婆失了孙子,还被人这么数落,气不过,也一命呜呼了。只要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一年,姨家得了吕娃这么个宝贝,长得光眉花眼,人见人爱。不知是娇生惯养,还是生性使然,吕娃顽皮得要命,自然不好好念书,好吃懒做,成天打架惹事。打得别人满地找牙时,别人叫他爷。轮到他被别人打得鼻子口里血时,他把别人叫爷。为这,没少挨姨父姨姨的暴打,终不凑效。他能打人,先练的是挨打的功夫。绳到细处断。一天,在煤窑上下井的姨父被巷道塌方撞了,不大要紧,只是让倒下的坑柱撞了一下腰,连说带笑地升了井,都说姨父命硬。回家后,吃了姨姨做的一大老碗软面,还喝了半碗酒,顿时感到腰部剧烈疼痛。料想是内伤,赶快拉到医院,结果是脾脏破裂,引起大出血,没救了。那么壮实得像一头牛似的汉子,怎么说没就没了。姨姨哭得死去活来,好好的日子,谁料想一夜之间就剩下孤儿寡母,这日后怎么活下去呢?六七岁的吕娃虽然知道他爸没了,家里空落落的,只见母亲成天以泪洗面,也不懂得从此以后他娃的恓惶便开始了。吕娃论念书,是墙上吊门帘,没门儿。力气不用在庄稼地里,成天混吃混喝,侠客一样四处游荡。姨姨也是打不动儿子了,任其出入无常,不干人事,只是咒骂道,你个挨刀子的,不走正道,迟早得进笼笼,不得好死。可怜的母亲,在吕家先后没了二老,夭折了大儿子,男人又没了,丢下她自己和这不争气的儿子吕娃,恨铁不成钢,咋办呀?一次,吕娃从小城偷了一辆自行车,埋在地里,还没等到出手换钱,就让人家派出所逮住了,拘留了几天。好吃好喝惯了的吕娃,囊中羞涩,再逼迫可怜的母亲,她也两手空空,能供儿子有粗茶淡饭吃饱,已经不容易了。趁天刚黑,溜跶在马路上的吕娃情急之下,上前拦住了一个菜农的自行车,强行抢走了老汉身上的十几块钱。这便进了馆子,酒足饭饱,活神仙似的逍遥。光见贼娃子吃,没见贼娃子挨打。谁知菜农老汉报了案,派出所警觉起来,临到过年,赶上打击拦路抢劫行动,吕娃逃不脱了。吕娃得了便宜,第二天天黑仍然如法炮制,在马路边溜跶,守株待兔。这时,一个骑自行车的年轻女子迎面而来,长发飘飘,斜背一个小皮包,里头肯定有货。吕娃上前一个箭步,大喝一声站住!急于制服猎物,劫财劫色。女子刹住车子,趔趄倒地,吕娃上前拉住小皮包,眼看猎物得手。不料,那女子说是迟那是快,从腰间抽出带电的警棍,劈头盖脸,将截道的贼子打翻在地,即刻上了背铐。吕娃劫财劫色不成,反让扮作年轻女子的女警察逮了个正着。吕娃因犯拦路抢劫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押送到马栏监狱服刑。姨姨的话不幸而言中,后悔自己咒骂儿子,终是鸟儿一样被圈进了笼笼,娃该受罪了。终究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娘不心疼谁心疼,让政府好好管教儿子,倒也是一个没办法的出路。听说可以探监,姨姨把挖野菜上街卖来的钱积攒起来,油盐酱醋也舍不得吃,给不争气的儿子买了烟酒,背了一口袋馍,徒步几十里,赶到监狱去看望儿子。沦为囚徒的吕娃,见那个咒骂自己的母亲不舍没脸的不孝之子,痛哭流涕,给母亲跪下了。有一天,姨姨在家给儿子纳鞋底,门外一个女子问道,这是吕娃的家吗?是,是的。你是谁?女子进了门,怀里还抱了个不满一岁的男孩。女子哭声叫了一声妈,可找到家了!咋回事么?原来,女子是儿子吕娃在小城混日子时结交的,没听说结婚生子,这媳妇带着孙子找上家门了。姨姨自然悲喜交加,好好好,这挨刀子的,在外面还惹下这么一档子事,造孽啊!你没本事,还敢勾引人家女娃,又有了孽种,不不,我的孙子,让老娘如何受得,如何是好?善良的姨姨,也不打听虚实,便信了这上门媳妇的话,孤儿寡母变成了一家四口,儿子还在牢房里,就这么凑合着过吧。还好,这媳妇人老实,勤快能干,小孙子逗人喜爱,给可怜的姨姨平添了生活的快乐。只是盼望儿子早日出狱,改邪归正,这光景不是就有盼头了吗?服刑五年日子未满,吕娃实在受不了牢房的罪,更要命的是思念母亲。又听母亲上次探监时说,他喜欢的女娃给他生了一个胖小子,已经寻到家里,落脚下来了。这下子,日夜牵挂的除了母亲,还有妻儿,自己不成器,连累了母亲和未婚先得子的妻儿,真是该千刀万剐。长得光眉花眼,就像电影演员一样英俊的吕娃,脑子少一根弦,不然不会好吃懒做,偷鸡摸狗,沦为囚犯的。服刑期还未满,吕娃脑子一热,趁监狱管教的漏洞,越狱逃出了牢笼,避开狱警追踪的路径,从北到南的方向,昼伏夜出,奔袭回家。说是脑子不够用,却也灵光,逃跑路上偷了一群羊,装扮成牧羊人,沿途边卖羊边走,一直把羊赶到家门口。最后只剩一只羊,其他变现,计划周密无误,达到了他谋划的目标。姨姨见儿子吕娃牵一只羊出现在门口,又惊喜,又害怕,刑期未满怎么突然回来了?妻子抱着一岁多的孩子,一下子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关了窑院的门,吃了喝了,倒头就睡,啥话没有。吕娃先说是减刑出狱,经不住姨姨和他媳妇寻问,干脆实话实说,逃跑回来的!只要见母亲和妻儿一面,即使被抓回去加刑,也心甘情愿。这货,真是!母亲抱了孩子催眠,儿子做事不计后果,谁知道又会发生什么事,担惊受怕的,昼夜不宁。吕娃和媳妇久别如新婚,如胶似漆,如饥似渴,不知梦中身是客。不几天,狱警上门了。再三盘问,姨姨和媳妇钢巴硬正,一口咬定没见人回来。尽管狱警觉察出逃犯家人的神情不定,但窑里屋外就这么大的地儿,搜寻遍了也没见个人影,只好悻悻而归。临走,只是在村里布了眼线,一旦发现逃犯踪影,举报有奖。吕娃侥幸躲过了狱警搜查,究竟是躲藏在了哪里?成了一个谜。要么说吕娃脑子少根弦,这天村里放露天电影,他实在闷不下去了,逃出牢笼又进了另一个牢笼,活受罪。便壮着胆,脖子上驾了小儿子出了门,母亲和媳妇硬是没拦住。村里青壮年男女都出外打工了,露天电影是放给留守老人和儿童看的,乡人自嘲剩下些死老汉病娃,场院上人影稀少。吕娃脖子上驾了孩子,以为自己是自由人,但也留意了几分,站在远处翘望电影银幕,听个声响。他的这一闪现,被公安布下的眼线瞅见了。当天夜里,当地派出所突袭吕家,吓坏了姨姨和媳妇,这不,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听见动静,吕娃一眨眼消失了。眼线说,刚才还看见人在窑院里,肯定没出门。公安怒气冲冲,怎么窑里院里,连鸡窝和水窖都清查遍了,难道逃犯插翅飞了不成?掘地三尺,不信抓不到逃犯。公安不依不饶了。难道像地道战似的,有暗道通往外面沟里了?公安无意间打开炕洞盖,猫身用手电筒照了照,又用长把铁杈子往里戳了戳,有绵软的物体在动。公安一惊,大喝一声:出来!雪里藏不住死人,炕洞里能藏住活人?吕娃被闷得咳嗽了两声,乖乖地狗一样爬出了炕洞,浑身的灰,满脸乌黑,鬼一样吓人。面对公安的枪口,他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伸出双手,戴上了银镯子,转身出门。有点沮丧,唉地长出了一口气。听见母亲和媳妇的哭号,吕娃转身坦然地说了一句,甭哭,把娃看好。这么一来,捉鸡不成蚀把米,吕娃加刑一年。回来十几天,与母亲相聚,与妻子缠绵,与小儿子尽了父爱,换来了牢狱生活的一个春夏秋冬。他说,划得来。终于刑满释放,吕娃心安理得地回到了家里。怎么,不见孩子呢?母亲和媳妇谁也不敢说出实情。死一样的沉寂。他暴跳如雷,从案板上拿起切面刀要杀人,孩子哩?我儿子哩?母亲抱住他的腿,媳妇跪在了面前,说出了孩子的下落。就在吕娃被公安从炕洞搜出来带走,没过多长时间,有一天,阳光很好,媳妇带孩子在院里玩耍。母亲拾了一大笼野菜,上街去卖。媳妇在水窖里吊了一桶水,在厨房斫柴生火做饭,孩子在院里吚吚呀呀玩得高兴。媳妇把面掺好,锅里水刚开,冒着热气,拧身往院里瞅了瞅,咋不见娃了?慌忙跑出来,见娃的一只鞋丢在水窖边,要命!刚才吊水后忘了盖上窖盖,孩子可能爬在窖边照水里的影子,一下子掉进去了。母亲从街上回来,媳妇说没了孩子,也要跳窖,不活了!母亲说,你不活了,老妈也不活了,咱娘们都不活了!媳妇这又拉住母亲,哭成一团。你就杀了我吧!媳妇跪在吕娃面前。又是娘们三个哭成一团。第二年春暖花开,媳妇生了一女,贫苦的窑院又有了笑声。表哥再见到吕娃时,他是骑了一辆火红的摩托,正赶往煤窑上去上夜班。他的父亲,也就是表哥的姨父,多年前被塌方要了命,儿子前仆后继,总要养家糊口过日子。又过了些年,表哥花甲归田,在大路边等村村通班车去城里,一辆白色小轿车突然停在身边。这不是吕娃么?表哥,坐我的车。我表弟你也有车了,西装革履领带的,像个大明星,发财了?嗨,扛活装水泥哩!一人一天背它十几吨水泥没问题。上班灰头灰脸,下班澡一洗,衣服一换,开个小车回家,村里人还以为当了大老板呢!驴粪蛋外面光,不知道里面受恓惶。吕娃挣了血汗钱,日子过好了。去年,村里土地流转给果业集团,他回村竞选当上了村民小组长,组织村民回乡就业,植树,修路,个人出资办社火,疫情捐款,村人都说吕娃今非昔比。是活明白了,浪子回头了。这回见到吕娃,他自豪地说,表哥,你知道我吕家在村里是外来的小户人家,过的不如人,我又走过弯路,被人看不起。当了这个村民小组长,好赖是个最小的官,个人不图啥,为村民办好事,把吕家的名声扳回来,为父母争气哩!表弟说这话时,院落里盛开的桐花,有一朵从空中悠悠地落了下来。16王水的父亲爱牛。分田到户后,生产队的饲养室解散了,王水父亲当饲养员的活儿也歇了,牵了一头小牛犊回来,同时把合作化时入社的石槽也搬了回来。石槽由七块石板组成,说不定是汉朝时喂养牛马用过的,几千年没走样,拆开或拼在一起,是为了移动便利。王水的父亲到了晚年,婆娘也下世了,他就守着一头关中品种的犍牛,日常蹲在院畔发呆。犍牛从牛犊长成了老牛,喂得膘肥体壮,黄亮亮的像披了一身绸缎。沿袭了人老几辈甚至几千年的农耕方式,突然在一夜间变了,耕地不用牛了,全用的是拖拉机。牛被世人抛弃了,全村也就王水的父亲视牛如宝。杀牛差来了,看见的不是一头牛,而是一堆牛肉,垂涎欲滴,出千二八百,要买了贩卖牛肉。牛听见了杀牛差的话,泪水流下来了。牛望着它的主人,乞求一样发出一阵凄凉的吼声。王水的父亲犹豫了,也流下了眼。杀牛差无趣,悄悄溜了。王水的父亲一咽气,徒有四壁,王水便唤来杀牛差,三千元卖了大犍牛,葬埋了可怜的父亲。牛随了主人,从人间消失,到了另一个世界去了。那里是不是活得好,不知道,没人说自己去过那里,去了的人都没有回来,说明那里好过活。没过多年,王水活到了父亲的年纪,也就六七十岁,也是死了婆娘,活脱脱父亲的翻版,没处挖抓,又牵了一头牛犊回来,好像是那头被杀牛差拉走的黄犍牛的再世。王水想婆娘,身边携带的录音机始终播放着一折秦腔戏,是婆娘生前唱的《周仁回府》:见嫂嫂她直哭得悲哀伤痛。还有,就是《寒窑》里的:窑门外拴战马把心疼烂。牛犊也听哭了,王水不哭了,是把眼泪流干了。流不出眼泪的哭更是肝肠寸断。邻居和儿子都搬上原住了,原畔孤独独留下王水一个人,守着一头牛,把牛犊守成了老黄牛。就像他父亲一样,在春夏秋冬的四季更替中,一幅旧窑、老牛、老农的金黄色油画。美是美,寂寞的旧窑院,没有人来欣赏,只有春花秋果和小鸟们,还有阳光和风来赏识。那个杀牛差的儿子,秉承家传手艺,又来造访这头黄绸缎一样美丽的大犍牛了。王水始终没理睬他,木头人一样只是望着牛的眼睛,绝不出卖伴侣。等到自己老死了,牛的命运就交给儿子处置了。誓不杀生的王水,自己的儿子却在一天夜里让一个醉汉驾车给辗殁了。王水的儿子人高马大,待人憨厚,笑嘻嘻的模样。种地养活不了庄稼人,也跟风进城打工,学会了修车的手艺,日子一天天好过了。这天夜里,来了生意,坏在半路上的车主央求儿子去抢修,谁知一道电光闪来,不及躲避,醉驾的车子便风驰电掣般冲来,现场顿时一片狼籍。王水的儿子生有两个儿子,也就是王水的孙子,小孙子也在现场,外加一个学徒娃。横祸临头,三条人命瞬间消失 。肇事人逃之夭夭。事故发生三天后,一群族人堵了公路 ,这才受到处理,算是安抚了恶梦中的王水。葬埋亡人的祭台前,王水气得说,这绝死鬼,他走了,还要带上没长大的孙子,老天爷也把眼瞎啦!当晚,王水的侄女哭得死去活来,不省人事了。有信奉神鬼的老人,说是死鬼附了身,找来驱鬼的桃条,捻弄了半晚上,误了就医,结果是脑溢血,落下了半身不遂的残疾。事后,王水拗不过恶运,还是让杀牛差牵走了黄绸缎一样美丽的大犍牛,自己背过身子蹲在墙角,双手抱着白发苍苍的脑袋,一个劲地抽搐。过了几年,王水缓过神来了,有人撵着给他找个说话的老伴,他倒是有心思,无奈儿媳不悦,只好作罢。儿媳毕竟中年,找了个上门的男人过活。好在王水的大孙子长大成人,娶了媳妇,生了重孙,这才多少让王水从久有的恶梦中解脱出来,心结了了。王水病故,没赶上庆贺八十大寿,比他父亲少活了几年。从此,牛在这方圆村庄彻底消失了。牛是农民的朋友,伴随了上千年,拉犁耕地一辈子,直到病死老死。人们饿肚子的年月,也不忍心而又残忍地嚥下死牛的肉体,牛皮被剥了挂在树股上风干,日后用芒硝熟了,割成一条条的牛皮绳子,供牛的后代拉犁。也做成牛皮鞭子,抽打牛的后辈的脊梁。牛皮坚韧耐用,牛的灵魂早已飘渺无踪影了。王水的父亲,王水,王水的儿子和夭折的孙子,也消失在农二代三代人的记忆中了。似乎,他们从来就不曾存在过。黄土坟前的石碑,后人只是在清明节时光顾片刻,烧几张火纸,点几根香。17有心貌相英俊,当兵时与木女成了亲。论文化程度,木女是师范生,有心只是上到完小,二人经亲戚拉线,成就了一对姻缘。有心复员后,安排到铝厂当了一名炊事员。村人问他,你怎么到驴场工作,他说是铝厂,金银钢铁锡铝的铝,不是驴。这当儿,听诊器、方向盘、销售员很吃香,炊事员也是人们眼红的差事。挣钱不挣钱,先混个肚儿圆。自行车捎回二斤猪头肉或大肠,媳妇木女嫌腥气不吃,父母兄弟们喜欢,没有油水的瘦肠子,见个肉星星就像过年一样。媳妇木女好歹是个知识分子,村人有点嫉妬,把知识分子说成是吃屎分子,码子差的大了。村上公办教师调走了,上过师范的木女正好填了这个空缺,当上了记工分的民办教师,在小土窑里带着二三十个娃认字数数,唱少先队歌,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四个年级四块黑板,轮流给小学生上课。课余时间,还要带着孩子们勤工俭学,捡麦穗,种向日葵,补贴书本和学习用具。平静而俭朴的日子,随着三个光葫芦陆续上世,过活就不那么松泛了。加上铝厂亏损缩编,有心被划入了下岗工人之列,微薄的社保是养活不了一家五口的。祸不单行,木女的民办教师也在被清退之列,无奈,她又重新复习功课,报考进修大专文凭。这一折腾,几年又过去了,终于被编入公办教师行列,保住了饭碗。有心回来种着几亩责任田,又挖空心思地把周边沟沟洼洼的荒地开垦出来,一家人算是吃穿不愁了。早年,吃食堂期间的三年自然灾害,备尝了饿肚子的滋味,人们开荒自救,把角角落落的坡地都开垦出来,种上玉米谷子,聊以弥补无米之炊。之后,大多边角地又撂荒了。这阵子,从乡里进城当了工人又下岗回家的落难分子,又一次向老先人留下的每一寸土地讨生活,也有养猪养羊喂鸡的,在摆脱集体化束缚的自由空间里,使劲地给自己刨食。有心的农活干得在行,除种庄稼外,育了不少花椒和苹果树,还有俗称针金的黄花菜,换了不少钱。当厨师的手艺,把田地作为案板和锅灶,做得得心应手,乐此不疲。有心的一个弟弟叫顺心,初中毕业当了回乡知青,下煤窑把脊梁磨出血痂,拉粪随架子滚到沟里,让有心和父母操不尽的心。好不容易考上大学,留校当了教师,却命运不济,年纪轻轻患肝癌去世了。有心的父母悲痛不已,骂这绝死鬼丢下老人不管了。父母的养老送终,也就轮到有心和种了一辈子庄稼的大哥了。有心的三个光葫芦儿子还争气,老大学了中医当大夫,老二上了师范当教师,老三读外语专业。有一回,有心和木女去城里看望读书的老三,那时还用不起手机,硬是在外语学院转悠了几圈,也没找到儿子。老三毕业后上了京城,谈恋爱娶了媳妇,有心夫妇兴致勃勃地去看望。谁知儿子和新媳妇住的地下室,就业不顺利,甚至囊中羞涩,沮丧极了。动情时,儿子竟号啕大哭起来。有心夫妇见此情景,伤心地说,哪里黄土不埋人,回去种地也一样生活。儿子不想丢脸,终于有了机遇,在京城落脚下来。意外的是,儿子好不容易贷款买了车,却在车祸中永远失去了心爱的媳妇。丢下一个小女儿,只好托付给父母养育。这样,有心的田地和果园随之荒芜,交还给了大自然任其野蛮生长。好在儿子化悲痛为动力,在翻译行当的事业时来运转,领着重续的媳妇满世界游玩,这让当父母的宽了心。有心的弟弟顺心去世多年,弟媳改嫁给了一个下岗工人,和弟弟留下的孩子一起过活。不料,改嫁的这个男人因非法揽储放高利贷被抓,要债的人威胁到弟媳和孩子。弟媳燃眉之急,向久已疏远了的老家人求救。作为当哥的有心,这又带着儿子们赶到省城,为弟媳解围。一想到早年去世的弟弟顺心,不免肝肠寸断。这么一晃,有心已经上了七十年纪,孙女长大进城读书了,他和老伴静静地呆在村上消磨时光。曾经开垦的荒地,又沦为荒野,他站在荒草中两股眼泪。再年轻十年二十年多好,眼下没有力气种地了,上个坡也喘气。有心见人家老人捡酸枣卖钱,也和老伴加入了打酸枣的行列。当了一辈子农民的老人说,按说,你老俩口是教师和复员军人,退休金够花了,还看上这几个辛苦钱?有心说,不是钱的事,岔心慌哩。18速子,学名麻雀,村人习惯叫速子,是人们常见的小鸟。速子不怕人,眼看在你的脚下跳动,你想逮住它,它在一瞬间就嗖地飞走了。孩童们用箩筐支一个小棍,下面撒一点食物,诱惑速子入瓮,也常常逮不住的。饥饿年代,可以用泥巴糊了速子,在火里烧了解馋。他的外号叫速子,人精明,体态也精干。速子父亲从公家人退休回乡,参与办小煤窑,赚的钱盖了一座二层小平房,想与儿子过活在一起。儿媳却不悦意,搬进了一层居住。二老也只好住在二层。没过多久,二老在二层也住不安宁了,儿媳嫌房顶到半夜有响动,是起夜的尿尿声。二老也只好在旁边另箍了一孔窑住,相处不好时中间扎了篱笆,相处好了就又扒了篱笆。像那句戏词,拆了墙是一家,不拆墙也是一家。打折骨头连着筋。速子父亲也是个火暴脾气,上了年纪火气减弱了,能忍尽量忍,只是不断地唉声叹气。一次,老汉与儿媳发生口角,年轻时的脾气又上来了,张口骂儿媳:我日你妈!儿媳也不是省油的灯,用同样的脏话怼了回去。老汉咋受得了如此辱骂,动手就是一耳光上去。儿媳没闪开,顺势把老汉推倒在地。老汉不依不挠,抱住儿媳腿脚大声哭号起来。速子是老鼠钻进风箱里,两头受气,对此只是愁眉苦脸,不说父亲和媳妇一个不字。父亲尽管与儿媳不再搭讪,路人一样陌生,还是起早贪黑,到老宅院子里作务花椒树。老汉留恋过去的时光,在这里长大,又从这里外出当公差,老了回到这里,拆了先人盖的四合院,移居到了新房。按说不愁吃喝了,这日子咋就过得苦不堪言了。一日,老汉被太阳晒得头晕,渐渐地立不起来了,瘫倒在了花椒树下。眼看天黑了,不能呆在这儿等死,就一步步向家里爬。老伴差速子来寻,才在半坡里发现奄奄一息的父亲。父亲下世后,花椒园子自然留给了儿子速子,开始还吃了利,花椒价钱少了,这片曾经作务精细的花椒园也渐次荒芜,杂草比花椒树高了。速子出外打工,媳妇也进城作保姆,儿子到外地读书,家里独独丢下老母亲一人,守着一个偌大的院子。有一年春节,速子清理父亲留下的一堆字纸,从中找出一本老黄历。中间夹了一张发黄的纸,竟然是二百年前一张分家契约。查阅了一下家谱,是曾祖父的曾祖父与兄弟分家的凭据。人丁过去了十多代,上溯三代的坟茔还在,之上的先人早已化为黄土。令人惊奇的是,契约上书写的地名,现如今仍未改变。二亩坡,三亩坪,五亩嘴,帽子山,泉底沟,八亩弯弯,崖背上,六亩窝等等地名,依然一辈辈人口传下来。之间的若干祖辈都到哪里去了,田地里的庄稼依然春种秋收,鸟儿还在叫,太阳还在照耀着,草木在清风中点头。速子平时在外边揽工,一边入迷地钻研父亲留下的老书,有一本《万事不求人》,神秘莫测。风水,八字,卜卦,面相,手相,看坟地,勘宅舍,子丑寅卯,甲乙丙丁,让速子的心事进入了一个古老而时兴的领域。这些古旧书箱,是速子的爷爷留下来的。爷爷能行了一辈子,身后没有留下子嗣,父亲是给爷爷顶门立户过继的。不曾料到,这份无形的非物质遗产,却赋予后人以精神的寄托。年节到了,速子在新疆当兵的女儿回来了。老娘说,怎么忍心把女儿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复员了赶快叫回来。速子说,娃爱那个地方,已经复员到了伊犁当公务员了。速子把发现的契约贴在朋友圈,让媳妇给老娘端去了一碗素饺子。老娘吃斋念佛,不食腥浑。又是一年过去,外边的雪越下越大了。19大印自小生得丑,歪瓜裂枣,性格有点怪癖,高中没有考上,就回家种地了。倒是长得人高马大了,神经兮兮,好像丢了魂一样。高兴了肯出力气干活,毛病犯了便不吃不喝睡在炕上不起来,死狗赖娃一个,抑郁了。父亲在公家煤矿上做事,家境比一般乡人宽裕,倒是养了一个公子哥,父母打不下骂不下,拿他没办法。长到二十岁,父母给大印订了一房媳妇,心想给娃成个家,娶妻生子,有了责任心,日子就过下去了。没料到,漂漂亮亮个媳妇刚娶回家,让他拳打脚踢,撵回娘家去了。没办法,父亲办了早退,让大印当了一名顶替工,离开乡下成了煤矿工人。先是下井当采煤工,大印干了几班,说是井下太黑,捂得受不了,死活不干了。这又差人把他调到井上选煤炉,他又嫌弃粉尘太大。毕了调到井下当电工,按说是个好差事,他又要求到机关坐办公室。你没尿一泡尿照一下你自己,你是弄啥的?是个啥东西?你老子假如是矿长,还差不多。父亲思谋,娃的婚姻不成,是老子的罪过,这又给娶了第二房媳妇,是煤矿附近农村的女子。并且倒腾了一处住舍,让娃安顿下来了。有一天,媳妇跑来找父亲,说大印半夜把她打了个半死,出门跑了,不知到哪儿去了。在老家和亲戚朋友家找遍了,没有人影,从此杳无音讯。媳妇无趣,也回娘家去了。过了半年,父亲在老家炕上养病,突然有几个人闯进家门。两个戴大盖帽的人,五花大绑着一个长毛小伙子,站在父亲面前,让老汉一脸蒙逼。长毛小伙子双膝跪倒在地,叫了一声大,救救我!原来是失踪了的儿子大印。说是在外惹了事,让父亲给一万元就能解脱,免得进班房。父亲怜惜不肖之子,却又不能见死不救。经过一番盘问,大盖帽和儿子终于露了馅,原来是一伙骗子筹划好了,回来诈骗父亲钱的。老汉气红了眼,摸起瓷器凉枕,直朝儿子的脑袋砸去。见机不妙,几个毛贼抱头鼠窜。羞先人哩,咋养了这么个逆子!老汉一病不起,叫来自家几个堂侄,说让把逆子逮回来,日塌了算啦!说是弄死后扔到深不见底的老炭井窟窿里去,没人知道。堂侄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下这个手,是犯法的事。老汉说,这是家法,事情暴露了,就说是我杀的,一命抵一命,死了也干净。这话说说而已,难得实施。大印的堂哥在城里做事,有一天,几个男女混混打将上门。所上演的戏法,和上次在老家的一样。不过这回不是假装的大盖帽羁押的,西服革履的大印被胳臂上刺了蛇的光头押着,身边还有一个搽脂抹粉的女人。大印又给堂哥跪下了,说给来的女人一千元,即可免遭杀身之祸。堂哥书生一个,且不知大印在老家演过这出戏法,只听说堂弟丢了煤矿上的差事,在城里打工谋生计不易,又惹了男女之事,念及亲情,心软了。妖里妖气的女人说,你弟骗我说他是有钱人,做生意的,睡了我几晚上,不给钱。看他穿的白衬衣领子是黑的,才发现他是个穷光蛋。想白睡老娘,说是爱情,见鬼去吧。为平息眼前的乱象,堂哥让这一伙不速之客在楼下门口等着,骑车子四处借到一千元,被那女人一把抢了过去,一伙人做鸟兽散。堂哥劝大印回去上班,活出个人样来,不要在外边胡逛荡了,免得丢了小命。堂哥以为事情过去了,没想到过了不久,又有人上门拜访。来人说是堂弟大印的朋友,说大印让他取回寄放在堂哥这里的手表。什么手表?堂哥诧异,盘问了一番,来人又说是大印借了他六百块钱还不了,看堂哥能否可怜可怜他,三天都没钱吃饭了。堂哥大怒,我这里又不是民事调解站,也不是救济所,你们这些社会渣子,乌龟王八蛋,不好好出力挣钱,混吃混喝,坑蒙拐骗,不要脸!一边骂着,一边把骗子撵出门,并捡起门口蜂窝煤边的砖头,劈头盖脸地朝着狼狈逃窜的背影砸了下去。你个狗日的,再敢上我的门,非报警不可。大印从此失踪了,他父亲说权当这儿子死了,不再问寻。一天,多年不来往的一个远坊老亲戚上门了。说是大印找到她西安的家,声称父亲在省医院动手术交不了钱,她就把存折交给他,剩余的钱再还回来。她去医院看望时,根本没有人,知道是上当受骗了。这便跑回老家,问个究竟。儿子惹了事,还得当父亲的给擦屁股,便给来人还了钱,没脸给旁人说。过不多久,又有不速之客上门。说是前几天,大印带了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寻到了她家,说这女人是他媳妇,回家路过,天黑了,到这里歇脚。老亲戚念及旧情,收留了大印和媳妇,好吃好喝了一顿住了下来。一大早,大印客气地说,路上盘缠紧张,借了老亲戚二百元,说是去附近商店给老人买东西,等到天黑也没见他回来。孕妇等了三天,想着大印可能遭到不测,不然不会把她丢在这陌生处不管的。老亲戚四处打探消息,才知道大印表面上知书达礼,其实是个不走正道的货色。回来就对孕妇说,娃呀,你上当受骗了,你男人不是个正经人,估计他想把你带回老家,又怕名份不正,情急之下把你丢在这儿不管了。孕妇哭成了个泪人,寻死觅活。老亲戚怕出了人命,担当不起,心底好,给了她二百元盘缠,送出了村子。大印父亲听老亲戚讲了这番话,羞愧之极,咒骂了一通逆子,说了些感谢老亲戚的话,从积攒的退休金中拿出几百元,偿还了逆子的欠债。父债子还,子债父还,乡里是这么个理儿。大印在外游荡多年,把多年不找的父亲的亲戚朋友找遍了,无非是借钱骗钱,维持生计,还要有男女交往,装得好像一个体面的男人似的。这样,就时不时有人上门,找他父亲讨债。父亲快气疯了,逢人便说,成天这儿死人,那儿死人,咋不让雷劈了这逆子!十年之后的一天,堂哥刚到一个新单位上班,在楼梯口迎面碰上一个似曾相识的中年男人。头发花白,面容显老,一脸的无奈与狡黠。他叫了一声哥,是他,是那个靠坑蒙拐骗活着的大印。你咋知道我调到这里了?他说,打听哩么。你的消息真灵通,比特务还精,这么高的智商不去好好谋生,还活得像鬼一样?堂哥想到十多年,大印与同伙打将上门的旧事,还到过他单位借同事的钱,之后完全没了音信。这不,又突然出现在面前,知道他无事不登三宝殿,准没好事,气就不打一处来。大印憨憨地笑笑,不无机警地说,哥,我这多年跑到山西一带,给人下煤窑,凭借苦力生活,再没骗过任何人。堂哥毫不客气,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狗改不了吃屎。快说,你弄啥来了?都快五十的人了吧,一把年纪的,头发都白了,没家没舍,不说孝敬养活老人,连自己都顾不住,活啥哩,干脆找个绳子吊死算啦!大印还是笑嘻嘻地说,哥,我现在学好了,这回是实话。这几年我四处打工流浪,还没好日子过,想到了出家,吃个轻省饭。后来到了北山一个庙里,粗茶淡饭,饿是饿不着了,主持却让我从山下往山上背石头,当了修庙的苦力。一起打工的一个老汉,看我有力气,肯下苦,人老实,也有点聪明劲儿,劝说我下山,给一个寡妇当了男人。家里有几亩果园,就没黑没明钻在果园里,学习作务苹果。女人对我不错,两个娃也不嫌弃我,挣钱供娃念书,日子算是安顿下来了。堂哥听大印这么一说,果然信了浪子回头金不换的说法,气慢慢消了。那你找我有啥事?大印吞吞吐吐地说,哥,借我些钱,我回不去了。那你到城里弄啥来了?大印说,和婆娘卖苹果来了。堂哥诧异,卖的钱不够回去的路费?你这不是哄鬼哩么。眨眼间,堂哥发现又一次上了当,当当不一样。这货,把人害扎啦!可以得罪君子,不可以惹了小人。宁叫钱吃亏,不叫人吃亏。堂哥面对这么一个无赖,好言打发了了事。他说,这样,我身上没装钱,你回去的路费多钱?八块。行,他顺手从口袋里摸出十块钱,递给大印,说,看在你我是一个爷的孙子的份上,你赶快拿钱去买车票回家。依你说的,回去好好和婆娘务果园,一辈子总算有个好落脚,再不敢在外边胡逛荡了。大印不是欢喜,而是一脸难堪,磨蹭了片刻。堂哥说,这是最后一次,到死你再不要找我!转身走了。过了几年,大印父亲八十大寿,堂哥与大印一家人不期而遇。大印成了家,父亲去看望过,总算不再为这个逆子提心吊胆了。大印像变了一个人,勤快孝顺之至,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为父母洗脚按摩,真是应验了浪子回头的老话。大印给人说,这辈子造孽造的多了,快到半百年纪才灵醒过来,得赎罪,偿还欠父母的情债。就是死了,也要把尸骨埋在父母脚下,给父母捏脚。凭借大印说得天花乱坠,堂哥半信半疑,是不想搭理这个让他烦透了的一个爷的孙子。回到城里不久,有一天刚上班,大印婆娘带着两个孩子来到堂哥办公室,说是来看望堂哥,扛来了一纸箱自家种的苹果。大印没来,恐怕没脸,差婆娘娃来了。原来是让堂哥帮忙,给娃安排工作。堂哥是个写字的,又没权没势,办不了这号事。就顺手写了一幅字,让去寻能办事的人,也许算是个变通。大印父亲过世,丢下母亲独自在老家生活。一次,堂哥回家,见到蹲在路口的娘娘,问长问短。说到大印,娘娘说,好几年都没见回来了,听说又跑了,没了踪影。堂哥想,也许是实在受不了被囚禁的一颗所谓自由浪荡的心,终是出走了。20表哥自小常去姑家,姑会从地里剜了野菜回来,和了杂面谷糠,大铁锅蒸了包子,和两个小表弟蘸辣子醋水吃,香得要命。姑家阿公年轻时死在炭窠,听说是被塌方埋在井底下了,尸首也没刨得出来。也算是死了没装棺材,在土里埋得最深的人。婆婆早年受寡,拉扯大了姑父。婆婆命强,到头来活了九十几,长寿。从年轻时到七老八十,唱得一口板数,也就是民歌民谣,三天三夜不重样,唱的多是老戏曲里的故事。可能是自比寒窑里活守寡的王宝钏,十八年啊十八年,十八年老了王宝钏,好像窑门外拴战马把心疼烂,是自己的心疼烂了。墙上贴着梁山泊与祝英台欢天喜地的年画,可自己的梁山泊在炭窠埋了没死,不像战场上的死了没埋,咋不把他的祝英台带到天堂里去呢?哭了笑了,笑了哭了,整夜里灯花爆了几次,用剪刀剪了结,看着身边慢慢长大的儿子,就又穿针引线,给儿子做起越冬的棉袄,窗外的天就渐渐发白了。婆婆没敢让儿子再下煤窑,走老子的不归路,跟上驮队当了脚夫。驮炭,卖石磨子,贩盐,贩大烟土,上三边,走甘省,下云阳,不觉得长成个大小伙子。这便娶了一房媳妇,再能抱个牛牛娃,婆婆的恓惶日子也就过到头了。可怜媳妇命不长,没开怀生个一男半女,得紧病呜呼哀哉了。一道儿赶脚的二祖父,器重这个精明厚憨的小伙子,再说在与劫匪的搏斗中救过二祖父一命,也没在意他是不是克夫一个,就把小女嫁给了大十岁八岁的二婚小伙子。于是他就成了姑父,膝下有了两个光葫芦。有了孙子,姑家婆婆拨开乌云见晴天,小脚麻利得带一股风,板数唱得换了调调儿,欢实得很。大表弟叫大拴,二表弟叫二拴,一个小命拴住了,另一个就相跟上。牛马拴住就跑不了,狗也一样,人丁也得把命拴住,就丢不了了。姑父姑姑一家人的光景,过得顺心了。大拴长得浓眉大眼,人高马大,念书不行,回家当了庄稼汉。娶了媳妇,生了个小子,算是长子长孙。爷爷奶奶高兴,四世同堂,心里更是滋润得很。在父母和祖母面前,大拴还像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嘴甜,好说笑话,也就占了不少便宜。老人柜子里藏的烟酒吃喝,经不住他三言两语好话,就变成他胳肢窝里的东西,带出门消受了。大拴的儿子不觉得一天天长大了,又到了娶媳妇的年纪,也没上好学,当了几年兵又被打回原型,守在家里发呆。当父亲的大拴托了人情,把娃送到一家厂子里,没几天就下了岗。大拴媳妇一狠心,丢下他们父子两个,上城里当保姆挣钱去了。大拴就和儿子到父母那里蹭饭吃,吃饱了上村里闲逛,没有什么正经事做。祖母已经下世,父母也到了七老八十的年纪,一年到头没什么收入,这日子过起来也难场。大拴身强力壮,不是不能干,干起活来一个能顶两个,就是肉懒骨沉,打心眼里不想出力气。但又好吃好喝,酒肉离不了,只是有一副好说嘴,人脉不缺,经常帮人说个事理,说个媒,介绍生意,操持个红白喜事,就不愁肠子上没油水。谁家拾掇窑舍房屋,他尽管拿不起瓦刀,却可以当设计师,指指拨拨,泥瓦匠也服他。媳妇给他置买了一套二手西服,穿起来也人模狗样,不像个下憨苦的人。遇到活路紧,泥瓦匠喊叫搬砖和泥,他也上手,只是轻易不脱下西服,披着衣服吊吊答答地当个帮手。气得泥瓦匠说,你是驴死了架子不倒。再说大拴的兄弟二拴,自小黑瘦黑瘦,长得不如大拴排场,细眉碎眼,人却精灵,是红萝卜调辣子,吃出没看出,哑吧吃饺子,心里够数。二拴高中背馍到几十里镇上念书,吃的馍是黑的,是食堂灶上大蒸笼中伙伴们黑白不一的馍中最难看的一个,当然也是最难以下咽的。乡下学生冬天回家背一次馍,夏天得三天背一回,怕坏。馍皮上出了黑斑,掐了黑斑照样吃。在大蒸笼上热了的馍,咬开来是千丝万缕,发霉发酸,也得强咽下去,填补辘辘饥肠。要是能交上三二斤玉麦糁糁,就能喝上一碗热呼呼的米汤味的稀粥。要是能用陶瓷罐或玻璃瓶子装上酸菜,那无疑是最幸福的吃食了。二拴学习用功,想考大学,无奈落榜。二拴觉得没考上大学,没脸见人,也不到地里去作务庄稼干农活儿,一头钻入几十丈深的煤窑底下,当了拉煤车的脚家娃。四蹄蹬地,头戴鸡娃子油灯,在上下不平又矮又窄的煤巷子里蠕动。煤车是四个胶皮轱辘的铁架子,上面放了长方形荆条筐,里面装了百十斤重的煤。遇到窑巷只有三尺高时,弯腰驼背,一不小心就让顶部的岩石磳破了脊背。这活路,让身单力薄的二拴委实受不了。看来,还得继续考大学,逃出这魔窟。父母看娃可怜,劳不下么,在世上活人,想吃一碗轻省饭,只有念书上大学,端上公家的铁饭碗,就不用下憨苦受罪了。这么,二拴又背起馍布袋,到县城去复读。春夏秋冬,一年到头,临到高考结束,运气不好的二拴仅差几分又名落孙山了。二拴丧气地说,看来还得下煤窑。但一想起在土地深处的地狱里鬼一样地活着,还不如死了算了。苦闷,徬徨,抑郁,折磨着这个乡村少年的心。父母说,那你就再复读一年,再考不上,那就是命,认了。二拴听了父母言,又去参加复读了。从家里到县城,要路过几个村子,遇见亲戚熟人,二拴就低头避开,好像做贼似地。有亲戚迎面碰上,关心地问道,娃,还没考上?复读哩?二拴不语,仓皇逃脱。之后,他宁可顺沟底走羊肠小道,也不走路过村子的大路了,嫌丢人么。人都是逼出来的。二拴如愿以偿,终于考取一所师范学院,学校提供学杂费,免费食宿,父母也少了一份供养的负担。毕业后到偏僻山里的小学教书,一晃又是几年。因表现出色,调到镇上当了文教专干,又高升到市教育局,当了副局长。人说大丈夫只患功名不立,何患无妻?二拴把事做成了,期间娶了官员的女子,也不说什么门当户对的老话,农民的儿子照样当了城里当官人家的乘龙快婿。二拴出息了,父母自然心里滋润,大拴呢,说高兴也高兴,说不高兴也不高兴。家里的事,能指望上兄弟了,但村里人会讥笑他,不如二拴有能耐。同是一娘肠子上下来的,把人活得咋就不一样呢?大拴的儿子在二拴的关照下,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也快三十的人了,娶媳妇的事咋办?大拴给儿子说,寻你大大去!二拴无语,把叔父当成父亲了?想着二老在乡下,虽然说不在一个锅里搅勺把,同住一个院落,二老的水电供给和头疼脑热以及衣食住行,总是大拴照应着的。二拴瞒着妻子,给了侄子几万元,又和妻子商量给了几万元,甚至把婚宴的花销也给支付了。侄子媳妇要买房,又打发了几万元。侄子单位面临破产,工资发不出,侄子的房贷断了,大拴还是那名话,寻你大大去!二拴气不打一出来,寻你娘娘去!二拴妻子一听更是恼火,谁还把侄子的事大包大揽甚至比亲儿子还当事?大拴不着急,转移了目标,对二拴说,你把父母接到城里去养老,我也没能力照应,二老辛苦了一辈子,也应该享享清福了。我的烂摊子我自己收拾。二老根本没有去城里养老的心思,还能动弹,有二亩地种麦子,吃的不愁,摘花椒拾酸枣还有几个钱的收入,咋说也不去城里住。去二拴那儿住过一段时间,像关监狱似地,哪有乡下空气好,眼界宽展,邻里还有个拉话儿的。能帮衬还是帮一下,实在为难也就不说了。二老也是可怜大拴,没有力夫帮衬孙子,就给二拴下话。老人搭了话,二拴只好借钱,解决侄子还房贷的燃眉之急。二拴也看着贪官眼红,出手阔绰,但自己心里有底,老先人说过,走正道,甭贪不义之财,是要进班房的。不是还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保准就报。侥幸心理是要不得的。但凭借一点工资,是顾全不了家人多少开支的,也只好忍着。一次给父亲过八十大寿,酒席散了,一家人算账,收了多礼,花销了多少,由请来的管家和上礼薄的自家人公之于众。谁的亲戚来的人多,谁名下收的礼少,一时成了纠纷。过事过事,一过事,事就来了,会引爆长期积累在各自心里的委屈和不平。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家庭本不是讲理的地方,只能讲情。这当儿,自然要说到照应大拴儿子成家的经济事宜,兄弟二人都喝高了,红脖子涨脸,舌头也打不了弯,怎么就叫上了劲。二拴委屈地说,哥,侄子的事你也管管,甭让兄弟再作难了。大拴仰着头吐烟圈,哥没本事么,兄弟有能耐,能者多劳么。二拴没好气,能生不能养,你这大是咋当的?大拴沉默了一会儿,理直气壮地说,我不生这么个没出息的儿子,哪里轮到你在村里有了个好名声?你甭管,你侄子他那怕回来下煤窑钻黑窟窿,死活是他的命!这话说的,得了便宜还赖账,二拴只想上前搧当哥的一个响亮的耳光。他忍了忍,扭头倒在母亲怀里,喔喔地哭起来。母亲指着大拴说,你个不要脸的东西!大拴含泪笑了笑说,你儿我就没脸。转身出门去了。羞先人哩,这八十大寿过的,唉!沉默寡言的父亲,气得喘不上气来。毕了,二拴把收的礼一五一十分清,把大拴亲戚送的归大拴,父母的老亲戚送的也分出三分之一归大拴,把自己同学朋友同事随的礼也归父母,全部花销自己承担。如此,似乎相安无事。过了些日子,表哥上姑家看望患病的姑父,说是糖尿病,夜里得起来十几次,老想尿却只尿几滴。被褥经常换洗晾晒,屋里还是少不了一股子尿臊味,苍蝇赶也赶不离。人说年轻时候,尿尿冲湿墙,到老了不行了,尿尿打湿鞋。二老一辈子都是干净人,到老了遭人失笑。表哥说,谁都有老的那一天,谁也甭笑话谁。小子们能不能活到姑父的高寿还两可,阴司路上无老少。姑父一辈子走州过县,经的事多了,儿孙满堂也是福分。添了重孙后,二老更是心里舒坦。大拴媳妇当了祖母,却仍在城里给人家抱孙子,挣钱养家,自己的孙子便丢给了婆婆。姑母这便和孙子媳妇一起管重孙,索性常住在那里。这又苦了姑父,起夜没人伺候,心里着姑的气,也不知道都着谁的气,着自己的气。表哥宽慰姑父,知道老人的病根子在哪儿。你老说过,人的指头伸出来都长短不一,两个儿一个行一个不行,不行的也没见受法进笼笼,就不错了。其实,你大拴也是个能成人,给我收拾地方时,虽然下不了苦,当的是工程师,多亏了大拴。你说我大儿子能成?能成!你说大拴能成,我心里就坦然了。姑父发自内心地笑了。平时总是脸定得平平的,和善却不失威严。有一天,表哥接到大拴电话,说你姑父不在了。不在了?咋啦?上地里去看庄稼,跌了一跤,背回来就没气了。表哥赶回老家,送姑父最后一程。那天,瓢泼大雨,是在泥里水里把亡人埋入土里的。烧纸的大火,也一阵阵让大雨浇灭了。表哥和耄耋之年的姑姑拉话,姑姑心平气和地说,你姑父争气好强了一辈子,死了好,死了就不受罪了,早死早脱生。姑姑悄悄给表哥说,那天一早,他让我给他煮了四个鸡蛋,平时只吃两个鸡蛋,我就说,你不怕把你撑死了?又让取出他的细羊毛背心,披了件新外套,戴了沿沿帽子,围了围巾,说是出门看热闹去。我当是去哪里逛荡,就没细问。毕了,天黑没见人回家来,我慌了,莫不是?咋?他早说过,没脸没皮的,活腻歪了,该上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表哥明白,姑父不想连累任何人,独自上路了。那里土崖很高很高,他从小在那儿放羊拾柴,一只羊掉下崖,摔成了一包袱血肉,就想过人要是从这儿掉下去,就像升天了。

和 谷

和谷,1952年生,陕西铜川人,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国家一级作家,陕西省作协顾问,黄堡书院院长。《市长张铁民》获中国作协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著作《和谷文集》14卷、《柳公权传》、舞剧《白鹿原》等多部。作品译为英文、法文。

《故里》中的世相和人生

南生桥

和谷先生的新著《故里》,在 60 节的篇幅里讲了 60 多个乡村社会的生存故事。没有声势显赫的名公巨卿,惊天动地的旷世伟业,刻骨铭心的炽烈爱情,曲折离奇的惊险故事,慷慨激昂的豪言壮语,意味隽永的睿思哲理,有的是草根细民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柴米油盐,吃喝拉撒,家长里短,琐屑凡庸。与冯骥才《100 个人的 10 年》是“100个普通中国人在文革中心灵历程的真实记录”不同,在这部名副其实的草根列传中,那些平凡庸常的生命,默无声息地存在,默无声息地消逝;蝼蚁人生既弱小无助,脆弱易断,生命伟力又旺盛顽强,生生不息。福克纳的笔没有离开过他那个邮票大小的家乡小县,作者所描绘的则是其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村庄。由于人性的共通,作者讲的是故乡的父老乡亲,读者看到的却是一个个“熟悉的陌生人”。

一部作品集中讲一个或几个故事,塑造一个或几个典型固然可以少胜多,但对于林林总总的大千世界,却难免以偏概全之虞。刘勰在说:“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文心雕龙·知音》)他说的是衡文之道要从大量的感性对象中去归纳出理性认识,尽量做到公正客观。将此移于知人论世的著述亦完全适用,只有通过对足够数量的感性对象“无私”“不偏”的“博观”,才能达到“轻重”合宜、“憎爱”均衡的“圆照”。由此出发的《故里》,便形成以下几个特点。

一、诸多元素的世相百态读罢《故里》最深刻的印象是:众生群像的风俗画,世相百态的浮世绘。作者既钩沉辑佚,又关注当下,囊括或老或新的各种元素。老元素如《50》的中条山抗战,《17》的吃食堂,《30》的老西瓜、老油坊,《54》的皂角洗衣,《60》的羊群烟、四色礼;新元素如《02》的改厕所,《06》的非洲打工,《13》的合作医疗,《17》的留守老人,《37》的大学生就业,《38》的大学生婚恋,《39》的滤镜美颜功能,《40》的“等着我”,《43》的钡餐透视,《58》的顶替,甚至还有《60》的量子纠缠……而更多的是足以耸动视听、刺激神经的各种奇人异事:《06》既有煤窑投机商的奸伎得逞,惊掉人下巴,又有拆迁农民的沦落城市,隐痛难消;《12》的水生姐姐独闯军营,保住军婚,《34》的戏娃人生如戏,悲喜变幻;《12》《20》《33》《45》的“脚家娃”煤窑底谋生,出牛马力,《01》《17》《45》《46》《58》《60》的回乡知青风雨不避,与时俯仰;《14》的后妈因奸杀人,恶性不改,《21》的赌徒杀死赢家,抛尸枯井;《23》《57》的巫婆治病,刀声响亮,《54》的狼口夺人,惊心动魄;《26》《27》的独户与大户生存竞争,《28》的“一家庄”单干户离群索居;《27》的“文革”派斗置人于死地,《26》的计划生育手术如劁猪阉羊;《28》的土匪活人点“天灯”,杀人越货,《48》的小妾奋勇杀叛徒,打散土匪;《32》的咸铜线上刹闸路,《33》的“两面村长”、地主的勤劳致富,生活刻苦,以及《58》的巧儿梦到七双布鞋……更有足资警世的非常事件:《10》的小田给一个“千万富豪”作 30 万高利贷的担保人,次日此人人间蒸发;《23》的吉庆陷入传销,钱被骗光,整天躲债。《16》王水的儿子夜里在半路上抢修车,“醉驾的车子便风驰电掣般冲来”,他和儿子外加一个学徒“三条人命瞬间消失 。肇事人逃之夭夭。”

《29》赵老五的老婆贪得无厌,逼得“准上门女婿”黑娃将其母女俩用镢头砸死。既异象纷呈、警人醒世,又单一纯粹、稀松平常——这就是世俗社会的惨淡人生!

二、无奇不有的各种细节读木心的《上海赋》,惊奇于其中繁缛宏富、细针密线的种种市井细节。《故里》中展示的,却是曾经煤都、黄土高原上的草根阶层形形色色的生存切片。属于吃的如:《20》的“表哥”他“姑会从地里剜了野菜回来,和了杂面谷糠,大铁锅蒸了包子,和两个小表弟蘸辣子醋水吃,香得要命”;同篇的学生背馍是上世纪 50-80年代乡下学生的普遍经历(笔者也是),有位作家的散文《背馍》在网络上获得了数百万的点击量也是旁证;《32》的放羊人“也常是在搪瓷缸子里挤了羊奶,捡了柴草点燃,煮熟了喝,那个香味,顺风飘散”;《34》的“脚家娃”戏娃头顶一个鸡娃子灯,一班发放四两菜子油照明,他“把油灯压得眯眯的,每班能省二两菜油,带回家给媳妇和丈母娘烙油饼吃,讨得喜欢。”其他生活如:《42》的老辈人抽旱烟用火镰粘上芒硝棉絮打火;《21》的精心打造婚房顶棚(笔者也是);《30》的“杀猪”堪称操作规范;《44》的“牲畜的配种,得有人操持”历历如见;《43》的“人们惜水如油,洗脸的脸盆从来都是斜放在墙角,掬起一捧水洗净手脸的”;《54》的“到了收麦子,是一撮一撮拔的,打不了多少粮食。”这一切在今天都成了旷世奇闻。至于《43》的炭窑构造,《42》煤窑上“八人合扳的大辘辘”,尤富认识价值。而《52》的大力士占娃简直是李元霸、薛仁贵再世:赶脚路上脚客打架,“厮打完毕,两队骡马还是僵持着。这时,只见占娃挥舞了几下子胳膊腿脚,直接上前驾起稍瘦弱的骡马,连同驮子一起扛到一边去,疏散拥挤的驮队。”随便打开那篇,都充满诸如此类的鲜活细节。福斯特曾提出“故事”与“情节”的区别是有无因果关系,但使人物、情节得以不朽的,无疑是那些精微到分子级的细节,它们甚至能独立地永存记忆,口笔相传。难怪有作家声言要买细节。三、蝼蚁生存的生命易逝读《故里》会发现一个高频词“死亡”。“人命危浅,朝不虑夕”,蝼蚁人生的死亡真是既悲惨又平淡。《01》《04》《20》《23》《25》《44》《27》《54》等多篇都有旺盛生命的猝然消逝。尤以《21》《22》的忙大为最。忙大连丧 3 妻 2 孩 1 媳 6 位亲人。第一个“媳妇,贪吃了生产队柿子棚里的冻柿子,得了急症”而死;第二个媳妇临产时大出血而死,婴儿“没有奶水吃”亦死;第三个媳妇“坐在悬崖上纳鞋底”与问路的拉呱,“一高兴,身子往后一仰,便落空了。重重的落在崖背底下人家的院子里”;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女儿闲儿“无声无息地凋谢了”;儿子忙儿酒后驾车飞驰,“一个趔趄,车子从右手的沟里冲了下去。……燃烧起一团火。”他捡了一条命,“媳妇,已是一团软绵绵的血肉之躯”。忙大自己“终了还是一口痰堵在喉咙眼里,闷得直翻白眼,刹时间咽了气。”生命,神圣的生命在这里真的轻如鸿毛,别人不珍惜,自己也不珍惜。看来人的生命并不等值,“坐不垂堂”“不死于市”的是“千金之子”,草根细民云乎哉!四、各种人物的出场、塑造与《儒林外史》相似,《故里》没有一个贯穿始终的人物。其人物出场有以下几种形式:一是列传形式,各自独立,互不连属,此种居多;二是系列,如《01》到《05》是比邻而居的 5 家,《09》的二田和《10》的小田是兄弟俩,《23》的水娃和《24》的二水是堂兄弟,《42》的三爷和《43》的大山是父子,《59》的春生既和《58》的巧儿是兄妹,又和《60》的大麦是叔侄,《35》到《38》的 4 位主角都是农妇,《50》的墩子和《51》的罗明都是老红军,《39》《40》《41》的人物出自同一家谱;三是“容量”各异,《21》《22》是两篇合写忙大 1 人,《30》是 1 篇写宁家兄弟 4 人,《31》写大锁和二锁的兄弟、夫妻 3 人;四是虽为同一系列,并未集中排列,《26》的丁牛是昧心暴发、心安理得,《45》的兴旺是见好就收、全身而退,《47》的安娃子还“在路上”,他们虽同为农民企业家,却并非“同路人”,所以隔而离之。金圣叹说《水浒传》中“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福斯特也提出过扁平人物与圆形人物。《故里》中是否有可“达标”者?《15》的吕娃是浪子回头,《19》的大印则一坏到底,是季羡林说的不会变好的坏人。《20》的二栓是曲折奋斗,终获成功。《39》《40》《41》家谱系列讲了祖上的几位义人。《39》的“这位先人”因行义举,其不孕的病妻奇迹康复,生下一子,“这一支人繁衍生息,有了一百多人丁,门楣兴旺发达。”《40》的一母两父、远隔千里的兄弟暮年相见,子孙世世牵念;《41》一父两母的“隔山弟兄”严儿、介儿一家和融,分而复合,“早年与堂兄弟分家,写的地契,几百年之后地名没有任何改变”。这种古代的仁义家风看来已成绝响。出于体例,作品的这些典型没有集中为一,而是散见数处。五、表现手法的散视、速描《故里》的表现手法,一是分之则散点透视,合之则多点聚焦。看似散乱无章,总归描绘世相;二是娓娓而谈,平静叙述,价值判断,隐寓其中;三是主要速写、白描,无静态写景与心理描写;四是频见方言俗语,偶爆粗口,“荤素”搭配。缺失在于提炼集中(例如分类)不足,各种“零部件”充斥、堆积,有如“碎拆下来,不成片段”的“七宝楼台”。《故里》所展示的一方水土上万花筒般的世情民生,具有认识过去、关注现在、思考未来、参悟人生的普遍意义。她所蕴蓄的各种丰富信息,提供了多种读解的潜在价值。“故里”不故,生命长新!作者简介:南生桥,男,原咸阳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有多部专著出版。来源:陕西文学杂志  黄堡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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