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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 / 路遥

黄堡书院
2024-09-24


姐   姐

路 遥姐姐已经二十七岁了,按说早该出嫁——在乡下人的眼里,二十七岁的女子还守在娘家的门上,简直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村里早已经有人敲怪话了,而这种怪话比打你一个耳刮子都使人难受。

自从母亲在前年病故后,不爱说话的父亲就变得更不爱说话了。他除过埋头下地劳动,家里的事看来什么也无心过问,对于姐姐的婚事,不知为什么,他似乎一直是漠不关心的。

我爱我的姐姐。她温柔、纯洁、像蓝天上一片洁白的云彩。谁都说她长得好看。这是真的。我们这里虽说是穷乡僻壤,少吃没穿,可哪个村里也都有几个花朵一样的俊姑娘。她们像我们这里的土特产黄花和红枣一样,闻名远近的山乡城镇,就连省城里的人也都知道。不信你查问去。

不是我夸口,我姐姐是我们周围村庄数一数二的俊女子。

我从小爱美术,所以爱美观念很强;我为有这样一个漂亮的姐姐在内心里是很骄傲的。听妈妈和爸爸舍不得离开,硬是没让去。

她已经高中毕业几年了。连续考了几次大学,每次就差那几分,回回都考不上。姐姐上中学时,正闹“文化革命”,根本就没学什么。现在又加上考外语,她一点也没学过,看来上大学就更没指望了。现在农村也不招工——就是招,我们家又没“后门”根本轮不上。她看来一辈子就得在农村里劳动了。姐姐对这没什么。她一直在我们这穷山沟里长大,什么下苦活都能干,村里人都说她劳动顶个男人。

我知道,这些年来为姐姐说媒的人不少,说的对象大部分还都是县上和外地的一些干部或者工人,可姐姐全为什么二十七岁了还不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实际上,除过我,大概谁也不知道:我的姐姐已经有了自己的心上人。

姐姐爱的男人就是最后离开我们村的那个省里来的插队知识青年,他叫高立民。听说他父亲原来是我们省的副省长,母亲是一个什么局的局长,“文化革命”一开始就都被关了禁闭。听说他拉是一个特务集团的头头。

和高立民一同来我们村插队的十几个人,不是被推荐上了大学,就是去当了工人,先后都走了。他因为父母亲的问题,不光走不成,就是当个农民也不得安生——公社和县上常叫去训斥他。那些年这个人是够西惶的了。老百姓把特务看得比反革命分子还要严重,所以村里大部分人都不敢理这个“特务儿子”,生怕惹来横祸。高立民孤孤单单的,像一只入不了群的乏羊。他经常穿一身叫化子都不如的烂脏衣服。他也不会做饭,时常吃生的,在山里常肚子疼得满地打滚。

我姐姐心善,看见这个人苦成那个样子,就常去帮助他。她给他做饭,缝补烂衣服,拆洗被褥。逢个过年过节,还常把这个谁也不敢理的“特务儿子”叫到我们家来,尽拿好东西给他吃——我甚至觉得姐姐对他比对我还要好哩!

我父母亲也都是些善人,他们从来也没有因为这事而责备过姐姐。可是,村里有人却风一股雨一股地传播说,我姐姐和立民关系不正常。

我那时年龄还小,别人不敢当着我父母和姐姐说这些话,就常对我说。我总是气得分辩说:“我姐姐和立民关系那么好,你们为什么说他俩关系不正常?”这话常常让别人笑半天。

不过,我自己在心里也纳闷姐姐为什么对立民那么好。要知道,他可是个特务儿子呀!

有一次,我背过爸爸和妈妈,偷偷问姐姐:“姐姐,高立民是特务儿子,人家谁也不理,你为什么要这样关心他呢?你不怕人家说咱路线觉悟低,和阶级敌人划不清界线吗?”

姐姐手指头在我鼻子上按了按,笑了:“看你!比咱公社刘书记都革命!立民可不是阶级敌人,咱和他划的什么界线?

你看他多可怜!宝娃,咱奶奶在世时,不是常对咱说,碰见遇难人,要好好帮扶呢;要不,作了孽,老天爷会拿雷劈的!

咱们这里有家,他无依无靠,又在难处,难道能眼看着让这个人磨难死吗?别人愿放啥屁哩,咱用不着怕!”

我立刻觉得,姐姐的话是对的。姐姐也真不怕别人说闲话。在知识青年就留下立民一个人的时候,她对他比以往更关心照顾了。

记得有一次,立民病得起不了床,姐姐就在他屋里守了一天。她还把家里的白面、芝麻、腌韭花拿过去,给他擀细面条吃。要知道,我们一个人一年才分十几斤麦子,吃一顿白面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啊!

傍晚,立民发起了高烧,姐姐就仍然守在他身边。点灯时分,姐姐还没有回来,妈妈急了,只好自己也过去陪姐姐直守了他一夜。

姐姐和立民的关系多么好啊!谁说他们的关系“不正常”呢?

过了不久,我才知道姐姐和立民是怎样的“关系不正常”了。

那是一个夏末的傍晚,西边天上的红霞像火一样烧了一会,便变成了柴灰一般的云朵。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我拿了几件并不太脏的衣服到村前的小河边去洗——你们知道,我是个爱美观念很强的孩子。

当我路过我们队打麦场上面的小路时,突然听见麦秸垛后面有两个说悄悄话——听声音还是一男一女。

孩子的好奇心使我忍不住蹑手蹑脚从麦秸垛旁边绕了过去。

我的心立刻缩成了一团,浑身发抖,马上连滚带爬退回到原来的地方。天啊!没想到这两个人竟然是立民和我姐姐;我刚才看见立民把姐姐抱住,在她脸蛋上没命地亲哩!

我立在小路上,心怦怦的直往嗓门眼上跳。我想马上跑开,但听见他俩又说开了话,便忍不住想听听他们到底说些什么。

就听见立民说:“……小杏,你真好!我爱你,永远也离不开你。没有你,我简直就活不下去了。你答应我吧,小杏!

你说呀,你爱我吗?唉,爱我的什么哩……我父母已经坐了六七年禁闭,年垭我要当一辈子反革命的儿子了,你大概怕……”

“不怕!就是你坐了禁闭,我也会永远等着你的!”这是姐姐的声音。

接下来就听见立民哭了。哭了一阵后,听见他又对姐姐说:“我要永远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你!我会永远记得,你在一个什么样的时候,把你的爱情给我的呀!唉,我从小没受过苦,一辈子当个农民也当不好,你跟上我要吃苦的……”

就听姐姐说:“不怕!立民,只要我们一辈子真心相爱,就是你以后讨吃要饭,我也会永远跟着你的!”

听见立民又哭了,像娃娃一般呜咽着。接着,听见姐姐也哭了——但那哭声听起来根本不是伤心的。

不知为什么,眼泪也从我的眼睛里涌出来了——我也哭了。

我抹着眼泪来到了静悄悄的小河边。我呆呆地立在黄昏中,望着远处朦胧的山影出了老半天神。我好长时间弄不清楚我为什么哭。后来慢慢盘算,我才模模糊糊觉得,我是受了感动:我的好姐姐!立民已经是一个狼不吃狗不闻的人了,谁都躲着他走,生怕把“反革命”传染上,可她竟然这样去爱这个人!我当时还并不懂得多少男女之间的事,我只从我自己一颗孩子的心判断,我的亲爱的姐姐她做了一件好事!

那天,姐姐把立民带到家里来,她自己亲自张罗着包了一顿饺子。过日子很仔细的父母亲好几次唠叨着问姐姐:今天既不逢年,也不过节,为什么要吃好的呢?
姐姐和立民大概都在心里偷着笑。可他们并下知道,偷着笑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后来,生活猛然间发生了大变化。“四人帮”完蛋后,听说受了冤屈的立民父母亲平了反,从禁闭里放出来了。第二年,姐姐就鼓动立民去考大学,她自己也去考了。结果立民考上了北京的一个大学,姐姐差几分,没有考上。

立民走后,全村人议论了许多天,都说世事又变了,苦难的立民翻了身,展开了翅膀。姐姐看来又高兴又难受:高兴立民上了大学;而难受纯粹是为了他们的分离。我已经长大点了,再有二年就要上初中,已经朦胧地知道了一些爱情的奥妙。我知道立民一走就是好几年,姐姐那么喜欢他,他一走,她心里会有多么寂寞和难受啊!而要是姐姐难受了,那我心里是很不好受的。

但我没想到,这一切还有弥补的好办法。

好长的时间来,大概村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姐姐总是定期到村对面的公路上,从乡邮员老李叔叔的手里接回一封又一封立民从北京寄来的信;同时,她也把一封又一封的信交给李叔叔,向北京寄去了。姐姐大概和老李叔叔达成了“协议”,让他保密,所以村里人都是不知道这事的。但可没瞒过我的眼睛。

自从立民上了大学,村里人也就再不说姐姐和他的闲话了。我知道姐姐是个很腼腆的人,不愿让别人知道这些事。要是村里人知道了真情,常常会动不动就开一些粗鲁的玩笑,这种玩笑会使任何一个害羞的姑娘都难为情。

爸爸看来也不清楚——他看来只知道关心土地和庄稼,对旁的事都是麻木不仁的。不过,我有时也看见他用一种可怜和忧郁的目光,盯着姐姐的背影出半天神;但也不说什么话,只是叹一口气就完了。

我知道,姐姐每次接到立民的信,就常躲到村前打麦场的麦秸垛后面去盾(一想起那地方我就心跳脸烧)。

看完信回来时,她总是满脸喜气洋洋,不住点地唱一些叫人很愉快的歌子。姐姐的嗓子是挺棒的,像收音机里那些人唱的一样好听。
就在姐姐最高兴的时候,爸爸就显得更不痛快了。他总是烦躁地打断姐姐的歌声,拉着像要哭一样的音调央求姐姐说:“好娃娃哩,别唱啦,我这阵儿心口子疼得要命……”

每当这时,我总是在心里埋怨爸爸,嫌他老是在姐姐最高兴的时候,心口子就疼,把姐姐的兴致全破坏了。但我也对爸爸充满了爱和同情。自从妈妈死后,他变得多么可怜啊。

看,他的头发都快全白了!

但是,在姐姐高兴的时候,我的心情也是很好的。我表面上装得一无所知,但一背转人,也不由得笨嘴拙舌唱起歌来。

我本来只爱画画,并不爱唱歌,但在这样的时候,我还是要唱几声——为了祝福亲爱的姐姐。不论是谁,只要他自己有姐姐,他就会知道:尽管他表面上对自己姐姐的婚事不好说什么,但他实际上是怎样在内心里关怀着她的幸福啊!

元旦又来临了。我们乡下人一般是不过这个年的。在我们看来,这个节日是属于城里人的。我们乡下人过年就是过春节。对于老百性来说,过节日的主要标志就是吃好的。今天,村里家家户户仍然像往日一样,都是粗茶淡饭,谁家也没显出一丝节日的气氛来。唯独我们家与众不同,竟然像城里人一样,张罗着过这个“洋”历年了。其实,这事主要是姐姐在张罗。自从妈妈死后,家务事都是由姐姐作主的。爸爸是不管这些事的,他照旧一声不吭,清早起来就上山砍柴去了。

我知道,姐姐今天是很高兴的,因为她昨天又接到了立民的信。但我心里也忍不住嘀咕:姐姐,你也高兴的有点过分了。为了庆贺你收到立民的一封信,今天就破费着包饺子吃吗?你知道,咱家囤里的白面可是不多了!但我并不反对姐姐今天包饺子;只要姐姐乐意的事,我从来都是支持她的。

姐姐一打早就到菜窖里挖了许多胡萝卜回来,准备做馅。她把萝卜不知在水里洗了多少遍,就在铁擦子上擦成丝,放在开水锅里一冒,捞出来捏成疙瘩,放在了白瓷盘里。接着她又捣蒜、捣胡椒、剥葱,忙了好一阵。毕了,她给我塞了两块钱,叫我到镇子上去买二斤羊肉回来。

我很高兴为姐姐跑这个差,赶忙拿了个尼龙网兜就起身。我刚出门,姐姐又追了出来。不知为什么,她笑盈盈地用两条胳膊抱住我的肩头——我感到那胳膊微微地有些颤抖。她脸红得像一片早晨的霞,稍微犹豫了一下,便把嘴贴到我的耳朵上,悄悄说:“路上别玩,买了肉就赶快回来,姐姐等着包饺子呢。今天咱们家要来客人。你知道是谁吗?是高立民。就是那个插队知识青年。他上个月从北京来咱们省上的工厂实习,昨天来信说元旦要回村来看看……”

我感到一种火一样热烈的感情通过姐姐的胳膊传导到我身上来了。我抬头看了看姐姐,见她眼睛里竟然噙着泪水。我这时才发现,她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新剪了头发,雪一般洁白的脖颈和桃花一样粉艳的脸蛋,在乌黑发亮的头发衬托下,漂亮的像国画上的仙女。我望着幸福的姐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对她点了点头,就飞一般向远处的镇子上跑去。

我现在才明白了,姐姐为什么今天包饺子。我还见她把过端阳包粽子的糯米、红枣,过六月六的荞麦凉粉糁子都搬到太阳地里晒;还把花生豆呀,葵花籽呀,统统拿出来用簸箕簸了一遍。而这些珍贵的吃食姐姐平时连我都不让动——原来她是藏着等立民回来吃呀!

阴得很重的天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飘起了雪花。我跑着,跳着,向镇子上飞奔而去。越来越密的雪花像瀑布似的在虎前流泻着。田野里静悄悄的,只听见雪落在地上沙沙沙的响声。一片迷迷中,瞧见远处山尖上已经开始白了。我在风雪中跑着,像个小疯子似的手舞足蹈,高兴得张开嘴“啊啊”的狂叫着。我是多么的兴奋啊,因为姐姐想念了许久的那个人就要回来了!当年,他在村里是一个被人看不起的人。

这次回来,他可是个排排场场的大学生了。他是在北京上大学呀!北京,那可是容易去的地方吗?我是去过的——是在梦中。我要叫立民好好给我讲一讲北京的事情。我在内心里也充满了对立民的相信和爱,因为他将是姐姐的丈夫,也就是我的姐夫。我想,他这次回来,一定会像人家的姐夫一样,和姐姐举行个订婚仪式,请村里的人吃喝一顿。这样,姐姐就再不会被村里人笑话二十七岁还没男人。亲爱的姐姐为了这,是受了许多委屈的。女大不嫁,别人是多么小看呀……
      我一边跑,一边胡思乱想,没觉得就跑到了镇子上。我很快到店铺里去买肉,可公家的羊肉早卖完了。于是又跑到镇子外面河滩里的自由市场上买了二斤羊肉,折转身上了公路,就往家里跑。

突然,我听见背后有人喊我的小名。

我停住脚,回头一看,原来是乡邮员老李叔叔。李叔叔一直在我们这川道里送信,大人小孩他都认识。姐姐每次就是从他手里接回立民的信。

李叔叔已经走过来了,狗皮帽子和肩膀上落了一层雪。他把一封信递到我手里,笑嘻嘻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回去给你姐姐!”说完就转身走了。

我看了看信皮子,的确是给姐姐的;是省上一个什么化工厂寄来的。我猛然想起姐姐刚才说过,立民已经从北京来信小上一个工厂实习来了,是不是他给姐姐的信呢?可又一想:立民不是今天要来吗?姐姐昨天不是收到了他的信吗?但是,我们在省里又没熟人和亲戚。谁给姐姐写信呢?除过立民,再不会是其他人!他为什么又写了封信呢?不是是他出了什么事?

我由于心急,也没考虑什么就把信很快拆开了。当我看见开头“亲爱的小杏”一句话,便吓得出了一身汗,不敢看了。天哪,我做了一件多么荒唐的事!我怎能偷看姐姐的恋爱信呢?

我想,既然把信拆开了,我就是说我没看,姐姐也是不会相信的。再说,第一次看恋爱信,这诱惑力太大了,我根本抗拒不了。我于是决定要看这封信——我想姐姐是会原谅我的,她那样亲我。再说,我是个嘴牢的孩子,不会给别人说的,连父亲也不会给说的。姐姐她不知道,就是她和立民亲嘴的事,我也是没给任何人露一个字的。

我于是在路边找了一个既避风又避人的地方,看起了这封信——

“亲爱的小杏:

你好!

我想还是直截了当把一切都说清楚吧!由于痛苦,我无法写长信。昨天发出的信,你在元旦前一天大概已经收到了。

我本来是想利用元旦的假期回来一趟的,想当着你的面把一切说清楚,但我想我们都会无法忍受这种面对面的折磨。因此,我决定不回来了,觉得还是信上说这事为好。

我不得不告诉你:我父母亲不同意咱们的婚事(你大概在省报上看见了,我父亲又当了副省长)。他们主要的理由是:你是个农民,我们将来无法在一起共同生活。

我提出让他们设法给你安排个工作,但他们说他们不能违背《准则》,搞“走后门”这些不正之风,拒绝了我的请求。父母亲已经给我找了个对象,是个大学生,她父母和我父母是老虞友,前几年又一同患过难。亲爱的小杏,从感情上说,我是爱你的。但我父母在前几年受尽了折磨,现在年纪又大了,我不能再因为我的事而伤他们的心。再说,从长远看,咱们若要结合,不光相隔两地,就是工作和职业,商品粮和农村粮之间存在的现实差别,也会给我们之间的生活带来巨大的困难。由于这些原因,亲爱的小杏,我经过一番死去活来的痛苦,现在已经屈服了父母——实际上也是屈服了另一个我自己。我是自私的,你恨我吧!啊,上帝!这一切太可怕了……”

我看到这里,头上立刻像响了一声炸雷!这信上有些话虽然我不太能读懂,但最主要的我已经看明白了,立民他已经不要我的姐姐了!
我脑子里像钻进了一群蛀子,嗡嗡直响;感到天也旋来地也转,好像雪是从地下往天上飘。我赶忙把信塞在衣兜里,拔腿就往家里跑……

我跑进院子,站住了。

我听见姐姐正在屋子里唱歌。歌声从屋子里飘出来,热辣辣的,在风雪里传荡着:“亲爱的人儿,你可曾知道,有一颗心在为你燃烧。不论是狂风暴雨,不论你到天涯海角,这一颗心,永远和你在一道……”

我知道,这是一乎电影插曲,姐姐最喜欢唱的一首歌。泪水在我的脸上唰唰地淌着。密密的雪花在天空飘飞旋转,大地静悄悄的和我一起听姐姐唱歌。

我在院子里立了一会,用袖子揩了揩脸上的泪水,腿上像绑了石头似的,一步一步挪回了屋子。

姐姐正在灶火圪土劳军炒花生豆,锅里烟气大冒,毕毕剥剥直响。

她大概看见我的神色不对,就走过来,惊讶地打量了我一下,突然问:“宝娃,你买的羊肉呢?”我看了看自己的两只空手,才知道羊肉已经丢在看信的地方了!我什么也没说,掏出那封信交给了姐姐,便忍不住扑在炕拦石上,“哇”一声哭了!我趴在炕拦石上哭了好一阵。等我爬起来的时候,姐姐早已经不在屋子里了。地上散乱地丢着那几页信纸。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很呛人的味道——大概是锅里的花生豆焦糊了。

姐姐到哪里去了呢?我的心忍不住一紧。我什么也不顾地跑出了屋子。
外面的风雪更大了,地上已经积起了厚厚一层荒雪。山白,川白了,结了冰的小河也白了。远远近近,白茫茫一片。

大地上一切难看的东西,都被这白雪遮盖了。

姐姐呀,你在哪里呢?

我顺着打麦场上面的小路,出了村子,穿过那一片开阔的川地,盲目地向小河那边走去;我在弥漫的风雪中寻找着姐姐,脚下打着滑溜,时不时就栽倒在地上。

当我跌跌爬爬走到小河边的时候,突然看见河边一块大石头上坐着一个人,浑身上下覆盖着雪,像堆起来的雪人一般。这不是姐姐吗?

这正是我亲爱的姐姐。她两条胳膊抱着膝盖,一双失去光彩的眼睛迷惑地望着风雪模糊了的远方。她好像已经停止了呼吸,没有了活人的气息,变成了一座白玉石雕成的美丽的塑像。

我也默默地坐在了她身边,把头轻轻靠在姐姐的肩膀上,忍不住呜咽起来。天渐渐昏暗下来。风小了,雪仍然很大;毛茸茸的雪片儿在黄昏里静悄悄地降落着。归牧的羊群从对面山里漫下来。在风雪缓缓向村子里移动。

姐姐伸过来一只冰凉的手,轻轻地颤抖着,抚摸着我的头。我仰起脸在昏暗中望了望姐姐:啊,她一下子好像老了许多岁!我依稀看见她额头和眼角似乎都有了细细的皱纹。我的亲爱的苦命的姐姐!

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站在我们面前的。他带着一身山里的黄土,脸上流着汗道道,落了雪的头发纯粹是白的。

他不出声地弯下腰,拍去了姐姐和我身上的雪,从胳膊窝里拿出我的皮帽子给我戴上,又拿出姐姐的那条毛围巾,给她围在脖子上;然后用粗大的手掌轻轻拂去了姐姐间发上的雪花——那实际上是在轻轻的,慈爱地抚摸着姐姐。爸爸,我知道了,你不仅爱土地和庄稼,你实际上是多么地爱我们啊!

姐姐站起来,头一下子埋在爸爸怀里,大声地哭起来了。

爸爸轻轻抚摸着她的头,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说:“唉,我都知道,我都知道……我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了!怕你伤心,爸爸不愿和你说……我知道人家终究会嫌弃咱们的……天黑了,快回家去吧……”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在无声地向这个世界上降落着。

就像在我们小时候一样,爸爸一只手牵着姐姐的手,一只手牵着我的手,踏着松软的雪地,领着我们穿过田野,向村子里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好雪啊,这可真是一场好雪……明年地里要长出好庄稼来的,咱们的光景也就会好过了……噢,土地是不会嫌弃我们的……”

姐姐,你听见了吗?爸爸说,土地是不会嫌我们的。是的,我们将在这亲爱的土地上,用劳动和汗水创造我们自己的幸福。



路遥,原名王卫国,中国当代著名作家,生于陕北榆林清涧县,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中篇小说《人生》等。路遥出生于陕西陕北山区清涧县一个贫困的农民家庭,7岁时因为家里困难被过继给延川县农村的伯父。曾在延川县立中学学习,1969年回乡务农。1973年进入延安大学中文系学习,其间开始文学创作。大学毕业后,任《陕西文艺》(今为《延河》)编辑。1980年发表《惊人动魄的一幕》,获得第一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1982年发表中篇小说《人生》,后被改编为电影。1991年完成百万字的长篇巨著《平凡的世界》,这部小说以其恢宏的气势和史诗般的品格,全景式地表现了改革时代中国城乡的社会生活和人们思想情感的巨大变迁,还未完成即在中央人民电台广播。路遥因此而荣获茅盾文学奖。1992年11月17日,路遥因肝硬化腹水医治无效在西安逝世,年仅42岁。 

来源:浅海文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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