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我的大哥大嫂 / 孙三民

黄堡书院
2024-09-23


电影《隐入尘烟》剧照

我的大哥大嫂
孙三民

看电影《隐入尘烟》,忽然想起去世的大哥大嫂。不只是电影中的女主人公与大嫂同名,出生地也都在甘肃,而且尘世里有太多与电影中男女主人公、与我的大哥大嫂命运相同的人。他们就像草,绿了又枯,枯了又绿,给人世带来了春色,又默默地离去,他们活得真实,活得顽强,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这世界才增添了许多的亮色。

三岁时,父亲因病痛早早离我们而去。当时大姐二姐出嫁,剩下的四个孩子,大哥最大,但也只有14岁。面对灾难,母亲没有像其他农村妇女一样,沉浸在悲痛里,而是顽强地撑起了风雨飘摇的家。14岁的大哥也像大人一样,挑起了家庭的重担。父亲去世一年后,就是大跃进、吃食堂,再后来三年自然灾害,没有粮吃,塬上到处是饿得奄奄一息的人,母亲领着我们挖野菜、捋树叶,大哥就跟着村上的大人到陈炉担着瓷器去富平、三原换粮食。三年自然灾害后期,母亲、大哥又领着我们开荒,种粮、种菜、养牛、养羊,总算慢慢熬过了那困难的光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总是缺粮,为了全家的生活,大哥到陈炉拉老瓮去三原、富平换过红苕、玉米,为了多挣点钱维持家用,他修过铁路、水库,挖过煤,吃尽了苦,但他从不叫苦喊累,默默地承受了一切。

我小时候是在苦难与病痛中度过的。10多岁时因身患严重的关节炎,疼得整晚无法入睡,走路一瘸一拐。在家里十分困难的情况下,大哥为我四处求医问药。20多岁时,我的腿又长了骨瘤,在我万分绝望时,又是大哥领着我跑遍了铜川的所有医院,后来打听到西安能治这种病,他东挪西凑,倾尽家里所有,托熟人找关系,到西安大医院为我做手术。长兄如父,从小到大,我一直视大哥为长辈。

我爱读书,大哥全力支持,虽然那时学费不多,但在一个常常揭不开锅的家庭,能拿钱让我读书也是相当不易的。大哥常常说,咱兄弟姊妹有的就没上过学,有的初中都没上完,我还指望你上大学哩。高中毕业后,我回乡劳动,因为严重的关节炎,不能干重活,大哥又托人给我找一些轻松的活。那时几乎是我最绝望的日子,坐在家乡的原野上,看着天空的云卷云舒,一年又一年,我不知道我的路在哪里。幸运的是1977年全国恢复高考,离开学校近五年,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考上,大哥鼓励我说,考吧,你应该没问题。在母亲期许的目光里,在大哥大嫂的鼓励下,我步入高考的考场。至今,我清晰地记得大哥从大队部拿回我大学入学通知书时那兴奋的神情,那也是他多年的梦想。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大哥从小就跟着村上的大人学种地,是种地的好把式。犁耧耙耱、挑粪撒籽、碾场、扬场,农活样样在行。我还清楚地记得他使用钐麦杆子钐麦的情景,一起一落,一片片麦子顺势而倒,引来许多人观看,倒像是塬上一道绝美的风景。他种得一手好菜,那时生产队为了给社员提供蔬菜,在沟底的泉边开出了10多亩的菜园,大哥和村上的几个种菜能手,硬是把石块遍地、高低不平的菜园打理得井井有条。夏天中午,大哥一担一担地从泉里挑水浇菜,绿油油的韭菜,紫汪汪的茄子,红彤彤的西红柿,满架的豆角、黄瓜……丰富多样的蔬菜,改善了人们贫困的生活。那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大哥被评上劳动模范,戴着大红花坐在大队表彰大会的前排,至今我还记得他那笑容满面的脸。

大哥是个热心人。邻里亲戚谁家有事,他是第一个去帮忙的人,加上他会些泥水匠活,常常一帮忙就是十天半月。记得一年夏天半夜,突然电闪雷鸣,暴雨倾盆,只听得有人大声呼喊:“快来救人,窑里进水啦!”大哥二话不说,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披上衣服直奔邻家,大雨把大哥浑身上下浇透了,他一直帮邻家把窑里的水清理完,把邻家安顿好才回家。冬天下雪,大哥就拿着扫帚去扫通村路,迷蒙的雪地里,只见他拿着扫帚不停地挥舞着,冻得脸手通红,家里人心疼他,他就说:“把路扫通了,大家都方便,吃不了亏。”

大哥小学没读完,但他爱学习。到后来《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他能完整地读下来。冬日的夜晚,他常常趴在炕上眉飞色舞地给我们讲名著的故事,关公的仁义、曹操的奸诈、梁山好汉的义气,他讲得惟妙惟肖。他打得一手好算盘,当生产队会计的那几年,他记的账,笔笔清楚。宅心仁厚的大哥,心底是那样的敞亮。那一年队里一个干部想把生产队的一笔钱据为己有,就找到大哥,想要做假账,并说钱一人一半。“那是犯法的事,咱不能做!”大哥一口回绝了。

大嫂是甘肃陇西人。三年自然灾害时,甘肃死了不少人,为了逃命,大嫂的母亲卖掉了家里的风箱,买了张火车票,领着她的女儿一路来到了铜川。至今也不知她为什么选了铜川这个地方。到了铜川后,她找了许多家庭想把女儿托付给人家,不是人家不满意就是她不满意,最后她选中了我的母亲。她们一路饱受欺凌、遭人白眼,也许是看到我母亲那张慈祥的面容觉得放心,就把女儿托付给她。我不知道一个十几岁的女娃被她的母亲留在完全陌生的地方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只记得她来时又黑又瘦,个子矮矮的,一头黄绒绒的头发贴在头皮上,母亲就用皂角水给她洗头,她不停地嘤嘤地哭,没有人知道她将来能出息成什么样。但她很争气,在母亲的调教下,做得一手好茶饭,缝得一手好针线,随着年龄的增长,也出落得一表人才。也许从小吃过苦,大嫂特别能干,白天下地干活,在生产队是一个好劳力,回来时总忘不了拾掇些柴火,给家里做饭烧炕用。晚上,她就给家里人缝衣服、做鞋,我清楚地记得上大学的棉衣、棉鞋都是大嫂一针一线缝成的。她对邻里亲戚总是那样热情,谁家有事,她都是第一个赶到,倾尽全力帮忙,家里有好吃的,她都要让亲戚邻里都尝一尝。记得大哥大嫂那几年种苹果,他们的果园好像成了亲戚邻里的果园,谁到了园子里,总忘不了给装上一些苹果。大家给钱,她也不要,嘿嘿一笑说:“你们喜欢吃就来,都是自己园子种的,也不值几个钱。”

大哥大嫂没有浪漫的爱情,他们和那时农村千千万万的青年男女一样,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大哥大嫂的婚姻更多了一些含意。大嫂更像“童养媳”,她是十几岁就到我们家,长大后和大哥成婚的。大哥先天嘴有疾病,虽然十几岁就做了手术,与常人没有区别,但在他心里总是留下了一辈子去不掉的阴影。他们互相没有嫌弃,在生活中总是默默地扶持,相互体谅。大嫂叫王桂英,记得他们结婚不久,到处演秦腔《穆桂英挂帅》,大哥就在过年时把剧本的画图贴得满窑洞都是,这也许就是他最浪漫的一次表白吧。几十年风风雨雨,几十年坎坎坷坷,他们从不叫苦喊累,总是相濡以沫,默默地承受一切。比起现在成天把爱和恨挂在嘴边的小青年,我觉得大哥大嫂的一生给了我们更多的生活启示。

母亲40多岁就守寡,含辛茹苦把我们兄弟姐妹四个抚养成人,大哥大嫂总是说,不能让母亲受半点委屈,有好吃的,总让母亲先吃,有好穿的,总是让母亲先穿。大哥上街,回来总忘不了给母亲买些好吃的。母亲有病,大哥大嫂几天几夜不合眼守在炕前,端汤送水,精心服侍。母亲去世,大哥大嫂几天吃不下饭,跪在母亲灵前的哭声让听到的人无不落泪。

大哥大嫂是那样地热爱生活,晚年时,地里的活少了,他们就在院子里养花、种菜,月季、百日红、菊花……一大片一大片,开得整个院子里姹紫嫣红、无比热闹,成了村里一道绝美的风景线。逢年过节,村子里耍社火,他去敲鼓,一幅兴味盎然的样子。他常说,现在啥都好了,吃穿不愁,娃们都过得好好的,也不用操心了,赶上了千载难逢的好日子,真是享了福了。

坐在塬上,我常常想,这塬上的人何以能在这贫瘠的土地上代代繁衍、生生不息,历经百年、千年,也许大哥大嫂的一生就是最好的答案。他们太普通了,就像这塬上的一抔黄土、一根草、一棵树,但他们用自己的勤劳善良、纯朴坚韧,传承着祖先留下的美德,守护着家乡的沟沟峁峁。他们心中有光,胸中有爱,善良做人,顽强生长,他们很普通,但又何其伟大。正像歌里唱的:咱们老百姓,就像原上的草,芳草连天才有春意浓。是的,正是千千万万大哥大嫂这样的人,才让我们这个民族汇成了美德的海洋,才使这个民族生生不息,才让我们记住了乡愁,记住了那魂牵梦绕的家乡。


来源:铜川日报(插图来自网络)

友情提示:凡黄堡书院公众号原创文章,转发者请注明来源,违者视为侵权。


【编辑】子  小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黄堡书院
向上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