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致命女人”到46岁诺奖女得主,中间隔着多少个阿里P8程序员?
愿我们关于未来的想象力和设计力,不被眼前的苟且与利益遮蔽。
yours 非非马
非常喜欢这段时间最炙手可热的美剧《致命女人/Why Women Kill》。细节设计与编排,十分用心、有深意。
其中第五集的片头,印象极深刻。画面时间倒回三位女主的童年,一个画外音分别问她们:
长大后想做什么?
1964年故事的女主Beth答:想做一个妈妈。
一个非常有时代特征的回答。
1984年故事的女主Simone,也就是刘玉玲扮演的角色,答:想做一个女明星。
这个人生梦想,可能是自电影明星诞生之后,贯穿所有时代的“女生梦”之一。
到了2019年的女主Taylor,一位反对父权制的女权主义黑人女律师,她的回答是:Superhero。
这也是一个非常有时代特征的回答。毕竟,时光再往前“倒带”那么一点,也很难想象,在美国一个普通小镇上的普通家庭里的黑人小女孩,敢于梦想成为拯救全人类的超级英雄。
女性,对于自己的性别角色认知,对于未来人生范式、职业梦想的“想象与设计”,注定会刻印着“时代的胎记”。
如果,一个社会的各种“声音管道”都在告诉你:做家庭主妇、为丈夫生儿育女,就是一个女人生来的全部使命;满目望去,身边所有的得体女性,也果然都在做着“快乐的家庭主妇”,一个小女孩,能够想象到的未来与人生设计,自然也只能是——当一个妈妈。
这就是剧中Beth Ann的成长现实。
直到1963年,第二波女权主义运动的奠基之作《女性的奥秘》惊雷般问世,一个新的时代拐点才终于来临。
无数家庭主妇们已经并不甘心于自己被分配的社会角色,却无处可逃,只能无声呐喊。
到了1980-1990年代的美国,如果没有像Oprah Winfrey这样的底层黑人女性,向全社会示范了黑人女性获得巨大成功的可能性,大约,彼时的美国黑人小女孩们,也还不太敢去做那么大的“超级英雄梦”。
Oprah Winfrey
奥普拉▪温佛瑞
所以,“我们想成为什么样的女人”,固然是个人选择,但其实更是被时代“塑造”的。对于男性,也一样。
时代,决定也限制着我们绝大多数人的人生想象力和设计力。
所以,我们尤其需要感谢那些努力推动变革,思想与行动能突破时代局限的人。他们,为后来者树立了新的Role Model,示范了新的可能性。
我们还要感谢的是,通过对“奖赏系统”的设计,去撬动更多变革与创新的“奖赏规则制定者”。
因为,本质上,大多数人的选择,是受社会的“奖赏系统”支配的。
02
2019年,10月14日。
诺贝尔经济学奖自1969年设立以来,诞生了第二位女性获奖者,执教于麻省理工的Esther Duflo。
同时,她也是诺奖历史上最年轻的获奖者。
Esther与她的丈夫,也是她的同事、事业拍档Abhijit Banerjee,以及哈佛大学的经济学教授Michael Kremer,共同被授予本届诺贝尔经济学奖。
Esther与她的丈夫Abhijit Banerjee
左一为Abhijit Banerjee,中间为Esther Duflo,右一为Michael Kremer
可以预见,Esther此番获奖,无疑将影响更多女性投身经济学的学习和研究。
毕竟,正如她在麻省理工学院于10月15日举办的新闻发布会中所言:
现在全世界学习和研究经济学的女性,整体数量实在是太少了!
无论是本科生,还是研究生、博士,还是助教、副教授、教授,都很少。
所以,这么多年来,为什么甚少有女性得经济学奖?
她说,不是因为评委会歧视女性,还是因为整个base,太小了。
可为什么这个base会太小?Eshter归咎于很多女性对经济学不感兴趣。
而更值得问一句的是,为什么大多数女性对经济学不感兴趣?这真的是天生的吗?
这里,有一个有趣的细节值得一提。
在发布会上,Esther笑着告诉大家,瑞典皇家科学院打电话来通知获奖结果时,她和丈夫都在睡觉。工作人员提出,一个小时后就将举行新闻发布会,希望他们两位中有一位出席。
于是,挂了电话,她丈夫很淡定地说:那我上床继续睡觉了。
剩下她一个人,洗漱冲凉喝咖啡,去出席发布会。
这时,Abhijit忍不住进来插了句:那是因为工作人员明确在电话里说了,他们希望要一位女性代表出席发布会。Obviously I didn’t qualify。(显然我不符合条件。)
在这段有趣的发言里,我们可以读出这样一个重要的信息:
诺贝尔奖走到今天,对“女性获奖者”越来越有侧重与倾向性,并且,他们希望向公众传递这样的性别态度。
可能又有很多人要批判这不过是追求“政治正确”,但就算这次评奖真掺入了“政治正确”的考量因素,我个人也非常赞同这个选择。
正如Esther在发布会中所言:
我希望我的获奖,会激励更多女性。
来自BBC报道
我想,这也是诺奖组委会明确希望Esther出席发布会的关键原因。
比起选出“谁是最牛的”,“诺奖颁给谁”所带来的巨大示范引导效应,才是更重要的问题。
从这个意义上讲,诺奖其实是一根“杠杆”,撬动着整个社会对某些问题的关注度,影响着社会资源的重新分配。它试图撬动更多变革的发生。
用Esther的话说,诺奖就是一个“扩声器”(Megaphone)。
她有一段话说得很好:
我的获奖说明,女性在经济学研究领域取得成就、并被奖项所肯定,皆是可能的。
我希望我的获奖,能够激励更多的女性不要放弃、持续耕耘;
也能让更多男性给予这些努力的女性应有的尊重,不因她的性别而有所差异。
”这并非自说自话,或者只是表达一番美好的愿望。
Esther自己就有一项研究。
她发现印度1993年的一条宪法修正案强制性规定了:
全国三分之一的村子在选“村长”时,必须选出一位女性来当一把手。
但具体是由哪些村子选出“女村长”,却是随机的。
于是,她通过“随机实验”研究发现:
在那些曾经有过女性领导担任“村长”的村子,女生从学校的毕业率明显更高,父母对孩子的未来期许,不会因性别而有太大差异,包括孩子们自己,对于人生未来的规划与抱负,因性别而产生的鸿沟明显更小。
这证明了什么呢?
设计对于女性有利的“Incentive System/奖赏激励系统”,对女性在家庭和社会上的地位、受重视程度,对女性在教育和职业方向等重大人生问题上可能做出的选择决策,都会产生巨大的积极影响。
这种“政治正确”,要保障的,不是一时一事的绝对公平,而是“系统性公平”和“长效范围内的公平”。它放眼的,是未来世界的整体和谐与发展。
所以,要打破强者恒强、弱者恒弱的“垄断型生态”,需要在尽可能大的范围内,推动游戏规则的修改、奖赏系统的重设。
03
奖赏系统决定人们的态度和行为选择。
从《致命女人》里的Beth Ann时代,发展到今天这个诞生46岁诺贝尔经济学奖女得主的时代,社会对于女性的“性别角色设计”、“性别行为—奖赏回路设计”,已经发生巨大的变革。
但是,依然不够。
因为中间依然隔着无数的阿里P8程序员,及其广大的追随者。全世界范围内,皆然。
前段时间,年收入170万的阿里P8程序员征婚一事,在网络上炒得沸沸扬扬,先贬后褒的舆论反转也十分值得玩味。很多读者问我怎么看,催我写一篇,今天正好一起说。
其实,怎么看阿里P8程序员的征婚,我个人的态度:
重点不是看他提出的征婚条件相对于他的个人条件,有多大的合理性;
也不是看,这究竟是一个男人的爱情选择,还是一桩婚姻选择;
更应关注的,它是通过“大V微博帮征婚”,向社会传递、扩散出去的隐藏价值导向。
以下为征婚截图
那么,阿里P8程序员的征婚,传递出的价值导向究竟是什么?
进一步强化了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性别分工模式,并强行赋予其合理化的理由——
因为我很忙,最关键的是,我挣得很多。
他的170万收入在网上引发了无数男男女女的羡羡,也成为人们论证他征婚合理性的重要支撑。
他,还明确提出希望女方能生两个孩子,也因此,希望女方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放在照顾家庭上。
此处敲个重点:这回一起得奖的Abhijit与Esther 夫妇,充分证明了,一个非常繁忙而有成就(或者说收入不菲)的丈夫,可以有一个同样繁忙并且有成就的妻子。
哦,他们,也有两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七岁。用Esther的话讲,还是两个“认为全世界都该以他们为中心”的孩子。
所以,谁工作更繁忙一点,谁挣得更多一些,不是决定“夫妻家庭分工”的根本原因;怎么看待男女在家庭里的性别分工,“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性别观念,才是。
这里,有必要再说下Abhijit与Esther夫妇的生活细节,因为我觉得有更正面的示范意义:
如此繁忙的两位著名学者,经常一起做饭,共担家庭责任。据Abhijit的友人说,他有一手相当棒的厨艺。
如果追问印度裔的Abhijit为何不像大多数印度男人那样,认为女人就该在家当好主妇,很可能是因为Abhijit的父母,双双都是印度知名的经济学家,他从小就见识到了另一种女性角色的存在,另一种夫妻模式的可能性。
图为:Abhijit的妈妈Nrimala Banerjee,在印度的家里接受媒体采访时拿着Abhijit的书和照片。
这就是“示范”的力量。
很可惜,阿里P8程序员的征婚给出的依然是一种“旧式示范”。
更糟糕的是,他试图用自己170万的高额年薪,及其所意味着的优渥生活与阶层跃升,来作为“奖赏的诱饵”,去“引诱”更多的女性来认同他的“家庭性别分工安排”,羡慕他为未来妻子所做出的人生安排。
很快,另一位高级别阿里程序员的妻子,站出来发言了。
她细数自己的种种幸福生活——亲身说法,向社会上的女孩子们“示范”,选择一个有高额年薪的丈夫,对于一个女人的人生,意味着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们的言论,获得了非常广泛的舆论支持,包括很多大V也出来发声支持。
而这些,除了进一步强化陈旧的性别分工观念,还同时合力在传达这样一个信息:女人干得好,不如嫁得好。
对于一个女性而言,最佳的“行为—奖赏路径”,不是努力取得卓越的工作成绩,而是“抓住难得机会,嫁给一个高薪适婚男”。
你会因此走上“人生幸福的颠峰”,你也会成为众多女性艳羡的对象。在那个“舆论的、物质的奖赏机制”里,你,大获全胜。
或许你会说,舆论认为让挣得多的负责赚钱养家,让挣得少的负责貌美如花,这有错吗?
可值得追问的是,为什么我们的时代依然是男性普遍挣得更多,女性挣得更少?“干得好不如嫁得好”,这样的“性别角色奖赏机制”难道不是原因之一?
不做结构性、系统性的游戏规则改变,所谓强者恒强、弱者恒弱的现状就永远不会变化。
如果一个社会一直鼓励的是“男主外女主内”,就只会将广大女性囿于家庭的一亩三分地之内。
如果一个社会的奖赏机制,包括“舆论奖赏”,永远是“女人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就只会促生更多谋求嫁得好而不是干得好的女性。
如果舆论极力鼓吹“一个男人只要挣得年薪170万”,就可以据此享有对家庭的主宰权、对美女的优先交配权与占有权,这种“奖赏体系”,催产的将是无数为钱蝇营狗苟、又卑微又自大的小男人。
想想《致命女人》里的Rob, 为了取得世俗成功、住得起让人羡慕的大豪宅,他小心翼翼地迎合老板、一举一动都谨小慎微;另一方面,他为了发泄心中的愤懑,抵抗强烈的窒息感,用不断地出轨、抽大麻来寻求短暂的逃避。
嫁给这样一个男人、过着这样豪华生活的Beth Ann, 就幸福了?
如果是,那就没有why women kill 的故事了。
在一个男女不平权、结构失衡的社会里,其实两个性别都是受害者。只是,只有看得足够远的人,才能认识到这一点。
04
我想说,对于个体而言,任何选择都无可厚非,旁人也无可指摘,但当个体私事被有意识地放置于了公域——请大V转发所势必带来的后果,并引发了大面积关注和讨论,我们的评价,就不得不同时要衡量其所造成的社会影响。
一个社会事件对于未来将带来怎样的示范效应,它所引发长期“反应”究竟怎样,这是比事件本身更重要的评价准则。
我完全能理解阿里P8程序员的征婚及其引发的舆论,因为那就是时代现状的产物。但,这也说明了,我们通向“更多诺奖女得主”的路,真得还很远。
我们需要做的,是不断变革“社会的奖赏机制设计”,创造一个有越来越多的女性可以挣170万的土壤,而不是去鼓吹,能嫁给170万年薪的男人,就是女人的大幸运和幸福未来。
这,是时代的倒退,不是现代女性想要的未来。
当有人为170万的阿里P8程序员鼓掌与欢呼时,真的确认过,这是你希望你的女儿、你的孙女所处的那个未来?
愿我们关于未来的想象力和设计力,不被眼前的苟且与利益遮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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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非非马:
传统媒体人出身,而立之年赴英留学攻读电影研究硕士。毕业后留英,为著名文化国企创建英国子公司,任总经理。现为文化创业者、中英电影节英国首席代表、领英专栏作家、英国FT中文网特约撰稿。个人微信号:feifeima7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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