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6人指控性侵的奥斯卡名导：持续40余年的罪与罚

一边是6桩实名指控，6桩未成年性侵case；另一边是获奖无数，至今“逍遥法外”的国际名导。

这篇文章筹备多日，看了无数资料，态度与观点也几经扭转——我们持有的信息，决定了我们最终形成怎样的观点。

越充分、审慎，才越可能公允。

越公允，反思也才越有价值。

理应如此。

毕竟，这事关一个国际名导长达40余年的“罪与罚”。毕竟，它事关女性整体的处境与命运。

任何行为，都有后果。

任何人，都不例外。

对名导是，对作者是，对观众也是。

遗憾的是，很多悲剧会发生，往往是因为：

人们总是忘记这一点。

yours 非非马

本文作者：非非马

Reference 说明

文中关于事实叙述部分的资料来源于：

《纽约时报》、《纽约客》杂志、BBC和《卫报》等国际权威媒体的相关报道

HBO纪录片《罗曼·波兰斯基：被通缉的与被渴望的（Roman Polanski: Wanted and Desired）》（2008）

纪录片《罗曼·波兰斯基：电影回忆录 （Roman Polanski：A Film Memoir ）》（2011）

罗曼·波兰斯基著：《罗曼·波兰斯基自传（Roman By Polanski）》(1984)

苏曼莎·盖尔莫（Samantha Geimer）著：《自传：那个女孩（The Girl）》（2013）

主要内容Bullets

• “米兔”时代下，“戴罪”导演再次斩获凯撒最佳导演奖，终引爆大规模抗议

• 1977年“法定强奸”案详细始末：与13岁未成年少女的非法性交·喂药·灌酒·裸照·审判·逃罪

• 30年后，更多强奸指控曝光，齐齐指向“性侵未成年少女”

• 几点反思：名导何以长期逍遥法外？是谁在保护“儿童强奸犯”？

1

“戴罪”导演再获大奖引爆抗议

      罪与罚：迟到40多年的审判？

我喜欢年轻女人。而且我想大部分男人都一样。

我喜欢fxxk年轻女孩……法官喜欢fxxk年轻女孩，陪审团喜欢fxxk年轻女孩，每个人都喜欢fxxk年轻女孩！

——罗曼·波兰斯基

自纪录片《罗曼斯基：被通缉的与被渴望的》

曾经在采访中直言不讳对年轻女性有偏好、并认为这也是所有男人共同偏好的名导罗曼.波兰斯基，迄今已先后被不同国籍的六名女性指控：

在她们十几岁时，他性侵了她们。

自《纽约时报》

40多年来，波兰斯基作为国际大导演的声誉和天才，与他那桩至今仍悬而未决的“法定强奸罪”案，一样“著名”。

1977年，他被美国洛杉矶警方逮捕，被检方起诉六项罪名，他自己承认确与13岁未成年少女违法性交，却在最终审判前逃离了美国。

罗曼斯基承认自己与13岁少女Samantha Gaimer非法性交。截图自纪录片《罗曼斯基：被通缉的与被渴望的》。

波兰斯基逃到了法国，丝毫没耽搁，仅仅7个月之后就继续拍电影了。

几十年来，他斩获大奖无数：

戛纳金棕榈、柏林最佳导演、奥斯卡最佳导演、威尼斯评审团大奖、以及“英国奥斯卡”BAFTA、“法国奥斯卡”凯撒奖的最佳导演、最佳影片……

他基本拿遍了一个电影导演所可能向往的所有国际大奖。

拿奖拿到手软的波兰斯基与一直力挺他的前好莱坞大亨韦恩斯坦。3月11日，韦恩斯坦即将迎来自己刑期的判决。

那些年里，一众蜚声国际的名导，比如马丁.斯科塞斯、斯皮尔伯格、昆汀塔伦蒂诺、阿莫多瓦、库斯图里卡、萨姆.门德斯，甚至包括声誉卓著的作家米兰·昆德拉，都愿意站出来为他背书，力挺他。

2009年，当波兰斯基被瑞士司法部扣押，预备引渡美国受审时，法国时任总统萨科齐及文化部长都出面抗议、力保他。

自BBC中文网

盛誉、盛宠之下，大家都以为波兰斯基当年的性犯罪案多半也就“不了了之”。可是，米兔运动（#Metoo）来了。

2017年10月起，先后4名女性站出来指控波兰斯基曾强奸她们。共同特点是，她们当年，都只有十几岁。

自《纽约时报》

虽然这些指控都因过了追诉期而不再有法律意义，也没办法再引入警方的正式调查，但它们却引爆了一系列法庭之外的“审判”——虽然，这些所有指控都被波兰斯基一一否认。

2018年，多次获得奥斯卡提名并斩获过奥斯卡最佳导演奖的波兰斯基，被美国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奥斯卡学院奖的主办方）正式除名。

波兰斯基本人，也在抗议群体中有了一个新称呼：娈童癖。

而日前刚刚结束的“法国奥斯卡”凯撒奖颁奖典礼，则将抗议波兰斯基的声浪推向了顶峰。

早在1月底，在凯撒学院公布今年的提名名单之后，就引发了一波强烈谴责与抗议。

因为，波兰斯基的新片《我控诉（An Officer and A Spy）》“居然”有多达12项的提名，波兰斯基本人也被提名“最佳导演”。

更早前，这部影片在2019年9月的威尼斯电影节上已斩获评审团大奖。

尽管，决定提名名单的，是凯撒学院共4000多名会员的投票，但《我控诉》的“领跑”所引发的巨大争议，还是导致了凯撒学院全体board member不得不集体辞职——多个女性组织抗议，200多名电影业工作者要求凯撒学院做全面检查与改革。

到了颁奖典礼当日，场馆外聚集了数百名抗议者，他们举的抗议牌上写着：

容忍强奸犯的电影业是可耻的。

受害者，我们相信你。

对逍遥法外说不。

据报道，警方在现场动用了催泪弹，以阻止愤怒的抗议人群挤上红毯。

而在场馆内，当主持人宣布今年的凯撒奖最佳导演奖由波兰斯基获得时，著名法国女星、因《燃烧女子的肖像》而获得凯撒奖与奥斯卡奖提名的阿黛尔.哈内尔愤怒退场抗议。

早在颁奖典礼举行前几天，阿黛尔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就斥责：

“

凯撒学院如此“抬举”波兰斯基，是在往所有受害者脸上吐口水。它向社会散发出的讯息就是，强奸女性并不会有什么真正严重的后果。

阿黛尔会如此愤怒，事出有因。

因为，她也曾是一名沉默多年的受害者。

直到去年底，她才终于公开站出来指控导演克里斯托弗.路基亚，也就是她主演的电影《恶魔的孩子》的导演，曾在她12岁时多次性骚扰她。

《恶魔的孩子》剧照

应和阿黛尔的抗议，《燃烧女子的肖像》女导演席琳·希玛，在颁奖典礼当晚，亦紧随其后退场表示抗议。

导演希玛与女星哈奈尔

女主持人弗洛伦斯·弗雷斯蒂在最佳导演奖公布之后，干脆就没再上台主持节目。随后，她在Ins上公开发声谴责，直斥“恶心（disgusting）”。

这一回，在“米兔”运动席卷全球、美国前好莱坞大亨韦恩斯坦已被宣判有罪的大形势下，法国现任的文化部长（弗朗克.李斯特）没再“力挺”波兰斯基，而是说：

“

性暴力和性别歧视的问题，每一个人都该重视。颁奖给波兰斯基，等于释放了一个坏信号。

当然，就像“米兔”运动也会招徕批评之声，依然还是有人继续力挺波兰斯基。

既有曾经和他合作过的“法兰西电影皇后”凯瑟琳.德纳芙，也有纯粹是倾慕他才华的ICON级女星碧姬.芭铎。当年被称为“性感小猫”，红遍全球的碧姬芭铎说：

“

多亏波兰斯基，才拯救了日趋平庸的法国电影。

”

支持波兰斯基者，大体认为：艺术家的艺术与私德，理应分开。

问题是，波兰斯基不是普通的私德有污。他，是一名至今在逃的、犯有“法定强奸罪”的未成年少女强奸犯。

纪录片《罗曼斯基：被通缉的与被渴望的》

当然，还有人说，他也是当年美国司法系统misconduct的受害者，这才是他至今“在逃”的原因。

的确，说到那场旷日持久的审判，它确实存在问题，也十分复杂。

我也是因为这次凯撒奖风波，才终于第一次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去了解波兰斯基当年性犯罪案的始末，以及，他后来受到的多起性侵指控——

我相信很多人跟我此前一样，只是耳闻大概，但并未仔细research into细节。包括那些曾经给他站台的名导、名流与明星。

可能很多人也都不知道他曾经十分混乱的性生活，包括长期与多名未成年少女发生性关系。

自纪录片《罗曼斯基：被通缉的与被渴望的》

这次的更新之所以会拖这么久，是因为我耗时许久，搜集查阅了大量资料。

也不得不说，搜集、审辩资料，从来都是个技术活。因为，不同立场的“叙述”总是会筛选“特定的”细节来呈现。

复杂事件里的错误“站队”，既可能是出于观者的是非价值观，也可能只是因为，信息占有得不充分、不全面，被人为“引导”了。而这种“引导”，同样值得追问。

今年，波兰斯基已87岁，是时候深入检视下这持续40余年的“罪与罚”。

自《纽约时报》

2

1977年的法定强奸罪案始末：

那些很多人可能都不了解的细节

1977年3月11日傍晚，在好莱坞发展的波兰裔导演波兰斯基，因涉嫌未成年人性犯罪案，被洛杉矶警方在他当时下榻的比佛利Wilshire hotel逮捕。

警官菲利普（Philip Vannatter）在波兰斯基入住的酒店套房里搜到了13岁少女Samantha Geimer的半身裸照（当时女孩还叫Samantha Gailey，婚后改随夫姓Geimer）。

Samantha Gailey

并且，他还机敏地从波兰斯基手里“劫胡”了一粒他正准备悄悄扔掉的控制类药物安眠酮（quaalude ）。（后面会介绍这究竟是一种什么药物。）

被拍摄裸照、被投喂安眠酮，均在Samantha的口供里提及。

就在波兰斯基坐着警车被押往警局的路上，他听到车里的广播里已经在播报他被捕的新闻。

这立即成为美国与欧洲媒体聚焦的头条爆炸新闻，因为案件本身的性质，因为彼时的波兰斯基在全球、在好莱坞，都已是响当当的名导。

自纪录片《罗曼斯基：被通缉的与被渴望的》

一些跟踪此案的记者，在后来长达近一年的时间里，几乎都不再写其它报道，只“跟紧”这一件足够sensational的“大案”。

无疑，波兰斯基是一个极富才华的导演。

早在他赴美拍片之前，他就已经凭借自己的首部剧情长片《水中刀（Knife in Water）》（1962）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提名。那一年，最终得奖的是费里尼的名片《八部半》。

紧接着，他的《冷血惊魂（Repulsion）》（1965）在柏林电影节斩获评审团大奖，《荒岛惊魂（Cul-de-sac）》（1966）在柏林获最佳影片金熊奖。

这时，好莱坞向远在欧洲的波兰斯基伸出了橄榄枝。

游说波兰斯基赴美的派拉蒙高层是这么跟他说的：

“

你不用担心失去什么，来到洛杉矶，你可能发生的最糟的事情，也不过就是你会享受到此生最好的性。

”

波兰斯基欣然前往：“I will be there.”

结果，他在好莱坞试水的第一部影片就一炮而红。他导演并参与出演的惊悚片《魔鬼圣婴（Rosemary’s Baby）》（1968），不仅票房大卖，还获得了一座奥斯卡、一枚金球奖。

似乎不费吹灰之力，这个“赢家通吃”的天才导演，轻轻松松就在好莱坞站稳了脚跟，跻身最炙手可热的商业片导演之列。

到1974年，波兰斯基在美国拍摄的《唐人街（Chinatown）》为他赢得更大的声名。

影片叫好叫座，获得11项奥斯卡提名，最终获得一枚奥斯卡奖。他本人虽然在奥斯卡输给了凭借《教父2》拿下最佳导演奖的科波拉，但仍然凭借此片获得了金球奖的最佳导演。至今，这部电影还经常入选世界各地的各种“影史最佳”片单。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1967-1976）的好莱坞，堪称美国电影史上的一个黄金时代。美国新浪潮（或称“美国新电影”）运动中，诞生了一批名导，比如马丁·斯凯塞斯、科波拉、斯皮尔伯格、乔治·卢卡斯等等。最难得的是，在这段时期，叫好的影片还同时能叫座。波兰斯基带有原创性的类型片，也被归为此列。

自纪录片《罗曼斯基：被通缉的与被渴望的》

顺便多说一句，了解了这个背景与渊源，会更容易理解为什么斯科塞斯、斯皮尔伯格这样身份的大导后来会力挺波兰斯基，集体为他请愿。

如果你恰巧看过2003年的奥斯卡颁奖典礼，你会看到，当哈里森·福特宣布波兰斯基凭借《钢琴家》获得最佳导演奖时，马丁·斯科塞斯与一众好莱坞名导、明星们激动起身，大鼓其掌。当然，客观而言，《钢琴家》的确非常杰出，就电影本身来讲，无论是获奥斯卡，还是戛纳金棕榈，都算实至名归。

说回到当年，如果没有那桩臭名昭著的性犯罪案，波兰斯基在好莱坞的发展绝不会戛然而止。《中国城》把波兰斯基送上了好莱坞“名利场”的塔尖，也成了他在美国拍摄的最后一部电影。

他，亲手终结了自己的“好莱坞之路”。

1977年2月，在好莱坞正如日中天的波兰斯基受Vogue Hommes（巴黎）杂志委托，做一期少女特辑，比较美国与法国的少女。再过一个多月就满14岁的Samantha，是美国少女模特中的一个。

Samantha出生于一个工业小镇，3岁的时候父母就离异，她对自己的生父没有任何记忆，被她喊作爸爸的男人，是她母亲的第三任丈夫，一名律师。但是，在她11岁的时候，她母亲因为爱上了另一个男人，再次选择了离婚。她跟着梦想当演员的母亲辗转至纽约、又到了洛杉矶。

她1975年底随母亲搬到洛杉矶，那时母亲只扮演过几个小角色。而Samantha自己，在10岁时也被母亲安排“入行”，做过儿童模特，梦想能当个童星与演员。在Samantha的自传里，她形容身边50%的人都以当演员作为未来职业规划的目标——洛杉矶的整体氛围如此。

对于能够和波兰斯基合作，母女二人都充满了兴奋与期待，非常开心。

自纪录片《罗曼斯基：被通缉的与被渴望的》

不止是因为波兰斯基的电影名导身份，还因为，波兰斯基1976年底刚作为guest editor为Vogue巴黎的圣诞刊拍摄了15岁的德国女演员、模特Nastassja Kinski。 这组照片，让12岁就出道的Kinski真正开始走红。

事实上，波兰斯基第一次和Samantha的母亲沟通这个拍摄合作时，正是带着这本Vogue杂志作为“样刊”。“照片上的Kinski有让人屏息的美，角色是被海盗囚禁的公主，有一种魅惑的性感。”Samantha在自传里如此形容。 

正是这组照片的大获成功，促成了波兰斯基与Vogue Hommes Paris的合作。

这是一本男性时尚杂志，据称拍摄这期少女特辑的目的是——如波兰斯基在自传中所写：“展示这个时期女孩子最真实的美，性感、热烈、纯粹。”

简单概括，就是一本著名的男性时尚杂志，邀请了一个特殊的“男摄影师”——全世界最著名的导演之一，为杂志的目标男读者，拍摄一些用以“观赏”的美丽少女。

尽管1970年代第二波女权主义运动正在美国如火如荼举行，但显然，并非所有女性或者男性，都自觉地在这个浪潮里接受洗礼。

Samantha的母亲Susan，所能想到的是，和波兰斯基的合作对于女儿意味着怎样的难得机遇，以及，认识这样一位名导对自己的演艺生涯多少会有些帮助。15岁的Kinski是近在眼前的例子。她，正是由波兰斯基推荐给Vogue的。

拍摄现场照片，最前面figure即是波兰斯基

人脉，尤其是真正掌握重要资源和话语权的“优质”男性人脉，对于一个在好莱坞急切渴望机会的女性而言，“价值”不言而喻。莫说当年，即便是今日，好莱坞也依然是一个由男性掌控主宰的世界。

Samantha一家人都在期待这次合作，但波兰斯基还不是很确定“是否合作”。他告诉他们：

“

Samantha是一个漂亮姑娘，但还不是那种sensational的美。

”

然后，他提出试拍看看再决定。

这让Samantha有点担忧，怕自己遇到了好机会，却抓不住，不能被选上。

试拍那天，Samantha的母亲Susan原想和女儿一起去，但波兰斯基说了“No”。他给出的理由是，母亲的在场，会让女孩子在镜头前不够自然。Susan没再坚持。她非常信任波兰斯基：毕竟，这是蜚声国际的大导演啊！

自纪录片《罗曼斯基：被通缉的与被渴望的》

结果，在这次试拍中，波兰斯基似乎在测试Samantha的底线一般，要求她脱掉上衣，拍摄半裸照。

拍摄半裸照，虽然让Samantha意外，但她还是顺从地照做了，因为她知道Vogue绝不会刊登未成年女孩的半裸照，“他们又不是《花花公子》”，所以，她不担心照片会外露。

这个还有一个多月将满14岁的女孩，为了让尚未拿定主意的波兰斯基对她感到“满意”，为了体现作为一个“职业模特”该有的“职业精神”，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职业的模特，都会按照摄影师的要求去做。”

甚至，Samantha下意识地以15岁的Kinski作为“榜样”，想要释放出一种同样的“性感”。

在这里，不得不说到1970年代在美国社会流行的一种性文化——伴随着性解放风潮，是“Eroticise Teens”（将少女色情化）的潮流，即将十几岁的少女色情化为男性“观看/gaze”的“情欲对象”，或者说“情欲客体”。

杂志与影视作品里都不鲜见。前面提到的Kinski正是典型一例。

Vogue巴黎圣诞刊拍摄现场

波兰斯基与Cast

在艺术片里，少女则主要是作为“男性性欲客体”的“受害者”形象出现。1976年，在马丁·斯科塞斯导演、罗伯特·德尼罗主演的名片《出租车司机》里，有朱迪·福斯特扮演的少女雏妓。

而那部让波兰斯基大获成功的《唐人街》（1974）中，编织了一个非常病态的乱伦情节——父亲性侵女儿，生下了一个“女儿”，然后，父亲继续性侵这个还是少女的“女儿”。

童星出道的波姬小丝（Brooke Shields）在10岁的时候就被拍摄了裸体照片，在12岁时出演《Pretty Baby (艳娃传/雏妓/漂亮宝贝)》（1978），扮演一名12岁的雏妓。影片引发强烈争议，也被定为限制级。

这些“少女受害者”的银幕形象，一方面有其尖锐的社会批判性，另一面，却也在现实里激发着更多的针对少女的情欲想象。

而一个13岁的未成年少女，有多大可能，会对此有独立清醒的认知与判断？在监护人不在场的情况下被一个“大人物”要求拍摄topless photos，她可能独立做出“对”的判断吗？她又如何分辨清楚“色情与艺术”的边界？

在被拍摄完半身裸照之后，Samantha虽然觉得不舒服，但认为自己是在富有职业精神地完成模特工作，还将之视为“成名所需要付出的代价”，“the price of fame”。她还听从了波兰斯基的“嘱告”，没有把这事儿告诉自己的母亲。

罗曼斯基给Samantha拍摄的照片

然后，她等来了波兰斯基的第二次“拍摄通知”，她觉得自己应该算是被“选”上了。在自传里，她把波兰斯基形容为“通往星途的入场券”，“my ticket to stardom”. 

这次拍摄，她的母亲当然也没有跟着来。因为她当时完全不知道波兰斯基已经给她女儿拍了半裸照。她也只看到波兰斯基镜头下的Kinski一炮而红，却不知波兰斯基在私底下对年轻女孩有着强烈的性偏好，曾与多名未成年少女发生过性关系，其中也包括Kinski。

拍摄现场照片，最前面figure即是波兰斯基

根据波兰斯基自己1984年出版的传记，Kinski本是波兰斯基一个记者朋友的女友，结果，44岁的波兰斯基背着这位朋友，和15岁的Kinski以及他当时的女友，来了一次“三人行”。后来，两人之间的幽会维持了半年之久。也在同一年，他让Kinski上了Vogue。（顺便说一句，在波兰斯基1978年2月逃离美国定居法国之后，经他引荐，还不怎么会说英语的Kinski得以主演《苔丝》，影片大获成功。）

可惜，世事没有“如果”和“早知……”，只有“已经发生”。

那天，波兰斯基开车接走了Samantha，先去了一户人家拍摄了点照片，但那里有不少客人。

接着，他们又转去杰克·尼科尔森家拍摄——尼科尔森彼时已是如日中天的大明星，波兰斯基的《唐人街》正是由他主演。

去往尼科尔森家的路上，波兰斯基开着他租来的豪华奔驰，居心叵测地问坐在副驾驶位的Samantha:

“你有男朋友吗？”

得了肯定的回答后，他问了更私密的问题：

“你之前有过性行为吗？”

小姑娘觉得这是一个奇怪的问题，但还是回答了“是”，“我不想让他把我看成小孩。”

波兰斯基继续追问：多少次？

女孩撒了谎，两次。事实上，她只有一次。但她不想显得自己在这方面很“naive”，于是谎称是两次。

然后波兰斯基没再多问这方面的问题，他们开始聊其它。

面对这样一个足以改变一个女演员一生命运的导演，即便是成年女性，也未必能成熟handle好那种夹杂着危险与诱惑的强大“影响力”，何况是一个13岁的女孩。

自纪录片《罗曼斯基：被通缉的与被渴望的》

他们来到了尼科尔森家，他不在，管家海伦放了他们进去。三个人在厨房里寒暄，并且一起开了香槟喝。尽管按照美国法律，给未成年人提供酒精饮料是违法的，但此时无人care。

管家离开之后，他们开始了拍摄。但Samantha发现波兰斯基一直显得不太满意，这让她感到很有压力，在想是不是自己表现得不够好。

接着，波兰斯基递给了她一杯香槟，并且，让她脱掉上衣。

Samantha再次照做了。他开始拍摄她裸露上体、啜吸香槟的照片——again，这种含有违法内容的照片，显然不可能出现在Vogue上，但是，Samantha察觉到波兰斯基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他给她倒了一杯又一杯，不断地按快门。女孩虽然知道自己饮酒是违法的，但她依然还是顺从了。她说，只要酒杯一空，波兰斯基就会立刻给她满上。

自纪录片《罗曼斯基：被通缉的与被渴望的》

她在自传里写，“我一定是有非常好看的肩膀”。之前，她在很多杂志上看到一些女孩子看似全裸却又什么都没露的照片。她认为波兰斯基在拍的就是这类照片。

她还心想：我也可以和Cosmo杂志里那些犹如“性感小猫”的女孩一样。

波兰斯基给Samantha拍摄的照片

瞧，女孩子们对自我的认知，对性别角色、所谓女性特质的认知，就是如此被大众媒体刊物所影响的。

接着，波兰斯基跟她提出了进一步的要求：去外面的按摩浴缸里拍摄。

已经喝了无数香槟的她，再次同意了。

在进浴缸拍摄之前，波兰斯基提出让她给母亲打个电话，说要再晚点回去，防止她母亲担心。她继续照做了。波兰斯基也在电话里告诉她的母亲，他们正在尼科尔森家拍摄，离得不远，很快会送她回去。

Samantha的母亲感到放心，电话挂了。

他们来到按摩浴缸的边上，在Samantha准备下水之前，波兰斯基手里拿着被碎成了三片的“安眠酮”，明知故问地问她：

这是安眠酮吗？

女孩知道这是什么药，回答：是的。

波兰斯基问她：我如果吃了这个药，还能开车吗？

女孩说：我不知道。

“那你想来一片吗？”

“不。”

“你之前吃过吗？”

“吃过。”（可这其实是个谎言。女孩在自传里写，撒这个谎，是希望对方认为，她吃过，但不喜欢。而这才酷。）

再次追问：“那你想来一片吗？”

“好吧。”

女孩在自传里写，“很明显他希望我来一点，我怎么继续说no。”女孩安慰自己，仅仅是三分之一，“还不到半粒，应该问题不大。”

波兰斯基3月10日给Samantha拍摄的照片

这里，有必要解释下，到底什么是安眠酮。

自1984年之后，安眠酮已经被美国药监局列为一级禁药，如今已不可能通过合法渠道获得。而在1970年代，它是受严格控制的处方药，被当作安眠、镇定类药物。但同时，它的另一个功能是，增强性快感，被看作为一种“sex drug”。也所以，在1970年代“性解放”运动中的美国，这种药一度非常popular，广泛出现在迪斯科舞厅里。

是的，44岁的波兰斯基，“引诱”13岁女孩儿吞下的，就是这个sex drug。而且，看上去，最终是女孩自愿的。

女孩就着香槟吞下了药。

波兰斯基给Samantha拍摄的照片

然后，女孩穿着短裤准备下浴缸，她再次跟自己“解释”，他应该就是想拍一点那种身体藏在泡泡里、只露出头肩的照片吧……

波兰斯基这时再次提出了要求：你应该把短裤也脱了。

“可能是我的短裤颜色太深了？他这么要求总应该是有他的理由。”她依然在给自己，或者说给他，寻找解释。

她再次顺从，把自己的短裤也脱了，走进浴缸。

波兰斯基给Samantha拍摄的照片

哎。

所以啊，为什么在几乎所有国家的法律体系里，只要与未成年人发生性关系，即是“法定强奸罪”？不论这些未成年人是否所谓自愿，是否存在反抗。因为，这些未成年人，根本不被认为具有独立进行民事活动的能力。

事件讲述到这里，我们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波兰斯基完全无视了这一点，他非常聪明地利用了女孩和女孩家人的某些心理，一步步地对女孩进行有预谋的引诱。这是一种赤裸裸的“性剥削”。

更为荒谬的是，在他眼里，只要对方没有激烈的动作反抗，就算双方自愿，就不能称之为“强奸”。

昆汀·塔伦蒂诺在一个2003年的采访中，也是如此为波兰斯基辩护的：那不是强奸，他不能算作为强奸犯。

这是怎样无知又自大的法盲啊……

波兰斯基给Samantha拍摄的照片

回到1977年3月10日的傍晚。

天色已暗，13岁的少女赤裸站在齐腰的按摩浴缸里。44岁的波兰斯基再次递给了她香槟酒杯。

未成年女孩的裸体plus酒精，显然这不可能是Vogue会刊登的内容。但女孩子还是配合了“摄影师”的要求，摆出了各种pose。

一会，波兰斯基说，不行，光线不好，太暗了。然后，他说：我也下来浴缸。

留下女孩在震惊之中，他兀自脱光了衣服，走进了按摩浴缸的深水区。

然后，他让在浅水区女孩走到他那边：我想让你感受一些东西。

女孩感觉到不对，但还是听从了。酒精、药丸，混合着热水、缭绕的蒸汽，开始让她发晕。

他想让她感受的是什么呢：按摩浴缸的气流在她两腿之间漩出的水浪。他的手在她的腰上。

这时，女孩终于说出，我有哮喘，我在这里不能呼吸，我要出去。

“哮喘”是女孩编出来的借口，事实上，她并没有哮喘。她的目的是，逃离这个场景。

她跑到了浴室，快速地穿上了衣服。她告诉他：我需要回家吃药。他安抚她，马上就送她回家。

可结果呢，他却把她抱到了一张大的躺椅上，说这样她会好过一些。

她再次提出要回家，他再次用语言安抚她，然后就开始kiss her，无视她的say no。

最后的结果是，他先后对她实施了oral sex、vagina intercourse，以及anal sex。

更具体的细节，在这里就不作详细描述了。但有几点我想提出来：

1, 在整个过程里，波兰斯基一直表现得似乎很体贴温柔，并且反复问Samantha感觉如何，是否喜欢。甚至，他还问她上次例假是何时，担心她会怀孕。

如果Samantha配合着回答，他无疑可以在事后说，这是双方“自愿的性行为”，which也的确是他自己一直“诡辩”的：“这不是强奸”。

2.  Samantha说，除了口头上表达了no，她的确没有在动作上fight against波兰斯基，因为她认为这没有什么用。“他看上去并不是想伤害我，他只是很想做这件事情。”最后，她的想法干脆变成了：“就让他做完了吧。他是一个大人，我只是一个孩子，在这种情况下我还能怎么办呢？”

她还承认，在酒精、药物等多重因素的叠加刺激下，她的身体反应的确“背叛”了她的大脑意志。这也是后来波兰斯基在自己的自传里提到的。“She is not unresposive.”

说白了，波兰斯基是一步步有预谋地“诱奸”了Samantha。

可正如我在前面提到的，不论Samantha是否有反对，是否是自愿，这都是statutory  rape，是犯下了“法定强奸罪”。未成年少女，并不具备真正的“自由意志”，具备“独立的民事能力”。

而更加令人唏嘘的是什么呢？

事后，在车上，女孩哭了。波兰斯基跟女孩说：不要把这事告诉你的妈妈，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而女孩其实早已拿定主意，这事儿坚决不能告诉大人，也不能被他们发现。她决定，埋葬掉这桩“丑事”。

可内心惶恐不安的她，还是给当时的男朋友打了电话。男朋友当晚来到了她家。她告诉他发生了什么，结果令她意外的是，男朋友根本不相信她说的，认为她在撒谎。两个人争吵了起来。结果，这些谈话被Samantha的姐姐Kim偷听到了。她立即去告诉了母亲Susan。

在Samantha的自传里，她提到母亲在知情后大怒，反复骂波兰斯基是个流氓混蛋（fxxker）。 但是，即便是她，也拿不定主意，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她打电话给一个信任的男性朋友，咨询怎么办，这个男性朋友跟她说：报警。

然后，她就报警了。

很快，警官就来到她家调查录口供，并把她带去医院做检查等等……

第二天，也就是3月11日傍晚，波兰斯基在酒店被捕。

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包括媒体的狂热，公众对Samantha及其母亲的攻击，辩诉交易，长达近一年的、公正存疑的审判，让这桩案件成了一部在媒体连篇上演的“八点档肥皂剧”。

整个事件，即便今日来看，也处处令人警醒。女孩子、父母，如何做好自我保护，至今仍是严峻问题。我们都知道社会大环境是否健康，影响着每一个身在其中的人，很可能就是你的女儿，你的妹妹，你的妻子。而社会环境是怎么构成的，正是我们每一个人。

更多内容，下篇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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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期预告

• 波兰斯基“法定强奸罪”审判始末

• 名导安逸且多产的“流亡”生活

• 30年后的多起未成年强奸指控

• 名导何以长期逍遥法外？

• 谁在保护强奸犯艺术家？

作者非非马

电影研究硕士

中英电影节英国首席代表

个人公号：非非马FM

个人微信：feifeima7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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