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 | 缅怀继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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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父离开我们快一年了；回望过往，心中依旧戚然。

他在三十多年前与母亲一起到纽约我们家来依亲。十五年前，他不愿继续在我们家『寄人篱下』，跟母亲一起搬去了设施完善的半护理老人公寓。

他是一个勤劳苦干的人，整日忙碌着，不停地为家中添砖加瓦，还在后院的弹丸之地中收获了大批五颜六色的蔬菜，更是含辛茹苦地帮我们带大了两个孩子。孩子小的时候，他推着童车，风里来雨里去地把他们送去幼儿园；上学后，又每天把他们送到校车上；在我们拉扯孩子成长的艰辛途中，他倾注了很多心血，我们感念不尽。

但是，他又时常脾气乖戾，不近人情，狂风暴雨已成家常便饭。他比母亲年长六岁，所以他一直认定他会是先行离世的那个，不料，母亲在三年前匆匆奔赴天家。此后，暴风雨逐渐减弱，进而风调雨顺。

而我们，老公，我，还有我们的两个孩子，历来把他当作自己的亲人，虽然屡遭暴风雨的袭击，我们一如既往真诚善待；这种善待不是随便应付一下，而是发自内心的关怀，用殚精竭虑和无微不至来形容绝不夸张。

我贵为『坐家』，平日鲜少出门，但是每天必定电话请安，无论在天涯海角。而老公每天出门打乒乓，所以我便重托他频繁送温暖，带他看医生，买药，修理各种东西，送吃送喝的，等等等等；在此我必须隆重表彰老公，他心细如针，点点滴滴的小事都全力以赴而从未有过半句怨言。但是曾经两度征服凶险癌症的继父毕竟已经98岁的高龄了，在创造了奇迹后，身体的每况愈下也在情理之中，所以我们需要操心的事自然也越来越多。

久病的婆婆去年四月在上海去世，我们取消了欧洲的行程匆忙踏上归途。在飞机上接到继父居住的护理院的电话，告知他情况不好需要送医院。还好飞机上有Wi-Fi，我得以在云端运筹帷幄，指挥大仗。我拜托女儿出征，把他接到她服务的医院急诊室接受观察治疗。孩子真好，她立刻携同女婿，远道把他接到医院，因为她在那里工作的便利，迅速做了各种检查，并安置到病房里观察。

几天后，情况稳定了；所有的医院都一样，都急着请病人出院。想到他一个人回到原先的地方已经不合适了，于是我费尽心机地寻找合适的全护理机构，不料却如登天之难。在上海的那段时间里，因为时差，每天晚上我都被一连串的电话追杀，所以每晚都不得安歇，而白天又要应付繁忙的交际活动，实在很辛苦。令人宽慰的是，最后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而没有前功尽弃。出院那天，我特地请表弟远道护送他去安养院，以减少他内心的惶恐和不安。

我们一回到纽约，正好两个孩子回家庆祝母亲节，我们四人急忙赶去探望。看到躺在床上虚弱的继父，心中的酸楚不禁涌来。

此后的每一天，我都拜托老公每日探访，办理手续，给他捎带必需品，还有吃的喝的。我也在『坐家』之余，勤快地频频探视。每次见他孤单地坐着或躺着，心中的酸楚就会汹涌泛起。我尽量在那里多待会时间，满脸笑容地陪他东拉西扯，鼓励他努力作战，当然还必须跟院方打交道处理方方面面的事宜。

他总体的健康状况还是每况愈下，因为乏力而不愿意下床了。根据安养院的建议，我们申请了临终关怀服务，该机构派来了一个华人护工，周一到周五每天早上去帮助他三个小时。为了让他更加舒适一些，我们自费把护工的护理时间延长到七天，让他可以得到更好的照顾，尽管安养院本身就提供各种服务，但是因为病人多而总有照顾不周之处，担心他受委屈。晚上护工不在，我就顶班，他有什么大大小小的需要都给我打电话，我再给院方打电话请求帮助。

我们全心全意地照顾着他；令人安慰的是他没有像其他癌症病人那样的剧痛，只是比较虚弱而已。

七月底，发现他的脚底开始发黑，那个专门照顾临终病人的护士很有经验，她告诉我可能大限将近，请我开始准备后事。于是我给上回安排母亲后事的殡仪馆老板打电话，他向我一一介绍了步骤，我心里踏实了很多。

接下来的几天，他经常闭目昏睡，很少讲话，但是脑子依然十分清醒，跟他讲话时他会点头摇头回答问题。8月2日，护工告诉我，他在迷糊时多次叫『姆妈』；他的母亲在他很年轻的时候就去世了，难道他们在冥界边缘相会了？不详之感笼罩心头。

8月3日傍晚，护工照例给我打电话，告知他晚餐吃了半碗粥，我高兴了一阵。但是晚上十点五十分时我刚睡下，电话铃响了，我立刻惊觉不祥，果然，护士通知噩耗，我一下惊惶失语，心直直下坠。

好在老公和儿子都在，他们给了我力量。我们商量一下后决定立刻赶往那里；同时我马上联络了殡仪馆请他们去接送遗体。

我们赶到安养院，雪白的被单下露出一张没有生命的脸。虽然哀伤着，但是也安慰于如此没有大病痛地走完了九十八年人生的福分。

次日我们即去殡仪馆办手续，老板妥善地为我们安排了后续的事宜。

8月6号，我们一家四口还有儿子的女朋友，（女婿在加拿大出差过不来，）加上我哥哥家三口，我们去殡仪馆送他最后一程。经过化妆处理，他面容安详地躺在棺木里，我们的心也宽慰很多。大家坐在那里轻轻地说了一阵话，老公说父亲一定很开心，我们都在那里陪他。

到了火葬场，老板请我们一一到棺木前道别，然后绕行三周。我默念着请他安心上路，他嘱咐我的事情我都会努力办好的。

就这样我们送别了继父，虽然他对我凶过，甚至恶毒过，但是我们都念着他的好，念着他在拉拔我们两个孩子长大过程中呕心沥血的辛劳。母亲过世后，我们一如既往，更加倍加用心地照顾他，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他总认为母亲过世后，我们就没有义务继续照顾他了；怎么可能！他对从澳洲来看望他的女儿再三表示，身前身后的一切都由我全权做主处理，因为他明白我一定会尽心尽力的。

我多年来的习惯是每天给母亲打电话请安，母亲离开后继续每天给继父打电话，无论身处世界何方。他去世后不几日，我们就踏上了早就安排好的东欧之行，晚上回到旅馆，心里顿时觉得空落落的，因为不能再算好时间打电话了；连续几日，心中大悲。他健在时，会一直记得我们频繁出游的时间，出发前他会打电话来叮嘱，回来后他会打电话来确认我们平安，而这回，我们回到纽约机场，再也接不到他的电话了，不禁又悲从中来！唉，死别之痛，如此地沉重！

去年秋天我们回国时，还肩负着一个重大任务，就是把继父的骨灰送回北京，交给他的孩子们。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

先父母的骨灰目前都安置在我们家里，我感觉心里很踏实，仿佛我们依然生活在一起。我告诉两个孩子，等我归去以后，把我的骨灰和他们的一起撒掉，如果可以的话，就撒在我每天走路的公园里，我想父母会乐意的；但是我却不敢如此处理继父的遗迹，于是征求他孩子的意见，他们决定接他回家。

那天请老公去殡仪馆把继父的骨灰盒取回家，一到家，他竟然流泪了，说不舍得让他走。

去机场时，我们把骨灰盒放在随身携带的提包里；安检时，没有悬念地被拦了下来接受进一步检查。这种骨灰盒是政府批准可以带上飞机飞越国界的统一盒子，所以安检人员都十分熟悉。那位先生看了一下，告诉我们需要让仪器再检查一遍。在等待时，另外一位工作人员路过，他问我们是否是家人，我们回答是，他马上送上哀悼之词，我红了眼睛；还有一位先生也过来和蔼地请我们再等一下。这完全出乎我的预料，因为这些人由于工作关系，平时都紧绷着脸，所以我就特别地感动，感动于人情的温暖。

两天后，我们从上海到达北京，继父的家人早已在机场迎接。他的儿子郑重地接过了骨灰盒，我们坐车开往陵园。

到达后，工作人员把盒子安排在一个临时的地方，以后再挪到正式的位置。离开前，老公特地再把我拽去，与继父作最后的告别。我们与他依依惜别，请他安心在他的亲人身边歇息，我们会想念他的。

三十三年了！虽然有风雨，但是相互间建立的亲情还是十分地温暖，尤其到他虚弱地躺在床上时，他对我的依恋，令我忘却了以往种种的不快，只记得他的好。

唉，生老病死，这就是人生的无奈。在悲哀中，老公的话给了我几许安慰，他说，继父的命很好，因为一直有我们就近贴心照顾。

我的心中哀伤着，却也安慰着……

【作者介绍】陈均怡Jenny Chen，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外语系法语专业毕业，美国肯塔基大学法国文学硕士。曾任职于上海外贸职工大学，纽约市立图书馆，最后任教于纽约市立高中近30载。现已归隐书斋，安度时日。出版了散文和诗集十余种；为世界华文女作家协会终身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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