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退两难的美国大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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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N多年前,本人高校入学第一天,学校按惯例,组织新生观看与二战相关的美国原文电影Catch-22。记得当时跟所有同学一样,既没听懂,也没看懂。虽然来美后听过、读过该书,也常听老美同事在开会讨论棘手问题时,用到这句妙语,但一直不明白,当年学校为什么会放这部电影。
今年女儿也成为大学一年级新生。学校原定线下开课,但在开学前一周取消了在校复课计划。对于这些跃跃欲飞的孩子来说,实在是扫兴。而与此同时,北卡教堂山(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at Chapel Hill)和诺特丹(University of Notre Dame)等大学,父母们兴高采烈送进学校的新生们,不到两星期,因疫情失控,即被遣送回家,也许更扫兴。
目前,世人面临太多类似情况:学校,面授还是网课;企业,停工还是开业;股市,买进还是卖出;边界,开放还是关闭;政府,保守还是激进;口罩,戴还是不戴;生命,黑还是蓝更可贵*...... 任何一个选择,与理想的”双赢”局面(win-win situation)相悖,都是荒谬的两难境地(no-win choices)。
感谢Catch-22的作者,约瑟夫·海勒 (Joseph Heller) 是这个时代,或是说任何一个时代,为数不多为英语语言“添砖加瓦”的作家。“Catch-22” 做为字典里的固定词条,早已成为这些“no-win choices”的代名词,用来形容种种连老谋深算之人也设计不出的局面,种种法律、政策、实践中的自相矛盾,致使人们无论怎么做都走不出困局。
新冠病毒,把整个世界卷入了一个真正定义上的Catch-22黑色漩涡。新冠期间,Catch-22一词在报章杂志上随处可见:
Catch-22一词,源自小说开篇不久的一段对白:因好大喜功的军官将领不顾士兵死活,不断增加出战飞行数量,厌战的主人公不负重荷,多次请求停飞遭拒后装疯卖傻,祈求军医证明其丧失正常思维能力而得以退役。军医说想停飞是因为怕死,怕死说明他神志清醒,神志清醒就得继续飞。相反,他那位丧失了理智玩命在飞的队友,倒有可能被停飞;但疯子若当真如此要求,军医说他定不会批准 —— 以军队的逻辑,任何想弃战而逃的士兵都没真疯("Anyone who wants to get out of combat duty isn't really crazy”)。
这就是所谓的Catch-22,医生在书中总结道。
02
Catch-22,是一本听了读了以后,再听再读多少遍也还有嚼头的好书。好书,是作者智慧的结晶,如果再能把那些深刻思考巧妙的融汇于书中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那就一定是名著了。
乍看,Catch-22满是周星驰无厘头式的荒诞不经、喧嚣混乱;细品,从中却能看到美国社会的缩影,内中肮脏、腐败、堕落的现实,尤其是那些高踞显位的官僚形象。
书中没有格外突出的人物和贯穿始终的情节线索,但每个人物、每个场景都有其特定含意,现举一位名为奈特利(Nately)的飞行中尉为例。
奈特利,十九岁,出身望族,敏感英俊,充满美式乐观。母亲曾提醒他说:“相对于至今还在出租房子的暴发户阿斯特家族(The Astor family)和靠拖船起家的范德比尔特家族(The Vanderbilt family),你要记住,自己是个奈特利,奈特利家的人从不用为钱而做任何事。”
奈特利的父母将他送进空军,是相信在受训结束之前战争就会结束,这样,奈特利不仅不用上前线,还会结交一些绅士(空军在西方概念中,似乎比其它兵种优越 - 英国王子乃至于布什父子都加入过空军受训),日后也可自豪的宣称自己曾在战时入伍。人算不如天算,结果奈特利不仅上了前线,还天天与一群行似疯子或混混儿的人为伍。
跟随这些队友,奈特利在美军占领下的意大利,疯狂的爱上了一个对他毫无兴趣的妓女,整天幻想着与之组织家庭,并把她的小妹送进有名望的美国大学。书中的第二十二章,奈特利在妓院遭拒落寞之际,与一位自称107岁的猥琐老人闲聊片段, 现译于此:
Catch-22,描写奈特利(Nately)中尉的章节。
......
老人裹着一张偷来的美军毛毯,坐在一张发霉的扶手椅里,撒旦神灵坐于王位般逍遥自在。
“美国,” 老人得意的说,“会输掉这场战争,意大利终将胜利。”
“美国是整个地球上最强大、最富有的国家,”奈特利崇高且充满尊严的知会他。“美国的战斗力无人可及(second to none)。”
“的确,”老人愉悦的承认。“意大利,与之相反,是地球上最穷的国家,战斗力最差 (second to all),但这正是为什么我们在这场战争中比你们国家做的好的原因。”
奈特利忍俊不禁,为老人的无理而脸红。“对不起我会笑话你,” 他继续以一种诚恳且居高临下的尊敬口吻说。“意大利不久前被德国人统治,现被美国占领。你不会把这叫‘做的好’吧。”
“这正是我的意思,”老人兴奋的宣称。“德国人跑路,我们还在;过几年你们离开,我们仍在。你看,意大利的确是个贫困弱小的国家,但这也是我们强大的原因:意大利士兵已不再有伤亡,而美国和德国士兵仍在流血,难道这不是‘做的好’吗。没错,我敢肯定,意大利会赢得这场战争,而且会在你们国家消亡很久之后依然存在。”
奈特利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从没听过如此亵渎美国的话,并奇怪特工人员为什么没把这个老叛徒关起来。“美国永远不会消亡!” 他激动的喊道。
“永远?”老人轻声问。
“嗯......"奈特利犹豫着。
老人得意大笑,面部表情更加愉悦,但语气依然亲和。“罗马灭亡了,希腊灭亡了,波斯灭亡了,西班牙灭亡了,所有伟大的国家都灭亡了,为什么你们国家不会?你觉得自己的国家到底能存在多久?永远?别忘了,地球两千五百万年后也会被太阳毁灭。”
奈特利不自在的嘟囔说:“永远,也许是太长的一个时间。“
......
这个肮脏、贪婪、恶魔般的老人让奈特利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虽然二人之间无任何相似之处。奈特利的父亲是位风度翩翩的白发绅士,此人是个粗俗的酒鬼;父亲清醒理智负责,此人荒诞无稽;父亲持重有涵养,此人野蛮无耻;父亲崇尚荣誉,什么都懂,此人无知无学;父亲有令人生畏的花白胡须,此人根毛全无;父亲,以及他周围所有人的父亲,都德高望重,此人却只能令人生厌。奈特利决定再次反击,不仅否认老人的无耻逻辑和讥讽,也野心勃勃的想抓住那个坐在一旁,冷淡且百无聊赖的妓女的注意力,赢得她的崇拜。
“的确,我不知道美国能存在多久,”他大胆发话。“如果整个世界都会灭亡,我们当然也不会永存,但我知道我们将常胜于世很久很久。”
“多久?”老人以蓄意嘲讽的口吻问。“不比青蛙命长吗?”
“至少比你我命长。”奈特利腼腆的驳斥道。
“噢,如此而已。想想我已老朽,你又这么莽撞,那应该没有多久。”
“你多大年纪?”奈特利问。他开始对这个诡异的老人产生些许兴趣。
“107岁。”奈特利的懊恼让老人再次开怀大笑。“看得出,你还是不相信我。”
“你说的我都不信。”奈特利言后,又不好意思的补充说:“我唯一相信的,是美国会在这场战争中取胜。”
“你们都太强调赢得一场战争,”龌龊的老人嘲笑道。“而真正的机关是如何输掉战争,知道哪场战争该输。意大利多少个世纪都在输,但现在依然过得好极了。法国赢后危机不断,德国输了却富足繁荣。仅以我们的近代史而言,意大利打赢埃塞俄比亚之后,便陷入困境,让胜利冲昏头脑,以致于发动了一场我们无法取胜的世界大战。如今我们又输了,一切却得以好转;假如我们确保被彻底打败的话,那意大利一定会后来居上。”
奈特利瞪大眼睛,毫不掩饰自己的疑惑。“我实在听不懂你的话,简直是疯人说梦。”
“但我活的再清醒不过。墨索里尼在位时,我是个法西斯主义者,他被驱除后,我成了反法西斯主义者。德国人来保护我们的时候,我疯狂的亲德,现在换成美国人帮助我们抗击德国,我又变的狂热亲美。愤怒的年轻人,我可以向你保证,”老人意识到奈特利投射过来的厌恶目光,“你和你的国家对意大利的忠诚度不会比我更高,只不过是维持在此时此刻而已。”
“但是,”奈特利难以置信的大喊。“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叛徒和无耻的投机分子。”
“我却活到了107岁。”老人欣然提醒道。
......
奈特利挥舞着拳头说:“为国家捐躯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真的吗?”老人问。“什么是国家?国家就是一块土地,四周被虚无的边界所包围。英国人为英国而死,美国人为美国献身,德国人为德国捐躯,俄国人为俄国玩命。这场战争如今已卷入五六十个国家,应该不是所有国家都值得为之牺牲吧。”
“凡是值得为之而生的,”奈特利回答道,“都值得为其献身。”
“凡是值得为之牺牲的,”该遭天谴的老人接着说,“也一定值得为之而生。我说,你这么纯真,我真有点为你可惜。你多大?二十五?二十六?”
“十九,”奈特利回答。“到一月份满二十岁。”
“如果你能活到那天的话。”老人摇摇头,表情一时有点像位皱眉摇头表示不满的老妇人。“你要是不小心的话,就会送死。看得出,你是不会听劝小心的。为什么不理智一些,像我一样,也可以活到107岁。”
“因为我宁可站着死,也不跪着活。”奈特利得意自信的反驳道。“相信你一定听过这个说法。”
“那当然,”奸诈的老人笑着回味说。“但我想你是把它说反了。真正的说法应该是:宁可站着活,也不跪着死。”
“你肯定吗?”奈特利彻底的困惑了。“我的说法好像更合理。”
“哪里,应该是我的更合理。不信可以问问你那些朋友。”
......
“凡是值得为之而生的,都值得为其献身”。奈特利在后来的一次附加飞行中阵亡,终究没能活到二十岁。
这只是书中无数精彩章节中的一小段,它不仅彰显了作者的幽默犀利,此时读来,特别是与目前混乱局势下的媒体报道和时事分析相比,似乎是更合时宜且透彻,含义也尤其深远 。
Catch-22于1961年出版。60年间,仅在美国已发行上千万本。当在采访中被问及为什么没再写出与Catch-22分量相当的著作,约瑟夫·海勒依旧幽默:“有谁超越过自己吗?”
03
影片Catch-22摄于1970年,导演是凭《毕业生》赢得奥斯卡最佳导演奖的迈克.尼寇斯(Mike Nichols),演员阵容相当强大,包括数位奥斯卡表演奖得主,就连伟大的奥森·威尔斯(Orson Welles),在戏中也扮演了一位脾气暴虐的将军。
电影中的奈特利,由二人组合乐队Simon & Garfunkel里的Art Garfunkel扮演。时于Simon & Garfunkel 组合后期,后者嫉妒前者的才华与独断,前者眼红后者的声音和因形象所得的各式电影角色,该部电影可说是乐队解散的直接导火索。
2019年,影星乔治.克隆尼将Catch-22改编,拍摄制作成六集电视电影。由于原著中人物众多,且个个鲜活独特,每个角色在影片或电视剧中,都只能蜻蜓点水般难以深入刻画;而故事桥段也大都荒诞不经,意会多于言传,大师迈克.尼寇斯罩不住,乔治.克隆尼就更回天乏术。
回想当年开学之日即观看这部电影,此时倒有些悟出学校的远见和苦心:原来是在为学生们的今日做准备。
疫情过后回忆这段历史,除了人手一册哀怨的日记,希望有人也能从非传统的角度,审视回望,看政府的卑劣、官僚的腐败、百姓的愚昧……
* Black Lives Matter vs Blue (警察)Lives Matter。
【作者介绍】国际新闻本科,经济管理硕士。目前就职于一家英国投资基金管理公司北美地区CFO。
微信公众号“闲风年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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