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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永谋:诺兰新片《信条》与段伟文新作《信息文明的伦理基础》:无知的智慧,无知地行动

苇草智酷 2022-08-09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不好为师而人师者 Author buhaoweirenshi



我要讲的题目是:无知的智慧,无知地行动。其实既是对段伟文新书《信息文明的伦理基础》的评论,也是对诺兰电影新片《信条》的评论。


昨晚看了诺兰的新片《信条》,讲的是未来人掌握了控制熵增熵减的原理,因而可以随意穿梭时间,随意让时间向前或向后流动。某个信条组织的一些人,大家各自选择从某个时间点开始,一些人时间上往前运动,一些人时间上往后运动,在整个世界将要毁灭的特定时间点上大家聚在一起利用各自采集到的信息,破解世界在当下要被毁灭的秘密,采取行动拯救世界,然后各自时间上前后运动,自此不再相见,还有的得在那个时间点作为人生的终点。


电影中重复了两段台词,集中反映该片的主题:世界是混沌的,无知才是我们最大的武器。


在《信息文明的伦理基础》快结尾的时候,段伟文写道:“耐人寻味的是,智能化时代人类最需要的不再是知识论而是无知学,即人们迫切需要了解的是怎样在无知的情况下作出恰当的决策。”


我觉得,这句话提纲挈领地总结了信息时代人的命运和行动的根本特征:无知。


斯蒂格勒说,人的意识就是电影。他的意思是,人的意识处理信息的方式和电影是类似的,并非简单地复制,而同样要剪辑、蒙太奇、美图、增强、删除,总之要后期处理的。我们的大脑就是后期处理中心。


意识流是时间流,电影也固定一段时间流。于是,看电影的时候,你的意识流被拉入电影的时间流中,产生各种延异的时间湍流。


想一想,一个20岁的女星扮演自己60岁的时候回忆自己20岁的时候会如何感慨,而这个女星真的到了60岁的时候翻出这段电影,想想美人迟暮,泪流满面。


作为台下的观众,我们看着影片,究竟应该出现那一段时间流中呢?


斯蒂格勒说,技术是毒药。我看,时间才是毒药。


有意思的是,《信条》与《信息文明的伦理基础》在时间的此一刻交织在一起。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对于信息文明,我们真的能知道什么吗?有没有什么信息文明的伦理基础呢?有没有什么在此基础上的人工智能的伦理智慧来分享呢?有位伦理学著名教授评论说:我一直不太明白什么是伦理智慧。为什么?智慧意味着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只要能成功,就可以聪明、灵活地处理。我回答说:看样子要提倡的是伦理不智慧。他总结说:智慧的是科技,伦理不智慧。

    

想一想吧:世界就在这里,或者不在这里,或者既在这里,又不在这里。我们真的能知道什么吗?但是,不知道什么,我们不是仍然可以行动吗?为什么我们要追求智慧,反对无知呢?


时间是毒药。


这便是诺兰的信条,而他的解药便是无知。


电影《信条》并不想说什么物理学定律,也不想让你烧脑。诺兰没有拟定合逻辑的电影情节,只是端上一盘时间碎片。越是费心思将它们拼凑在一起,越是偏离电影想要传达的东西。


如果电影意味着连续的时间流,那《信条》不是一部电影。它不想同化你的某一段意识流,它想的是把你搞乱,把你从大脑后期处理的连续单向时间流中拽出来。


《信条》是信息文明时间湍流的完美传达。


在某种意义上说,知识面向的是过去:当某人、某物或某事成其之所是,才能谈论知道它们的“什么”。比如评论曹操是枭雄,或者认定地球上的重力加速度是9.8米/秒2,必须以过去的经验为基础。一旦转向未来,无知就会包围着我们。所有对未来的想法都是从过去推断未来,其中关键在于:未来与过去仍旧相同,或者说,世界是规则的。但是,规则律是一种形而上学的信仰,无法得到科学证明,比如9.8米/秒2重力加速度在未来可能变化。即使万有引力定律的非时间性,严格地说也不能完全确定,世界演化到新阶段时它存在崩溃的可能性。


当人们欢呼信息社会到来,绝大多数人没有意识到自己迎接的是一个全新的无知文明。1946年第一台电子计算机问世,1969年作为互联网基础的阿帕网建成,之后赛博空间和电子信息暴涨,表面上知晓很多闻所未闻的“奇怪”知识,却发现它们却并没有让我们对于如何行动或选择有多少实质性的帮助。到智能革命方兴未艾之时,人类手足无措的处境已更加凸显:我们甚至不知道机器人会不会灭绝人类,同时又被技术-资本的强大逻辑推动着向“无知之境”狂奔。


无知意味着时间的湍流、漩涡和激荡。这才是我们身处其中的世界之真相。


信息不等于智慧,而是意味着无知。这便是信息文明的最深刻本质。


芝诺是古希腊著名的智者,知识渊博。一天,有个学生问他:您的知识多过我们何止千万倍,您解答问题总是令人信服,可是怎么您的疑问也多过我们千万倍啊?

    

芝诺用手在桌上画了一大一小两个圆圈,对学生说:你看,大圆圈代表我掌握的知识,小圆圈代表您们掌握的知识。这两个圆圈外面,是我们都不知道的知识。的确,我的知识比你们要多。我的圆圈大,接触到无知的范围就比你们多;你们的圆圈小,接触到无知的范围就比我少。这就是我常常有疑问,常常怀疑自己的原因。


越多的知识意味着更大的无知。这不仅是一个谦逊的问题,而是行动边界的问题。你想一想,漫长的边境线会不会让你面对更多的敌人和更多的危险呢?


实际上,不光AI技术,其他新科技如纳米科技、基因工程和人体增强等,都带有强烈的未知性。为什么呢?以往知识的目标是解释和理解过去,用来“知道”什么,现在知识的目标是预测和控制未来,用来“治理”什么。当代新科技使得整个社会日益深度科技化,正如工业革命以来不能容忍作为荒野的自然,人类今日不再能容忍偶然和无规律的社会。显然,消除对社会的未知,最好的办法是设计和规划社会,包括设计和规划组成社会的每一个个体。


诡吊的是,对无知的痛恨没有消灭它,相反使得无知疯涨。从本质上讲,信息文明试图建构敏锐而有力的社会神经系统,智能文明试图在此基础上加上强大的反馈运动系统。旧时代的知识世界是理想化的世界,人类满足于在概念中应付世界;而新时代的无知世界是真实的世界,人类用大数据、全数据、长数据来替换物理世界。结果却如苏格拉底早已指出的:知道得越多,必定未知更多。


“无知的世界”便是《信息文明的伦理基础》尝试仔细描述的、我们身处其中的当代社会历史境遇,亦可称之为“数字幻术”的世界:“数据对人的行为的绝对理解是一种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幻术,巨量的大数据实验所捕捉到的不是鲜活的人类生活,而是由数据废气构造的世界的僵尸版本。”


有一次,有人来到德尔斐神庙,问阿波罗神:“谁是世上最有智慧的人?”神谕说是苏格拉底。从此,苏格拉底是世上最有智慧的人的说法就传开了。


苏格拉底对此很不解,因为他常常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于是,苏格拉底四处验证,访问了许多被称为“智者”的人,结果发现名气最大的智者恰好是最愚蠢的。然后,他访问了许多诗人,发现诗人们不是凭借智慧,而是凭借灵感写作。接着,他又访问了许多能工巧匠,发现他们的手艺淹没了他们的智慧。


最后,苏格拉底终于明白:阿波罗神之所以说他是最有智慧的,不过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无知;别的人也同样是无知,但是他们连这一点都认识不到,总以为自己很智慧。换句话说,苏格拉底自知其无知,这就是最大的智慧,而不知其无知是最大的愚蠢。


在苏格拉底这里,不是知识而是无知驱动行动,知识导致的是愚蠢。他要把知识与智慧、无知与愚蠢两个对子打散,重新来排列组合。多么意味深长?


无知的智慧是什么?无知的行动要如何?无知的智慧乃是行动,而无知地行动如段伟文所言是缠斗。缠斗不是敌对,前者是非对抗性的。以信息平等为核心的网络伦理秩序,总是充斥着权力实践和反权力的挑战,权力与反权力不可根除,无时无刻不弥散于赛博空间的每一个角落。缠斗的双方并非敌人,而是争胜的对手,一边缠斗又一边承认大家属于共同的赛博联合体。


在我看来,缠斗是介于过去与未来、已知与未知之间的“当下”的必然选择。活在当下,乃是活在“半懂不懂”或者“不懂装懂”之中。我们转向未来,但无知学尚未建立,只能是适度地有节制缠斗:既不甘于过去拘泥现状,又不愿意未来陷入残忍甚至毁灭。所以,缠斗本质上是一种审慎生活或生存之创造。


再想一想诺兰的电影《信条》。先死后生,先生后死,或者死而复生,究竟有什么区别呢?如果你出现在某一个世界的某一段时间线中——原谅我还是用牛顿的语言描述——如果你不曾缠斗,不曾创造什么,那你不曾真正地活过。或者说,你根本未曾来过。


只有缠斗,才能让你抵近网络空间创造的边界。


记住老祖宗说的话。


孔子说过:“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真知也。”


老子说过:“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矣。”


谢谢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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苇草智酷(全称:北京苇草智酷科技文化有限公司)是由长期从事互联网前沿思想、人文、科技和投资领域的专家所组成一个的思想者社群组织,其前身是已运营 5 年的互联网思想者社区—网络智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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