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 | 高墙内外:少管所青年的重生之路
“过去的每一天,它像在梦里一样,很不真实。”23岁的苏全,突然回想起5年前的少管所生活。而此时的他,已经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胶片工作室,成为了一名职业摄影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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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这样是违法的”
和大多数少管所有着类似的建筑风格,广东省未成年犯管教所(简称“广东未管所”)是花园式和校园式的单位。广东未管所的大门前立着两头石狮子,走进去便能看到一大片湖泊,旁边是一条绿道。监管区、招待所和首脑机构分布于园区三处。最为隐蔽的监区被四人高的白墙围起,正中间设置两人高的铁门。铁门前,两名狱警矗立在那里。
/广东未管所大门/
从小喜欢日本黑帮文化的苏全,17岁时便在当地街头小有名气。他在手臂纹上半胛,这种来源于日本老传统的刺青图案曾经是黑社会的象征。区别于其他混迹街头干架的小混混,苏全一当就是县城的“老大”。
“我爸以前在我们这里也是挺牛逼的一个人。”说起自家父亲,苏全毫不遮掩。父亲曾进过监狱,年轻时也是叛逆少年。然而苏全并不认为自己的选择和家庭有太大的关系,“其实我就是不想和别人一样,想去选择自己喜欢的东西。”
当时,不同帮派间为了“争夺地盘”常有摩擦,甚至会大打出手。后来,苏全因聚众斗殴被判处在少管所服刑一年。回想起来,他认为“这是正常的”,很多年轻人都不懂法律,“不知道做这件事情是违法的”。
一只脚尚未踏入门槛时,高墙内外,看似两个世界。刚进看守所的第一天,狱警便领着人到监仓去,有的少年犯被要求脱掉衣服,在厕所边蹲着接受全身检查,性格“太拽”的少年甚至被十几个人轮流打。
“我当时年纪太小了,没人打我。”2014年3月27日,离咸海年满14周岁刚好过去7天。两天后,他因故意伤害致人重伤被判负刑事责任,立刻被送进少管所关押。进入少管所的当天晚上,他便发起了高烧,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那天下午,借处理纠纷之名,咸海跑去帮朋友打群架。过后他照常上学,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直到警察到学校找人,他才意识到严重性,“我被警察叫出来,说去派出所,然后我就懵了”。
“我爸还和我说他要出远门半个月,我到现在还记得这个。然后(我)就被送去派出所没出来了”。在被警察带走的前天晚上,他难得和父亲见了一面,一起吃了饭。
据咸海回忆,母亲在知道儿子被送进监仓的时候,差点晕过去;父亲也因此得了脑淤血,需要住院。
咸海生活在单亲家庭里,在他的印象中,家庭内部常常充斥着冲突和争吵。父母离异后,他与父亲生活,一家人见面的机会就少之又少。像每个离异家庭的青少年一样,年纪尚幼的他,就已经学会在学校里制造麻烦,以此换得和父母见面的机会。
广东未管所一名教导员提出,监狱里的孩子大多来自单亲家庭,他们普遍缺少家长的关爱、陪伴和引导,比较特立独行。
负责预防青少年违法犯罪服务项目的聂社工也强调,家庭在青少年成长过程中的地位尤为重要。家庭不一定是青少年产生不良行为的直接原因,但一定是源头。人社会化的第一个场景就在家里面,如果孩子小时候没有形成应对社会环境诱因的能力,他长大后就很容易会出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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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说犯罪了,你就失去了学习的权利”
对于苏全而言,进入高墙的那一霎那,意味着曾经盛气凌人的“老大”生活已一去不复返。刚进少管所时,苏全的父亲对他说:“这在人生里面应该是,就不算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你只要挺过去了就可以。”在经历过监狱生活的父亲看来,这并非是一件不可接受的事情,“你如果连这种问题都面对不了的话,你以后是没办法再去生活了”。
“最开始挺害怕,后来就挺习惯,就觉得没什么,也挺好的啊。”大概一个月过后,苏全便习惯了所里的生活。在他的回忆里,少管所生活并非如想象的那么不堪。
服刑期间,苏全订报、订杂志,开始醉心于哲学,甚至读完了《金刚经》《六祖坛经》《心经》。他说:“不能说犯罪了,你就失去了学习的权利。”在“半劳半学”(半天劳动,半天学习)的安排下,少管所里有充足的学习和娱乐空间。苏全每隔一天会被安排上一节关于人生观与世界观的课。
/少管所“生存指南”/
制图:莫云晓
而作为广东省内唯一一所关押和改造未成年犯的监狱单位,广东未管所会定期在电视播放《变形记》《中国好声音》等节目,服刑人员也被要求每天观看《新闻联播》。从吃完晚饭到《新闻联播》开始,大约有一个小时——这是少年犯们周一至周六的娱乐时间,周日的娱乐时间则是一整天。
据这里的教导员介绍,目前监区里十二人住一个房间,上下铺,配有厕浴间。未管所采取配餐制,服刑人员的伙食标准为260元/人·月,每天有一顿肉。参照国家卫计委发布的学生餐营养指南,未管所的食物供应大部分达标。
/未管所实物供应量与营养指南的比较/
服刑人员的日常管理采取计分考核制度,每月基础分为100分,包括65%的教育改造分和35%的劳动改造分。根据细则,服刑人员的扣分标准涵盖了各个方面,包括认罪悔罪,生活起居,文明礼貌等。少年犯也可以通过发表作品,申请专利,超额完成劳动任务等方式获得加分。
根据计分考核结果,未管所会对少年犯进行奖励或处罚,即通过分级待遇来约束其行为。行为表现好的少年可以被允许看电视、玩游戏,而分数低的少年犯可能会被限制购物费用,甚至限制与家人的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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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之后,连去干什么都不知道”
进入少管所的第五个半月,法院开庭。这天,咸海的全家上下都来了。
尚未宣判的时候,咸海被允许和父母说话。他戴着手铐,母亲给他递上一只家里带来的鸡腿,突然就哭了起来。等到父母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砰”地跪在地上,哭着说:“我对不起你们。”
法院最终判决结果出来了:咸海被判处刑期两年、缓刑两年。
然而三月份进的看守所,九月份就出来了,咸海总共只在所里待了半年,其余为社区矫正。
所谓社区矫正,是与监禁矫正相对的行刑方式,指的是将符合社区矫正条件的罪犯于社区内,由专门的国家机关在相关社会团体和民间组织以及社会志愿者的协助下,在判决、裁定或决定确定的期限内,矫正其犯罪心理和行为恶习,并促进其顺利回归社会的非监禁刑罚执行活动。
国家统计局数据表明,从2008年开始,未成年犯罪率便开始下降,人民法院审理的刑事案件罪犯中,不满18岁青少年刑事罪犯数从2008年的88891人降低至2018年的34365人。2009年9月,“两院两部”联合发布《关于在全国试行社区矫正工作的意见》。与十年前相比,社区矫正逐渐成为一种重要的矫治方式,违法青少年被关入少管所的概率也在降低。
“那是我人生很重要的一段时光。”咸海说。在少管所里唯一联系外界的方式,就是写信。狱警每周来三天,每次只给一张纸,纸被滴水沾湿也没办法更换。如果家里来信,狱警就会给他们捎过来。当然只要不违规,狱警也会给他们带想要的东西,包括书籍。在那段日子里,他常常给朋友和家人写信。“但最好的朋友当时没赶上开庭。”他惋惜地说。
不久后,爸爸的病已经康复,他恨不得多和父母待在一起。出狱后,他顺利考上惠州经济学院,也开始玩起自己喜欢的事情。“加了个摄影社,还蛮喜欢的。”咸海笑着说。
高墙之外,来自“青年地带”的社工也在和青年并肩同行。聂社工就是其中的一员。
青年地带设置在社区内,是具有专门功能的社工站。“广州市预防青少年违法犯罪专项服务”(简称“预青”)是其提供的服务之一。受到公安机关处理的未成年人,有不良和严重不良行为的在校学生,未成年社区服刑人员等等的青年都是他们的服务对象。
/青年地带社工为青少年的明日篮球赛正在做准备/
在预青服务中,社工首先需要与青年建立关系,给他们安全感。在建立关系后,社工会开始用不同方式帮助案主回归社会,走上正途。
“我们的理念是助人自助”,聂社工提出,预青服务并不是单纯地帮案主解除眼前的危机,而是在帮助他们拥有面对问题的勇气和解决问题的能力。
刑满释放后,苏全凭借网页设计的技能,在广告公司工作了三个月。不到一年,他又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上大学,读了自己喜欢的平面设计专业。如今他爱上了摄影,创立了独立工作室,成为了一名胶片摄影师。在他的讲述中,由于自己的未成年犯罪档案被保护得很好,他回归社会后的学习和就业之路并未遇到什么因这段往事带来的歧视和挫折。
但广东未管所已有十几年工作经验的教导员表示,大部分少年犯本身就不爱学习,文化水平不高,因此出狱后他们也基本不回学校。至于工作方面,有的公司会私下调查新入职员工的档案,少年犯的案底也会有被发现的风险。
就像苏全在少管所里结识的朋友,他们出所后的生活大多过得并不如意,“出来之后,连去干什么都不知道”。最后,他的朋友大多选择在工地上打零工。
出了这堵高墙后,并非所有孩子都像苏全那样拥有好运气,也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像咸海那样拥有继续关心他的父母。这些孩子的生活该如何继续,又如何让更少的孩子陷入这种漩涡之中,这不仅是青少年要面对的现实状况,更是全社会需要共同关注的实际问题。
(应受访者要求,苏全、咸海为化名)
莫云晓 范诗琳 吴琳 唐熙郅 郭婉盈 | 采访
吴琳 唐熙郅 莫云晓 范诗琳 | 撰文
莫云晓| 图片
郭婉盈 邹露 | 责编
景婷婷 | 排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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