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学是获得解脱的途径?
向既为一又是多的创造神(ka)、真的神性和最高的婆罗摩(brahman,梵天)平伏致敬,[我]阿耶波多开始讲述数学(gaṇita)、时间计算(kālakriyā)、天球(gola)这三者。
所谓数学,就是图形、[晷]影、数列、方程式、库塔卡(kuṭṭaka,二元一次不定方程及其解法)等等的[问题]。所谓时间,就是呼吸(prāṇa)、分刻(vināḍī)、刻(nāḍī)、昼夜、半月(pakṣa)、月、年、纪(yuga)等。时间计算就是为了获晓这些的行为。……所谓天球,是为了说明行星的回转以及地球的形状[所采用]的方便途径(upāya)。
数学、时间计算和天球这三者分别对应了《阿耶波多历算书》的第2、3、4章的内容。根据婆什迦罗的注释,第1章偈序章主要给出了大量的天文学常数,如1纪中的太阳年数4320000、地球的自转数1582237500等等。除此之外还有24值正弦表,以及阿耶波多为了表达那些巨大天文数字而特地考案出来的字母数表记法。在偈序章里,婆什迦罗展开了他对于天文学知识——主要是那些被称作“行星运动的精确值”的天文学常数——来源的讨论。
依照印度哲学传统,一般公认有效的认识手段(pramāṇa)有直接通过五感所获得的知觉(pratyakṣa,现量),包括数学逻辑在内的推理(anumāna,比量),以及如《吠陀》一样来自于天启(āgama,圣教)。婆什迦罗认为天文学知识,特别是那些至关重要的天文学常数的知识虽是通过阿耶波多的话语讲述出来的,但其内容真正的源头则是来自于梵天。换句话说,从认识论角度来讲,天文学的认识手段是天启。
尽管婆什迦罗不认为数学是天文学最终的认识来源,但有意思的是他在《注释》中却多次利用数学计算的方法来驳斥一些对立的观点。
就地球大小的问题来说,《阿耶波多历算书》中记载道“地球的直径是1050(由旬)”。对此有几种不同观点。针对这些说法,婆什迦罗驳斥道:
关于这点我们将在天球章详细考证后将其否定。并且那里我将教导如何使用地方纬度来计算出地球周长的由旬。……这个[问题]是无法用直接知觉来把握的,这个[问题]应当如此[考虑]:兰卡和乌贾因(Ujjayinī)的距离是200由旬。兰卡往北一直走很远是鸠摩丽。因而鸠摩丽和乌贾因之间的距离不到200由旬。从乌贾因到恒河口不到100由旬。这样一来恒河口到鸠摩丽间就不到300由旬,凭什么说有1000由旬呢?
婆什迦罗在阐述了天文学是一门天启的知识后便开始论述天文学的重要性。首先,他强调天文学是“吠陀支”的一种。吠陀支(vedāṅga)就是《吠陀》(Veda)的分支(aṅga),即吠陀辅助学之意。任何一名婆罗门除了学习《吠陀》外还都必须掌握这6种吠陀辅助学。而在这其中,婆什迦罗认为天文学最为重要。
即便没有学过音声学的人在之前就已经跟从导师学习《吠陀》了,其中并没有任何的困难。不过没有学过天文学的话他们就无从知晓《吠陀》里教导的祭仪的[执行]时刻。音声学讲解的是发声场所、发声器官和发声方法。……对于各种声音,那些发声的场所、器官和方法都是自然而然便能领悟的。……同样,婆罗门即使没有学过语法学也能学习《吠陀》,其中也没有什么困难的知识。……然而天文学却不是这样。从《吠陀》里可以看到有各种各样的祭仪时间,它们全部都依赖于天文学中的数学性质才得以成立。
对于圣火设置祭等祭仪中所要求的特殊时间,如果不借助天文学将无法理解。比如说祭仪要求避开[月亮]进入和离开Maghā宿和Mūla宿的时候,月亮的好的状态和不好的状态,[这些事情]不学习天文学的人无从知晓。
在从吠陀的角度论证了天文学的重要性后,婆什迦罗又从世俗的角度说明婆罗门种姓以外的人也需要天文学的知识。
另外,世俗大众也总是趋向于与[行事]对象[相关联]的太阴日、星宿和须臾处于吉利的时候行事。……所有人都会从占师(daivajña)那里咨询有关[天象和须臾]的事项后再去行动。……类似地,对调教大象有心得的人会依照他们的学问(即《象经》)中规定的太阴日和星宿来进行大象的上缰等仪式。……正因如此,为了满足世人[的需求]也必须学习天文学。
尽管制定历法和占星是印度天文学家的主要工作或者说是谋生手段,但天文学家们自己还从天文学中看到了更高的利益和意义。阿耶波多以下面的诗偈作为其历算书偈序章的结束:
身在地球的人们若能通过恒星的笼子(bha-pañjara)理解了这部十偈谛经中[所讲述的]行星运动,那么他们就能突破行星和诸恒星的周转运动[的障壁],从而到达最高的婆罗摩[的境地]。
诗中“身在地球”和“恒星的笼子”这两个词都是和印度天文学家们所持有的宇宙模型观念有关。依照婆什迦罗的解释,“恒星的笼子”指的就是天球(gola),它既可以表示“天球模型”这样的抽象概念,也可以用来指代“天球仪”或是“浑天仪”这样具体的天文仪器。
之后,他便开始详细讲述浑天仪(gola)的制作方法,包括选材、接合部的处理、各个环圈的配置以及最后安置和观测方法等。依照婆什迦罗的记述,可以复原出印度的浑天仪(图1),其外观正如一个由各种环圈所编织成的笼子。浑天仪的中心还有一个用粘土制作的小球,它就代表了我们所处的地球。
在阿耶波多和婆什迦罗的眼里,他们在历算书中着力讲授的那套来自希腊的东西,包括平均行星、快速和慢速周转圆、轨道圆等在内的数学模型和用来表示地球和天球状态的浑天仪等都是一种手段或途径。手段和途径可以是非真实的东西,但借助它们却能获得关于行星运动的真实知识。这些知识的源头乃是出自婆罗摩(梵天),因而获得行星运动的真正知识并不是《阿耶波多历算书》的终点,其终极的目标是“突破行星和诸恒星的周转运动”,从而“抵达最高的婆罗摩”。
图2 吠陀的宇宙观
尽管印度中世天文学从内容上看是深刻希腊化的,如行星的周转圆和轨道圆思想其实就是对应了希腊的“本轮-均轮”模型,但是在阿耶波多和婆什迦罗那里,这种外来的天文学被非常细致地包装成好似印度传统学问之一。
同时,《注释》的内容还引发出一些思考。首先,关于天文学常数。婆什迦罗虽然认识到数学推理在天文学中的重要性,但是他还是把天文学知识,特别是那些关于天文学常数的知识的来源归于了梵天。不管怎么说,直到现在阿耶波多的天文学常数的导出方法还是一个未曾真正解决的关键问题。
再者,关于天文学模型。印度天文学家似乎从来都没有将天球的几何模型看作是真实的东西。他们不仅回避了对其的进一步讨论,如快速、慢速周转圆和轨道圆三者之间的关系,平均行星和真实行星的关系,更是将天球与浑天仪等同,只是将其视作认识真正行星运动的手段或途径。
实际上,这种理解反映出的也是其背后的印度哲学思想。印度的哲学(darśana,意为“见解”)除了提供对事物的“见解”之外,更注重的是依照见解进行修行从而获得“解脱”。惧怕轮回向往解脱才是印度人研究学问的出发点和归宿。
因而在天文学里,天球的几何模型同样是一种方便的见解,对其的修行就是利用其计算出行星的真实运动,所获得的利益就是穿过天球的障壁从而抵达婆罗摩的世界。
本文选自《自然辩证法通讯》2021年第43卷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