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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中的女孩,和那些抑郁的年轻人

健闻毛晓琼 八点健闻 2019-10-29

他们明明是生病了,却常常被当作是“叛逆”,从而错过了疗愈的机会。


昨天(10月24日)上午,失联两天的暨南大学女生在珠江中被找到,此时她已遇难。


她生前患有抑郁症,22日失联当天,她的公众号推了一篇定时发送的文章,文中说:“我的朋友们啊,对不起啊,我已经没有力气继续了呀”,“我真的好喜欢小雏菊,……买一束花,去有水的地方,江也好,海湾也好,我会知道的。谢谢啦 。”


根据国家卫健委公布的数据,我国17岁以下儿童青少年中,约3000万人受到各种情绪障碍和行为问题困扰。


他们明明是生病了,却常常被当作是“叛逆”,从而错过了疗愈的机会。


我们曾经采访抑郁症疗愈互助社群“渡过”创办人张进,文中提到了一对参加渡过亲子营的母女。


直至女儿休学,母亲都以为是“青春逆反心理”,有一天,她看到女儿手上有小刀划过的10道伤疤。她说“我试着在我手上用小刀划一道,但做不到……我真的意识到孩子不是叛逆,是病了。”


我们被这个细节深深刺痛,又采访了亲子营的主要发起人之一、长期关注青少年抑郁症群体的邹峰。本文根据邹峰口述整理写作而成。


△邹峰。文中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缘起:睡在我上铺的兄弟

 

1988年,我第一次见识到抑郁症的厉害。

 

那年夏天,我还在浙江大学生物医学仪器专业上大五(我们专业是五年制),临近毕业,整个寝室都在忙着应付毕业设计。睡我上铺的兄弟出事了,他是北京人,家里条件优渥,父母打算毕业后就送他去美国深造,学校已经联系好了,可以说,只要顺利毕业,今后的人生就是一片光明坦途。

 

他成绩还算不错,但动手能力不行,那一年 的毕业设计,是要用单板机编程,把字符发送到示波器上。他从拿到题目那天起就很抓狂,拖了两个月,丝毫没有进展。

 

临近毕业前,有一天早上4点多,天刚蒙蒙亮,我隐约听到上铺传来“嗝嗝嗝”的声音,持续了好几分钟都没有停。我有点奇怪,喊他的名字,一直没有回应,爬上去想叫醒他,发现人已经昏迷了,怎么拍都拍不醒。我马上叫醒其他同学,把他送去了医院。

 

医生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边洗胃救人,一边让我们回宿舍找找线索。果然,从他抽屉里发现了5封遗书,有给父母的,给哥哥的,给高中班主任的,大致意思是说,自己没法顺利毕业,辜负了大家。医院给他开出的诊断结果是重度抑郁症。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抑郁症这个名词。

 

被救回来以后,他配合着药物治疗,很快恢复了正常人的生活。美国没去成,但也算找到了不错的工作,在北京一家外企做销售,收入在我们几个朋友中是最高的。毕业后几次聚会,他都是志得意满,一点看不出曾经抑郁的样子。

 

就这么过了两年,就在我快要淡忘这件事的时候,他离去的消息从北京传来。一个和他交往甚密的同学告诉我们,这一次他很坚决,特意给老父亲打了个电话,通知来收尸。两个老人赶到现场一看,双双晕厥,连火化都没来。我们几个同学替他办完了后事。

 

后来,我听说他一直惦记着去美国,托了好多关系都没去成。最后他把希望寄托在一个黑中介身上,对方收到钱之后就跑得无影无踪,这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在正常人看来,这种打击并不算致命,顶多是被上当受骗嘛,谁还没被骗过几次呢。

 

但他脑子里那个叫作 “抑郁症”的魔鬼一跳出来,就轻而易举地把他带走了。

 

初涉:帮助了云南山区一位16岁的孩子

 

从那以后,我或多或少地会留意抑郁症的新闻,平时闲着也会找点书来看。每次看到电视里有人因为抑郁自我了断,我都会不自觉地浮现出上铺的脸,头皮一阵发麻,恶心想吐。

 

因为这一层关系,我开始关注抑郁症这个群体。最开始,在QQ上找患者群,但往往在审核环节就被拒绝了。他们通常会问,“你得抑郁症了吗?”我说,“没有”。“那你为什么要加群?”“我想帮助你们。”然后,我都会被“嘣”地一脚踢开。

 

2013年,国内开始有人试图通过运营平台来对接心理咨询师和患者。我找到了一个叫做“壹心理”的平台(现在已是拥有2000万用户的心理学平台),加入了他们的QQ群。那个群里,心理咨询师、患者、家属、工作人员会同时存在,我算是一个热心志愿者吧,比较活跃。

 

后来,群主看我还挺懂行的,就把我提拔成管理员。陆陆续续的,就会有人来和我私聊,倾诉他们的痛苦,我也会尽自己努力去开导他们。

 

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云南山区里的孩子,16岁,本来应该上高二了,成绩也不错,但因为情绪低落,三天两头不去上课,到医院一诊断是抑郁症,学校二话不说给他办了休学手续。

 

聊天过程中,我才知道这件事情和他父亲有关。他父亲很严厉,对他的要求也很高。平时为了不让他跑出去玩,会用手铐把他铐在家里学习。稍有反抗,就是拳脚相加。时间长了,这个小孩就觉得压抑,对学习这件事产生了厌恶。而这个父亲,身体也非常不好,40多岁,做过一次心脏支架手术。

 

我给这个孩子一个建议,说你爸爸之所以这么严厉,是因为觉得你还小,没有长大。你现在如果倒过来去关心他的身体,让他觉得你长大了,懂事了,就不会把你看管得这么紧,更不会打你了。

 

大概过了半个月,他在QQ上跟我报喜,说没想到这个方法真的管用。他主动给父亲洗了一次衣服,陪着去了两趟医院,把他爸感动得眼泪汪汪的,到处找人打听是哪家高人给他儿子开了窍。没过多久,他的抑郁症也好了,重新回学校上了高二,是年级里的尖子生。

 

这件事,给了我很大的正向激励,也带给我前所未有的满足感。我辞掉了原先在外企的工程师工作,自己干起了点小买卖。这样一来,我就能有更多的时间开导抑郁症患者。

 

也是在那一年,通过朋友介绍,我认识了张进(“渡过”社群的创办人),开始在“渡过”社群答疑解惑。

 

疑团:为什么孩子们对生命的欲望那么低

 

2018年,张进开始筹备“陪伴者计划”,向我发出邀请。我思考再三,向他提出了一个建议:以“渡过”的名义举办亲子活动营,作为“陪伴者计划”的子项目。

 

这个提议,得到了张进的支持。其实那个时候,我们已经看得很清楚了——青少年被诊断为抑郁症的数量越来越多,成了一个很棘手的社会问题。最直接的一个证据就是,加入“渡过”读者群的家长数量井喷式增长。

 

后来我们索性专门创立了单独的“渡过”家长群。到现在为止,读者群总共有6个,但家长群已经扩展到了第14个,按照每个群上限500人来算,少说也有6000个家长。他们面临最核心的问题就是:孩子不愿上学了。

 

我们最初的想法是,开办亲子营,把孩子和家长都请过来,通过授课和心理疏导,缓解孩子的抑郁情绪,让他们重回校园。家长呢,也可以形成正确的理念,保证今后在生活中持续干预,发挥作用。但事实远比我们想象的复杂。

 

2018年11月19日,第一期亲子营在杭州青芝坞开办,总共20个家庭。我印象很深,第一天下午的观点分享,一个新疆的女孩子站起来,撸起袖子,边展示手腕上的刀伤边说,我觉得离去是一个万能公式,可以解决所有问题。我当时脑子嗡的一怔,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女孩已经这样很多次了。她曾在杭州第七人民医院(全称浙江大学医学院精神卫生中心,三级甲等精神病医院。)接受住院治疗,最夸张的一次,她在医院里搜集了很多塑料袋,晚上在被窝里把它们搓成绳子,一条一条接起来,试图在卫生间里解决自己,最后是因为人太高了,脚没法离开地,失败了。

 

话筒一个个往下传,不一会儿,又是一个青岛的女孩子站起来,人很漂亮。拿起话筒第一句话,“我打算明年的这个时候,就用一下前面同学说的万能公式。”她说这个话的时候,是很平静的,脸上甚至还带着点笑意。

 

我说,你能不能把话说得明白一点。她说,哎呀,就是明年这个时候,我准备自我了断嘛,因为明年是我20岁生日。她说她原来有一个17岁计划,就是17岁的时候这样做,因为决心不够,一拖拖到了20岁。

 

我当时和张进面面相觑。作为一个曾经的抑郁症患者,他也不理解为什么现在的孩子对生命的欲望那么低。现在看来,这也是青少年抑郁症最可怕的地方。


△邹峰在亲子营授课

 

解答:孩子只是最无辜的牺牲品

 

随着亲子营活动的进行,这个问题的答案开始清晰起来。

 

我们发现,来参加活动的孩子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完美主义倾向。你去看他们写的字,工工整整,找不到涂改痕迹,恨不得一个等号的两笔都一样长。而且这些孩子在厌学之前,大多都是尖子生,在经历了成绩突然下滑之后,内心痛苦得不到释放,产生了抑郁情绪,陷入恶性循环。

 

有个例子特别明显。我们亲子营有个小孩,上初中第一天就逃回家了。他的成绩特别好,年级前十名的水平。结果初中第一堂英语课,外教老师说,我给你们念一段话,你们尽可能多地听写下来,能写几个词就写几个词。这个孩子就因为第一句话里有两个词没听懂,一直在那儿纠结,最后直接崩溃,拎起书包回家了。

 

这种完美主义倾向,或多或少和我们的教育环境有关。从小,成绩好的孩子就是优秀的,老师表扬,家长喜欢,这种评价机制会不断在孩子的心里被强化。这样的孩子到了初中高中就很容易出问题,因为完美的标准越来越高,他自身的能力会有撑不住的一天。

 

我们碰到过这样一个孩子,上课的时候和我互动,一二三四说得头头是道,逻辑能力表达能力都很强,放在学校里肯定是个优等生。下课以后,我找了个机会单独问他,为什么不去上学。他说我作业完不成啊,一个预习作业我要做两个小时。

 

他的妈妈也很着急,说以前可能对小孩的要求是高了点,考试考了99分,回来肯定先问他那1分是怎么丢的。现在他们已经没要求了,毕竟功课也更多更难了。但孩子调整不过来,考不到100分就浑身难受,最后难受到连学校都不敢去了。

 

另一种情况可能和家庭的原生环境关系更大一些。

 

第一期活动的时候,来了一个浙江的男孩子。他也是小学时成绩很好,到了初中不想上学,诊断出来是躁郁症。他的父母都是老师,家教非常好,从来没有给过他成绩上的压力。我们就很好奇,他的压力源是从哪来的。

 

后来,他爸爸跟我们说起了这么一件事。这孩子从小是农村的奶奶带大的,因为教育理念有冲突,所以奶奶和妈妈之间的关系一直很紧张。6岁那年,奶奶带着他在河边洗衣服,他不小心掉到了水里。被救起来之后,他跟奶奶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件事一定不要告诉妈妈。他怕这件事情会成为妈妈攻击奶奶的导火索。

 

我们把这样的孩子叫做小大人,情商很高,极度敏感,会察言观色,讨好型人格。他能明确感知到家长希望我怎么样,然后压抑自己的天性,去努力完成家长的心愿。这种情况,在关系紧张,矛盾冲突比较剧烈的家庭里特别多见。最容易想象的一个场景就是,父母在那儿激烈争吵,孩子放学回家,拿出一张100分的试卷,瞬间浇灭怒火,一家人开开心心地出去逛公园了。

 

可以这么说,所有得了抑郁症,不去上学的孩子,他们都没有问题,问题一定出在家长、老师还有当下的教育机制里,孩子只是那件最无辜的牺牲品。


△青岛亲子营活动,拍摄的孩子是星空摄影高手


疗愈:说真话是亲子营活动的核心

 

基于这样的认知,我们把“表达”作为亲子营活动的核心,我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表达就是疗愈”。要把内心积压的情绪发泄出来,才有可能重塑新的认知。

 

所以,从第一届亲子营开始,我们就有一个固定的保留节目,叫控诉大会(后来改叫互诉大会)。把所有的孩子和家长叫到一起,让他们一个个来发泄对家长的不满。

 

我记得第一次办这个活动是晚上9点,话筒转了一圈没有孩子敢说,最后是个小胖子鼓足勇气站起来,拿到话筒第一句话:我是绝对不会原谅他们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然后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开始哭诉,自己怎么被父母逼着学习,哪一次成绩没考好,他爸给他丢了床被子,让他不要回来。

 

这个时候很有意思,你会发现别的孩子也慢慢敢说了。有个孩子接了他一句话,说你爸爸还算好的,给你一床被子,我爸爸就扔给我一件羽绒服。然后,周围的孩子哄堂大笑,对面的家长开始偷偷抹眼泪。

 

那次控诉大会算是我人生中的巅峰体验了。因为他们讲到离去,讲到亲情,讲到责任,有的孩子控诉完了,对面的家长反驳了两句,这边其他孩子又站起来帮他说话。有的孩子跟家长之前都不说话了,那次说到最后,两个人抱头痛哭,冰释前嫌。

 

有一个四川的孩子,190的大高个,父亲是个列车长,平时工作中训人训惯了,在家里也爱和儿子唠叨。所以这个小孩和他妈妈关系很好,平时出门都要搀着妈妈,但和爸爸从来不说话。

 

那天发言的时候,他爸爸先说的,说哪怕我儿子骂我两句,打我两下,我都高兴。我就趁着这个机会,把话筒递到他儿子手上,我说你能不能把对爸爸不满的地方讲出来。他第一次的时候没敢说。

 

后来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找着机会再问了他一次,“你对爸爸意见最大的是什么?”“唠叨。”“你爸爸说他现在可以改,你信不信?”“不信!”下面又是哄堂大笑,他爸爸站在那儿,眼泪刷刷地往下流。

 

那天晚上一直聊到1点多,这些孩子都聊兴奋了,气氛出奇地好。我们常说,心理学就是鼓励说真话的游戏,我觉得那天晚上就是最好的注解。


△亲子营互诉大会,鼓励说真话

 

共勉:建议家长做两件事

 

从去年年底开始,亲子营已经连续举办了7届。最让我们高兴的是,真的有一些孩子通过这个活动重返校园。

 

最近的一期亲子营上,有个四川的孩子在开营仪式上发言。他已经来了三次了,自嘲是三朝元老。这次是带着英语书来的,他说我是跟你们告别的,下面的人哗哗哗鼓掌。

 

他也是挺可怜的一个小孩,父亲是干部,从小就要求他考北大。后来,他父亲因为经济问题出事。在牢里还给他写信,“爸爸这辈子已经毁了,你更加要努力考上北大,不要辜负我。”因为这封信,他高三那年疯狂补习,成绩反而没上去,重压之下,他心里那根弦断了。

 

他妈妈很相信我们,前两次亲子营结束以后,都会找到我们,希望我们能够长期和孩子保持联系,时不时通个电话,做点心理建设。这个小孩也很听话,吃药、运动,恢复得很理想。最近,我听说他已经正式复学,准备明年再战高考。

 

坦白讲,这样的例子并不多见。最常见的是情况是,参加完我们的亲子营,家长和孩子都信心满满要回去上课。但下一期的亲子营上,我们又尴尬地见面了。

 

我有时候也会想,其实我们能做的都做了,孩子的抑郁情绪得到缓解,亲子关系得到缓和,一家人开开心心地离开,满心期待迎接新生活,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后来想明白了,我们改变的是他们的情绪,但没有改变他们的应对机制。这些孩子追求完美的特质已经成了他性格的一部分。这就有点像在临床中,会用电击疗法治疗抑郁症,原理是,通过消除人的短期记忆,让你忘记不开心的事。但如果他还是不知道遇到困难该如何应对,不知道可以拒绝,不敢求助,也不懂得妥协,那么不开心还是会缠上他。

 

我们见过太多家长,几乎每个人都在表达同一件事:我已经对他没有要求了,我不需要他做那么好了,能不能告诉我,怎么才可以把他变回去。心理学告诉我们,这件事太难了。

 

一套花了十几年养成的行为模式,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来校正,绝非一朝一夕。所以,我们亲子营的目的,并不是改变孩子,而是改变家长,只有家长的脑子变了,才能在以后的生活中持续给孩子施加正面的影响。

 

我个人的意见,家长要做两件事:退后一步,全力支持。

 

退后一步,指的是不要盯得那么紧了,一次考试退步了,不要责怪,不要施压。平时孩子想放松想玩,随他去吧,控制好度就可以。

 

全力支持,指的是,孩子难过的时候,你要马上顶上,你应该是个容器,接得住所有的坏情绪,千万不要情绪比孩子还大,那他下次就不敢发泄了,很多抑郁症都是憋出来的。

 

以上,与所有家长共勉。



毛晓琼|撰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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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吉陆|责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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