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最优，这个省的惠民保参保率超50%，续保率81%，它率先打破“死亡螺旋”了？
在推广惠民保这件事上，包邮区的浙江省又走到了全国前列。
截至2022年8月底，持带病投保、信息披露翔实的浙江惠民保，投保人数已达2969万人，投保率53%，续保率81%，两年来累计赔付41.5亿元、惠及75万人。
这份成绩单有多么名列前茅？要知道，全国惠民保平均参保率仅有15%~20%。
回顾惠民保在全国的推行轨迹：2015年发轫于深圳，2020年又从成都走向全国，大范围推广后，各地逐渐摸索出一套适用于自己的方案，惠民保也逐渐成熟。
但在省级层面，惠民保做得最好的当属浙江。
为什么？刨除浙江省自身良好的经济基础，浙江政府重视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重视到何种程度？据《深化浙江省惠民型商业补充医疗保险改革的指导意见》显示，浙江省直接将惠民保作为共同富裕示范区建设重点工作任务。
“我们要深耕，不会做一下就放弃，我们还在探索如何把它做得更好。”浙江省医保局一名负责人说，惠民保兼具公共产品和商业产品双重身份，当地医保局要平衡好这两者的关系，创造一种保险公司愿意干，老百姓也认可的中间模式。
再往细了说，浙江省医保部门和银保监会功不可没。
在推行中，2022年11月，浙江总结出一套惠民保可持续发展的“5597指标”——全省投保人数稳定在基本医疗保险参保人数的50%以上，平均投保年龄低于50周岁，资金赔付率达到90%以上，续保率达到70%以上。
这些指标也成为了浙江保险公司设计惠民保的指导方针。
想要达成这些指标，仅靠保司的力量远远不够，浙江省政府协调动用了民政、教育、医疗等方面的行政资源为惠民保“摇旗呐喊”，将参保率提高到极高的水平。
这样一来，政府部门也就更有底气严格要求保司压缩成本，将九成以上的保金赔付给参保人。
高参保率和高赔付率，达成了浙江惠民保产品保本微利的微妙平衡。
只是，保险产品再大的吸引力也无法逆转健康群体脱保的客观规律，极致压缩成本下，获取新参保人员的边际成本将是保司无法承受的。
届时，把惠民保嵌入全省共同富裕目标的浙江，能阻止“死亡螺旋”的传统逻辑再次回归吗？
全方位的政府介入
2022年11月，湖南大学保险精算与风险管理研究所发布了《“惠民保”产品研究蓝皮书（2022）》（下称“《蓝皮书》”）。其中显示2022年9月，城市惠民保已覆盖我国28个省份及直辖市，涵盖133款在线产品。
但在133款产品中，披露详细数据的惠民保产品极少，仅有15个公布了赔付率等相关数据。曾有学者向八点健闻表示，但凡公布赔付率的地区，都是赔付率较高的，全国大部分地区都不公布赔付率。
据《蓝皮书》显示，无论从参保率，还是赔付率看，排名前五的惠民保产品全部出现在浙江省。
根据估算，目前我国大部分地区的“惠民保”赔付率不足50%，而赔付率最高的是温州益康保，赔付率为93%。不仅如此，排名前五的那5款“浙江惠民保”，赔付率都在90%以上。
换句话说，浙江的这5款惠民保，保费收入中的九成以上的资金都被赔付给参保人，留给保险公司的运营成本和利润加起来不足一成。
这在全国极为罕见。
“我们跟保险公司也讲得很清楚，参加惠民保要赚钱可能性不大了，我们把钱定得死死的。”浙江省医保局一位负责人赵冬（化名）告诉八点健闻，医保部门要对惠民保产品做好赔付率管控、规范资金使用监督管理等工作。
保险公司的经营成本和利润被压缩到极致，浙江政府显然也无法做甩手掌柜，他们选择发动行政资源来支持惠民保的宣传推广。
据浙江某地惠民保项目的第三方管理公司（TPA）市场总监张伟（化名）了解，浙江省内惠民保成绩比较突出的丽水、绍兴，当地民政、教育、医疗，甚至宣传部都有支持措施。
“如果纯市场化运作，这些资源根本接触不到，不是费用能解决的问题。”这些支持措施让张伟“很羡慕”，因为“全国各个地方的惠民保项目，都没有浙江的支持力度足”。
疫情三年，社区、网格员深入到民众的生活中，甚至网格员的力量也被用作宣传惠民保。张伟听说，有一些地方甚至给网格员定下了推广惠民保的指标，要求责任到户。
作为浙江某地保险公司的业务员，王飞（化名）每年到惠民保的参保期，都会过一段这样的日子。那段时间，王飞会通过发朋友圈、一对一询问朋友等方式，在线上推广惠民保。在线下，她还会进入到社区进行宣讲，来咨询的老年人参保意愿比较高。
今年春节以后，王飞开始重视企业，更多走进企业里宣传，团单数量也多了起来，“我手上有几个惠民保的团单，有的同事有几十个”。
惠民保参保期快结束的时候，王飞加了一段时间的班，“企业团单很多，早上到公司之后就开始报名单，校验数据，还会看哪家企业参保率低的，再去推广一下。”
“浙江参保率如此高，与政府强背书的行政推动有紧密关联，商业广告和业务员地推产生的作用是有局限性的。”国内某头部商保公司浙江分公司总监李兆（化名）也坦言，其所在的公司参与了浙江多地的惠民保项目。
此外，2021年7月开始施行的《浙江省医疗保障条例》明确，职工医保参保人可用个人账户余额为本人和家人购买惠民保。据张伟测算，开放个账和不开放个账的地区，惠民保参保率相差10%左右。
在结算方面，浙江省为了让惠民保更好用，在2021年甚至更早，浙江推出了惠民保一站式结算。借用医保和定点医院结算的算法和网络，就像医保一样，患者只出自付部分，惠民保报销部分由医院向医保和保险公司索要，不需要再拿发票去保险公司报销。
而且，以前政府慰问困难人员，往往送大米和油，如今浙江还开始送惠民保。有数据显示，2021年，浙江省为88.19万名困难群众购买惠民保，其中丽水市和温州市两地共送出超过33万张保单。
几轮实践下来，2022年11月，浙江省提出了惠民保可持续发展的“5597指标”——全省投保人数稳定在基本医疗保险参保人数的50%以上，平均投保年龄低于50周岁，资金赔付率达到90%以上，续保率达到70%以上。
从数据来看，惠民保也减轻了浙江居民的医疗负担。
2021年的数据显示，自负额在5万~10万元的人群，惠民保减负比例为18.08% ；自负额在10 万~20万元的人群，惠民保减负比例为23.25% ；自负额在20万元以上人群，惠民保减负比例达28.60%。
极致“追赔”，被左右围困的保司
惠民保要可持续发展，政府、保险公司缺一不可。
在先前的逻辑中，政府处于主导地位，保险公司更多是配合，但配合也需要有动力。
前述国内某头部商保公司浙江分公司总监李兆直言，惠民保盈利空间狭窄，控制得好，有可能实现保本微利，但因参保率明显低于预期，同时在医疗行为改变、医疗通胀、逆选择等因素影响下，筹资不足或赔付增长都可能造成亏损。
保本微利下，如何吸引保险公司在这个行业内坚持？
虽然已经三年，但惠民保尚属初级阶段，是国家建设多层次医疗保障体系的一环，头部的保险公司自然不想缺位。参与惠民保产品的保险公司主要为国企，与政府合作紧密，惠民项目也对公司的社会形象和品牌提升有一定帮助。
“社会形象和品牌很难量化，从经营角度来讲，需要量化，但这些又不是量化指标。这可能也是行业的痛点。”李兆说，在这个过程中，也有一些完全市场化运作的保险公司退出了惠民保市场。
张伟认为，惠民保的参保人数远超其他商保，即使保费低，薄利多销也能给保司带来一定程度保费上的满足，更何况为一个地级市的几十万人甚至上百万人提供保障，本身对保险公司就有吸引力。手握大量保单，就有资本和医保、医院进行谈判，将惠民保维持在赔付率很高、但又不会穿底的微妙平衡。
业务员王飞每到年末为惠民保忙的那一阵，就是如此。虽然惠民保不算入他们的绩效，无法带来收入上的增长，但却是敲开企业和社区大门的好“钥匙”。
“我们借助惠民保有机会去线下拜访企业，要不然连门都不好进。”王飞做了几家企业的团单。“我们是财险公司，有货运险和产品责任险等产品，企业需要其他保险的时候就会想起你。”
财险公司积累企业的数据，寿险公司则可以积累一些医疗数据，用于设计更精准、可持续的商业健康险项目。医保部门可在确保信息安全的前提下，在产品设计、投保个人信息验证、个人账户划拨和就医结算等环节提供基本医疗保险的数据共享支撑。
但困局在于，目前政府提供的数据，无法满足保险公司对于精细化数据的需求。
张伟介绍，保司获得更多的是粗犷的、偏向财务结算的数据，或者惠民保阶段的赔付数据，对保险公司做产品开发和人群管理，意义可能并不大。
而且，在商保公司入局惠民保时，对赔付率的要求尚没有那么极致。李兆介绍，“这中间有个演变，和一开始招标时的预期有所偏离。2020年开始做的时候，赔付率做到70%、80%也可以。但后来政府可能觉得其拿出了一些行政资源，就要求保司把利润拿出来。”
张伟也验证了李兆的话。九成赔付率的要求出台后，商保公司为了完成赔付率要求，出台措施优化赔付方案，进行追赔。
举例来说，2022年7月，浙江绍兴的“越惠保”出台优化方案，将责任三中的特药目录由原来的37种增加到48种，并且之前购买过新增药品的，也可追溯报销。
到了2022年11月，“越惠保”再发通报称，为达到赔付率93%的目标，将责任一的起付线降低至4000元，惠及60240人，赔付金额1682.51万元。而因为部分参保人银行信息缺失，截至11月尚有5947人未打款成功，客服人员致电参保人收集银行账号，却被不少参保人误以为是骗子，导致“越惠保”不得不公开发文澄清。
这已经不是“越惠保”第一年出台追赔方案。2021年，保险公司对“越惠保”责任范围进行了三次完善，理赔范围基本实现“全覆盖”，将赔付率从优化前的18.45%提升到之后的87.54%。
医保部门还要求保险公司打通年度界限，以三年为一个周期，将上一年结余的保金挪到下一年来赔付。这里最直接的体现是，2022年度“西湖益联保”赔付率超过100%。这是因为2021年度，其赔付率在75%左右。打通之后，两年的总赔付率在90%以上。
“按保险理赔流程来看，这个事情有点滑稽，但也能看出医保局和银保监局对赔付率要求的严谨度，他们还是希望把项目做得更完善一点。”张伟说，当然这样的追赔无法成为常态，且下一年度的理赔方案也大多会在追赔方案的基础上微调而得出。
看上去，惠民保在政府的扶持下暂时逃脱了死亡螺旋，但又走上了岌岌可危的钢索：左侧是赔不出的陷阱，右侧是赔穿的渊口。
这意味着，为了尽力达到这个范围，又不使数字超过100%，惠民保将不得不在全社会“保本微利”的苛刻期待中夹缝生存，战战巍巍地走向未来。
逃离“死亡螺旋”了吗？
即使浙江医保部门从实践中总结出了可持续发展的“5597指标”，保险公司也对惠民保仍感兴趣，但业界仍然质疑：惠民保最终能否逃离“死亡螺旋”？
一种被广泛认可的逻辑认为，惠民保赔付覆盖率非常低。大多数的健康参保人群会意识到自己用不上惠民保，从而第二年脱保，这将导致参保人群的带病率和平均年龄提高，最终难逃赔穿的命运。
浙江省医保部门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于是，在“5597指标”的之外，浙江还有一个覆盖率2%的指标，也就是说每一百个参保人当中，需要有2人获得惠民保的赔偿。
“我们尽量把起付线降低，赔付更多的人，每个人赔的钱可能不多。参保人觉得我花了钱，最后收回来了，第二年参保的意愿和向身边人介绍的意愿都会高，尤其是在企业和村子里。”前述浙江省医保局负责人说。
但是，即使有2%的覆盖率，脱保仍难以避免。优秀如浙江，也仅仅敢将续保率指标设定在七成以上。
张伟掌握的数据显示，一般性惠民保的脱保率大概会在30~40%之间，有些项目能达到50%甚至以上。
高参保率和高赔付率造就了惠民保产品的保本微利的微妙平衡，有人脱保，就需要挖掘新的参保用户，否则“死亡螺旋”就将到来。
惠民保来到第三年，获取新参保人的边际成本会非常高：首年能接触到惠民保信息的人，肯定对信息相对敏感，而没有接触到的则相对闭塞，在有限的经费和人力背景下，找到这些新的参保人变得十分困难。
“现在找到新的参保人，需要保险公司和相关单位付出之前几倍的努力，尤其是在人口净流入不太明显的城市，这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张伟坦言。
更难的是，如今保险公司的积极性和分配到惠民保上的资源，以及留给第三方平台创新的空间，都没有前两年那么高，维持高参保率的压力进一步转到政府部门。
“在政府一再要求要降低运营成本的情况下，保险公司能做到的就这么多。”张伟认为，由此需要政府提供更多支持，整个项目才能达到预期目标。
“这也是为什么有地方会延长参保期，因为参保人数没达到目标，政府要发力。”
比如前不久，温州市的益康保宣布因受春节假期、疫情防控等影响，决定将参保期从1月31日延长至3月31日。
此前，杭州市滨江区宣布，特意给在2月10日前复工、并在2月2日~10日期间购买了“西湖益联保”的滨江区企业员工，专项每人补贴50元；并且，给团购了“西湖益联保”的滨江区内企业，按每位员工75元的标准，统一发放补贴。
一名知情人士介绍，在杭州市内，相比于建德、富阳等区，年轻人较多的滨江和钱塘两区参保率一直不高，“最后每天都要通报数据，各个区都卷起来了，都不想当倒数第一”。
目前，浙江省内明确披露数据显示，湖州市的“南太湖健康保”参保人数较去年有所增加：2023年参保人数205.3万人，比2022年增加8万人，参保率72.18%。此外，截至2023年2月6日，杭州市的“西湖益联保”已有480万人投保，较2022年的470万人有所增加。
绍兴市也披露了数据。2022年，绍兴市“越惠保”有超325.75万人参保，参保率高达71.14%，较2021年上升4.17%；到2023年，“越惠保”超过320万人参保，但未披露详细数据。但显然，参保人数高增长已经不再，“越惠保”能否维持去年的参保人数存疑。
把目光拉远，在浙江之外，无法维持高参保人数其实是普遍问题。
比如，2023年合并后的北京普惠健康保投保人数约为350.8万人，而2022年北京两款惠民保产品共有超过407万人投保；同样，2022年上海“沪惠保”参保人数在参保期延长前，共约有645万人参与，而2021年则有739万人投保。
高参保率和高赔付率造就了惠民保产品的保本微利的微妙平衡，一旦参保人数下降，赔付率过高必然带来保险公司的亏损。
在政府高度介入的背景下，如果出现亏损由哪里承担？关于此点，不止一名业界人士向八点健闻表示了担忧。他们担心，一旦亏损，需要政府买单。
当然，也有业界人士持乐观态度。在医保领域研究者仲崇明看来，惠民保还处在探索期，从长远角度来看，其在精准用药、健康管理等方面想象力丰富。“保险公司战略上不能短视，惠民保不会一直赔钱，而是用收来的保费探索保险行业的明天。”
宋昕泽丨撰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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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琳丨责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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