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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塔格 | 艾滋病及其隐喻

Susan Sontag 社會學會社 2019-12-06

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1933.1.16—2004.12.28),美国作家、电影制作人、哲学家、艺术评论家和政治活动家。她发表过大量散文,也出版过小说,内容主要涉及摄影、文化和媒体、艾滋与疾病、人权、共产主义和左翼意识形态。虽然她的文章和演讲常引起争议,但仍被认为是那个时代最有影响力的评论家之一。[图源:Paris Review](往期文章链接:桑塔格 | 作为隐喻的疾病

专题导言


与人类免疫缺陷病毒(HIV)、人类免疫缺陷综合征(AIDS)的纠缠,构成了八十年代至今全球健康治理的重要论域。随着艾滋防治的内卷化大大削弱流行病学话语的垄断地位,关注艾滋议题的学者逐渐意识到重返行动者意义世界的重要性。本专题将聚焦曾被视为“他者”的行动者何以深刻嵌入艾滋的文化道德系统、艾滋风险的社会经济结构;而诸多行动者又如何以“自反性”的姿态重思艾滋防治的在地情境,于人性幽微处窥探我们复杂的情感和欲望。——专题策划人:金奕村
推荐语


藉世界艾滋病日的契机,将苏珊·桑塔格《艾滋病及其隐喻》(节选)作为专题首篇,原因无非是她于1989年的洞见为艾滋议题提供了崭新的批判性框架,为我们理解和应对当今中国艾滋防治之困境提供了历久弥新的出路。她的核心论点是:艾滋病是一项使人社会性死亡先于身体性死亡的疾病,这一吊诡的情形正是“隐喻”(死亡的隐喻、惩罚性倒错的道德隐喻等等)发挥作用的结果。这些隐喻看似为了消灭生物性的疾病,实现对生命和希望的鉴戒;实则集结为社会性的症候,生产他者、塑造邪恶、兜售焦虑、制造绝望。
——金奕村
 
正当人们预料会出现一种既弄不清病因、又极其难治的疾病的时候,这种令人色变的新病——说其新,至少是就其以流行病的形式出现而言——出现了,为疾病的隐喻化提供了一个大有用武之地的时机。

严格说来,艾滋病(AIDS)即Acquired Immune Defi­ciency Syndrome[译作获得性免疫缺损综合征,或后天性免疫缺损综合征]——根本不是一种疾病的名称。它是对一种导致一系列疾病的临床状态的命名。与梅毒和癌症这两种为附着于艾滋病之上的大多数意象和隐喻提供了原型的疾病相比,对艾滋病下确切的定义,必须参照其他一些疾病,如所谓“机会性感染”和“恶性肿瘤”。尽管就这种意义而言,艾滋病不是一种单一的疾病,但它逐渐使自己被看作一种单一的疾病——这部分是因为,与癌症不同而与梅毒相似,它被认为有一个单一的病因。

艾滋病有一种双重的隐喻谱系。作为一个微观过程,它像癌症一样被描述为“入侵”。而当描述侧重于该疾病的传播方式时,就引用了一个更古老的隐喻,即“污染”,令人想到梅毒(人们通过接触被感染者的血液或生殖道体液而被感染,或通过接触被病毒污染的血液制品而被感染)。不过,用来描述艾滋病的那些军事隐喻,比起用来描述癌症的军事隐喻来,具有一个不大相同的着眼点。就癌症而言,隐喻不涉及病因问题(癌症病因在癌症研究中仍是一个难解之谜),而是抓住体内异常细胞突变这一点大做文章,这些异常细胞将最终离开其原先所在位置或器官,向其他器官或系统大举扩散——这是一个内部颠覆的过程。而在关于艾滋病的描述中,敌人成了那些导致疾病的东西,是来自身体外部的传染物:
 
该入侵者很小,只有针尖的大约一万六千分之一大小身体免疫系统的侦察兵,即那些被称为巨噬细胞的大细胞,察觉到小外来者的入侵,立刻向免疫系统报警。免疫系统于是开始动员一支细胞大军进行各类工作,其中之一是制造可用来对付威胁的抗体。然而艾滋病病毒却一意孤行,不去理会一路遇到的众多血细胞,避开迅速前来的防御者,一举攻克免疫系统的头号助手,即T细胞……
 
这是政治偏执狂的语言,典型地透露出其对多元世界的疑惧。可以预料,一个由细胞组成的“进行各类工作,其中之一是制造可用来对付威胁的抗体”的防御体系,不是“一意孤行”的入侵者的对手。而那种业已见之于人们有关癌症的闲聊中的科幻小说色彩,在对艾滋病的报道中甚至显得更为触目惊心——上面所引段落取自一九八六年年末的《时代》杂志——艾滋病病毒感染被描绘得像是高科技战争,为对付这场战争,我们正在用领导人头脑中的幻觉和电视娱乐节目里的虚构把自己准备好(并习惯于这些幻觉和虚构)。在《星球大战》和《太空入侵者》的时代,艾滋病业已被证明是一种毫不费解的疾病:


在细胞的表面,可发现一个感受器,其中完美地嵌着一包膜蛋白质,如钥匙之于锁。一旦病毒接触这个细胞,它就穿透细胞膜,并在穿透过程中瓦解细胞的保护壳层……

随后,入侵者就以常见于科幻小说作品中的那种外来接管方式,一劳永逸地驻扎在那里了,而身体自身的细胞反倒成了进攻者。本没有保护层的病毒依靠自身携带的酶的鼎力相助,

将自身的RNA转变成了……DNA,即生命体的大分子。随后,这个大分子穿透细胞核,把自己嵌入染色体,并部分接管细胞的工作职能,指导细胞制造更多的艾滋病病毒。最终,细胞被自己制造的异类产品所征服,发生膨胀,并破裂死亡,新病毒从中涌出,开始攻击其他细胞……

该隐喻继续描绘道,随着病毒攻击其他细胞,“一群通常能被健康的免疫系统阻挡在外的机会性疾病也开始攻击身体”,而此时,身体的完整和活力已因身体免疫防卫系统崩溃后“异类产品”的大量复制而遭到了损害。“艾滋病人因这种攻击而逐渐变得衰弱,有时在距初次发现病症数月后,但一般是在数年后,就死亡了。”那些尚在挣扎的病人,被描绘成“遭到攻击,显示出该病的告警病症”,而其他成千上万的人“携带着这种病毒,随时都可能遭受病毒的最后的全面进攻”。

日漫《工作细胞》剧照。[图源:YouTube]

癌症使细胞大量繁殖;而在艾滋病中,细胞却接连死亡。甚至当艾滋病的这个原初模型(白血病的翻版)被改变以后,对艾滋病病毒如何活动的描绘仍重蹈了把艾滋病看作是对社会的侵害的故辙。前不久《纽约时代周刊》打头的一篇报道文章的标题云:“据观察,艾滋病病毒潜伏于细胞中,例行检查无法发现。”该文章公布了这一发现,即艾滋病病毒能在巨噬细胞里“潜伏”多年,“即使当巨噬细胞被艾滋病病毒充胀得几乎爆裂”,艾滋病病毒也不杀死巨噬细胞,而是瓦解其抗病功能,使其不再制造抗体,即身体产生的抵御“入侵物”的化学物质,抗体的出现被认为是艾滋病的绝对可靠的标记。艾滋病病毒现在被认为并不危害它们所寄居的所有细胞,这一观点只增添了艾滋病这个诡计多端、不可战胜的敌人的名声。
 
艾滋病病毒的攻击显得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原因,是其污染被看作是一劳永逸的,因而被感染者不得不永远处在脆弱中。即使某位被感染者并没有显示出任何症状——这就是说,感染依然处在非活跃状态,或通过医疗干预而处于非活跃状态——病毒敌人也将永远驻扎在体内。实际上,人们相信,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一旦某物唤醒(或“激发”)了它,一旦出现“告警病症”,那它就发作了。正如梅毒这种以“杨梅大疮”之名为好几代医生所熟知的疾病一样,艾滋病也是一种临床的构建,是一种推演。它从一长串并且其长度还在延长的病症中提取一些业已在艾滋病人身上显露出来的症状,来建构艾滋病的病理特征(但对艾滋病到底是什么,谁也说不出一个子丑寅卯),有这些症状,就“意味着”病人所患的是艾滋病。艾滋病的建构,有赖于如下两个发明:其一,艾滋病被当作一个临床项目;其二,发明了一种被称作“艾滋病相关综合征”(AIDS-Related Complex,缩写为ARC)的亚艾滋病,如果病人显示出发烧、体重减轻、真菌感染及淋巴结肿大等免疫系统缺失的“早期”症状或通常是间歇性的症状,就被诊断为患了这种综合征。艾滋病是逐步发展的,是时间的疾病。一旦症状达到某种严重程度,艾滋病的进程就加快了,并带来难忍的痛苦。除了那些最常见的“症候性”疾病(至少就致命性而言,其中一些到目前为止仍显得非同寻常,例如某种罕见的皮肤癌和某种罕见的肺炎),艾滋病的一连串使人衰弱、使人变形并给人带来耻辱的症状还使得艾滋病患者日益变得意志薄弱、倍感无助,既无力控制又无法满足自己的基本功能和需要。
 
就艾滋病被视为一种慢性疾病而言,它更像是梅毒,而不像癌症,前者是以“阶段”这个术语进行描述的。以“阶段”的方式进行思考,对艾滋病话语来说是基本的。梅毒的最可怕的形式是“第三期梅毒”。被称为艾滋病的那种疾病被认为是三个阶段的最后一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身体感染了人体免疫缺损病毒(Human Immunodeficiency Virus,缩写为HIV),这是免疫系统遭到侵袭的早期证据,随后,在最初被感染与“告警”症状出现之间,是一个漫长的潜伏期(艾滋病病毒的潜伏期显然不如梅毒的潜伏期长,对梅毒来说,第二期梅毒与第三期梅毒之间的病毒潜伏期可能长达几十年。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当十五世纪梅毒第一次以流行病的形式出现于欧洲时,它是一种急性病,通常在第二期梅毒就导致患者死亡,有时是数月间或数年间)。癌症却缓慢地发展着:长期以来,人们并不认为它有潜伏期(以“阶段”来对过程进行有说服力的描述,似乎不可避免地要提到过程中的标准性延迟或中止这些概念,正如它以潜伏这个概念作为补充)。不错,癌症被划分了“阶段”。这是诊断的主要用语,意味着根据癌症的严重程度来进行分类,判定其“发展”到了哪一步。不过,它主要是一个空间概念:癌症在体内发展,按可预见的线路传播或转移。与梅毒和艾滋病比起来,癌症主要是身体地理的一种疾病,而梅毒和艾滋病的定义却有赖于建构一个关于阶段的时间序列。
 
梅毒是一种不必跑完其令人毛骨悚然的全程的疾病,它不一定要发展到瘫卧的地步(例如波德莱尔、莫泊桑及尤勒斯·德·龚古尔就不曾缠绵病榻),也可能常常停留在讨厌、有失体面的阶段(例如福楼拜的情形)。正如福楼拜自己所言:说梅毒是灾祸,这不过也是一句陈词滥调而已。他把十九世纪中叶的那些陈词滥调收集起来,辑成《成见总汇》一书,其中一个词条写道:“梅毒,谁都或多或少携带着它。”在十九世纪后期和二十世纪初期,与自浪漫主义作家时代始建立起来的肺结核与精神活动提升之间的关系一样,当梅毒与精神活动提升(“狂热”)之间的关系被建立起来时,梅毒试图获得某种模糊的正面联想。似乎是为了向那些在梅毒引起的精神错乱中离开人世的著名作家和艺术家聊表敬意似的,人们逐渐相信,神经性梅毒引起的大脑损伤实际上会激发原创性的思想或者原创性的艺术。托马斯·曼的小说可以说是二十世纪早期的各种疾病神话的仓库,他把关于梅毒的这一看法作为对其作品《浮士德博士》具有核心意义的冥想,其主人公是一位伟大的作曲家,他自愿感染上梅毒——魔鬼向他保证,他所受到的感染将只限于中枢神经系统,并赋予他二十四年的光辉夺目的创造力。E·M·西欧朗回忆他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在罗马尼亚时,对梅毒的羡慕之情如何出现在他少年时期对文学荣耀的期待中:他幻想着发现自己已染上梅毒,由此被给予了富于天才般超常创造力的数年光阴,然后就精神崩溃,陷入疯狂。对这种具有神经性梅毒特征的精神分裂症的浪漫化,是二十世纪把精神疾病作为艺术创造力或精神原创性的源泉的那种更加顽固的幻象的先行者。然而,对艾滋病来说——尽管此病也经常引发作为晚期症状的精神分裂症——却没有岀现这种补偿性神话,也似乎没有出现的可能。像癌症一样,艾滋病不允许浪漫化或情感化,这也许是因为它与死亡的关系过于密切。克日什托夫·扎努西的电影《螺线》(一九七八)是我所见过的对临终之际的狂暴状态的最真实描绘,其主人公所患的疾病从没有被明确交代;因而,它必定是癌症。对现在的几代人来说,关于死亡的一般性的看法,是把死亡等同于癌症导致的死亡,而癌症导致的死亡被认为是一种一般性的失败。现在,可作为生命和希望的一般性的鉴戒的,是艾滋病。

《浮士德博士》最早的构思是1905年前后托马斯·曼记在笔记本上的一个简短计划:“梅毒艺术家形象;作为浮士德博士和把灵魂出卖给魔鬼的人。这种毒药具有迷醉、刺激、激发灵感的作用;允许他在欣喜若狂的状态下创作天才般的、神奇的作品,魔鬼向他伸出援手。但他最终还是去见了鬼”。这篇小说常被人们视为对20世纪德国法西斯的政治隐喻。[图源:yuedu.163.com]

因为那些把癌症当成邪恶的同义语的隐喻伪饰多得难以计数,患上癌症就被许多人认为是可耻的,因而是某种必须隐藏起来的东西,也被[患者]认为是不公平的,是自己的身体背叛了自己。癌症患者苦涩地喊道:为什么是我呢?对艾滋病来说,这份耻辱还与犯罪的污名挂上了钩;此等丢脸的事,[患者自己]当然是心知肚明的。没有人会寻思:为什么是我呢?撒哈拉沙漠以南的南部非洲以外的艾滋病患者大多知道(或自以为知道)自己是怎样感染上艾滋病的。艾滋病并不是一种似乎随意攻击的充满神秘色彩的病痛。事实上,就目前大多数艾滋病病例来说,患艾滋病的人被发现正好是某个“高危群体”的一员,某个被社会所蔑视的群落的一员。艾滋病把艾滋病患者的身份给暴露出来了,而这重身份本是对邻居、同事、家人、朋友隐瞒的。但同时,它又确定了一重身份,并且,在美国最早严重感染艾滋病的高危群体即同性恋男子中,它还是艾滋病患者群落的一个创造者,同时又是孤立艾滋病患者、使其处于被骚扰和被迫害中的一种体验。
 
患癌症有时也被认为是患者本人的过错,他们沉溺于“不安全”的行为中——酗酒者易患食道癌,抽烟者易患肺癌:这是对不健康的生活方式的惩罚(这不同于那些被迫从事不安全职业的人,如石油化工厂的工人易患膀胱癌)。在疾病原发器官或系统与某些人们被劝说应戒除的特殊行为之间,寻找出了越来越多的联系,例如近来对结肠癌和乳腺癌与摄入大量动物脂肪之间的关系的猜测。但与癌症有关的那些不安全的生活习惯,是患者意志软弱的结果,或是缺乏节制的结果,或是依赖合法的化学制品(尽管这类制剂有害)的结果——其他一些疾病也被认为与不安全的生活习惯有关,甚至包括心脏病这种直到目前为止几乎未曾蒙受指责的疾病,现在也更多地被看作是为饮食和“生活方式”的过度付出的代价。导致艾滋病的那种不安全行为还不仅仅被判定为嗜好而已。它是放纵,是犯罪——沉溺于非法的化学制品和被认为是反常的性行为。
 
染上艾滋病被大多数人认为是咎由自取,而艾滋病的性传播途径,比其他传播途径蒙受着更严厉的指责——尤其是当艾滋病不仅被认为是性放纵带来的一种疾病,而且是性倒错带来的一种疾病时(我这里想到的当然是美国的情形,在美国,人们近来被告知,异性间发生性关系时传播艾滋病的可能性极小,几乎不可能——人们这样说,倒好像非洲不存在似的)。一种主要通过性传播途径进行传染的传染病,必定使那些性行为更活跃的人冒更大的风险——而且该疾病也容易被看作是对这种行为的惩罚。梅毒如此,艾滋病甚至更是如此,因为不仅滥交,而且某种特别的被认为反常的性“实践”被点名更具危险性。通过某种性实践而感染艾滋病,更被认为是故意的,因而也更是咎由自取。通过共用被污染的注射器针头而感染艾滋病的瘾君子,被看作是在进行(或完成)某种漫不经心的自杀。医学意识形态强调抗生素包治百病的作用,助长了这么一种虚幻的信仰,即认为所有的性传播疾病相对来说并无大碍,那些滥交的同性恋者听信了这一信条,实践着那些狂热的性生活习惯,以此看来,他们可以被视作是献身于这一信仰的享乐主义者——尽管现在很清楚,他们的行为无异于自杀。那些因诸如血友病和接受输血而感染艾滋病的人,尽管无论怎样也不能把感染的责任怪罪在他们本人身上,却可能同样为惊恐失色的人们无情地冷淡疏远,认为他们可能代表着一种更大的威胁,因为他们不像那些业已蒙受污名的艾滋病患者那样容易被识别。
 
与性行为过错相关的传染性疾病总能激发起人们的恐惧,担心容易被传染,激发起人们的怪诞的幻觉,即担心在公共场合经由非性交途径被传染。在美国海军舰只上,门的球状把手被卸除了,安装上了弹簧门,而二十世纪头几十年里美国的公共饮水器上配装的那些金属水杯也失去了踪影,所有这些,都是因“发现”梅毒的“无辜传播传染”而导致的早期的影响;好几代中产阶级家庭的孩子都得到这样的警告,让他们[在使用公共卫生间时]在自己的光屁股与公共抽水马桶垫圈之间垫上纸,从这里也可以看出那种有关梅毒细菌通过脏物传染给无辜者的恐怖故事的痕迹——这些故事曾一度广为流传,至今对此深信不疑的也仍大有人在。每一种令人恐惧的流行病,但尤其是那些与性放纵有关的流行病,总在该流行病的假定携带者(这通常只是指穷人,而在美国,则指有色人种)与那些被界定为“普通人口”的人们之间——做这种界定的人是卫生专家和其他官僚——划出一条先入为主的界线。
 
艾滋病在该疾病版本的“普通人口”(即那些自身不注射毒品或不与注射毒品者发生性关系的异性恋的白人)中复活了一种类似的对传染的憎恶和恐惧。像梅毒这种危险的他者的疾病或染自危险的他者的疾病一样,艾滋病被看作是对那些业已蒙受污名的人的折磨,其折磨的程度远甚于梅毒。不过,梅毒并不被等同于某种类型的死亡,那种经历漫长痛苦之后的死亡,如癌症当初就被想象成的那种情形,如今日艾滋病被设想成的那种情形。

《达拉斯买家俱乐部》讲述在1985年的达拉斯,男主角朗恩感染上了艾滋病后因不想用美国当局批准的唯一药品AZT,而开始研究地下买卖抗艾滋药品,在帮助了自己和许多同病相怜的人,同时与病魔和美国食品与药物管理局斗争的故事。图为《达拉斯买家俱乐部》剧照。[图源:youtube]
 
艾滋病并不是一种单一的疾病,而是一种综合征,包括一长串似乎没有尽头的促发性或“症候性”的疾病,它们共同组成了艾滋病(这就是说,患者一旦出现这些病症,就被认定染上了艾滋病),这使得艾滋病与甚至诸如癌症这样非常复杂、多形态的疾病比起来,更像是一个被定义或被建构的产物。的确,那种认为艾滋病必定是不治之症的观点,部分取决于医生们决定把什么定义为艾滋病——以及决定把什么作为艾滋病的早期阶段。而这种决定,依赖于这么一种观点,其原始隐喻色彩不亚于那种有关“完全成熟的”(或“已充分发展的”)疾病的隐喻。“完全成熟”意味着艾滋病已处于无可挽救的致命形态。不成熟之物势必变为成熟之物,花蕾势必盛开(雏鸟势必长得羽翼丰满)——医生们所使用的这种植物学或动物学隐喻使得发展或演化成艾滋病成了规则、规律。我并不是说隐喻创造了艾滋病的临床概念,而是说,比起仅仅认可这一概念来,隐喻还做得更多。它对尚未被证实或尚不能被证实的临床证据的某种解释提供了支持。对一种仅在七年前才被确认的疾病下结论,说一旦感染此病,就有生命之虞,或甚至说凡患有被定义为艾滋病的那种疾病的人都在劫难逃,这个结论未免下得太早了(如一些医学作者所推断的那样,艾滋病患者惊人的高死亡率显示出那些极易受到艾滋病病毒感染的人死得早,也大多死得快——这是因为其免疫力被降低,因为其易受感染的遗传体质以及其他一些可能的并发因素,而不是因为某一种必定致命的感染的恶化所致)。把艾滋病构想为不同的阶段,是运用“完全成熟的疾病”这一隐喻的必要方式。然而,这也稍许弱化了该隐喻所暗示的那种不可避免性。那些有兴趣在那种必定致命的感染可能产生的结果两边下注的人,或许可使用那种标准的三分法——HIV感染,艾滋病相关综合征(ARC)以及AIDS——来考虑以下两种可能性的一种或两种:不那么糟糕的一种是:并非每个被感染的人都会从HIV感染阶段向前“进发”或“发展”;而较为糟糕的一种是:每个被感染的人都会发展成艾滋病患者。
 
正是对艾滋病临床证据的这种较为糟糕的读解,现在主导着有关艾滋病的争论,这意味着术语上正在发生变化。能影响对艾滋病的理解方式的那些官员们已作出决定说,不该再在用来定义艾滋病不同阶段的那些不同的首字母缩拼词中寻找虚幻的慰藉(这从来就算不上是什么慰藉)。近来关于重新确定术语的提议——例如将ARC—词淘汰——并没有触动按阶段建构艾滋病的理解方式,而是额外地强调了艾滋病病程的连续性。“完全成熟的疾病”现在更被视为不可避免的了,而这强化了那种业已存在的宿命论。
 
从一开始,对艾滋病的构建就依托了那些把人划分为不同类别的观念——患者与健康者,ARC患者与AIDS患者,他们与我们,可同时又暗示要立刻抹消这些划分。不管把注下在哪一边,预测的结果听起来总是充满了宿命色彩。因而,艾滋病专家和公共卫生部门的官员经常就那些感染了艾滋病病毒的人恶化成一种“完全成熟的”的疾病的几率所发布的公告,就似乎主要是对公众舆论进行控制的活动,是以数个步骤将这个噩耗一点点传达给公众。过去五年间对那些显示出可被归类为艾滋病的症状的人[在显示出这类症状的所有人中间所占]的百分比的估算——也许估算得太低了,在我写作此书的时候,该数据是百分之三十到百分之三十五——总免不了附上这么一句断言,即“大多数”(随后使用的词是“几乎全部”)被感染者都将最终发展成艾滋病患者。因而,关键的数字不是在相对短的时间里可能发展成艾滋病患者的感染者的百分比,而是在HIV感染(被描绘为终生的,或不可逆的)与最初症状出现之间的最大间隔。随着跟踪研究艾滋病的年头越来越长,艾滋病病毒感染与发展成艾滋病之间可能的时间间隔也越来越长,据现在(对这种流行病的研究不过七年)估计,间隔大约为十到十五年。这一数字想必将会继续修改升高,它大大地维护了艾滋病作为一种无情的、必定致命的疾病的定义。
 
相信所有“携带”艾滋病病毒的人都终将恶化成艾滋病患者,这导致了一个明显的后果,即某人一旦被检测为阳性,就被视为艾滋病患者……只不过他暂时还没有恶化成艾滋病患者而已。这不过是一个时间问题,正如任何死刑判决一样。不那么明显的是,这些人常常被看作是好像的确患有艾滋病。HIV检测为阳性(这通常是指检测出艾滋病病毒的抗体,而不是艾滋病病毒)越来越被等同于患有艾滋病。从这种观点看来,被感染就意味着患病。“被感染但未患病”(“Infectedbut not ill”)这一宝贵的临床医学观念(身体“携带”众多感染物)正在被生理医学概念所取代,不管这些生理医学概念是否在科学上站得住脚,它们都有利于复活那种损害他人名声的非科学逻辑,并使得“被感染却仍健康”(“infected-but-healthy”)的临床医学观念在术语上冲突起来。以这种新观点来看,患艾滋病,会产生很多实际后果。一旦人们获悉某个人HIV呈阳性,那他就会因此失去工作(尽管在美国以这种理由开除雇员是非法的),而当人们发现自己HIV呈阳性时,则竭力掩盖它。HIV检测为阳性,对那些从事特别岗位的人来说——这种人将会越来越多——会带来甚至更具惩罚性的后果,政府已勒令对这些人进行强制性检测。美国国防部宣布,凡HIV被发现呈阳性的军事人员都将被从“敏感、重要的工作岗位”免职,因为有证据显示,只要一感染此病毒,那么即便没有出现任何其他症状,也会对为数不少的病毒携带者的智力产生微妙的影响(其引用的证据是,一些HIV检测呈阳性的人在神经科测验中得分较其他人低,这可能反映出病毒感染导致的智力损害,尽管大多数医生认为这极其不可信,或认为智力损害也可能是因人们得知自己HIV检测为阳性而引起的如被质询时官方所承认的那样——“愤怒、压抑、恐惧和惊慌”所致)。当然啦,现在,一旦某人HIV被检测为阳性,那他就毫无资格移民任何别的地方了。
 
《喜梅》是2013年12月1日世界艾滋病日发布的一部纪录片。该片记录小时候就因为输血感染HIV病毒的刘喜梅的抗争故事。图为《喜梅》剧照。[图源:nytimes]
 
就先前任何一种具有传染性的流行病而言,传染病等同于被登记在册的病例的数目。而艾滋病这种流行病如今则被认为不仅包括这个数目,还要算上那些虽已感染但显然仍处于健康状态(即看起来健康,实则已在劫难逃)的人,他们的数目要大得多。这种统计一直在做,而且一直反复在做,越来越大的压力迫使人们去识别这些被感染者,给他们贴上标签。以最新的生理医学测试手段,有可能创造出一个终生为贱民的新阶级,即未来的艾滋病患者。但现代医学检査手段的胜利带来疾病观念的极度膨胀,其结果看起来也似乎是向医学必胜信念产生以前的过去时代的倒退,那时,疾病是数不胜数的,是神秘的,而由重病发展到死亡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不像现在,虽然存在医学上的失误或失败,但这一过程被认为是可以改变的)。就艾滋病而言,人们在还没有患艾滋病前就被认为是艾滋病患者;艾滋病产生了似乎数不胜数的大量症状—疾病;艾滋病无药可治,只能以缓和剂来苟延残喘;艾滋病给人带来早于身体性死亡的社会性死亡——艾滋病就这样恢复了类似前现代的某种有关疾病的经验,如多恩在《连祷文》中所描绘的那种情形,其中写道“每一种使肌体或肌体功能处于紊乱状态的东西,都不外乎是一种病”,我们染病的时间,是当我们

为有关疾病的猜疑、怀疑和忧惧而提前苦恼或过度苦恼之时,是在我们能够说自己患病之前;我们不能肯定我们是否患病;我们一只手去号另一只手的脉息,我们的眼睛审视着我们的尿液,我们该怎么办……我们因疾病而饱受焦虑之苦,在疾病真正到来前,我们就已支撑不住了……
 
当因疾病而引起的极度心理折磨蔓延到身体的每个部分时,本来有效的治疗也就变得不可能了,因为“本来不过是大病的一个次要方面、一个症状的东西,现在变得如此强烈,以致医生不得不集中力量来治疗这个次要方面或症状,而不是治疗疾病本身”,而这样做的结果无异于放弃治疗:
 
正如疾病是人生最大的不幸,疾病最大的不幸是孤独;当疾病的传染性使那些本该前来助一臂之力的人避之惟恐不及时,甚至连医生也不敢前来时……这是对病人的公民权的剥夺,是将病人逐出社会……
 
就前现代医学而言,疾病被描绘为似乎是一种直觉经验,是外部与内部的一种关系:身体内部的某种类似不适的东西将显露在身体表面,肉眼可以看得见(或在身体表面以下,这时就要靠听诊或触诊),当身体内部被打开以便检视(如在外科手术和验尸中)时,这一内部不适就被确认。而现代医学——也就是说有效的医学——却显示出在身体内部能观察到什么这一问题上远为复杂的概念:观察的对象不仅包括疾病的结果(如受损器官),而且包括疾病的病原(微生物),而观察所依据的是更为精细的疾病局部解剖学。
 
在更早的由郎中进行医诊的时代,郎中在对病人进行检査后随即就给出诊断结果,只要郎中愿意,他就可以随即给出诊断结果。但如今,检査意味着化验。要化验就要花时间,考虑到有效的医学化验不可避免地具有工业特征,那么,花去的时间可能长达几星期:对那些认为自己是在等待死刑判决或开释判决的病人来说,这是极度折磨人的拖延。许多人因恐惧化验结果,恐惧自己的名字被列入使自己日后陷入受歧视或更糟糕境遇的另册,或出于宿命论(这样做又有什么用呢?),而不愿去做化验。自我检査的好处已经众所周知,它能在那些常见的癌症处于早期阶段时就发现它们,如果在它们还没有恶化前就及时进行治疗,那它们就大有可能不至于危及性命了。然而,若一种疾病被认为不可改变、无可救药,那对它的早期检测,则似乎毫无用处。

世界卫生组织在1988宣布每年的12月1日为艾滋病日。而2010年世界艾滋病日主题为“正视艾滋,重视权益,点亮反歧视之光”(Keep the light onHⅣ and human rights)。图为2010年世界艾滋病日的宣传海报。[图源:DeviantArt]
 
像其他一些引起患者羞耻感的疾病一样,艾滋病常常是一个秘密,但患者本人除外。当某人被诊断为患癌症时,他的家人通常向他隐瞒诊断结果;而被诊断为艾滋病的患者则至少同样经常地向自己的家人隐瞒诊断结果。正如患有其他被认为不仅仅是一般身体疾病的严重疾病的患者一样,患艾滋病的人被引导来进行全身治疗,而不是特定疾病的治疗,这后一种治疗既被认为无效,又被认为太危险(贬低能够提供治疗手段的有效的、科学的医学,认为这些治疗手段仅仅用于特定疾病,并且可能带来危害,这是近来流行的一种自以为高明的谬见)。尽管外科手术和药物常常能治愈癌症,但某些癌症患者至今仍在做这种危险的选择。而某些艾滋病患者则受老一套的迷信和听天由命的想法所左右,拒绝进行抗病毒的化疗,而这种化疗即使不是灵丹妙药,也被证明是有些效果的(如抑制艾滋病综合征的恶化,防止某些常见的症候性疾病),他们不去寻求治疗自己的机会,而是常常拜倒在某些“另类疗法”的大师脚下。但把已经衰弱不堪的身体交托给长寿饮食法的那种身体净化,对治疗艾滋病来说,其作用和放血疗法即多恩时代可资选择的那种“整体”治疗法相差无几。

*本文节选自《疾病的隐喻》,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篇二“艾滋病及其隐喻”,第二、三小节。为阅读及排版便利起见,删除了注释,敬请需要的读者参阅原文。

**封面图为电影《最爱》剧照。[图源:tupian.baike.com]

【鸣谢】


专题策划人:金奕村(华东师范大学社会学系本科生)


〇编辑:曉東   〇排版:松鼠

〇审核:二木/望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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