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熙，女，中国人民大学社会学系2011届硕士，此文为作者的硕士毕业论文。作者图片暂缺。
摘要
作为女性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一个身体实践，月经影响着女性的生殖怀孕、身心健康、工作学习状况甚至于人际交往。传统社会学对身体研究的忽视及相关的经验研究在中国的“缺席在场”，使得恢复身体的视角尤其是发展基于中国情境的经验研究变得很有必要。基于这一实践意义和理论意义，本文选取中国80后都市白领女性为研究对象，并且提出了以下几个问题：
1、中国都市80后白领女性在日常生活中体验着怎样与月经相关的经历，她们又是如何理解这些经历的？
2、中国都市80后白领女性是如何理解月经在她们日常生活中的意义的？
3、在月经这一具体的身体实践中，所展现出来的是日常生活中一种怎样的身体？
根据笔者于2010年11月-2011年2月在北京收集的访谈资料，本文主要从有关月经的实践经历、月经的意义和身体想象这两个方面来展开论述。首先，本文重点讨论了痛经这一经历，并且归纳了都市80后白领女性解释痛经的两个视角，即建构论和医学论；而对主体应付痛经策略的讨论则表明：女性尽管深受女性主义等后现代思潮和生物医学的影响，但其并非社会文化的“被动接收者”，而是根据自身实践经验和需求状况灵活选择相应策略的“决策者”。其次，根据都市80后白领女性所讨论的月经意义，并且借鉴考夫曼基于沙滩裸乳实践所提出的身体分类原则，本文揭示了月经这一身体实践所展现出来的四种身体，即: 1、健康的身体，具体表现为月经是健康的表征、月经对身体的调节作用及其与妇科病的关系；2、性别的身体，具体表现为月经是女性的生理特征、月经有助于建构女性的性格气质并影响着女性在两性关系中的性别角色、月经是女性的一种生理弱势及月经作为生殖的象征等5个方面；3、 性的身体，具体表现为月经与性的关系及月经话题的隐私性；4、青春的身体，表现为绝经是衰老的象征等等。
通过对女性所理解的月经意义和4种身体的分析，本文揭示了女性身体在日常生活中所呈现方式，同时也印证了身体是流变的、动态的、模糊的。月经实践所展现的身体根据不同的情境从一种维度转向另一种维度，不同的身体维度并陈在主体的认知图式中。与此同时，身体的四种维度还体现了身体既不是完全由生理决定的，也并非完全是由社会建构的，而是逾越了这种简单的二元对立。
月经既是女性身体的一部分、影响和调节着整个女性身体，同时又作为一种女性独有的生理特征而赋予了女性身体特殊的意义；因此，对于月经意义的描述往往指向主体对于自己身体的想象。身体想象（body image）通常指一个人对于自己的身体或者他人的身体（包括外在的高矮、体型、体重等；内在的记忆、感受、认知等等）的主观理解与评价。这种想象具有高度个体化的性质，但其形成通常受社会文化因素的影响（Wolszon，1998；Lock，1987，转引自：黄盈盈，2008）。除了生理的身体维度之外，社会生活中的身体可以根据其所处的不同情境而呈现出不同的面向。法国社会学家考夫曼在对沙滩裸乳实践进行考察的基础上，在其著作《男人的目光 女人的身体》中指出女性在男人的目光中呈现出“三种身体”，即：被文明进程所规范出来的视而不见的身体、色情/性的身体、审美的身体。而女人的身体通常都处于一种模糊的状态中，即“女人不断地从这个身体跳跃到另一个身体。最常见的是，女性既不完全走进平常性，也不完全表现美和性：她介于两者或三者之间……”（考夫曼，2001）。
《女人的身体 男人的目光》（Corps de femmes, regards d'hommes），法国社会学家，巴黎第五大学教授让-克鲁德·考夫曼（Jean-Claude Kaufmann）所著。考夫曼善于运用社会学调查的方法，对日常生活中常见的现象进行研究，从中得出自己的结论。在这本书中他收集了大量的资料，并在海滩上采访了三百多人，用以研究人们对女性身体暴露程度的看法。身体是流变的，是不可控制的，因而也是无法定义的（汪民安，冯珠睇，2004）。“人们越去研究它，才愈加认识到身体是流动的、不可控制的。那些试图用认识论去理论化身体的人都只能折中得描述身体，同时愈加发现身体的“问题”是无法解决的（Lock，1993）”。身体是多样的，它的可塑性和流变性，使得社会历史得以反复作用并改变之。身体不可以以一种静止的呆滞目光去看。对于身体的社会学研究，根本上也是一种“身体史”的研究（汪民安，冯珠睇，2004）。身体的流变性更加说明：当我们试图在对身体展开研究时，需要将其放置于一定时空之下的具体情境中，否则对于身体的讨论将没有任何意义。身体研究的结论因而也和情境紧密相关：当考夫曼以裸乳这一活动切入身体的主题时，他所研究的身体实际上已经在实践上聚焦于“裸”与“不裸”以及看待裸的目光之间；裸与不裸的实践决定了其所研究的身体倾向于呈现美、与裸体相关的性、以及沙滩上被忽视的平常性的裸体/身体这三个维度，裸露这一实践决定了他所关注的身体维度。与此相反，经期的身体和裸露的身体处于两种完全不同的实践情境中：当沙滩上的裸体被展现在他人的目光中时，经期的身体则带着卫生巾躲进了卫生间和卧室当中；当沙滩上的裸体是以美来展现自身的时候，经期的身体则承受着流血的痛苦；而当几乎不论性别和年龄的身体都可以被在沙滩上裸露时，经期的身体则唯独只属于一定年龄范畴的女性；月经实践和裸乳实践二者情境的巨大差异，决定了经期女性所展现的身体具有完全不同的面向。通过对访谈材料进行归纳，都市80后白领女性对于自己的身体想象呈现出了以下几个方面：即生理维度的健康身体、性别维度的女性身体、性的身体以及时间维度的青春的身体。月经的身体首先所呈现的是健康维度的身体。月经是女性所特殊的一种生理活动，与女性内分泌系统和生殖系统息息相关。因而它既是女性身体健康与否的一种晴雨表，同时又被认为（尤其在中医的理念当中）自身在调节着女性的身体。拥有月经的女性身体也极易受到细菌的感染，因而妇科病也总是和月经联系在一起。实际上，如第4章所述，痛经（尤其是严重的痛经）也已经被当成了一种病症。月经的周期长短、颜色和味道指示着女性身体内部器官的活动状况。很多内分泌疾病和妇科疾病首先会通过月经表现出来。实际上，月经的期、量、色、质的任何一方面发生改变，均被称为月经不调，而月经不调被认为是妇科最常见的疾病之一（古丽扎黑·加德克，2010）；它既可以是下丘脑-垂体-卵巢调节功能障碍引起的内分泌失调所导致的，也有可能与生殖系统器质性病变有关，例如子宫内膜异位症、子宫肌瘤、宫颈癌、多囊卵巢综合征等等（王小玲，2011）。月经不调与疾病如此紧密的联系，使得无论是否直接获得过专业的医学知识，被访者都会下意识地将月经当作自己身体健康与否的一种表征，具体表现在：当月经正常时，会觉得很有“安全感”、觉得自己很“健康”、因为这表示自己的“子宫处在一个比较好的状态，会比较放心”（F11）；而当月经周期或者颜色等出现异常时，则会担心自己身体某个方面是否出了问题，最明显表现在当月经不来时对自己身体的担忧。对于痛经的人来说，关于月经的感受就变得有些复杂，即来月经时要承受生理上的痛苦，而不来又担心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对于月经“爱恨参半”，可谓“来也忧不来也忧”：其实月经最大的意义，我感觉就是我的子宫处于一个比较好的状态，它如果周期正常、量也很正常，我就觉得我的子宫处于一个很健康的状态，就自己很放心（F11）。
答：但是我觉得它确实比较重要，它能给你一种安全感，它按时来，周期比较正常。会给你一个比较大的安全感，因为我遇到过那种就是半年不来，一来来一个月的，是比较痛苦的。最大的痛苦不是来自于这一个月要换卫生巾，而是来源于她对自己身体强烈的不自信感（F11）。
问：你怎么评价它（月经）对你生活的影响？
答：幸福。对，就证明我现在是一个挺正常，挺健康，有生命能力很旺盛的女人（F08）。
……有的时候会推后半个月或一个月，就比较担心，会觉得自己健康方面有一些问题，它才会拖延。
……其实如果让我选择的话呢，要是能不来月经最好不来，因为它比较疼。但要是它真不来了呢，我又会担心，我有什么问题（F03）。
月经作为身体的一部分，不仅指示着身体内部的活动状况，本身也被认为调节着身体、对身体健康起着重要的作用。F12认为月经与女性的“怕冷、然后情绪低落、胃寒、手脚凉”等有着必然的联系，当女性朋友身体状况不好时，便自然会想到其月经是不是也不好；在此基于月经对身体的功能，身体其他方面的状况反倒成了月经是否正常的一种表征。而不同的是，有的人认为月经对于身体有正面的影响，原因是经血是由身体的废弃物组成，排出它会有利于血液循环并且促进身体自身排毒。而另一种观点则认为，经血的流出是一种“失血”的过程，女性身体受到极大的损伤，因此才会有经期的嗜睡、困怠等症状。相比之下，第一种观点基于生物医学的子宫脱落论，即基于月经是子宫内膜发育脱落所致的事实，而第二种观点则明显带有中医的痕迹，认为经血流出是女性身体的一种损失。但无论是哪种观点都表明：月经的排出本身对女性整体的身体健康有直接的影响。……如果她（朋友）身体状况不太好，我会问她你月经怎么样，我觉得这是很必然的联系。
问：觉得身体健康与否和月经关系很大？
答：特别女性的怕冷、然后情绪低落、肠胃不好，胃寒啊，手脚凉这种……
问：就是说如果她讲她身体其他部分不太好，你就会想她月经怎么样，就是说月经是一种表征？
答：对。我觉得月经对女性的身体健康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F12）。
我说经血脏，主要是说它是含有你身体内部的一些废弃物什么的，像我之前也以为它跟你其他的血液没有什么两样，后来我就知道它是一种污血，是要排出去的那种（F05）。
我觉得啊，它来月经的话相当于排毒的过程，就是把你体内的一些就是，我就觉得它是一个排毒的过程，因为它是一种新陈代谢嘛，你的量少就说明你的新陈代谢差一些，而且它肯定的话，没排出来我就觉得它肯定在体内存积了一些（F06）。
以前说出去献血，你个把月献一次，多长时间周期性地献一次，可以促进血液循环嘛。我倒觉得如果这样的话，如果能定期地排一排，还是挺好的。像她们说，到最后的时候喝点红糖水或喝点别的东西，帮助把里面清理一下，我觉得就一个月清理一下，还不错（笑）。
问：新陈代谢，就排毒是吗？
答：对，就新陈代谢，排排毒（F10）。
因为你毕竟来经期的时候，你的身体是在往外输出东西的，所以就，营养啊，各方面啊。反正就是你身体各方面是会有损失的（F01）。
而在F09和F11的论述中，月经的血液更新、新陈代谢功能还有更重要的意义。对于F09来说，她觉得月经带来的不仅是血液更新，而几乎是女性整个身体和精神面貌的更新，“像补充营养”。而F11则表示，月经带给她一种净化的感觉，主观上认为月经可以净化因性生活过于频繁而导致的不卫生。且不论二者的感觉是否有其事实依据，但可以肯定得是，F09和F11对于月经的这种感觉基于其促进身体血液循环并由此影响身体其他部分的功能。答：例假多好，每个月来一次，我觉得挺好的。我觉得月经这个事情对女性是一个好事情。我有一种感觉，就是经历了月经之后，就感觉整个人又年轻了似的，就好象补充营养，不是补充营养，脱胎换骨也不是……
问：新陈代谢？
答：对，其实就是新陈代谢……
问：就血液更新那种感觉是吗？
答：对，就很舒服（F09）。
问：那么你对于月经的看法，就是说全部都是不好的东西，还是说会有好的东西？
答：嗯，我知道能说到什么程度啊。有净化的感觉。就是，怎么说呢，因为好吧，我直说吧。我18岁的时候就有第一次性行为，然后有的时候会觉得里边很不干净。因为，这个，年轻嘛，有的时候过于频繁就会觉得很不卫生、很不干净，但是如果这个时候月经来了，我就会觉得净化了一些，就有安全感。
问：就新陈代谢了一样？
答：对（F11）。
经期的身体处于一种特殊时期，此时对于身体的护理、卫生习惯都被认为与妇科病有着很大的关系，而例如不保暖、发生性关系、不注意卫生等行为则被认为是滋生妇科病的温床。在访谈资料中，被访者或强调经期的生活习惯（如F07）、或强调经期的卫生习惯（如F08）对于妇科病的影响。还有的被访者则在讨论经血的有毒性时谈及经期房事对于妇科病的影响（F05）。F02从男女身体的不同生理构造出发表示女性的身体比起男性更容易受到病菌的侵害，而F11则从自己对周围朋友的观察中得出妇科病和月经有着必然联系的结论。总之，无论是从哪种角度出发，被访者都认为月经和妇科病有着紧密的联系，尽管如同对于痛经的解释一样，可能很少有人能够对于这其中具体的病理关系说得非常清楚，这种日常知识呈现出一种模糊、不求甚解的状态；但它对于指导个体实践来说已经足够。月经从妇科病的角度来看所指向得也是健康与否的身体，是一种可能会受到病菌侵害的生理的身体。问：觉得月经和女性妇科病的关系大吗？
答：我觉得挺大的。
问：嗯，怎么呢？
答：嗯，尤其像我这种情况，尤其像我这种不规律的。有的时候光看刚来时候的那个感觉，你就觉得不对。然后就吃些不该吃的东西，比如说雪糕啊，然后夏天的话也会去游泳什么的。这些的话，其实都会影响到你妇科的一些健康吧。不保暖的话，对你也是一种影响；就是都会影响到你妇科病方面的吧。（F07）。
对，这是一种污血。就是很不好，像比如说有的人谈恋爱之后，来月经了还发生性行为什么的，就很不好，尤其对于女生来说，是因为那个血很脏，是有毒的。这时候你就很容易有妇科病什么的（F05）。
问：那月经你觉得跟妇科病有什么关系吗？
答：还是卫生吧。对。比如说你不注意卫生，或者你过分注意卫生，可能都会破坏它的内环境。比如说你清洁得太频繁，你会破坏它本身的那个酸碱平衡，所以总是洗也是不好的（F08）。
问：月经和妇科病有些什么样的关系？
答：好像说女生容易受到这个方面的侵害，因为她这个生理器官构造不一样。她必须用得东西非常得干净。然后，好像一般的话，你的内衣不能和其他东西一起洗。而且，有些病，它可能在女生身上都会出现一些反应。会让你不舒服，会说这是病。但是男生身上，他不会表现出来，相同的这个东西，比如说病毒啊，或者这个菌，它在男生身上不会显现出来……本来这个男生他有病，他一点感觉都没有，但是他会传染给女生，女生会觉得特别不舒服。（F02）
问：你觉得月经和妇科病的关系大吗？
答：可能有关系。几乎我认识的朋友当中有妇科病的月经都不正常。
问：所以说相当于一个表征？
答：对（F11）。
综上所述，无论是在讨论月经来得早晚所指示的身体状况、或是月经对于整个身体排毒和血液循环的功能，抑或是论述经期生活习惯与妇科病的关系，被访者所指向的，都是一种从生理意义上来看健康与否的身体。在这些具体的实践情境中，主体最为关心的是身体的健康维度，而忽视了身体美的意义、性的维度以及性别特征等其他维度。月经属女性独有，同时和女性的荷尔蒙分泌有着必然的联系，对于月经的认识因此也指向性别的身体：月经是女性区别于男性的生理特征，同时有的被访者也认为它增加了自己的女性气质；而女性经期生理上的虛弱性及心理上的依赖性，也使得她们此时更加希望得到伴侣的照顾，这一特点影响了她们的亲密关系以及她们在这种关系中的角色；生殖能力是女性身体所独有的功能，甚至在传统社会中被直接建构为“女性的功能”。月经既然作为女性生殖能力的象征，因此也强调着女性不同于男性的身体。月经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了女性的一种标志。然而月经所带来的不便以及其所象征的生殖功能，也被当作女性的一种生理弱势。持这种观点的被访者即便没有受到女性主义的影响，也在控诉月经和生殖给女性所带来的烦恼时指出：女性因为月经及月经所象征的生殖能力，在生理上是客观地存在弱势的，而这种生理弱势决定了女性在社会分工上的弱势地位。月经作为女性四大第二性征之一，打上了鲜明的性别烙印。月经是女性的生理特征，这也是80后女性所用教科书上常见的说法，以至于在未设置任何情境的条件下问及被访者“月经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有的人第一反应则是“这是区别男性和女性的一个方法/特征”（F02）。有月经则是女人，没有则不是；月经成为了家人、同辈群体等他人及女性自身进行性别认同的一个重要依据（F12）。而月经对于女性的意义不仅在于其与男性的差别，同时也在于其是否是一个“正常”的女人，不来或者月经很少的女性就不属于“正常的女人”，（F09、F14）。由此可见带有月经的躯体不仅在性别上划分开男性和女性，而且也在同一性别中划分出了“正常”与“非正常”。“非正常的女人”显示出女性性别群体对没有月经女性的一种排斥感，而相反作为“正常女人”，有的被访者则将自己作为一个女性、尤其是一个正常女性的骄傲和幸福全加诸于月经之上，月经对她们来说成为了一种“幸福和骄傲”（F09）。问：那你觉得这个东西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答：我觉得这好像是区别男性和女性的一个方法吧（F2）。
问：对你来说月经意味着什么？
答：意味着是一个正常的女人。
问：就是一个女性的生理特征？
答：对……我觉得第一，你和其他正常女人一样，你每个月都要来例假；第二，你区别于男人，这是你特有的这个事情（F09）。
它是伴随着女性……她意识到自己的性别，意识到自己成熟的一个标志。当她开始衰老之前的一个女性特征。
问：是一个女性特征，所以比较感兴趣？
答：对，因为它帮助我认同自己的女性性别。在你小时候，还没有太多性别特征的时候，就算你被别人赋予了一种性别，比如说妈妈告诉你你是一个女孩子，但是你不知道女孩子是什么。这是没有什么差别的，这种差别可能在上两个厕所的时候你会发现。你知道可能生殖器是不太一样的，但你不知道生殖器为什么长得不一样。你在小时候你是意识不到的，你不知道为什么长得不一样，你想其他都是一样的……（F12）
问：总得来说，你给它一个评价，你觉得月经这个东西是好东西还是坏东西呢？
答：好东西啊。
问：为什么？
答：为什么？没有的话就会很牵挂。
问：你是说没有月经了，还是说来的晚的话。
答：没有啊，不是女的了，不是吗？
问：就是说像男的一样都没了是吧？
答：对啊，还是希望有。
问：好像有些人确实是一年来个两三次。
答：有，我同学就有，一年四次。
问：所以你觉得如果那样的话就不太正常，或者说不太像是一个女人？
答：对，对，对。还是每个月来吧，比较好点（F14）。
……还有没有来月经的啊，我周围是有这样的人的。有的就是一年来2次，有这样的，她很痛苦的，她很痛苦啊。
问：她是觉得自己怀不上孕？
答：你知道有个石女的称呼吗？石女就是针对那些不来月经的，不能生养的女人，我们叫这群人叫石女，她就说自己是石女，然后特别痛苦，就是觉得不是一个正常的女人（F09）。
女性将月经当作性别标志的观念与其青春期教育有着莫大的关系，除了上文所提的以生物医学为基础的教科书论断之外，还有家庭教育的影响。有的家长即把月经当作女儿性别成熟的一个标志，例如有的被访者就提及在初潮的时候，母亲便会借此来给她们传递一种从此以后即是一个“大人”、“大姑娘”而不再是小孩的信息（F4、F10）。除了月经本身在生理上所赋予的女性特性之外，经期时女性的生理不适及其需要被照顾的特点也符合了女性性别所被建构的依赖性、温柔、娇弱等性格特征，因此经期被认为是更加彰显女性气质的一个特殊时期。客观上因为痛经及生理期间的护理禁忌（即经期不能做很多事情）所带来的生理脆弱性，更突出和提醒了女性自身性格“柔软”（F12）和不独立的一面。即便是女性想要在此时表现得独立和坚强时，他人异样的目光和舆论压力（例如女强人的称呼）也会警告你这是一种与女性格格不入的男性气质。有的女性为此感觉到很苦恼，甚至了陷入一种矛盾情绪中：答：哎，我有时候也想噢，我要是个男的多好。
问：你会希望这个，你会希望男的没有月经而希望自己是男的吗？
答：那不是，那不是。我觉得，确实女性，因为特别是作为这种，比较有志存远大或者说特别想要建立自己事业的女性，确实是，在这方面要做到平衡挺难的。然后再加上我自己就是……我那段时间跟我同学打电话，忍不住我就哭了，我跟他说我就觉得我投错胎了。我觉得我完全承担了很多，我觉得我就像个男的一样……反正我就是做起事情来就特别蛮，然后比较卖力比较拼命。我有时候觉得自己不像个女的……我就是觉得自己对自己挺狠的，就是，我对自己的人生要求很严格。比如说我不会轻易地让自己太舒服，我不会让自己过上太舒服安逸的生活。然后给人感觉好像有点自虐，有点强迫症，还有同学就觉得我对自己不好……（F01）
……你说女的啊，她本身就是客观上，生理上确实是有相对弱势的，然后她如果显得自己照顾自己特别特别独立的话，好像在别人的眼光看来，就是不太好，就是觉得不太好。（F1）
F1来自农村，现为某高校在读硕士生，家境贫寒、同时又作为家中的姐姐使得其从小就形成了一种独立、坚韧的性格特质，她自大学本科入学以来就一直在做兼职补贴家用和自己的生活费。距访谈时间几个月前F1父亲病重，她为了筹自己的生活费和父亲手术费而四处奔波，承受了巨大的经济生活压力。这些背景、加上刚来北京无亲无故又没什么朋友，更加使得F1需要自身独立和坚强的气质来面对。但从上述的材料来看，F1为此却感到很苦恼，她指出带有月经和生殖功能的女性身体在生理上赋予了女性相对于男性的弱势，女性也因此要照顾好自己，而不应该表现得那么独立和坚强，因为这些是对“自己不好”的一种象征。而太过独立的女性在别人眼里都是“不太好，就是觉得不太好”，“就像个男的一样”。F12是一名女同性恋。月经作为一种“女性的标志”，不仅在青春期使得她完全接受了自己的女性身份，而且还会经常提醒她不同于男性的体力限制并因此给予其一定的性格暗示。在F12这个案例上，可以看到月经既从生理上区分出女性，赋予女性生理性别的认同；同时又在后期通过对性格气质的建构，赋予了女性社会性别的特征。答：对月经，我心目中认为它是保持我女性特征的一个东西。一直都这么认为，所以我到后来的时候，我到青春期的时候我就完全接受了自己女孩子的身份，月经是一个标志，之后我就不再想去刻意得否认这一点（女性身份）。
问：所以让你去评价这个东西的话，你觉得它带给你的正面的东西多一些，还是说负面的东西？
答：没有正面或者负面，就是我认为，它会常常提醒我，我的一些性别带给我的东西。比如说我的工作很辛苦，像我要装台子的话，要经常爬高爬低；如果这期间你来那个的话，它会提醒你你跟男性是不一样的，你在做一些比较辛苦的工作的时候，它会告诉你能力特别是体力方面的限制，会很明显得告诉你这一点。于是你会给你性格，上的暗示就是，噢，你是作为女性，那你性格，上也应该有柔软的一部分。（F12）
月经不仅构建着女性的性别气质，同时也影响着女性在亲密关系中与伴侣相处的性别角色。因为月经带来的种种生理不适、活动的不便以及对心理情绪的影响（例如更容易消极和脾气暴躁等），多数女性希望在经期能够得到伴侣的体贴和照顾，她们认为伴侣的这种关心可以一定程度上缓解自己的疼痛，并让自己“感到温暖”。而这种需要被照顾的特性，恰恰符合女性性别角色的传统定义，即女性是需要被男性来照顾和体贴的。经期的女性比起往常是更加需要被照顾的，因此此时的她们更加凸显出女性的性别角色特征。笔者在选题过程中访谈过的几个男性，也反映了这一点，即都表示会在经期的时候更加照顾自己的女友，甚至有人认为月经使得自己的女朋友“更加温柔、更加小女人了”（H1、H2）。F1的家境等特殊环境让她承担了很多的家庭重担，并从小就培养了坚强独立的特质，但她表示，尽管是如此，她作为一个“正常的女人”，仍然需要被照顾。就是女的，做女人就是挺辛苦……以后还是得找一个好的老公，就是要特别特别疼你。因为，唉，确实很辛苦。真的要找一个很好的肩膀给你靠一下，因为你爸妈不可能代替你一辈子。（F1）
女孩嘛，都希望有被照顾的感觉吧……我觉得尤其是对于疼得特别厉害的人来说，这个时候如果说你的老公特别体贴、特别照顾你啊，那你应该会更温暖些（F07）。
在我看来，女孩痛经的时候，或者说经期期间的话，男朋友都非常体贴照顾嘛，然后就觉得这是一种享受。我觉得就像是得到了男朋友的关爱了这种，就是你会感觉到非常幸福……我觉得就算不舒服的话，但是如果得到对方关爱的话，是一件足以弥补那种痛的、不舒服的感觉（F06）。
问：总体来说他在经期的时候会比平时更加来照顾你？
答：嗯，对。就比如说发脾气，也会让着我。有时候忘了，他也跟我吵。我说“你不知道我来例假了啊？”然后他就不说话了（F15）
F15是一名已婚女性，她用自己的实际经验表明，在和配偶相处时，可以因为月经而获得一种潜在的权力，即要求伴侣照顾自己、谦让自己的权力。女性在经期和伴侣的关系中所扮演的性别角色特征，本文在此定义为关系性别，即区别于生理上的性别、所构建的特定性格气质的社会性别，而是一种在具体关系互动中所体现的性别特征。女性在经期时于伴侣相处所呈现的需要被照顾的特点，恰恰反映出女性被建构的关系性别特征。因此女性此时所借月经展现得也是一种性别的身体：即在关系互动中的女性特质。月经是女性生殖能力的象征。初潮标志着女性开始拥有生殖能力，而绝经则代表着女性进入了一个非生育的阶段。很多女性对于月经不调或者闭经最大的一个担忧在于其对生殖能力的影响。例如F15，F15因痛经特别严重而非常痛恨月经这一事物，但当其真正出现闭经的状况后，她在开心之余对自己的生殖能力表示极为担忧。而F09则通过比较自己与没有月经的女性而获得了一种相对优越感，认为月经加剧了自己“骄傲的感觉”。F04则将生殖能力当作女性的一种生命力；这一观点在人类学有关异文化月经意义的论述中也有体现，例如Gottlieb在调查beng这个部落的时候，就一反人类学著作中对月经意义进行负面解读的常态，指出女性因月经获得的生殖能力是一种生命力的体现，而这是月经的积极意义（Gotlieb，1982）。图为2010年上海广播电视台纪实频道推出的一部纪录片《初潮》。该记录片讲述了一个孩子们在身体和心灵上走向成人的故事。[图源：douban.com]问：月经对女性身体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呢？
答：啊，初潮的意义还比较大啊，证明自己在生理方面已经迈向成熟了，然后有这个怀孕生殖的能力了（F3）。
……我觉得从一个生理学的角度来看，一个女性她会来月经，就昭示着她一种生育的能力。其实这种生育的能力是女性很强的一个生命力的体现（F04）。
答：如果说真的让我说它（月经不调）会影响到哪些，我觉得相对以后，做一个母亲这块；
问：做母亲的影响？
答：对，如果你以后不来的话，那对你做母亲就有一定的影响。（F07）
……应该是你准时一点，那个时候排得多一点，到时候你生孩子的时候，或者怀孕的时候会正常一点，如果说你三天两头不准，或者三天两头这会儿少了那会儿多了，这就说明你那个地方不是那么有规律性（F10）。
……我怎么说呢，就人的身体嘛，它的发展是有一个各个阶段。可能绝经了就代表着你没有了生育能力，然后进入了一个做其他事情，而不是生育的一个阶段。（F04）
答：就是我身边有一个结婚的女性，她没有月经，她不能怀孕，她特别痛苦，所以她当时特别羡慕我，所以我很骄傲。
问：是知道她这件事之后让你加剧了这种骄傲的感觉？
答：对，以前是觉得挺正常；她说了这个事以后，我就觉得是挺骄傲的一件事情（F09）。
问：闭经怎么不好了？
它反正是子宫内膜脱落，怕影响以后的生育啊……我闭经的时候非常高兴。哎哟，没有例假了，很开心很开心……就是我的家人听说是闭经很不好，就害怕；哎，我也担心会对我以后的生殖怀孕有关系（F15）。
不论是在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传统中国社会、强调女性生命能力的异文化，还是对于此刻生活在21世纪的80后白领女性来说，生殖能力都是女性生命中极为重要的一个部分。而女性因为月经而拥有的生殖能力，是男性所无法拥有的一种身体功能，因而本文且将其称作“女性特有的性别功能”；在这一情境下，女性的月经实践所展现的同样是属于女性所独有的性别身体。月经在生理上区分了女性和男性，在性别气质上建构着女性的社会性别，在两性关系中增强了女性的性别角色特征，并且象征着女性所独有的生理功能（生殖）；与此同时，月经及其象征的生殖功能本身却也被有的女性视作一种性别不平等的体现，认为女性因此在客观上存在生理弱势。无论是否痛经，月经都给女性的生活造成了一定的困扰：女性因此不能做很多事情，同时还要承受生理上的痛苦。即便是有些人引以为傲的月经所赋予的生殖能力（F09），也被有些女性当作是生理弱势的另一种来源：因为生殖本身给女性带来了生理痛苦，同时生殖之后意味着女性相比男性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在家庭和后代抚养上。具体来说，这种弱势既体现在女性相比男性无法自由地以完全的精力去追求自己的事业，同时也体现在求职过程中用人单位在招聘过程中的性别歧视。就是女的，做女人就是挺辛苦的……然后也不是说你痛经的时候怎么样，而是说你这个问题牵涉到女性这方面，有相对生理上的弱势吧，然后你以后就是，它毕竟牵涉到以后生孩子，你不可能就是要男的来帮你生孩子，所以这一点肯定就是决定了你以后的人生路就是要付出很大一部分来给家庭……（F01）
……我只是有时候，我就觉得，希望自己，是个男的，因为作为女性你确实是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比如说我想去国家统计局吧，人家说，“最好是招男的”，为什么呢？确实是……有时候你每个月会来这个，你疼的时候你啥事干不了，你干嘛去啊？人家社会调查到处跑，你干嘛去啊？你去那儿，你说是不是啊？还耽误人家。所以我那个时候我就想，真的是，确实是，你在生理方面确实是有弱势。我很想去。
问：你觉得客观上存在弱势吗？
答：对。我是这么认为的，确实是有的……（F01）
F1相信女性因为月经和生殖在客观上拥有生理弱势并因此希望“自己是男的”。而她同时也表示自己可以理解用人单位在招聘时对于男性的倾向性，因为月经毕竟影响了女性的工作，这个时候“你啥事也干不了”，“在生理方面确实是有弱势”。而F05则表示在工作过程中，因为会被扣工资哪怕痛经也不敢经常请假，她认为这是一种社会所赋予的“性别歧视或者是不公平”。当问及笔者找工作的状况时，她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很肯定地表示：找工作过程中肯定有性别歧视。用人单位基于哺乳期和生理期这两个原因而更倾向于招男性。而经期所带来的麻烦以及生孩子所承受的痛苦，也让她认为月经“不是什么好的事情”。……因为在我们公司，一般来说你是不太会想去请假什么的，因为你一请假就会扣很多的工资，所以大家一般来说都不会请假。所以我有时候感觉这对女生其实也是一种性别歧视或者是不公平吧，因为女生你要承担这种生殖的角色。所以为什么说现在有的公司人家不想招女生，因为很简单，就两点：1是女生你会有哺乳期，这是男生没有的；2是你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之前我好；像也在看说，有的人想给女性设立一个生理期假，但是后来就有人提出这可能会加重了社会的这种性别歧视的现象，因为你每个月总是会有1、2天啊（F05）。
被访者：你现在工作找得怎么样了？你们班上人找得怎么样？
笔者：我还在找，班上，怎么说，男生签得比较多，女生好像少一些。但虽然说性别歧视，可是我自己好像没有感觉到。
被访者：你自己没有感觉到，是因为你不知道……你如果被人家刷下去了，你以为是你自己不够好，而其实还是因为你是个女的。直接说，如果你和一个男的条件一样的话，那人家肯定要男的，而不会要你的（F05）。
答：（笑）对我来说，要拿月经做比喻的话，像我的同学之前会称它为倒霉了什么的。反正我也不会认为是倒霉了，但是也不是什么好的事情。
问：额，为什么呢？
答：你看每次来都那么痛，那么不方便，还那么困。还会影响工作什么的，所以我觉得这对女性来说是确实还挺不公平的，因为你要承担生殖的这个方面的问题。你看男生多好（笑），每个月都不会疼；也不用生孩子。
问：不生孩子？
答：对啊，谁会喜欢生孩子啊，生孩子多疼啊（F05）。
F02持有同样的观点，她的论述更倾向于讨论女性在获取社会价值时相对于男性的不公平，即女性在这个社会上所获得的价值远远少于男性，根本原因在于女性的生理弱势所决定的社会分工不公。F02虽然没有受过女性主义思潮的影响，但是她的描述已经不再局限于其自身的经验，而对于整个社会性别不平等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她首先也是从经期的不便、生殖的痛苦及女性的抚养责任三个方面论述了女性相对于男性的生理弱势。答：我觉得（月经）不是正面意义，因为我觉得做男生好像要更好一些。就没有那么多麻烦事。因为它给我生活带来了一些困扰，因为这个平时很多能做的事情，这个期间都不能做了嘛。这个比如说，你不能吃辣的，不能沾凉水，然后好多这个方面的避讳啊。然后如果是男的，就不会考虑这么多啊，想多会儿去玩都可以，想多会儿去干嘛都可以。
问：那正面方面，比如说你刚刚提到的生孩子那个。
答：可是我觉得生孩子不是一件好事啊，多疼啊，对吧？你看男生他们不用生孩子，他们想干嘛，一辈子就是很直线地就过下来了，而女生因为这个产生了一个不大一样的分叉，就好像她们因为这个必须要去担负一些东西……比如说你把孩子生下来，再照顾到他成年，这期间好像实际上你担负的责任要比男性要……然后我觉得这方面就比较吃亏嘛，因为首先你前期那么疼，然后生孩子又那么疼，之后还要担负责任。（F02）
其次，F02进一步就此探讨了男女因生理构造的差异而在社会分工及社会价值获取上的不公平。她的逻辑是：女性由于自身所独有的生理构造（脱落流血和生殖孕育的子宫）而被束缚在家庭当中，这种分工造成了男女性别根本上的不平等。因为女性在家庭当中所获得的社会价值是恒定的，而男性在家庭之外却有获得价值的无限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带给了男性更多的金钱、权势甚至更多的伴侣。……因为好像就是这个（生理构造），让女生特别束缚在家庭当中。她被束缚在家里当中，所以就好像有种女主内、男主外的观念。
问：所以还是说这种女性的生理构造？
答：对。对这个社会产生的分工，然后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因为男生工作他有一个连续性，而不像女生她有那么长时间的一个断的。这还是生一个孩子，要是一直生呢。就相当于完全被束缚在家庭当中了。男生呢，他可能会争取社会上的一些东西。但是我觉得社会上的东西肯定比家庭里的获得的要多。
问：社会上的东西？噢，你就是说当你在家里带孩子的时候，他在外边打拼，他在外边获得了一些东西。
答：比如说，你想想，一个女生在家里付出的劳动那是恒定的，就这么多。而男生他可以自己去争取这个无限的可能性。他可能获得的，咱们就直接说，比如说金钱、权势，他可能获得的东西让他可以有更多这种固定的东西，比如说老婆。因为他获得的价值，就相当于很多女性加起来所获得的价值……女生，如果她一直束缚在这个家庭当中，她获得的价值是恒定的。但男生获得的价值比她要高，比如说他工作一个小时，就相当于5个女生工作一个小时。获得实际上的价值要大……所以说，女生她在家庭当中获得得太少了。我觉得这个方面女性比较吃亏。
可见，女性从月经带来的困扰和不便、月经所象征的生殖带来的生理疼痛、女性因生殖在家庭承担得更多的责任、以及用人单位在招聘过程中的性别歧视等四个方面论述了女性客观上存在的生理弱势。这四个方面显示：80后白领女性除了强调生理上相对于男性的不公平之外，也关注在工作上实现自我、获取社会价值方面的性别不平等；这也反映了80后白领女性群体普遍希望从家庭中解放自我、追求自我成就感的心理。而根据访谈资料，已经工作的女性也以自己的实际经验表示：即便是在工作过程中，月经对于自己的工作效率和业绩也会有很大的影响，例如因为痛经而请假（F15），以及在经期无法专注于工作一“思想容易开小差”“反应没有那么敏锐，有脑子不够用的感觉"等等（F07）。女性主体认识到了自身与男性的生理差别，并且将此当作一种客观弱势，原因在于：一、现代女性的教育程度使得她们拥有较深的认知和观察能力；二、现代女性越发追求性别平等的意识，使得她们在日常生活中对于男女性别不平等的各个方面更为敏锐。女性主体在分析女性因经期和哺乳期而存在的生理弱势时，已经潜在得将女性身体与男性身体对立起来，因此其分析得实际上也是一种女性/性别的身体。而与具体的生理性别、社会性别、关系性别及生殖功能不同的是，在此主体强调女性身体在性别结构中的不平等特性。综上所述，无论是作为一种生理特征强调了女性的生理性别，还是通过加强女性性格气质建构了女性的社会性别，抑或是影响亲密关系中的性别角色，月经实践都重点突出了女性的性别特征；而月经所象征的生殖功能，则属于女性及其身体的特定功能；月经因为对工作求职及社会分工的影响，则使得女性相比男性在性别结构中处于弱势地位。在这些话语情境中，女性身体都与男性，身体有所区分甚至于对立起来。此时的身体所突出展现的是一种性别的维度。月经的话题也使得被访者将身体指向了性的维度。这一维度具体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1、月经与性的直接关系，即月经本身对性欲、性能力及性吸引力的影响；2、月经的隐私特性：即将月经这一事物建构为一种仅仅属于女性私人范畴内的话题，认为其是不适合在大庭广众之下、尤其是与别的男性来谈论的。月经的隐私性背后实际上是月经与性的关系在作崇。月经来自于女性最隐秘的性器官一阴道，而实际上围绕这一器官的诸多话题在文明社会中都是被建构为隐私的、应该在公开场合避而不谈的，例如性病。阴道这一身体器官及其相关的生理状况，在此并不是如同五官、四肢一样是可以“视而不见”的“平常性”的身体，而是由于其作为性器官是需要被回避的“性”的身体（尽管忽视之、回避之实际上反而通过否定的方式承认了它的存在）。从阴道中流出来的月经也因此被文明社会打入了私领域的话题范畴中。月经前后荷尔蒙会发生一定的变化，也有说法认为是经期阴道的扩张膨胀有刺激性欲的作用，有的被访者根据自身经验认为月经使得自己性欲旺盛，并且将此算作一种“月经带来的福利”；而有的被访者则将月经和性的能力联系在一起，对于月经不正常者所产生的联想是其性能力也比较差（F12）。月经对于性欲的刺激作用并非生物医学在大众媒体及教科书上重点宜扬的内容，然而主体在此却纯粹根据自己的经验及对月经的理解总结了这一点；这一过程显示了主体在社会文化建构面前的能动性。另外，被访者女性能够在作为陌生人的笔者面前表达这一观点，与其对性的开放态度及对性愉悦的主动追求是分不开的。因为显然“表达”和“总结”日常生活中的“性”比起单单实践之需要对此持更加坦荡的态度。对于我生活的影响？它有什么好处呢，我想一下。好处就是，好处就是性欲会旺盛些（F03）。
对我来说，如果你的月经正常的话，让我产生的联想就是你这个人的性能力也是很正常的。如果你体弱多病，然后月经也不太正常，然后比如说作为我，或作为一个异性恋的男的，作为一个需求对象来说，它是伴随着你性能力也比较差。对，对，对男的来说就是一种生殖能力，但是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性能力；当然对男的来说也会有性能力，但他还是开始会看重你的生殖能力（F12）。
除了从较为生理的角度与性欲和性能力的关系之外，也有的女性认为经期的自己是“更有魅力”、更具性吸引力的。F09讲述了自己生活中不同寻常的一个细节，即喜欢在男友面前展示带有经血的卫生巾。她在分析自己这个行动的时候表示：这个行动看似毫无目的，但其实说明了其意识中一直以来将月经和性吸引力联系在一起的想法。F09对于月经的态度可谓经历了一个从害羞到认为它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再到因之感到骄傲的转变。笔者在跟她探讨其态度变化的具体原因时，F09就提到青春期其家人将月经视作与性一样不可提及的话题，或许正是这种家庭教育影响了其后期对月经的看法（具体见5.3.2）；尽管其意义已经发生了一个从消极到积极的转变：即从认为月经与性相关而回避它到认为月经与性相关而展示它。但有一点我觉得是非常重要的。就月经还是和性联系在一起的，就我跟我男友同居了以后，我就把它认为是一件很骄傲的事情（F09）。
答：……我会认为月经是有吸引力的，我会这么认为。
问：性吸引力？
答：对。
问：具体就是说来的时候，还是说有月经的女人都是有性吸引力？
答：我觉得两者都是，我觉得来的时候是有魅力的。我都搞不清楚我这想法哪来的，但是我就觉得它是有吸引力的。这个思想是我一直就有的，我就很喜欢在我男友面前展示，那个行动毫无目的，但说明了我心里的想法（F09）。
综上所述，无论被访者所谈及的月经与性欲的关系、与性能力的关系还是其与性吸引力的关系，她们在这些话语情境中都将月经与性紧密相联，因而其所指向得也是一种性的身体，即一种产生性的欲望、具有性的能力并且散发出性吸引力的身体。身体性的维度被夸大，而其健康的维度、性别的维度则相对隐退。即便是受过高等教育的都市80后白领女性，哪怕已经结婚，有些被访者对于月经还是羞于启齿，尤其是在一般男性面前，例如F2：她不仅自己只能接受和老公这个唯一的男性聊，而且也无法想象别的女性和一般男性朋友聊这个话题；当笔者提及在选题过程中曾跟一些男性朋友聊过这个话题时，她表示很不可思议，是“不可想象”的。而没有过性经验的未婚女性在这一点表现得更加甚然，对于和男友面对这个话题都持反感态度，例如F1这些女性虽然没有直接说明回避月经话题的原因，但如上所述，其中肯定与性有很大的关系。而F9则通过总结自己家庭中女性对待月经和谈论月经的前后态度得出：月经是与性联系在一起的；月经的话题在适当年龄之前是“不能放到桌面上来谈”的，而在婚后或她和男友同居之后却完全无所避讳并且和性的话题交织在一起；其中间的差别即在于有没有性经历。文明的进程将“性”的话题建构为了一种私领域的话题，并且尤其不适合在没有性经验的女性面前谈论。在此，月经因和性的紧密联系而遭遇了同样的境遇。答：那你会和他们（男的）闲聊，聊这个吗？
问：你觉得不可思议吗？
答：对，对，对，我觉得我观念上不可想象啊（F02）。
这当然是隐私了……反正我自己在这个方面是挺保密的，绝不会跟他（男友）说。比如说像卫生巾，他一定要翻我包，我死都不让他翻……
问：所以，你是不是还是觉得这个东西还是适合自己知道，或者跟女性朋友聊？
答：对，对，对。
问：但是不能，不适合放在大庭广众之下？
答：那当然不适合了（F1）。
就是说在家里，我们家庭成员之间嘛，嗯，尽管说是我妈也是女性，我姐也是女性，但好像就是一件不能拿到桌面上去谈的一件事情……
问：就女性跟女性之间也不行？
答：对的。而且很有关系的一点就是，她们认为，就说你结婚了，才可以谈这方面的事情，我觉得她们可能就把这个是跟性联系在一起的……我以前是看不太透，就是我现在回过头来想我以前嘛，我觉得她们就是把这个跟性联系在一起的，就是说只有等你结婚生子之后，你才能……这个事情是完全可以敞开来谈的，而且毫无避讳……在我以前，我要是没有男朋友，我还就一个人的时候，也没有性的时候，她们就不跟你谈这个事情（F09）。
问：就是说聊这个月经的时候，她会杂在性里边一起聊？
答：一起聊。从来都是一起聊的，没有单独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儿（F09）。
图为电视剧《以家人之名》中的一幕。剧中被两个爸爸和两个哥哥带大的高一女生李尖尖在一家人吃饭时大声宣布：”我来例假了！“四个男人一声不吭，场面十分尴尬。[图源：baijiahao.baidu.com]
F09还以女儿尤其不适合和父亲聊月经这个话题为由，一阵见血地指出“不能聊”的根本原因在于月经象征着女性的性发育成熟。而“性”的话题显然是需要在父女之间回避的。答：其实你分析下为什么不能和爸爸聊（月经的话题）呢。我觉得还是跟性是扯在一块儿的。那其实不是说跟月经的关系，单纯一个月经是可以聊得。但是一旦，你看你发育成熟，那小时候为什么无话不谈，长大了就不行了呢？因为爸爸认为，你是一个女人了。对吧？
问：就是说，其实月经证明你有性的、生殖……
答：你的性已经成熟了。我觉得为什么跟爸爸避而不谈，肯定是有这方面的。（F09）
80后女性对于月经话题的这一态度，与其所受的青春期教育也有不可分割的关系。80后女性处于青春期的90年代，国内尤其是农村和乡镇中学对于青春期教育不仅不重视，而且有的老师和学校本身对此还持一种暧昧、回避的态度。许多被访者就提及，自己曾经呆过的中学中，有的老师根本就不讲这方面的课程（F07、F14）。从小就被建构起来的“月经是羞于谈及”的想法，让很多女性在成年之后都无法将此当作一个比较开放的话题。问：那个时候你们没上健康生殖课？
答：上那种课，都是男老师上的，人家都不讲的，直接跳过去（F14）。
问：学校之前有生理卫生课吧？
答：没上，是有，但是没上。我们当时有个生物老师，老师也说过，但是都挺反感的，都不爱听这个问题。他讲，但我们都不爱听（F13）。
综上所述，80后女性所处的时代背景使得绝大多数人无法获得比较系统和科学的学校青春期教育，加上许多家庭教育在此也并不能充当一个补充角色，这就使得相当一部分80后女性从小就建构起了回避月经话题、羞于提及的态度；这种态度使得她们成人后也将月经当作一种私人领域范畴的话题，尽管这个私人领域的范畴或大或小，但是“不能聊”（包括不能和任何人聊、不能和男性聊或只是不能和父亲聊）的根本原因在于月经和性的关系。相反，访谈资料中对性持比较开放态度的女性，对于谈论月经话题的对象则几乎没有任何限制（F03、F09）。即在她们的话语情境中，月经的身体又变成了一种平常性/规范的身体。无论是讨论月经与性欲、性能力、性吸引力的关系还是月经本身的隐私性，即无论是从正面意义上肯定身体因月经所带来的性方面的变化，还是回避与性相关的月经话题，被访者凸显得都是身体性的维度。月经与性欲等的关系直接指向了性的身体；而在月经的隐私性方面，也突出了考夫曼所述的性的身体和规范/平常性的身体之间的差异：这种差异要么体现在不同的人之间，即对月经话题持回避态度或者平常心的人；要么体现在身体的不同器官之间，即需要回避的性器官和五官等“视而不见”的器官。物质和生理的身体需要经历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月经只属于一定年龄范围内的女性身体，主体因此也随之感受到了身体新的维度。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当考夫曼笔下在沙滩上晒乳的女性希望通过阳光的照射获得漂亮的咖啡色肤色时，谈论月经的女性则害怕月经的离去意味着自己青春生命的结束，而只剩下一个衰老的、中性的、没有生命力的身体。绝经被视作一种衰老的标志，同时伴随着更年期、女性性征的退化、以及将如暮年的无力感和衰弱感。而相反月经所象征得，是一种青春的/美的身体。由于绝经所带来的衰老意涵，月经也被当成了青春活力和年轻身体的标志（F09）。绝经的痛苦根本在于其所象征的衰老及暮年的力不从心（F05）。而80后女性的母亲们也正好大多经历过或者正经历着绝经期，对母亲绝经经验的观察也愈发加强了她们认为月经是年轻象征的观念。它是代表你是青春活力，你知道吗？就是你是年轻的，你是年轻的身体，你才会子宫脱落，你才会有经血。那你老了呢？那你绝经了呢？它就不会来了呀！（F09）
……其实比如说一个女的啊，你40岁绝经了，那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情……你想啊，这就是说你老了，那你老了的话，你什么事情都做不好……（F05）
她就是在绝经前后差别挺大的。就……迅速得衰老，我就觉得好像以前就一直认为我妈妈那个身体啊，各方面都特别好。虽然有点病，但还是觉得挺，好的，但是……自从她绝经以后，我就觉得她衰老得特别快。所以我觉得这是一件有它，每个月能正常来是一件很高兴的事情。那它最好就永远不要绝经，那就代表我永远年轻对不对？我是这么想的。不科学（笑）（F09）。
在本章第二节当中所讨论过的月经是女性的生理特征，在绝经这一话语情境中也得到了印证。绝经证明着女性雌性激素水平的下降、外表中性化程度加强及女性特征的衰退。而不同的是，在讨论月经作为女性生理特征时，被访者直指性别的身体。而在绝经这一话语情境中，中性是和衰老紧密联系的，即老年人才会消弱外貌上的性别差异，年轻人是性征分明的；因此中性不仅是衰老的另一项“罪证”，同时也成为了不再年轻的一种标志。“皮肤不好”、“身体变弱”、中性化，这些衰老的具体状态再一次让被访者表示：绝经是“痛苦”的，而一个衰老的、不再青春和美的身体也被形象地展示出来。答：……我想要是真绝经了的话，可能还挺痛苦的。
问：为什么呀？
答：因为就证明你的这个激素水平也下降了，然后你的皮肤会变不好，然后你的身体会跟以前不大一样，外貌上可能也更偏中性化了吧。也可能会影响性欲，听说。（F3）
……它不在的时候，我只是会认为我回到了中性状态，我会觉得我不再年轻。而且我随之我各种身体状况也会变弱（F12）。
我就觉得（月经）可能会很疼，但女性特征比较强一点，还是件好事。因为现在都是想把这个事情延长嘛，延长的话你会觉得，现在……因为它停得早，女的会很苍老。因为它本身就是女性特征很强烈的一个东西（F10）。
除了对衰老及衰老具体状态的排斥之外，绝经也使得被访者将月经建构为一种生命能力的象征。生命力相对应得是衰老和死亡，它包括两个方面的含义，一是繁衍后代的生殖能力，二是自身的青春和活力。在上文提及的beng部落文化中，月经因所象征的生殖能力而赋予了女性生命力的涵义（见5.2.4），而80后女性所强调得则更多地是后者，这显然源自于绝经期所暗示得生命衰老。问：你怎么评价它对你生活的影响？
答：幸福。对，就证明我现在是一个挺正常，挺健康，有生命能力很旺盛的女人。没到更年期，对……我觉得就是对生命能力的一种肯定（F08）……
当时就想自己更年期是不是也来得很早，就自己很早就会枯萎掉的那种感觉。就生命力消失了，就有这种恐慌……我还是尽量希望晚一些，自己的生命力可以延长一些。
问：这么说月经还是一种生命力的象征？
答：对，我觉得有这个，所以我才说它带给人一种很大的安全感……（F11）
综上所述，无论是直接将绝经当作衰老的一种标志，或者是讨论绝经所带来的衰老具体状态，抑或是将月经当作一种生命能力的肯定，没有月经的身体都被和衰老的身体对应起来，而带有月经的身体则是一种青春的、活力的身体。在这些话语情境中，被访者从身体青春/衰老的角度讨论月经，而身体的其他维度则同样被忽视。中国都市80后女性主体对于月经意义的理解，展现了月经实践同时也是女性日常生活中所普遍呈现的四种身体维度。月经的意义在此提供了一种更为具体的话语情境，即当女性主体在讨论自己对于月经意义的理解时，实际上已经将话题限制在了月经实践某个特定的范畴中（如对生殖能力的讨论）。而置身于不同的具体情境，身体展现出了截然不同的维度，如下表所示（见表5.1）：这四种身体维度也印证了考夫曼所言身体的模糊性，即身体是不固定的。这四种身体既基于一定的物质生理基础（例如身体的健康状况），同时又可见社会建构的影子（例如女性身体的生理弱势）。被访者在阐述月经这一身体实践的不同意义时，也是从“一个身体跳到另外一个身体”的，这四种身体维度并列存在被访者的认知图式当中，只是在其日常生活的不同实践情境中，以及在讲述月经实践不同主题的话语情境中，某一个身体维度会“跳出来”；而当情境变换的时候，另一个身体维度则会取代前一个。例如当女性在讨论月经的排毒功能时，其所指向的身体维度是健康的维度，而当话题转向绝经时，健康的维度则被身体青春的维度给取代。由此可见，主体的身体想象（body image） 总体来说是流变的、动态的。*本文节选自《中国都市80后女性对月经的体验、理解和身体想象》第四章，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社会学系2011届硕士生，此文为作者硕士毕业论文。为阅读及排版便利，本文删去了部分注释与参考文献，敬请有需要的读者参考原文。**封面图为日本漫画家小山健创作的漫画《生理ちゃん》，中译名《生理酱》。这部漫画将生理期的生理痛拟人化，描绘了女性生理期前后身体和情绪的各种特殊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