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宁在研读《战争论》的过程中,尤其重视克劳塞维茨有关战争与政治关系的思想,这方面的摘录不仅篇幅最大,约占整个摘录的三分之一,而且所留下的批注也最多,约20多处。列宁在读《战争论》伊始,就异常敏锐地对此予以特别的注意。他摘录《战争论》正文的第一段话,就是克劳塞维茨在其尚未完成的《说明》一文中所谓“战争无非是国家政治通过另一种手段的继续。”紧接着,列宁又从《战争论》第一篇包含28节内容的第一章“什么是战争”中,专门抽出并全文摘录了题为“战争无非是政治通过另一种手段的继续”的第二十四节。在这一节里,克劳塞维茨从目的和手段的角度,精辟论述了战争与政治的关系,他写道:”政治意图是目的,战争是手段,没有目的的手段永远是不可想象的。”同时,克劳塞维茨还在这里论述了战争所具有的特殊性的一面,战争虽然也是一种政治交往,但它又是一种与人类其他政治交往不同的活动方式,“是政治交往通过另一种手段的实现。如果说战争有特殊的地方,那只是它的手段特殊而已。”继而,列宁在克劳塞维茨紧接上一段的有关政治目的和战争目标越加一致,战争看起来就越是纯军事的,而不是政治的;反之,政治目的和战争目标的差别越大,战争看起来就越是政治的论述之处批注道:“注意这一点:表象究竟还不是现实。战争越是政治的,看来就越是‘军事的’;战争越缺少政治的成分,看来就越显得是‘政治的’。”列宁的这个批注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考察战争的重要方法。所谓表象,是指在知觉基础上形成的感觉形象,它属于感性认识的范畴。列宁这段批注的意思是说,我们所感知的战争现象,并不等于现实战争自身。战争的现象和本质在战争与政治关系上的表现往往是互相矛盾的。克劳塞维茨曾把背离战争自然趋向的战争,看作是“一种有时很象战争有时又不大象战争的东西”,列宁在旁批中赞誉道:“(辩证法)。”即是说,战争既有作为暴力的趋向极端的特点,同时又由于政治的作用,使战争趋向极端的暴烈性,有时成为非常微弱的因素,致使战争成为一种既象战争又不象战争的东西。但尽管政治在某一种战争中好象完全消失了,而在另一种战争中却表现得很明显,但仍然可以肯定地说,这两种战争同样都是政治的。这种联系政治考察各种类型战争的作法,无疑是符合辩证法的。接下来,列宁在克劳塞维茨所作出的两条结论的第一条结论,即“我们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应该把战争看作是独立的东西,而应该把它看作是政治的工具,只有从这种观点出发,才有可能不致和全部战史发生矛盾,才有可能对它有深刻的理解”的旁边,加了三条竖线,接连写了两个“注意”,以示重视。在本章的结论中,克劳塞维茨把战争的主要倾向概括为三个方面:一、战争要素原有的暴烈性;二、概然性和偶然性的活动;三、作为政治工具的从属性。并认为,第一个方面主要同人民有关,第二个方面主要同统帅和他的军队有关,第三个方面主要同政府有关。列宁在前两个方面处划了四条细线和一个感叹号,在涉及政治的方面划了一条粗线,写了“注意”两字,并在这段摘录的下面批注道:“对于战争的政治灵魂、本质、内容及‘人民的’外貌,说得非常中肯!”列宁在读《战争论》第一卷的第三章时,又摘录了题为“战争是一种人类交往的行为”的一段话。克劳塞维茨在这里曾用十分形象地比喻写道:“政治还是孕育战争的母体,战争的轮廓在政治中就已经隐隐形成,就好象生物的属性在胚胎中就已形成一样。”列宁在一旁划了两条粗线后,写了“注意”两字。列宁读《战争论》第三卷第八篇第五章战争有限目标问题时,曾从攻防形式上概述了实现战争有限目标的两种情况,即第一种情况有利于进行防御战,第二种情况有利于进行进攻战。并摘录了克劳塞维茨所论述的第三种情况。在克劳塞维茨看来,这种最常见的情况是,战争双方都不可能从未来的前景方面得到任何行动的依据,在这种情况下,应该采取进攻战的显然是从政治上来看处于进攻的一方。列宁在一旁划了一粗一细两条竖线后,批注道:“‘政治上’处于进攻的(注意概念)。”列宁还联系这一论述,摘录了克劳塞维茨此章带结论性的一段论述:“政治目的的性质我方或敌方的要求的大小和我方的整个政治状况事实上对战争起着最有决定性的影响。”列宁在一旁概述道:“‘政治目的的性质’对战争起着决定性的影响。”此外,列宁还从《战争论》的附录《讲授军事课的材料》中,摘录了克劳塞维茨一段相关的论述:“……所谓防御战,在政治上就是为维护本国的独立而进行的战争;在战略上就是仅在为了抗击敌人而作好准备的战区内同敌人作战的战局。不管在这个战区内进行的会战是进攻的还是防御的,都不改变防御战的涵义。”列宁在旁边划了三条粗竖线,并批注道:“注意政治上和战略上的‘防御战’注意确实如此!”后来,列宁还曾据此作了进一步的发挥,从区分战争性质的意义上阐明,战争的性质,不取决于是谁进攻,“敌人”在谁的国境内,而取决于是哪一个阶级进行战争,这场战争是哪一种政治的继续。之后,列宁在读到《战争论》第三卷第六章中集中论述“战争是政治的一种工具”的问题时,鲜明的批注道:“最重要的一章。”并几乎把全章都摘录下来了。克劳塞维茨在这里把战争作为矛盾统一体考察,认为,“这种统一体……是这样一个概念:战争只不过是政治交往的一部分,而决不是什么独立的东西。”列宁在“这种统一体”的后面标明“人在‘实际生活’中把相互矛盾的因素结合起来的统一体”。并在这段摘录的后面标明,“(黑体是克劳塞维茨用的)”。在是否由于战争的爆发,政治交往即告中断的问题上,克劳塞维茨认为,政治交往并不因战争而中断,无论使用怎么样的手段,政治交往实质上总是继续存在的。战争有自己的语法,但并没有自己的逻辑。列宁对之划了三条粗线旁批道:“注意”。 据本文作者考证,列宁相当重视“战争是政治的继续”这个观点,并在《第二国际的破产》等作中,高度评价并多次引用这一经典命题。图为1920年PRISM: Political & Rights Issues& Social Movements出版的英译本封面。[图源:stars.library.ucf.edu] 在把战争作为政治交往一部分考察的过程中,克劳塞维茨还认为,甚至当战争是敌对感情要素的不受限制的发泄时,它仍然是同整个政治交往紧密结合而不可分的,这样的战争是不可能完全服从其本身的规律的,必须把它看作是另一个整体的一部分,而这个整体就是政治。对此,列宁在一旁划了两条粗线,批注道:“战争=整体的一部分,这个整体=‘政治’”。需要指出的是,列宁的这个批注,恐怕仅仅是概括克劳塞维茨的有关论述,充其量只是表示赞同,因而不宜简单地将其作为列宁对战争与政治关系的一个经典表述。事实上,用共性与个性、一般与特殊的范畴,较之用整体与部分的范畴说明政治决定战争的关系问题,要本质和深刻得多。列宁在摘录克劳塞维茨把政治与战争作为矛盾统一体考察的论述时,曾对其中的一段带归结性的论断给予了注意。在克劳塞维茨看来,既然战争从属于政治,那么,战争就会带有政治所具有的特性,政治越宏伟有力,战争也就越宏伟有力。并认为,只有根据这样的看法,战争才又成为一个统一体,我们才能把所有的战争看作是同一类的事物,在判断时才能有一个正确而恰当的立足点和观点,并据此制订和评价大的战争计划。列宁除在“同一类的”四个字的后面标明“黑体是克劳塞维茨用的”外,还在这段话的旁边上下划了两条和三条竖线,分别转述道:“只有根据这一观点”,“所有的战争=‘同一类的事物’”。克劳塞维茨在论述政治因素对制订战争计划具有决定性影响的问题时,曾设问道,既然制订战争计划时,不能时而根据军人的观点,时而根据行政长官的观点,时而又根据政治家的观点,而必须根据于一个统一的观点,那么,其他一切都必须服从的是否必然是政治呢?列宁也对这个问题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并在一旁提问道:“政治是主要的吗”?也就是设问,为了达到战争的目的,在制订战争计划时,是不是政治观点就完全让位于或从属于纯粹的军事观点了呢?克劳塞维茨在解释何为政治的问题时写道:“政治在它本身中集中和协调内政的一切利益,也集中和协调个人的一切利益和哲学思考所能提出的一切其他利益;因为政治本身不是别的,它无非是这一切利益的代表(对其他国家而言)。”列宁在一旁质问道:“政治是什么”?表示不赞同克劳塞维茨的观点。因为克劳塞维茨所说的政治,同马克思主义者所说的政治是大相径庭的。列宁还在克劳塞维茨所概括的:“在这里我们只能把政治看作是整个社会的一切利益的代表”的论述旁划了三条粗线,把它作为克劳塞维茨有关政治涵义的代表观点转述道:“政治=整个社会的一切利益的代表”。当然,克劳塞维茨对于统治阶级利用战争牟取王朝私利的罪恶用心也是有所觉察的,他曾看到并提出:“政治有时会具有错误的方向,会主要地为统治者的野心,私利和虚荣服务。”列宁在这段话旁边划了两条粗粗弧线,并批注道:“注意——接近马克思主义。” 克劳塞维茨在接下来的论述中认为,只有在战争是单纯由敌对感情引起的殊死斗争的情况下,才可以设想政治观点会随着战争的爆发而消失。然而,使政治观点从属于军事观点是荒谬的。“因为战争是由政治产生的。政治是头脑,战争只不过是工具,不可能是相反的。因此,只能是军事观点从属于政治观点。”列宁先划了三条粗竖线,以转述的方式批注道:“……战争不是单纯由敌对感情引起的……”。又在划有两条粗线的旁边加引号批注道:“‘战争是由政治产生的’”。以表明对这一观点的重视。紧接着,克劳塞维茨进一步阐明:“我们首先应该根据由政治因素和政治关系产生的战争的特点和主要轮廓的概然性来认识每次战争。”列宁在一旁划了两条线并注明:“黑体是克劳塞维茨用的”。列宁还在克劳塞维茨接着的论述中,仅保留前提和结尾的扼要摘录道:“从这一观点出发……历史也就比较容易理解了。”并在旁边划了三条线,写了“注意”两字。 概然性,亦作盖然性。克劳塞维茨以此强调理论联系实际的重要性,并以山地作战举例:“在实际的山地作战中,光是知道山地作战的原则是不够的,需了解山地的实际情况,例如,山地的高度、走势、山坡、山谷、道路、纵深、水源、植被、动物等。”毛泽东批判及改造克劳塞维茨的理论,灵活定制了各类战术计划。图为电影《地道战》海报。[图源:youtube.com] 在这一章的最后,克劳塞维茨归结性的认为,战争是政治的工具,它必须用政治的尺度来加以衡量。“因此,战争就其主要方面来说就是政治本身,政治在这里以剑代笔,但并不因此就不再按照自己的规律进行思考了。”列宁对这个论述很重视,在一旁划了两条粗线并概括道:“战争=‘以剑代笔’的政治。”
二、对克劳塞维茨有关民众战争论述的摘录和批注
克劳塞维茨在论述民众有益于防御的手段的问题时指出:“虽然战区内单个居民对战争的影响,在大多数场合象一滴水在整个河流中的作用那样,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全国居民,即使在根本不是民众暴动的场合,对于战争的总的影响也决不是无足轻重的。”由于这段话涉及了民众在战争中的作用,受到了列宁的重视,他在一旁对民众影响战争的条件作了提要式的转述“‘在大多数场合’——注意——‘即使不发生暴动’”。克劳塞维茨还在这里论述了即使防御一方的民众不可能出于自愿参加战争,但可向己方的军队提供有关敌人、友军和当面之敌的各种情况。列宁对此论述未作摘录,而是用括弧以例证的形式作了提示:“特别是(例如):向军队提供情报”。克劳塞维茨曾从战争史的角度对民众战争作了考察,指出:“在十八世纪的西里西亚战争时期,战争还只是政府的事情,人民参加战争仅仅是被用作盲目的工具。而十九世纪初,作战双方的人民已经是举足轻重的力量了。”列宁在一旁对此作了提示:“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不同”。克劳塞维茨在作这种考察时还认为,早在鞑靼人出征时,几乎是全体的民众参加了战争。在古代共和国和中世纪,同样是多数的民众参加了战争。但在十八世纪,民众却根本没有直接参加战争,而只通过其一般素质的优劣对战争发生某些间接的影响。列宁在这段话的旁边分别划了三条和两条竖线,接连写了两个“注意”。并把克劳塞维茨上面那段话同这段话联系起来,在这两段摘录的中间作了一段概括性的提示:“战争性质的历史变化:鞑靼部族——古代小共和国——罗马……中世纪的诸侯——十七世纪末期和十八世纪”。克劳塞维茨在接下来的论述中认为,在十八世纪民众没有直接参加战争的情况下,致使战争手段的规模和持续的时间都有了一定的限度。然而,当法国大革命爆发后,民众再一次大量的参加了战争,并形成了对敌人的巨大威胁。对此,列宁附加了一句过渡性的文字并摘录道:“(法国)革命改变了这一切。‘战争突然又成为人民的事情,……全体人民以其固有的力量来决定问题了。……’”对此,克劳塞维茨在列举有关战争事例进一步说明时写道:“自从拿破仑出现以后,战争首先在作战的一方,尔后又在另一方变成全体人民的事情,于是战争获得了完全不同的性质,……接近其绝对完善的形态。”列宁既肯定了克劳塞维茨有关拿破仑在法国大革命中,用依靠和利用法国民众力量的军队屡建奇功的思想,同时又不完全同意克劳塞维茨的上述看法,他在一旁划了两条粗线后批注道:“重要!(有一点不准确:是资产阶级的,或许是全体资产阶级的)”。也就是说,历史上的任何战争,总是为一定的阶级、国家、民族和政治集团的政治目的服务的,民众参加战争数量的多少,并不能说明某一战争是否符合广大民族的利益。当时由资产阶级发动的战争,尽管有广大民众参加,但它只符合资产阶级的利益,不可能是真正意义上的人民战争。克劳塞维茨还紧接着论述道,由于各国人民参加战争,使对战争手段的限制已经消失在政府及其臣民的干劲和热情之中。于是战争要素从一切因袭守旧的桎梏中解脱出来,爆发出全部自然的力量。列宁在一旁批注道:“注意臣民的‘干劲’和‘热情’”,“‘各国人民参加了’”。关于各国人民参加战争的原因,克劳塞维茨认为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由于法国革命在各国内部产生了影响,另一方面是由于各国人民遭到了法国人的威胁。”。列宁在一旁划了两条粗粗的竖线后,作了概括的转述:“‘国内的变化’(革命)和‘威胁’”。 《自由引导人民》(La Liberté guidant le peuple)是法国画家欧仁·德拉克罗瓦为纪念1830年法国七月革命而创作的一幅油画,是法国大革命的经典画面,也是浪漫主义时期的经典之作。[图源:Wikipedia]
克劳塞维茨在论述进攻与防御相互作用的问题时,竟提出为在一系列战争概念中寻得一个开端,必须从进攻和防御之中找出一个起点。并认为,进攻和防御相互作用的起点,是在防御方面。他还据此阐述了战争爆发的问题,他说:“战争与其说是随征服者一起出现的,毋宁说是随防御者一起出现的,因为入侵引起了防御,而有了防御才引起了战争。征服者总是爱好和平的(如拿破仑一贯声称的那样),他非常愿意和和平平地进入我国。但是为了使征服者不能得逞,我们就必须进行战争,因而就得准备战争”。列宁在摘录这段话后,用“哈哈!妙极了!”的批语,嘲笑克劳塞维茨的这段话虽然似乎是专指拿破仑的,然而,却言不由衷地撕下了所有政治侵略者总是“爱好和平”的假面具。 部分人认为,拿破仑称霸欧洲,是“被逼无奈”的选择。拿破仑参军及执政期间,迎战过七次反法同盟。图中描绘的是马伦哥战役(Battle of Marengo),为法兰西第一共和国与神圣罗马帝国于第二次反法同盟时期的一场战役。[图源:napoleon.org] 克劳塞维茨在论述不求决战的战区防御问题时认为,当进攻者轻率从事,在某些地点暴露出自己的弱点时,防御者可以把攻击敌人的单独部队或主力作为整个防御必要的防御手段。他还举了七年战争的例子。当时,作为进攻者的奥军司令道恩,差不多总是在作为防御者的腓特烈大帝过分大胆和轻敌的时候发动进攻,腓特烈大帝又通过不断地进行运动,力图以自己的主力消灭道恩的单独部队。虽然由于道恩既拥有优势兵力又异常小心谨慎,至使腓特烈大帝成功的时候很少。但腓特烈大帝在防御同时伺机进攻的本身,就包含着一种很有效果的抵抗,使得敌人本来可以用来进攻的一部力量被抵销掉了。克劳塞维茨由此论述说,如果我们再总的看一看这个问题,就必然会认为,当进攻精神很微弱,双方对决战的要求很小,缺乏积极的机动,而且互相阻止和抑制的力量很多时,“进攻和防御之间的本质差别就必然渐渐消失。”列宁在这句话的旁边一连划了五条竖线,并提示道:“进攻和防御之间差别消失”。表示对克劳塞维茨这段论述所包含的积极防御思想的重视。克劳塞维茨还接着认为,在战局开始阶段,作战一方要进入另一方的战区,须采取进攻的形式,但这一方往往会很快就把一切力量用来在敌人土地上保卫自己的国家。列宁又在一旁划了三条竖线后提示道:“在敌国的土地上防守本国的土地”。 七年战争发生在1754年至1763年,由欧洲列强之间的对抗所驱动,参战国包括英国、法国、西班牙、普鲁士、奥地利、葡萄牙、瑞典等,战场不一,影响覆盖欧洲、北美、中美洲、西非海岸、印度及菲律宾。图中描绘的是霍克齐战役(Battle of Hochkirch),是七年战争中腓特烈二世率领的普鲁士与奥地利在1758年10月14日的战役,以奥军胜利作结。[图源:Wikipedia] 列宁还摘录了克劳塞维茨在《战争论》第三卷中一段有关进攻与防御的论述:“战争中进攻行动,特别是战略上的进攻行动,是进攻和防御的不断的交替和结合……”。只是未作批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