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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德 | 有机体、共同体与环境

George Mead 社會學會社 2023-03-04
乔治·贺伯特·米德(George Herbert Mead,1863年2月27日-1931年4月26日),美国哲学家、社会学家与心理学家。米德被公认是社会心理学的创始者之一,符号互动论的奠基人。[图源:Wikipedia]

专题导言
本次“美国社会学的早期传统”专题的编选意在表明,在帕森斯截断众流的理论综合与布鲁默学科化的符号互动论成型之前,美国自身孕育出了一批具有总体性问题意识和文明关怀的社会思想家。“社会如何可能”这一问题被他们具体转化为:在达尔文造就的新的自然人性图景之上、作为生命有机体的个体如何形成一个具有精神与道德意涵的民主秩序。从自然到社会、从个体到民主,是贯穿本次专题文章的核心线索。
在美国进步时代开启的历史背景下,约翰·杜威的《民主伦理学》一文提示出了美国社会思想要应对的核心问题:如何在既充分解放个体力量的同时又追求一种共同体式的民主生活。威廉·詹姆斯在《伟人及其环境》中通过与斯宾塞和达尔文进行对话,寻找到一条既承认自然人性又追求社会秩序的解释道路,美国社会学的发展在此找到了具体方向。爱德华·罗斯在《美国社会学杂志》头几期发表的系列文章,则是具体运用了詹姆斯结合自然与社会的研究路线,同时还将美国社会学要处理的核心问题表述为:如何通过“社会控制”来规范一个近乎自然状态的移民社会。库利和杜威进一步表明,“社会控制”并非纯粹外在于个体的,它以自然人性为前提条件,经过一个复杂的行动机制而得以形成,而教育过程就是典型的“社会化”或“教化”的过程。米德的社会学思想则更加理论化地表明,社会控制和民主秩序形成于一个交往互动的过程中,自我、社会与民主共同体都必须在这个互动过程之中才能得到理解。帕克的文章不仅证明了米德的思想洞见已为当时的社会学家们所共享,而且还更加经验性地表现出美国人在思考社会秩序的构成时始终参照和对话着“自然”,而非是简单将社会与自然截然对立。最后,我们可以看到杜威如何基于自然人性和生命经验而对传统社会思想中的个体、社会、国家等概念都进行了重新理解,从而集中表达了美国早期社会思想的核心内容。
希望本专题的编排能够帮助大家更深入地把握美国社会学早期的问题意识与思想根源,尤其是看到现代美国人对于“自然”与“社会”关系的复杂理解和处理;在疫情的时代背景下,这也有助于我们从社会学的角度进一步理解美国文明和我们自身文明的不同历史源流与内在构成。

接下来我想讲一讲有机体与环境的关系,这种关系表现在共同体与其环境的关系中。

我们已经看到,个体有机体在某种意义上通过它的感受性决定它自己的环境。有机体能够对之起反作用的惟一环境是其感受性所揭示的环境。因此,有机体能够存在的环境,是在某种意义上由有机体决定的环境。如果在有机体的发展中它的感受性越来越多样,有机体对其环境的反应也将增加,即,有机体将有一个与此相应的更大环境。有机体对环境有一种直接的反作用,导致某种程度的控制。在食物方面,在防雨、避寒、抵御敌人方面,有机体确实通过它的反应在某种意义上直接控制着环境。不过,这种直接的控制与有机体依靠感受性对环境所起的决定作用相比是非常微小的。当然,有些对整个有机体产生影响的力量并不与这种决定作用相对应,像地震这样的大灾变,这类事件把有机体抛到不同的环境,而并不直接涉及有机体本身的感受性。地理巨变,诸如冰川期的逐渐提前和消失,完全是外加给有机体的。有机体无法控制它们;它们径自发生了。在这个意义上,环境控制有机体而不是受有机体的控制。但是,就有机体对环境作出反应而言,它借助于它的感受性作出反应。在这个意义上,它选择以什么构成其环境。它选择对什么作出反应并为了自身的目的利用它,这些目的包括在它的生命过程中。它利用大地,在地面行走,或钻进地洞躲藏起来,它利用它攀爬的树;但仅当它感受到它们时才这样利用。刺激与反应之间必定有某种联系;如果有机体要对环境作出反应的话,环境必定在某种意义上存在于有机体的动作中。

我们必须把环境与有机体的这种密切联系铭记在心,因为我们动辄从这样的观点看问题,认为环境是先在的,生物有机体进入环境或从中发生,然后想象这一环境影响着有机体,规定着有机体生存的条件。这样,便提出了一个应该顺应环境的问题。从地球生命史的科学观点看,这是个相当自然的观点。在生命出现之前,地球已经存在,当不同的有机体消失而其他有机体出现时,地球依然如故。在地质记录中,有机体的出现是附带事件,并且带有偶然性。在地球史的许多关键时期,生命的出现取决于所发生或出现的事件。有机体似乎完全受环境的支配。所以我们不是用有机体说明环境,而是用环境说明有机体。

然而,有机体对之作反应的惟一环境是由有机体的感受性及其反应预先决定的。不错,反应可能是对有机体不利的反应,但我们感兴趣的变化,是有机体在它自己选择的、按它自己行动组织的环境中的变化。有些物体对有机体有利,有些对它不利,它离开它们而存在,并用它自己趋近或离开这些物体的运动来调节与它们的距离。在其远距离经验中影响它的是,对进行接触后将会发生什么的估量。它可能是与食物的有利接触,也可能是与敌人的危险接触。远距离经验表明这样的结果;环境便是以这样的方式存在的。

图为竹节虫伪装成与环境非常相似的模样。[图源:chinatimes.com]

我们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看到的东西是在我们向它走近之后将会接触到的东西。我们的环境在某种意义上作为假设而存在。“那里有一堵墙”,意味着“我们有某种视觉经验,告诉我们将会接触到坚硬、粗糙而冰凉的东西”。存在于我们周围的一切都以这种假设的方式而对我们存在。当然,可以说,这些假设得到行动、实验的支持。我们把脚放心地踩下去,这种放心产生于过去的经验,并且我们预期有通常的结果。我们偶尔受幻觉影响,然后便认识到存在于我们周围的世界确以一种假设的方式存在。通过远距离经验出现的是一种语言,它向我们显示,如果真的横越了我们与那些物体之间的距离,我们可能得到怎样的经验。没有远距离经验的有机体,如变形虫,或者仅仅在机能上有这种远距离经验的有机体,不具有其他有机体所具有的那种环境。我想说明这一点以便强调一个事实:环境在一种非常实在的意义上是由有机体的特性决定的。从科学地说明世界的观点出发,我们有可能超出不同有机体的这些环境并把它们互相联系起来。在那里我们从环境与有机体本身的关系来研究环境,并且先说明环境,然后把它们与有机体联系起来。但是就环境对有机体存在而言,它们是以这种被选择的特性而存在的,是由可能的反应构成的。我们是以这种被选择的特性而存在的,是由可能的反应构成的。

与有机体对其环境施加的控制(可以说成选择和组织)相对,有机体还有另一种控制,即我刚才提到过的,根据它的反应实际决定存在于它周围的物体。一个动物挖了个洞或筑了个巢,它把一些东西集拢来为自己造了个窝。这些实际构造与我前面提到的那种控制具有不同的性质。例如,蚂蚁事实上在它们的地道里贮藏它们赖以为生的某些植物。对环境的这种控制不同于我们刚才提到的控制,因为它要求动物作出主动反应,决定植物将如何生长。这样的动作在这些昆虫的生活中只占很小的一部分,但它们的确会出现。那种控制超出了挖洞或筑巢,因为那是一种实际的环境构造,动物在这个环境中实现它的生活过程。人类有机体的引人注目之处在于,对我刚才提到的昆虫的那类控制加以精致的扩展。

我已经说过,环境是我们的环境。我们明白我们能达到什么,能操纵什么,然后在同它接触时与它打交道。我强调指出,手在构造这一环境中的重要性。生物有机体的动作是那些渐渐达致完成的动作,诸如吃食的动作。手在这一过程的开端与终结之间出现。我们弄到食物,处理它,并且就我们对环境的说明而言,可以说,我们把它描述为被操纵的物体。我们能够占有的水果是我们能够处理的东西。它可能是可吃的水果,也可能是蜡制的水果。不过,这对象是个物体。我们周围物体的世界不只是我们运动的目标,而且它允许我们完成该动作。当然,一条狗能捡起枝条并把它们带回来。它可以用嘴咬住它,不过这是实际用嘴吞食的过程之外惟一可能的其他用法。这个动作很快就达到完成。然而,人类动物在吃这个动作的实际完成与开端之间有运用器具的阶段,器具在动作的该阶段出现。我们的环境本身是由物体构成的。我们的行动把我们对之作反应的对象转变为在直接动作实际完成之后仍然存在的物体。我们能够弄到手、能把它弄成碎片的东西,是在动作尚未完成前获得的东西,在某种意义上是我们能够用进一步的活动操纵的东西。如果说,动物用它的感受性、用它朝着物体的运动、用它的反应构成其环境,我们可以看到,人类用以构成其环境的则是这样的物体,它们实际上是我们双手的产物。当然,从智能的观点看,它们还有一个优点即它们是器具,是我们能够利用的东西。它们出现在动作开始与完成之间,于是我们有了可用以表示手段与目的之关系的对象。我们可以根据我们所能运用的手段来分析我们的目的。人手当然是以无数为中枢神经系统所控制的动作为基础的,它在人的智能的发展中极为重要。人要能从树上下来(假定他的祖先生活在树上),这一点很重要。但是更为重要的是,他要有一个与四指相对的拇指才能抓住和利用他所需要的东西。于是我们把世界分解为各种物体,分解为我们能够为最终目标与意图而加以操纵和利用的物体的环境。

制造、使用工具和用火是远古人类演化历史上的两个重要事件。根据已经发现的证据,人类有意识地制造、使用石器工具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大约250万年前。[图源:m.coozhi.com]

除了个体的这种功能之外,我们还用这样的物体来促进有组织的群体对其世界的控制。把这种群体还原到最低级状态,就像我们关于穴居人的传说中所说的,它所借用的东西不过是棍棒和石头而已。它的环境与动物的环境相去并不甚远。但是人类社会大规模的发展已导致对其环境的非常全面的控制。人类在它希望的地方建立起自己的家;建立起城市;把水从极遥远的地方引来;决定在周围种植哪些植物;决定哪些动物可以生存;投入了现今仍在继续的同昆虫生命的那种斗争,决定哪些昆虫将继续存活;并试图决定哪些微生物将在它的环境中继续存在。它依靠其衣着和住所决定周围应有的温度;它借助旅行的方法调节它的环境范围。人类在地球表面所作的全部斗争就这样决定了存在于它周围的生活,就这样控制了决定和影响它自己生活的物体。共同体本身借助于对环境的感受性而创造了它的环境。

我们谈论达尔文进化论,谈论不同物种的互相斗争,说它是发展问题的本质部分;但是,如果撇开某些昆虫和微生物不说,便不存在什么生物有机体是与人类有机体的社会能力根本冲突的了。我们决定饲养哪些野生动植物;我们可以消灭存在的一切动物和植物;我们能够播下想播的种子,杀掉或喂养我们想要杀掉或喂养的动物。我们的问题不再设定在达尔文意义上的生物环境中。当然,我们无法控制地质学的力,所谓“不可抗力”。它们一来,便消灭人所创造的一切。太阳系的变迁可能完全毁灭我们所生活的行星;这些力非我们所能控制。但是如果我们说的是对地球上人类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的力,它们便在很大程度上受人类社会的控制。群居密度的压力问题在选择生存的物种中始终起很大作用。以拟人的手法说,自然必须根据生产过剩原则来选择,为的是可能有变种,其中有的变种可能具有超过其他品种的优势。正如伯罗斯在他的种植实验中利用无数变种以期某些植物会具有优势一样,以拟人的手法说,自然也这样利用变种,生产更多能够存活的生物,以期某些优良品种将能存活。有一种昆虫的死亡率是99.8%,那些存活的虫子数量越来越少。对人类来说,人口问题依然存在,但是人能够用他已经具备的知识来决定生存的人口。只要共同体理智地对待它的问题,这问题便为它所掌握。因此,即使是从共同体内部产生的那些问题也肯定能为共同体所控制。对自身进化的这种控制便是人类社会发展的目标。

人们已经合理地说过,在生物进化过程中没有表现出任何目标,进化论是一种机械的自然理论的一部分。可以说,这样的进化是从背后起作用的。这种解释的根据是现存的种种力,并且在此过程中那些确实适应某些情境因而在生存斗争中存活下来的特殊物种出现了。这样一个适应过程并不一定选择出我们认为最称心的物种。寄生虫无疑是进化过程的一个结果。它丧失了许多器官,因为不再需要它们,但是它使自己适应于依赖寄主的生活。我们可以从进化的观点解释这一点。从这样一种观点出发,我们不必认为自然产生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完善的物种。变迁只需用变异和对所出现情境的适应就可以解释了。没有必要为所有创造活动引进一个目的。

但是,我刚才描述的人类情境确实在某种意义上提出了一个目的,可以说,不是在生理的意义上,而是作为对地球表面生命过程的一种决定。能够自己决定其生活条件的人类社会不再处于这样一种情境:仅仅试图对付环境所提出的问题。如果人类能够控制它的环境,它就将在一定意义上稳定自身并达到一个发展过程的终点,除非该社会在控制自己环境的这一过程中继续向前发展。为了在寒冷的气候下生活,我们无须发展一种浑身是毛的新机体;我们完全能够生产可以让探险队到北极去的衣服。我们能够测定怎样的条件将会使热带高温成为可以忍受的。我们能在房间的墙上安装电线,提高或降低室温。甚至就微生物而言,如果我们能控制这些,像人类社会已部分做到的那样,我们所决定的就不只是与我们有直接联系的环境是什么,而且是对有机体有影响的物理环境是什么;而且那将产生一个作为进化目标的终点。

我们距离任何实际的最终顺应如此遥远,因此我们正确地说社会有机体的进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是假设它已达到这一目标,已经决定它能够生活并繁殖自身的条件,那么人类有机体的进一步变迁将不再按照那些决定生物进化的原则进行。人类的处境是一切生物在选择和组织环境时施加给环境的那种控制的发展,不过人类社会已达到一个任何其他生物都未曾达到的顶点,实际上在一定范围内决定了它的无机环境。我们无法把自己运到其他行星上去,也无法决定太阳系将如何运动(可能有的变化不受人类有机体的任何控制);但是除了这些限制以外,影响有机体的生活并能在达尔文的意义上改变它的那些力量已经处于社会自身的控制之下,而且,就它们处于社会施加的控制之下而言,人类社会代表了有机进化过程的顶点。不需要再补充说,就人类社会的发展而论,这个过程本身距离它的目标还很遥远。

思想与交流的社会基础及功能 


经过同样的社会——生理过程,人类个体对自身有了意识,也对其他个体有了意识;而且他对自身及对其他个体的意识,对于他自己的自我发展和对于他所属的有组织的社会或社会群体的发展同样重要。


我提出了作为人类社会组织基础的原则,是包括他人参与在内的交流原则。这一原则要求他人在自我中出现,他人参与自我,通过他人而达到自我意识。这种参与通过人类所能实现的交流而成为可能。这类交流有别于其他动物之间发生的交流,其他动物的社会中没有这一原则。我讨论了所谓的哨兵,可以说它把它发现的危险传达给其他成员,可以说母鸡的咯咯叫声是向小鸡传达某种信息。在某些条件下,一个动物的姿态用来使其他动物以恰当的态度对待外部条件。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该动物与其他动物交流,不过这种交流与有自我意识的交流之间的区别显而易见。一个动物并没有意识到它正与另一动物进行交流。在我们所称的暴民意识中可以看到例证。那是听众受到一个大演说家的影响时将会采取的态度。一个人受到他周围那些人态度的影响,这又反过来表现在其他听众身上,以致他们像一个整体那样作出反应。人们感觉到所有听众的总的态度。于是有了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交流,即,一个人向另一个人传达的一种态度,是另一个人对环境的某一方面采取的态度,而该环境对他俩都很重要。这种水平的交流在某些比人类群体的社会组织低级的社会形态中也可以发现。


另一方面,在人类群体中,不仅有这种交流,而且在这样的交流中,利用这一姿态作这种交流的人采取其他个体的态度并在其他个体身上引起这样的态度。他自身处于他正在刺激、影响的其他人的角色之中。正是通过扮演他人的这一角色使他能够返回自身并这样指导他自己的交流过程。我如此频繁使用的一个短语即扮演他人的角色,并非只具有短暂的意义。它不是仅仅作为姿态的一个偶然结果出现,而是在合作活动的发展中具有重要意义。这种角色扮演的直接效果在于个体对他自己的反应所能施加的控制。如果个体能扮演他人的角色的话,他在一个合作活动中对动作的控制可以发生在他自身的行动中。从组织群体行动的观点来看,正是通过扮演他人的角色而控制个体自身的反应导致这类交流的价值。这种控制活动使合作过程比畜群或昆虫社会所能进行的更进一步。


因而,那种通过自我批评而起作用的社会控制,如此密切而广泛地施加给个体的行为或行动,足以按照个体所参与的有组织的社会经验与行为过程整合个体及其动作。人类个体中枢神经系统的生理机制,使个体有可能按照他对其他个体成员以及整个社会群体的一体化的社会关系,采取其他个体的态度,采取以他和其他个体作为其成员的有组织社会群体的态度来对待他自己;这样,群体所进行的总的社会经验与行为过程直接出现在他自己的经验中,使他能在这一社会过程中参照他与整个社会群体的关系及其他个体成员的关系,自觉而批判地掌握和指导他的行动。因而,他不仅成为有自我意识的,而且是有自我批判力的;通过自我批评,对个体行为或行动的社会控制便借助于这种批评的社会根源和基础而起作用。即是说,自我批评本质上是社会批评,受自我批评控制的行为。因此,社会控制,不仅不会扑灭人类个体,不会湮没其有自我意识的个性,相反,实际上它乃是个性的基本要素,与个性不可分解地联系在一起;因为个体之所以作为个体,作为一个有意识的个体的人存在,正是在于他是社会的一员,参与了社会经验与活动过程,并因而在他的行动中受到了社会的控制。


有自我意识的共同体的组织,取决于采取其他个体的态度的个体。正如我所指出的,这一过程的发展取决于采取有别于单个个体的态度的群体态度,采取我所称的“泛化的他人”的态度。我用球赛为例说明了这一点。在球赛中,一队个体的态度包含在一个合作的反应中,使不同角色互相牵连。就一个人采取群体中某一个体的态度而言,他必须联系该群体其他成员的动作采取这种态度;如果他要使自己充分适应,他就必须采取所有参与该过程的人的态度。当然,他能那样做的程度受到他的能力的限制,但是在所有智能过程中,我们仍然完全能采取那些参与该活动的人的角色,使我们自己的动作成为富有智能的。整个共同体生活进入单个个体有自我意识的生活的程度存在巨大差异。历史通常致力于追溯那种不可能在历史学家所论时代的共同体成员的实际经验中出现的发展。这一说明解释了历史的重要性。人们可以回顾过去发生的事,说明当时没人意识到的变化、力量和兴趣。我们必须等待历史学家来描绘,因为实际过程是一个超出单个个体经验的过程。


偶尔会出现这样一个人,他能比其他人更多地理解过程中的一个行动,他能把自己置于同共同体中所有群体的关系中,这时这些群体的态度尚未进入共同体中其他人的生活。他成为一个领袖。封建秩序下的各个阶级互相之间如此隔离,虽然它们能在一定的传统环境中行动,却不能互相理解;于是便可能出现一个个体,他能理解群体其他成员的态度。那种人成为极其重要的人,因为他们使各个完全分离的群体有可能进行交流。我们所说的这种能力在政治中便是政治家的态度,他能够理解群体的态度、把自己的经验普遍化从而起到调停作用,使其他人能够通过他参与这种交流形式。


新闻业所运用的那些传播媒介的极端重要性一望便知,因为它们报道各种情况,使人们能够理解他人的态度与经验。戏剧在表现人们所认为的重要场面时也起到这一作用。它选出一些存在于人们心中的传说人物,像希腊人在他们的悲剧作品中所做的那样,然后通过这些人物表现他们自己时代的各种情境;个体作为社会不同阶级的成员,彼此之间出现了事实上的坚固壁垒,而这些情境则使个体超越这些壁垒。这种传播从戏剧发展到小说,它在历史上具有的意义与新闻对现代所具有的意义同样重要。小说描绘的场面以这样的形式超出了读者的直接视界,使他理解了该场面中的群体的态度。在那些条件下比在其他条件下存在一种高级得多的参与,因而也存在一种高级得多的交流。当然,这样一种发展与存在共同利益有关。不可能用存在于个体生活过程之外的各种要素来构造一个社会。必须以个体本身积极参与的某种合作作为参与交流的惟一可能基础。人们不可能同火星人进行交流,也不可能在先前并无联系的地方建立一个社会。当然,如果火星上已经存在一个与我们的共同体有同样性质的共同体,那么,我们可能同它进行交流;但是,与一个完全外在于我们自己的共同体,与没有共同利益、没有合作活动的共同体是无法交流的。


人类社会中出现了某些普遍形式,表现在世界性的宗教上,也表现在世界性的经济过程上。就宗教而言,这些形式可以追溯到人类互相友好、互相帮助、互相支援这些基本态度。这些态度包含在群体中个体的生活中,在所有普遍的宗教背后都可发现对这些态度的一种推广。只要我们进行合作活动,这些过程便具有睦邻的性质并且可以援助那些遇到麻烦遭受困苦的人。帮助穷困潦倒、患有疾病或遭遇其他不幸的人,这种基本态度乃是人类共同体中个体的结构本身所具有的。甚至在存在完全敌对态度的条件下也可能发现这种基本态度,例如在战斗中帮助受伤的敌人。骑士风度,或者仅仅与他人分享一只面包,便把个体与他人密切联系起来,哪怕那人是敌人。在那些情境下,个体处于一种合作的态度中;正是在那样的一些情境下,由于那种普遍的合作活动,普遍的宗教出现了。这种基本睦邻态度的发展通过有关好心的撒玛利亚人的寓言表达出来。


另一方面,个体之间还有一种基本的交换过程。该过程产生于商品,即对个体本身来说并非急需但可用来获得他们的必需品的物品。凡在个体拥有多余物品可用来交流的地方便发生这种交换。需求的态度中包含着一种参与,各人置身于另一个人的态度中,知道交换对双方分别具有的价值。这是一种高度抽象的关系,因为在交换中,某人自己用不着的东西把他带到与其他任何一个人的关系中。这种情况与我们谈到睦邻关系时提到的一样普遍。这两种态度代表了最高度普遍的、并且目前是最高度抽象的社会。这些态度能够超越围绕其自己的生活过程组织起来的不同社会群体的限制,甚至可能出现在群体之间的实际对立中。在交换或援助过程中,本来敌对的人可能采取合作的态度。


这两种态度背后存在某种东西,任何真正的交流所含有的东西。在某个方面它比宗教态度和经济态度更普遍,另一方面又不及它们普遍。在交流之前必须有要交流的东西。某人表面上可能具有另一种语言符号,但如果他与说那种语言的人没有任何共同思想(包括共同的反应),便不能与他们交流;因此甚至谈话过程背后都必须存在合作活动。交流过程是比普遍宗教或普遍经济过程更普遍的过程,因为它们都要用到它。那两种活动是最普遍的合作活动。科学共同体已经在某种意义上成为普遍的,但是就连它也不能在没有自觉的符号或文字的人们之中发现。于是,交流过程在某种意义上比这些不同的合作过程更普遍。它是这些合作活动能在有自我意识的社会中进行的媒介。但必须认识到,它是合作活动的一个媒介;没有任何一个思想领域能够完全独立地进行。思维是一个不能脱离各种可能的社会用途的领域或王国。必须有某个宗教或经济之类的领域,在那里有某种需要交流的东西,有一种合作过程,所交流的东西能够被社会所利用。为了达到所谓的“论域”,人们必须接受那样一种合作活动。这样一个论域是所有这些不同社会过程的中介,在这个意义上,它比它们更普遍;但可以说,它不是个单独进行的过程。


必须强调这一点,因为哲学以及与之相随的各种定论已经建立一种思想过程和一种思维实体,它先于思维在其中进行的这些过程。但是,思维不是别的,而是个体在他与他人所参与的一个广泛社会过程中对另一个体的态度的反应,是某人所采取的其他人的这些态度对他的先行动作的指导。因为思维过程正由此组成,它不可能单独进行。


我把语言看作一种社会组织原则,它使独特的人类社会成为可能。当然,如果火星上有居民,如果我们能与他们建立社会联系,我们便同样能参与同他们的交流。如果我们能够把任何思维过程所必需的逻辑常项分离出来,大概这些逻辑常项会使我们处于一个继续与其他共同体交流的地位。它们会构成一个共同的社会过程,致使人们能够与存在于任何历史时期、任何空间位置的任何其他人一起进入一个社会过程。借助于思想,人们可以把一个社会投射到将来或过去,不过我们总是设想有一种社会关系,使这一交流过程得以进行。交流过程不可能被建成某种独立存在的东西,不能作为社会过程的先决条件。相反,为使思想和交流有可能进行,必须以社会过程为前提。


*本文节选自乔治·米德《心灵、自我与社会》,赵月瑟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为阅读及排版便利,本文删去了注释及参考文献,敬请有需要的读者阅读原文。
 
**封面图为美国街头川流不息的人群。[图源:sohu.com]
 
〇编辑:朵rua  〇排版:Cocytus
〇审核:烟波 / 林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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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题策划人:杨勇(北京大学社会学系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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