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克维尔”专题回顾与拓展
专题导言
如今托克维尔的名字广为人知,但雷蒙·阿隆却说他几十年前上学时闻所未闻。的确,托克维尔的经典化过程本身就值得玩味。放眼望去,托克维尔是自由主义哲学中的异类,亦是革命史学里左翼阶级叙事的对立面;是比较政治学的先驱,亦是古典社会学思潮中与孔德、马克思并列的代表;是美国政客挂在嘴边的“美国例外论”先声,也一度是中国大众畅销书榜上的领头羊。不同的研究传统和政治环境,都在通过对托克维尔的刻画和调用激活新的思路,这恰恰反映了托克维尔本身的复杂面向和穿越时空的魅力。
有鉴于此,本专题试图展现托克维尔更为丰富的侧面,以期带来新的启发。专题以雷蒙·阿隆《重新发现托克维尔》开篇,回顾社会学读者最为熟悉的、作为社会学家的托克维尔。随后将深入托克维尔所处的历史语境,以一则原文加一则评述的形式,依次呈现作为旅行者、殖民主义者、政治家和“信徒”的托克维尔——他在现代性将要展开又尚未完全展开之际,对国家命运和现代文明持以悲剧论调,进而在旅途和政治实践中求索不同的社会方案。最后两篇文章将展望作为同时代人的托克维尔:他会如何思考我们当下的社会症结?我们又是否和如何面对所谓的“托克维尔时刻”?
本专题推送期间,正值一段充满不确定性的时期,在此祝愿大家保重。如果有可能,也尽量去帮帮身边的人,给彼此以支持,而非相互为难,在社会联结中守护公共事业。这也是托克维尔心中理想的民主状态,是实现自由的基本途径。
鸣谢
感谢北京大学段德敏老师在专题策划时的宝贵建议!
文献列表
一、作为社会学者的托克维尔
众所周知,托克维尔的著作是高度“独特”的。作为19世纪30年代的美国的分析家,革命——他试图理解的1789年革命,以及他作为见证人和参与角色的1848年革命——的历史-社会学家,民主和自由主义的理论家,托克维尔涉足今天成为独立领域的多门学科。我把他看做一个革命后社会的理论家。他出生于革命时代,依然要参照旧制度来勾画出正在诞生中的社会的新特征。美国给我们提供了这个新社会的形象。就本质而言,这样的形象预示着欧洲的未来,也就是说在大西洋彼岸得到充分发展的民主不可避免,在旧大陆也已经播下种子。托克维尔的现实意义应该首先激励我们用扩展了的认识,来重新探讨他提出的问题,特别是对大西洋两岸的民主进行比较。
法国学者托克维尔不仅是家喻户晓的政治思想家,同时是一位具有开创性的社会学家。通过系统的个案比较,基于日常生活心理学,托克维尔建立起了一种具有方法论个人主义色彩的历史社会学。不同于醉心于宏大历史阶段和趋势的历史哲学,这种历史社会学强调特定社会情境下的因果机制,强调对历史事实和概念的清晰界定。托克维尔的历史社会学不仅与他之后的韦伯有异曲同工之妙,与涂尔干、哈耶克和波普尔在方法上相通,在很多维度上更具有强烈的现代社会学意味。在这种意义上,托克维尔是一位远远走在时代前列的历史社会学家。
延伸阅读
[1]雷蒙·阿隆,《社会学主要思潮》,葛智强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99年。
[2]理查德·斯维德伯格,《托克维尔的政治经济学》,李晋、马丽译,上海: 格致出版社、上海三联书店、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年。
[3]Jon Elster, Alexis de Tocqueville: The First Social Scientist,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
二、作为旅行者的托克维尔——美国之旅
许多年前,我读到一本名为《奥奈达湖游记》的书。作者在书中讲述了一个年轻的法国人和他的妻子,由于我们的第一场大革命的风暴而被自己的国家驱逐,他们来到这些湖水环绕的岛屿中的一个寻求避难所……我们经常谈起它:“这世界上只有奥奈达湖畔才有幸福。”我们对此感兴趣,只是因为他们在这里经历过能打动所有心灵的忧伤和欢乐,因为这些忧伤和欢乐源自所有人的内心……这是一个被人类社会伤害了的不幸的人……他站立着,却不再活着。当我看着这巨大的青翠的草木屏障远去时,心中不无感伤,在这么多年中,它保护着这两位流亡者不受欧洲人的子弹和野蛮人的箭矢的侵袭,却无法使他们的茅屋躲开死亡的无形打击。
美国的景象在托克维尔的一个伟大的隐喻式建构——新世界——中得以理论性地表达。托克维尔稍微有点自负式地说“美国被第二次发现”,暗示第一次是被探险家发现,第二次是被理论家发现。他的美国既是一个独特的世界,更重要的是,它又是一个新的世界;也就是说,托克维尔的发现既关乎民主,又关乎新。“新”主要是指一种没有过去及其承继下的仇恨的生活。美国人“没有什么好遗忘的”。新人可以完全朝向未来生活。那是一个没有继承位置或居民间显著差别的社会,一个既从原始自然中来又同它进行斗争的民主/平等的文明,一个个人主义和集体主义的惊人混合,加上看上去更像是即兴创作而非实践的政治,一个“没有根、没有记忆、没有偏见、没有常规、没有共同观念、没有国民性格、比我们快乐一百倍”的社会。
延伸阅读
[1]托克维尔,《荒野文明之思》,李炳韬编译,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16年。
[2]托克维尔,《政治与友谊——托克维尔书信集》,黄艳红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第一部分:青年时代与美国之旅。
三、作为殖民主义者的托克维尔——从印第安人到阿尔及利亚问题
整个场面中有一种灾难和毁灭的气氛,让人感到这是一次绝无归途的诀别;看到这些,心弦无法不绷紧;印第安人是平静的,但神情阴郁,沉默寡言。我问其中一个懂英语的,查科塔人为什么要离开他们的家乡。“为了自由”,他回答说。除此之外,我不能得到更多的答复了。
也许我们很难想象《论美国的民主》的作者阿列克西·德·托克维尔和《论自由》的作者约翰·斯图亚特·密尔都曾激烈支持过本国的帝国主义对外扩张政策,而更需要在理论和思想上厘清的是,他们为什么持这种立场,这种立场对他们的自由主义思想意味着什么。……托克维尔称占领阿尔及利亚的行动为“政治上的必要性”,这与马基雅维里的“国家理由”在内涵上实际并无二致。而且这里的关键在于,“政治上的必要性”独立于道德、价值和文化观念,托克维尔并未试图在后者的意义上贬低被征服地区的人民,从而为其帝国立场寻找某种道德上的正当性。在这一点上,他同密尔构成了一种戏剧化的对比关系。与托克维尔不同的是,密尔试图从道德和文化方面为这种帝国主义立场提供合法性论述。托克维尔强调国家的荣誉,密尔则强调文明进步的成果。
延伸阅读
[1]珍尼弗·皮茨,《转向帝国 :英法帝国自由主义的兴起》,金毅、许鸿艳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
[2]弗朗索瓦丝·梅洛尼奥:托克维尔和不完整的平等——奴隶制与殖民。
[3]Alexis de Tocqueville, Writings on Empire and Slavery, Ed. & trans. by Jennifer Pitts, Baltimore & London: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01.
[4]Ewa Atanassow, “Colonization and Democracy: Tocqueville Reconsidered,”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111(1), 2017.
四、作为“信徒”的托克维尔——公民宗教
至今,还没有一个人敢于在美国提出如下的箴言:凡事听从社会的利益。这个有点蔑视宗教的箴言,似乎在某个自由时代有人提出过,以此来为他们未来的暴政做舆论准备。因此,法律虽然允许美国人自行决定一切,但宗教却阻止他们想入非非,并禁止他们恣意妄为……在美国,宗教从来不直接参加社会的管理,但却被视为政治设施中的最主要设施,因为它虽然没有向美国人提倡爱好自由,但它却使美国人能够极其容易地享用自由……专制制度可以不要宗教信仰而进行统治,而自由的国家却不能如此。宗教,在他们所赞扬的共和制度下,比在他们所攻击的君主制度下更为需要,而在民主共和制度下,比在其他任何制度下尤为需要。
在西方近代政治思想的深层结构中,伴随着政治领域的日趋世俗化,宗教与政治之间的张力便构成了其中最为核心的哲学命题。尽管随着民族-国家的崛起,政治与宗教开始在建制上走向分离,但这并未缓解神圣与凡俗两种视野之间的紧张。如何在上帝与恺撒、教士与帝国、教会与国家、良心与权威之间形成一种“建构性张力”?仍然是西方政治思想和政治理论所力图索解的基本问题。在世俗领域摆脱教会的羁缚之后,不可避免地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即“如何确立一种新的权威?而如果没有这种权威,世俗领域将无法获得一种新的自身所特有的威严,将失去先前教会支持下的派生的重要地位。”
延伸阅读
[1]马南,《民主的本性——托克维尔的政治哲学》,崇明、倪玉珍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1年。第八章:民主与宗教。
[2]Sanford Kessler, “Tocqueville on Civil Religion and Liberal Democracy,” The Journal of Politics, 39(1), 1977.
[3]Alan S. Kahan, “Tocqueville, Islam, and Democracy”
https://www.ags.edu/international-relations/tocqueville-islam-and-democracy#_ftn11
五、作为政治家的托克维尔——1848年革命
我嫌恶把一切历史事件都归因于重要的初始原因的绝对系统,因为这种系统用一个宿命的锁链把历史事件互相联结起来,从而可以说使人类历史上的人从历史舞台上消失……但我坚信,偶然因素如果不是事先就已成熟,那就发生不了什么作用。先前的事实,制度的性质,人心的向背,习俗的状况等,都是使我们感到惊奇和害怕的即兴表演的素材……对于查理十世,直到最后,我都保留着由家族传下来的敬爱。但这位国王之所以垮台,是因为他践踏了我最敬重的各项权利。
在《回忆录》中,托克维尔记述了自己亲眼见到并参与其中的1848年法国革命,借以展示他希望自由主义能够有一些骄傲,那是他本人的多少有些悲壮的骄傲。那是有关失败的记述,几乎不能算是骄傲的胜利。但同时它又不无启迪,不管是把自己想象成政治家的哲学家,还是听任自己被哲学家鼓动的平民,都会从中受到教益。
延伸阅读
[1]卡尔·马克思,《1848年至1850年的法兰西阶级斗争》,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
六、作为同时代人的托克维尔
有一件事值得注意,那就是,在为大革命作准备的所有思想感情中,严格意义上的公共自由的思想与爱好是最后一个出现,也是第一个消失的……我常自问:在各个时代曾使人类完成最伟大事业的这种政治自由激情,其根源何在,它在哪些情感中生根滋长……我清楚地看到,当人民被引入歧路时,他们一心向往自治;但是这种对独立的热爱根源于专制制度发生的某些特殊的暂时性的弊病,它绝不会持久;它与产生了它的偶然事件一起消失;人们似乎热爱自由,其实只是痛恨主子。为自由而生的民族,它们所憎恨的是依附性的恶果本身。
托克维尔在《民主在美国》与《旧制度与大革命》中所论述的国家集权与平等和个体化进程相互强化的现代进程正是晚清以来中国历史的道路。在2013年托克维尔热中,他的思想中尤其在中国读者中引起共鸣的地方,是他对具有古老集权传统的法国的现代民主转型中的革命命运的思考。可以说,中国同样在经历托克维尔时刻,而这个时刻也见证了正在民主化的中国社会的危机。
延伸阅读
[1]邱立波、任军锋、周林刚、刘拥华、崇明,“笔谈:托克维尔思想的现代价值”,《知识分子论丛》,2018年第1期。
〇封面图为坐落于法国Caen市的阿列克西·德·托克维尔图书馆(Bibliothèque Alexis de Tocqueville)。由建筑师OMA鹿特丹设计,于2017年1月31日正式开放。[图源:boegly-grazia.com]
〇专题策划人:烟波
〇编辑 / 排版:亦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