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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城: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古 董
文:阿城
小时候,家住北京宣武门内,离宣武门外的琉璃厂很近,放学后没事就去玩儿。一是有个姓松的同学家就在那边,到他家去玩儿。他家的院子现在想来就是古董,小,什么都缩一号,非常精致的四合院,院门上有复杂的砖雕。
清代的清教意识浓,皇城内禁娱乐场所,所以南城,也就是出了宣武门,前门、崇文门,才是花花世界。
温柔乡里却多豪杰志士。琉璃厂以东,是杨梅竹斜街等八大胡同。烟花巷是最时髦的,妓院是最早安电话的,革命志士在窑子里聚议,电话通知同志,饿了电话叫席,危险由电话里传来,比捕快早一步溜掉,所以有蔡锷与小凤仙的佳话。窑姐儿也算得上革命之母吧。
三呢,是班上有个姓杨的同学,对山水画狂热,用毛笔蘸水彩颜料在任何纸上画贺天健式的山水,说实在,挺好看的。他家里在乡下,上学穿开裆裤,裤腰一折,用红腰带捆住,常被班上的同学笑话,可是踢球的时候,他守门最好,常常用裆就把球拦住了。我也是穿开裆裤的,和他一党,不过我的裆裤是改良式,系的是松紧带儿,坐着时肚子前会凸出一大块。
我们两个都不屑参加学校里的美术小组,坐在那里画石膏,画静物,有摆样子给窗外经过的人看的意思。我们是放学后去琉璃厂的小子。
琉璃厂,是我的文化构成里非常重要的部分,我后来总不喜欢工农兵文艺,与琉璃厂有关。我去琉璃厂的时候,已是公私合营之后的时代,店里的人算是国家干部职工,可是还残存着不少气氛。
人和气。熟人进店,店员立起来招呼,请坐沏茶,聊,声音不大不小;一般人,随意检阅,刚有疑问,店员已经到了。我们小孩子,店员是不管的,可是要看什么,比如书搁得高了,店员也够下来递给你。觉得好玩儿的东西,店员就自得其乐讲故事。
店里的习惯,是培养将来的买主,可是新中国的下一代,是不会买古董了(钱就是一个问题,可当时的东西也不贵),他们是革命的接班人,跟着毛主席,砸烂旧世界,终于是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转,一点不假,现在古董又值钱了。什么东西一值钱,就有仿冒品,历来如此。
有一本《金石书画笑史》不妨重印,或什么讲古董的杂志连载一下,一定让看的人心情愉快。
不过钱泳的《履园丛话》也记了砖的事情。嘉庆年间谢启昆做浙江布政使的时候,因为整治庭院,挖出八块砖。砖上有“永平”字样,于是谢启昆考定为晋惠帝永平年间的古物。得了古董,谢启昆命名自己的书斋为“八砖书舫”,而且设宴雅集,自己赋诗纪之,和诗的多到数十人。偏偏有个人不识相,说这“永平”两个字是明朝永平府烧造标记,古董于是不那么古了。谢启昆气得大骂:“你们这类嗜古家,就会穿凿附会,一块砖也值得深究吗!”
钱泳记的这件事,好象不是在骂人,因为不识相的人也许说的是实话,只是不识相罢了。谢启昆则是将雅趣看得很透,把话兜底讲出来,倒有真意,谁还能再说什么?
因为听戏,八旗子弟养成为专业听众。听戏真的是听,不是看,眼睛是闭起来的,而且脸不朝戏台,更专业的是钻到戏台下面听。对这样的专业听众,唱戏的怎么敢唱错?
开玩笑的话,可以说大清朝亡于不许子弟经商。一八四0年前,因为瓷器、丝、桐油的出口,清朝是白银入超国,一仗打下来,贵戚才渐渐明白,洋人是要有贸有易。清朝三百年,如果贸易的意识健全,历史会不会另一种样子呢?
我有时候到宣武区游逛,会想,古时候,这里是商业区呀。可是,它怎么连仿冒古董的样子也没有了呢?
阿城的文章,写世俗却能透入人的骨髓,真的把普通人的生活和情感写的明明白白,不拽文,不造作,让人一看就感觉“是这么回事”,细想又能咂摸出更多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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