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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瞧这个人

吃果读书 2022-08-23


▲2003年,《记忆的风景:木心的艺术》画展上的木心


瞧这个人
文:陈丹青


现代中国作家的简历,以我所知,恐怕是木心的自撰为最简扼,仅三十六字:名字、生年、籍贯、学历、客居地——

“木心,1927年生,原籍浙江乌镇。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毕业。1982年移居纽约。2006年返回浙江。”

他去世后的再版本,添上他归来到逝世的年份,也才够五十字吧。

现代中国作家出书最迟者,就我所知,恐怕也是木心:五十六岁抵纽约之前,他从未在大陆发表过一个字。首册简体版文集在大陆面世,他已七十九岁。

木心是谁?但凡初闻其名,初读其书的人,都会有此一问。当今市面,这几十字会是何种效应,木心当然知道,怎么办呢,他一再引福楼拜的话,叫做:“呈现艺术,隐退艺术家。”

中国作家而特意称引这句话,木心之前,似乎没有。这是他的立场,他的游戏,他的公然的骄傲,也是他的经历所含藏的苦衷。而在晚年访谈中再次说起同样的意思,他忽而笑道:“艺术家真的要隐退吗,他是要你找他呀。”

这是真的。木心的每句话周边必会站着别的意思——“他要你去找他呀”——梁文道说起过有趣的观察,他说:“五四及今,读者读罢书还想趋前面见的作家,除了鲁迅和张爱玲,第三位,便是木心。”

鲁迅与好些晚辈作家的行谊,不消说了。张爱玲却不肯见人,至少,很难见,木心与她同调。

二〇〇九年,我亲见晚晴小筑门外站着一位愣小伙子,从广西来,苦候终日,天黑了,老人就是不见。其时秋凉,这孩子穿着T恤,木心唯嘱咐给他买件单衣。纽约期间,我也亲见不少访客被木心婉拒。二〇〇三年,耶鲁美术馆为他办了体面的个展,他居然不去开幕式,记者找他,他也推阻。

一个毕生不为人知的作家,迟迟面世,却刻意回避读者,国中文界殊少这样的个案。西方倒是不罕见,最近的例,是备受瞩目的意大利女作家埃莱娜·费兰特,她不进入宣发出书的任何环节,从不露面,以至她的整本访谈录不断被问及为何如此。

木心非但不露面,回归后几乎不接受当面的采访。直到他的葬礼,各地赶来的上百位青年才见到他,而生前介绍自己,这个人只肯给几十个字。

其实他越是这样子,读者越想见他。

他不写回忆录。他说,回忆录很难诚实。但有谁到了中年晚岁而不回想自己的往昔吗?遗稿中,我发现他在世界文学史讲稿最后一页,写着平实而简单的记述——那年他大约六十六岁——某年在哪里,某年到哪里……这是他唯一的“年表”,自己看看,没有发表的意思。

▲木心的全家福


近时木心遗稿拟将出版。在数十册小小的本子里,不下十次,他零碎写到某段往事,同样简洁。譬如抗战期间避难嘉兴的一段:

小学四年级租住燕贻堂出入天后宫弄秋季运动会一百米短跑冠军看上女生了她叫盖静娴她是不知道的结伴拔草的男生姓周头发黑得发乌香级任老师特别好钱之江,现在还记得

忆写往事,木心鲜少渲染,直陈年份、地名、街名、人名。遗稿的好几处页面写满名字,譬如:

“方圆、老熊、六十、兆丁、陈妈、春香、莲香、顺英、秋英、海伯伯、管账先生、教师、阿祥、祖母、母亲、姊姊、我、姊夫、剑芬溶溶十九人。”

这是他历数幼年的故家——也就是乌镇东栅财神湾一八六号——总共多少人,其中大半是仆佣。

“这样一个家,我只经历了五年,之后,在杭州、上海过了四十多年,美国二十五年。”

显然,他在自言自语,毫无示人的企图。他曾说,老了,记性差,忘了某事某人、某书某词,硬想,保持想,直到想起,能锻炼记忆力。

那些年我俩交谈,话到嘴边,想不起,下一回见,他会喜滋滋说:呶,想起来了呀!于是一字字说出,有时到家就来电话,报告他豁然寻回的记忆,哪怕几个字。

遗稿中另有两组更“庞大”的名单:一份应是上海艺专的同学姓名;另一份,是他寄身近三十年的工艺美术工厂员工。锻炼记性吗?我想,晚年木心是在不断反刍行将过完的一生,而当转头面对外界,就那么几十个字。

读者不会放过他。学者更不会放过——定居桐乡的夏春锦,可能是试图追索木心生平行状和家族谱系的第一人。为读者,也为文学研究,他苦寻资料,试图拼接木心简历之外的一生。

我如何看待这份工作呢?以下的意思,自知不能说服人。

我不认为读了文学家的生平,果然能认知“那个人”,甚或有助于理解他的文学。生平、文学,不是核对的关系。一份处处求真的传记,可能布满——也许是——善意的错讹,即便再详实,也不可能破解卓越的小说、神奇的诗,何以卓越,何以神奇。

西人云:作品有时比作者更聪明。艺术家最为隐秘而珍贵的一切,全然凝在作品里、字面上。倘若好到不可思议,这不可思议的种种,分明裸露着,却未必见于他的生平。

真的。倘若我是木心的侄甥,仍无法获知为什么他能写出“你再不来,我要下雪了”。交往二十九年,有时,我巨细无遗介入他的日常,他开口,我便知道会说什么,但我还是不明白何以他在赠我的诗中写出“仁智异见鬼见鬼,长短相吃蛇吃蛇”。

木心逐字解释了——还特意说,“蛇”的读音应作“啥”——但于我而言,仍是谜。我喜欢谜,为什么要破解它?

为人立传,很难很难,甚或难于文学。作传者的功力,品性,大诚恳,简直等同创作。恕我直说,我不记得看过可读的中文传记,并非作传者不良,而是,恕我妄说,自引入西洋人“传记”体写作迄今,现代白话文水准尚未准备好书写体贴入微而知守分寸的传记。

我并非是为木心专来说这番话。我也不曾与他深谈过:为什么不写回忆录,为什么不要相信传记。我是以自己的经验,或曰“痛感”:艺术家之为艺术家,是苦心交付给作品的另一个自己,为什么读者总想离开书页,掉头找“那个人”?

我不认为谁能写谁的传记。人,人的一生,何其复杂,而况木心。早年我曾热心读过一二册《鲁迅传》,丝毫不令我豁然明白鲁迅,那是另一人的想象,另一人的手笔,读过即忘,而每次读鲁迅的随便哪篇短文,我好似和他面对而坐。

这一层,木心说得痛快,近乎板着脸:“不要写我,你们写不好的。

但我知道,木心身后必有人要来写他,琢磨他。这是令我无奈而近乎痛苦的事:我目击他如何守身如玉般,维护私己。

他渴望尊敬、荣耀、文名,但绝不是希求一份传记。除了他留下的作品,我不指望世人了解他,认真说,我也并不自以为了解他——那才是木心之所以是木心。

以上的话,我愿如实说给春锦听,也说给读者听。我爱敬木心的理由之一,是不愿看到他成为身后有传记的人。我不得不坦言,春锦发来的书稿,我不曾读,在我的恒定的记忆中,那个长年与我倾谈言笑的人,才是木心。


陈丹青
二〇二一年二月二十四日写在北京


2011年12月21日,木心先生在自己的故乡浙江乌镇去世,享年84岁。百余名读者从全国各地赶来。他们念了木心那句诗: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哪。

在他留下的手稿中有一副对仗工整的遗联,宛如他对自己最后岁月的诠释:

“此心有一泛泛浮名所喜私愿已了,彼岸无双草草逸笔犹叹壮志未酬。”

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很难得有一个人,能在肮脏的世界上,干净的活了几十年。木心仿佛薄情人世上的一束光,总会在黑暗处将人照亮。

这就是木心的力量。

正如陈丹青所说:“不遇到木心,就会对这个时代的问题习以为常。可等到这么一个人出现,跟他对照,就会发现我们身上的问题太多了。我们没有自尊,我们没有洁癖,我们不懂得美,我们不懂得尊敬。”
 
木心的书斩钉截铁,不解释、不道歉、不犹疑。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贵族与最后的优雅,他讲自己的修养、信念,以及自身所承载的传统和美学都融入作品之中,木心惜字如金,在出版的著作中往往内敛克制,而“更真实的木心”有时往往藏在他的笔记和遗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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