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良知对抗暴力
良知对抗暴力
文:茨威格
毫无疑问,在人的本性中深埋着一种神秘的渴求:希望自己能融入社会;但与此同时,人类最原始的梦想在我们心中始终未能泯灭:梦想能够最终找到,会极其公正地将和平与秩序赐予人类所有成员的某种宗教制度、某种国家制度或者说某种社会制度。
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宗教裁判所大裁判官以无情的雄辩证明了,人类的多数原来都害怕自身的自由。
事实上,芸芸众生由于面临会使人精疲力竭的众多问题——面临生活的复杂性和责任性,为了避免为众多的复杂问题而操心,期盼天下有一种规矩可循;期盼有一种普遍有效、不会更改和权威性的制度,省得他们自己去动脑筋。
芸芸众生期盼有一个救世主能解决人生的各种问题,而正是这种期盼成了一种真正的酵母:这种期盼为一切社会先知和宗教先知铺平了道路。
每当一代人的理想失去热情和光辉时,一个具有诱惑力的人只需挺身而出并且断然声称,是他,而且唯独是他,找到了或者说首创了新的救世之道,那么成千上万的人就会趋之若鹜,将自己的信任寄托在这个所谓民族的救星或者说世界的救星身上。
一种新的意识形态总会首先在世间创造出一种新的理想追求——这大概就是新的意识形态的深奥莫测的意义吧。因为每一个向世人许诺人类最原始的梦想——国家的统一和政治的清明——的欺世盗名者首先就会从世人身上得到最神圣的力量:献身的意愿和满腔热情。
数以百万计的人就会像中了魔似的心甘情愿被压迫、被蹂躏、被宰割,而且这样一个欺世盗名者向世人要求越多,世人就会越痴迷于他。
自由——昨天还是世人们心中至高无上的渴求,他们却可以为了取悦这个欺世盗名者而自愿将自由抛弃,只是为了更加俯首帖耳地服从他的领导,而塔西佗那句古老名言——“我们被投入奴役的状态”就会一再得以实现,以致各个民族陶醉在充满激情的团结之中而自愿被投入奴役的状态,同时还要赞美抽打在他们身上的皮鞭呢。
一种思想意识——世间最最非物质的力量竟然会在我们这个静谧安详和循规蹈矩的古老世界上一再创造出如此不可思议的蛊惑世人的奇迹:世人很容易陷入这样的蛊惑——他们钦佩并且赞美那些欺世盗名者,因为欺世盗名者们成功地将精神转化为没有思想的物质。
然而,恰恰是这些宣扬理想或者说宣扬空想的人一旦取得胜利之后就几乎全都会立刻暴露出自己是他们所鼓吹的那种精神的最最卑劣的背叛者——而其后果则是带来无穷的灾难。
因为权力会膨胀成为绝对权威,胜利会膨胀成为滥用胜利。那些征服者们并不满足于自己曾激励过许多人为了他们个人的虚无缥缈的理想而乐于去生和去死,那些征服者们全都会陷入这样一种诱惑:要将征服多数人转变为征服全体民众,并且还要将自己的教条强加给那些不参加宗派的人士。
那些征服者们并不满足于有自己的驯服工具——他们有自己的附庸、有自己的精神走卒,他们并不满足于自己有那些在历次运动中永远为他们冲锋陷阵的人——不,他们并不满足。
他们还要使那些自由的人——那些少数有独立思想的人渐渐成为替他们歌功颂德的人和奴仆呢,并且为了将自己的教条作为独一无二的信仰加以贯彻,他们会以国家的名义将任何不同的意见斥之为犯罪。
一切宗教的意识形态和政治的意识形态都永远重复着这样的厄运:一旦这些意识形态转变为专制,这些意识形态就会酿成暴政。而当一个欺世盗名者不再相信自己的“真理”具有内在的威力而需要采取残忍的暴力时,他就会向每个人天赋的自由宣战。
任何一种意识形态——不管哪一种意识形态都一样——从一种意识形态为了整肃和控制各种异己的信念而采取恐怖手段的那一刻起,这种意识形态就已不再是理想的追求,而是罪恶的渊薮了。即便是最最纯洁的真理一旦要用暴力去强迫他人接受,它也就亵渎了其自身精神。
思想界确实无比神奇。思想似乎像空气一样看不见和摸不着,可以作任意的改变,顺从地适应各种情况和各种模式。而正是这一点往往会一再引诱生性专横的人产生这样的错觉:他们完全能够压制思想界、禁锢思想界、随自己的心愿堵住思想界的嘴。
可是,就像力学上的作用与反作用一样,随着任何一种压迫的增强,反抗也会增强——而且恰恰在反抗被压迫到了极点时,反抗就会成为炸药,就会爆炸;任何一种压迫迟早会导致造反。
因为人类在道德精神上的独立性从来无法被摧毁——这一点倒是永远令人欣慰!迄今为止还从未有人能成功地用专制的手段,强迫所有的世人只信奉一种宗教和只信奉一种哲学——世界观的一种形式,而且今后也永远不会成功。
因为思想界始终知道,为了抵御任何一种奴役,思想界要始终拒绝用规定的模式思维,拒绝让思想界自己变得浅薄、停滞、厌倦、鼠目寸光和唯唯诺诺。
因此,想要把生活中神奇的丰富多彩简单地划分为非黑即白的任何一种努力,该有多么迂腐和枉然!——这种仅仅依靠强权贯彻的原则,将人类划分为好人和坏人、划分为敬畏天主的人和异教徒、划分为听命于国家的人和敌视国家的人。
然而,为了反抗这样一种用暴力压制个人自由的行为,有独立思想的人随时都会出现;他们坚决拒绝违心地服兵役参加战争。
一个时代还不可能如此野蛮吧,一种暴政还不可能如此组织严密吧,以致始终没有个别的人会明白:应该避免对民众进行压迫,应该捍卫个人信念的权利;应该反抗那些声称为维护自己的“唯一真理”而使用暴力的偏执狂人们。
罗曼·罗兰说:“茨威格是奥地利的市民社会高贵的代言人,他们的能力和弱点、魅力和绝望最好的描写者。”
茨威格虽然选择以自杀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但他毕生所追求的却是“不灭的灵魂”。他的作品所创造的正是这样一种精神品质的展现,那里有欧罗巴失落的文化精神,那里有这个世界原本可以的另一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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