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之州论坛之一 | “宋词之州”的学术依据
大宋王朝319年岁月风尘里，文学殿堂最耀眼夺目的是词。后世以宋词称之，媲美汉赋、唐诗、明清小说。而湖州在宋王朝240州中，不仅以词人数量最多被世人称道，而且以丰厚的地域文化滋养了宋词的萌芽、成长和成熟。晚清朱彊村又以宋词研究开现代词学先河，树典型于四海，播学术于天下，在中国词史上声名显赫。所以冠以“宋词之州”，对湖州是颇为贴切的。
一、宋词史上最核心的学术人物
词之源起，众说纷纭，学界从未一统。但是词之文人化，或谓词真正进入文人群体创作、文人普遍重视填词的划时代事件，发生在唐代中期的湖州。
大历七年（772）九月，颜真卿出任湖州刺史。颜真卿乐于交接地方闻人，把酒言欢，相与酬宾。缘此，张志和一叶扁舟，翩然而来。并留下了词史上的划时代作品《渔歌子》：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这首被誉为确凿的最早的文人词之一，应和之作经久不息，极大地推动了词这种体裁的横空出世和文人圈创作普遍化。仅仅四十年后，这首词就传播到日本，嵯峨天皇为之心旷神怡，仿写五首以应和。而在大唐王朝，帝王诵其词而想见其人，征召而不入（实际已经落水而死），也以和作《渔歌子》以彰其名迹。后来，这首让南唐后主李煜仿写、南宋高宗赵构醉心、苏轼与黄庭坚痴狂、纳兰性德模拟的词，学者莫不推崇备至，极大地推动了词的萌芽成长。
当代湖州西塞山侧的景象
词固然不是起源于湖州，却在湖州得到文学史划时代意义的升华。
而湖州在词史上另一位影响甚巨的文学家出现在北宋初期，他叫张先。张先（990—1078）字子野，湖州人。天圣八年（1030）进士。张先生于文学世家，他视晏殊为知己，和欧阳修同年，与柳永交结，提点青年才俊苏轼，让少年王安石膜拜不已。在觥筹交错，谈笑风生中，时人乐于填词相和，竞相展示文采。张先不久就因为填词而被取绰号：张三影。因为他的词中，有“云破月来花弄影”“隔墙送过秋千影”“柳径无人，堕风絮无影”三句名言。清代著名词学批评家陈廷焯评论称：
张子野词，古今一大转移也。前此则为晏、欧、为温、韦，体段虽具，声色未开；后此则为秦、柳，为苏、辛，为美成（周邦彦）、白石（姜夔），发扬蹈厉，气局一新，而古意渐失。
宋代张先绘《十咏图》（局部）中
展示的是湖州风貌
这基本是词学史上一个共识，即张先在词史发展上，起到了承前启后的重要作用和意义。他之前的词风，尚难成气候，音律多没有定格。自张先始，开创了中国词史的许多率先：他是词史上第一位开始自觉审音律而成词律的词人，是第一个体现宋代文化主体性的词人，第一个大量使用词序的词人，第一个尝试写长调慢词的词人，第一个较多描写城市风光风情与繁华气象的词人。这些“第一”奠定了他词史成熟时期的重要地位。繁华都市的诗酒生活，缠绵悱恻的男女之情，在他笔下都得到艺术升华。他的词风影响贯穿两宋，风雅蕴藉的格律词派即由此而起，成为宋词史上第一个最重要的流派，周邦彦、姜夔、吴文英莫不因袭他的词风才能再开启创新。
今日爱山广场公园苏轼雕塑
唐宋词史上重要流派的词人，大多曾经在湖州旅居生活，或参访或为官，或者填词中反复写到了湖州文化地理意象。张先之后，苏轼咏“大江东去”而至湖州，其苏门学士也纷至沓来。晁补之与苏轼几十年间后先为湖州知州，秦少游则追随苏轼而同至，黄庭坚“静泛苕溪月,闲尝顾渚春”、张耒“草木霜天晚，山川泽国卑”吟诵中也路出湖州。叶梦得的词会石林，周密的行吟苕岸，同样是宋词史上湖州闪亮登场的高光时刻。
浙江大学博士后娄欣星学术论文《<全宋词>作者的地理分布及其成因》一文详尽分析统计天下词人地理分布，列出宋代天下各州籍贯词人，湖州以30位词人位居榜首。事实上，湖州宋代词人远不止此，仅清末词学大家朱祖谋编撰《湖州词征》就列了湖州词人33人906首宋词，而当代学者许伯卿则列出宋代湖州词人有38人989首词，更趋完备。
词人醉心湖州的，苏轼及苏门学士外，李清照、辛弃疾、周邦彦、葛胜仲、张元干、陆游、张孝祥、姜夔、吴文英、王沂孙等等词史上重量级人物，或流连湖州山光水色，长期客居，或者在词中反复吟咏湖州文化意象，使湖州成为中国词史绕不开的重要节点。
二、词史上湖州文化地理意象的发达
从西塞山开始，湖州文化地理意象就随着词史的发展而繁衍演进。伴随《渔歌子》传闻天下的，还有湖州的山水风情和地域文化魅力。越来越多的湖州文化地理名词进入填词者的文学视野。比如张先写：“苕花飞尽汀风定，苕水天摇影。”苏轼写：“苕岸霜花尽，江湖雪阵平。”晁补之写：“水晶宫绕千家，弁山倒影双溪里。白苹洲渚，诗成春晚。”姜夔词序写：“《吴都赋》云：‘户藏烟浦，家具画船。’唯吴兴为然。春游之盛，西湖未能过也。”直言湖州胜却杭州。
姜夔像
其中最具风情的湖州文化地理意象，比如白苹洲，原是湖州城内一块水中陆地，“洲上有鲁公颜真卿芳亭，内有梁太守柳恽诗，云：‘汀洲采白苹，日落江南春。’因以为名”。唐顾况有《白苹洲送客》诗，白居易也曾以“决破白苹洲”吟诵之，可以说宋代之前白苹洲就有五百余年的历史文化积淀。自温庭筠以“肠断白苹洲”一唱三叹之后，诗词中的白苹洲文化意象就被反复修炼：欧阳修“人滞白苹洲”，苏轼“来从白苹洲”，晁补之“白苹洲渚，诗成春晚”，王安石“白苹洲渚正沧波”，贺铸“殷勤为过白苹洲”，陆游“醉下白苹洲”，吴潜“肯负白苹洲”，陈允平“白苹洲上雨初晴”，张炎“行行应到白苹洲”，陈亮“红蓼岸、白苹洲”，袁去华“西风吹老白苹洲”，汪莘“白苹洲畔花无数”，韩玉“身寄白苹洲末”，赵时行“渔歌风起白苹洲”，管鉴“梦想白苹洲”，魏了翁“白苹洲，芳草渡，玉湖亭”，程大昌“画舸白苹洲”，王炎“春满白苹洲”。一处白苹洲，写尽宋人词。乃至宋代之后，纳兰性德吟“青帘低映白苹洲”，毛奇龄诵“投竿何所，应在白苹洲里”；这白苹洲的地域，如今早已不知去向，每一句往哲前贤的精彩华章，也早已未必实指湖州城中那一方水中陆地，它早已幻化为令人神魂颠倒、魂牵梦绕的文学意象，勿需确指和实证。白苹洲已经成为文人可以神通和意会的文化意象，蕴含了一种丰富特殊的精神内涵。
唐宋湖州山水意象进入诗词领域的非常多，
最后形成了很多重要的文学文化意象
如同白苹洲一样，三百年宋词吟诵中，湖州有大量的文化地理意象被反复书写，西塞山、横塘、苕溪、石林、南园、骆驼桥、水晶宫、六客堂、卞山（又作弁山）、法华山、消暑楼、明月楼、西亭、墨妙亭、水亭、水阁、余水阁、霅溪馆、碧澜堂、集芳亭、山光亭、朝霞亭、碧波亭、绝顶亭、何山、相国池、何山、何氏书台、苕溪草堂、箬下春、顾渚茶等等，它们或者为湖州自然山水地理名词，或者为湖州物产或知名文化建筑。由宋词吟咏一唱三叹，这些物理方位名词早已超越了指示地理坐标的意义，而被赋予了特定内涵的文化精神。
明代董其昌绘制《苕溪春晓图》
沈周绘制《苕溪渔隐图》（局部）
可以说，在湖州可以寻访宋词之踪迹，可以看见宋词之大美；而在宋词中可以探访湖州的往圣踪迹，探索前代风流蕴藉与丰富的文学精神世界。
三、结穴古代词史的伟大词学家彊村
宋词史的研究，自宋代即已经开始。而至晚清，词学巨擘、伟大的爱国主义词人朱祖谋出，引领一代风流，成为当代词学研究学者追溯膜拜的偶像。
朱祖谋（1857—1931）号彊村、上彊村人，湖州埭溪人。自幼生于书香门第，26岁与沈家本同年中进士，为二甲第一名传胪，可谓少年得志。多年官场历练，让他对晚清国家危难深感忧虑。光绪二十六年夏（1900），他以国家、民族利益为重，在朝堂之上大胆进谏，反对轻易启衅开战，险些罹祸。八国联军侵华之后，因其远见卓识而被擢升礼部侍郎兼吏部侍郎，后转为广东学政。但是他已看透了晚清政治腐败堕落与黑暗，决意弃官从学，以词学研究为己任，实现了人生的一大转折。
一代词宗朱祖谋，朱祖谋去世后，葬于道场
朱祖谋词学与王鹏运、郑文焯、况周颐并称晚清“四大家”，而其学识高卓又远超诸人之上。他搜集唐宋金元词家专集163家作品加以勘校，印刷出版词学大型总集巨著《彊村丛书》。他尤其钟爱桑梓故里词人词集作品，辑历代湖州词人词作完成《湖州词征》30卷、《国朝湖州词录》6卷，成为晚清民国享有盛誉的词学泰斗。
朱祖谋著作《彊村语业》，是他一生填词的总集
朱祖谋既是词学研究史上的集大成者，传统意义上的最后一位填词大师，也是现代词学的开山鼻祖。他对词学研究开新作出了卓越的贡献。他的填词作品《彊村语业》被后世奉为圭臬，被学者批点、校注、详解。他于词学普及也颇费心机，曾精选完成《宋词三百首》，被后世反复出版，成为与《唐诗三百首》媲美的普及性读物。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他提携后学，声望极高，被视为唐宋到近代数万千词学“殿军”。他的弟子如吴梅、龙榆生、夏承焘、陈匪石等后来都成为卓越的现代词学研究学者；目前国内高校教研词学的老师和海外知名词学研究学者，大多为朱祖谋的三传、四传甚至第五、六代弟子。
况周颐像，他去世后安葬于道场乡境内朱祖谋墓侧
朱祖谋临终将平时自己所用两方砚台授予青年词学学者龙榆生，以示学术衣钵传承，夏敬观、徐悲鸿等纷纷以“授砚”为题材绘画，成为学术史上佳话。而朱祖谋生前也慷慨解囊，经常接济友人。挚友况周颐（1859～1926）是广西桂林人，号蕙风，研究宋词五十年，卓有成绩，有《蕙风词话》、《蕙风簃随笔》等多部词学著作。二人相互砥砺，研学宋词，交往密切，约定死后同葬。二人分别于1926年、1931年病逝后魂归湖州南郊道场，二墓相邻仅仅十几米，如今已成为重要的词史名胜，历年皆有海内外学者前来拜谒。
朱祖谋词学研究的传奇经历，成为湖州“宋词之州”又一道靓丽风景。
作者：
刘正武：湖州学院人文学院副院长
董芝秀：湖州学院人文学院中文系20192432班学生
苏 雅：湖州学院人文学院中文系20192431班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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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 编 | 史 册
终 审 | 谈铮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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