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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展:如何在大洗牌时代打开想象力?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施展世界 Author 施展



如何在大洗牌时代打开想象力?
文:施展  编:木叶

大洗牌的时代想要洗牌,怎么洗?首先得水洗。

所以我们先来看一个比较早的水洗的故事——大航海。

▌为什么不是郑和,而是哥伦布?

咱们经常能看到有很多研究,比如《1421年中国发现世界》等书,说咱们中国的郑和很早就下了西洋,而且他下西洋的船队规模比最早发现新大陆的哥伦布要大 n 倍,人员也多 n 倍,走的距离也比哥伦布要远上 n 倍。所以中国就是没往远处走,否则新世界肯定是咱们最先发现的,肯定是最终咱们走向全球了。

这样的说法初步看上去,会让你觉得中国很遗憾地错失了一个历史机遇。但实际上这个历史机遇根本就不属于中国。 

为什么?郑和的船队船大,人多,航行远,装备精良,费用充足,但最后他还是不如哥伦布。

实际上这里面有几个角度,首先是技术层面的原因。因为所谓的发现新大陆,一定是要航行到远海,所谓远海一个最基础的标准是,你必须航行到完全看不见陆地的地方。甚至是有可能你往各个方向航行几天,都看不见陆地的地方。

但是你要航行到那么深的地方,有一个很重要的很致命的前提是什么呢?你必须得有在远海进行定位的能力,因为你周边什么都看不到了,必须得能够在海上定位,你才知道该往什么方向走。

可是要定位的话,就得有比较发达的天文学,这又要依靠发达的数学,发达的几何学,发达的测量学等等,而这一系列东西刚好中国都没有。 

所以我们仔细看一下郑和远航的路线,基本上都是贴着大陆的。他必须得以大陆作为他的参照系,才知道怎么走。而只要是以这种方向走,走得再远,仍然无法发现新大陆。 

郑和下西洋路线图

郑和只要永远贴着大陆,那么此时他的航海只是大陆上的远行贸易。只有哥伦布的那种真的进到了啥都看不到的地方,仍然继续走,才真的能够发现新大陆。这是从纯技术的角度而言。 

还有另外一个更重要的角度。最先发现美洲新大陆的其实并不是哥伦布,实际上在公元 9 世纪的时候,维京人早就在北美有定居点了。以及在哥伦布到美洲之前,实际上也有一些西欧的渔民在北美在捞鱼了。那为什么我们要把这个名头给哥伦布?

原因有两个,首先,只有哥伦布的发现才让新大陆变成了公共知识。 

在此之前,甭管是维京人还是那些西欧渔民的发现,都不是公共知识。只要不是公共知识,就无法对原有的秩序形成一个足够强的冲击改造。 

第二,是发现新大陆之后是否能够展开大规模的贸易。因为远航是非常花钱的,展开大规模的贸易过程,才能够让远航持续。

郑和的远航按说也是有潜力变成公共知识的。但等到官方决定把远航给停掉,把所有的档案航海日记全烧掉之后,从此知识彻底消失了。

厚往薄来,这是一个纯烧钱的过程,根本也不叫贸易,只要不是贸易,那么就算它变成公共知识了,这个事从财政上也不可持续。而反过来,欧洲为什么在哥伦布之后,可以变成一个如此之浩浩荡荡的历史进程呢? 

是因为一个大的商业秩序在背后展开,而这样一个宏大的商业秩序,一个轰轰烈烈的大航海时代,它背后的推动力量是来自民间。仅仅靠政府,肯定是不可持续的。

哥伦布雕像

▌英国凭借什么玩法击败了西班牙?

地理大发现带来了后来一系列活动,紧跟着就有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了。既然地理大发现是由西班牙开始的,为什么最后摘桃子的是英国人?西班牙为什么会输给英国?

我们经常会谈到的一个转折性事件,是1588 年西班牙无敌舰队输给了英国。

西班牙无敌舰队放在那个时代真的很无敌,无敌到什么程度?当时西班牙全国的军舰的吨位,相当于今天美国一个航母编队的吨位,而且那是在木帆船的时代。 

他们的舰首有一个钩子一样的东西,一下打在对面,然后我这边的人跳到你的船上跟你肉搏。肉搏把你的人全都杀死,战争结束。而这种打法相当于是把海战给当成陆战来打,这根本不是一个海洋式的玩法。 

和西班牙的艨艟巨舰相比,英国的船几乎就是小舢板了,那他是怎么把西班牙人干掉的?

虽然英国船很小,但是因为小,所以掉头速度快,我跑得快你追不上我。所以我根本不想跳过去跟你肉搏,我跑得快,我用船上的火炮远距离攻击你。我的炮比你的射程远,而且我跑得比你快,你追不上我也打不着我。

于是以这种方式,英国把无敌舰队给击败了。你可以看到,英国人在那个时候已经开始以海战的方式打海战了,而西班牙人仍然是在以陆战的方式打海战。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英国人能够完成这样一种以海战的方式打海战呢? 

实际上要看到,这种战法是英国的海盗发明出来的。因为海盗天然的追求就不是肉搏,海盗天然的诉求是不要被逮到。你永远不知道我会从什么方向出现,所以我的船需要速度快,我需要能够远距离攻击,我能够迅速接近你,又能够迅速逃离,只有靠海盗能把这个事搞出来。

而又很有意思的是,海盗在那个时代和商人之间是很难区分的。他们有时是商人,然后又发现别的机会的时候,又变成了海盗。 

英国与西班牙的海战

以及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英国跟西班牙对于海洋的理解发生了重要变化,在西班牙看来,财富主要是在土地上,所以我到海外去殖民,到海外去冒险,最重要的战略目标是尽可能多地占取土地,结果美洲多一半土地都被西班牙拿下了。

英国本来也是类似的想法,但等到英国终于平息掉自己的内乱,能腾出手到世界上去搞事的时候,发现已经晚了,好的土地都被西班牙葡萄牙给占没了。而且自己经过长时间的内乱,百废待兴,奄奄一息,看上去满把都是烂牌。

但是英国在这种绝境之下,脑洞开了,一下子把这个问题反过来想了。

如果你认为财富的基础在陆地,那么你西班牙出去就得到远处去占据足够多的陆地,但是你占了那么多财富,最后你怎么回到本土?还不是得从海上回来吗?而且你那边你占有的那么多财富,最终要想回到本土还是得从海上走。那么如果我能够控制海洋,所有的贸易就都在我手里了,你海上的运输也都在我手里了。 

在这种情况下,西班牙占有再多的陆地,占有再多财富又能怎样?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英国的整个思路发生了 180 度的变化。它不再以占领陆地为目的了,而是以控制海洋为目的。而要控制海洋,只要占领几个重要的海上航线的据点就够了。比如好望角,新加坡,直布罗陀等等若干个重要的据点,占领了这些据点就够了。

在以海洋为出发点的时候,突然之间你会发现,岛国的身份是一个最有利的身份。因为你不需要分出任何资源到陆地上,你可以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海洋上来搞事,而只要你是陆地国家,你仍然需要分出相当部分的精力来应对陆地上的敌人。所以岛国身份一下子变成英国最有利的一个身份。 

接下来英国逐渐就开始搞事,而这些事要想能搞得起来,前提是什么?都是他的对于世界的理解方式发生了一个 180 度的变化。世界从物理意义上来说,什么变化都没有。但这些物理的东西对我的意义一下子变了。

因为英国从根本上重新定义了这个游戏,而它如何能够重新定义这个游戏?这需要一种突破性的想象力。 




▌大洗牌时代的赢家都在想什么?

在那个西班牙跟英国 PK 的时代,以及所有这些时代,都相当于是大洗牌时代。 

而在大洗牌的时代,可以提炼出一些共性。在大洗牌时代,首先是技术能够进行一系列重要的迭代,技术迭代之后,它会带来一系列新的资源和新的玩法。

但是,如果技术出来之后,没有任何商业前景,仅仅只能关在实验室里的话,这个技术也就是在作为一个猎奇的东西存在了。最终是商业才能使这个技术能够带来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

而这场革命的推动者实际上都是一个一个的商人、民间社会和民间团体。因为政府和国家就近似于刚才我们说的西班牙艨艟巨舰,它船大难调头,它对于过去的成功有着很强的路径依赖。

反倒是民间会有各种各样的创新。当然这些创新里很多都会失败,但真正有想象力的东西也只有在这里,而不会是一种自上而下的集权式的方式。那么最后真正能够成功的,他会有机会成为新秩序的主导者,而这种新秩序的主导者在我看来,他一定是想象力的拥有者。 

那么在大洗牌时代,这个想象力该怎么打开?

我们去河西走廊,最后总结的时候我讲了两个故事。一个故事是在上个世纪 40 年代,抗战最艰难的时候,整个国家都感觉士气低落,感觉几乎就要完蛋了。 

这时候有人就问当时的一个大儒叫熊十力,说国运已经这样了,咱们该怎么办?而熊十力就回答了两个字,很简单的两个字,读经。

国学大师熊十力

很多人会想,国运已经衰落成这样,读经有什么用?这事有什么意义?这是多么不着调,不脚踏实地的一个想法。 

但实际上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熊十力恰恰给出的是一种最为刚健的回答。因为在那种大变局的时代,甚至蒋介石、毛泽东他们都无法真正地把握这个时代。各种你根本想象不到的力量,不停地在汇聚,不停地在碰撞,不停地在争夺,不停在博弈。这种时代某种意义上类似于一种量子跃迁的时代。

人类的历史不是一个匀速直线的运动,而是会突然出现一个量子跃迁,一个剧烈的变化,之后再匀速直线运动。那种量子跃迁的时代就是我们所说的大洗牌时代。

在这种大洗牌的时代,实际上你对未来是没有办法有任何准确的判断的,因为一切东西都在变化当中。过去完全不在你视野里的东西,有可能突然之间变成一个滔天大祸。然后过去你认为极为重要的东西,可能短短几个月之后,你会发现这根本不值一提。 

小事儿瞬间变为滔天大祸,看上去仿佛雷霆万钧之势的事,有可能根本不重要。一旦你有这种感受,这毫无疑问就是大洗牌时代。所以在这种时候,你对于很具体的眼前的事,你没有办法做什么有效判断,某种意义上你只能等着它发生,等着它到来。 

那为什么熊十力说在那个时代要读经呢?因为无论如何,这种量子跃迁式的时代是一定会过去的,所以在这个时代我们为当下做不了什么,但是我们一定要为量子跃迁结束之后的时代做好准备。 

在熊十力看来,国运已经如此糟糕的状况之下,在量子跃迁时代结束之后,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呢?是我们这个国家我们这个民族,它作为一个共同体,它的精神内核何在?他的精神凝聚力的内核何在?

你对于这个内核可能有很多种答案,而熊十力给的答案是读经,也许你还可以有别的答案。但毫无疑问熊十力的这种思维方式,是一个在我看来真正有力的思维方式。

对于当下的变迁,某种意义上你无需为它做太多的准备,无需为它做太多谋划,因为很可能你的谋划瞬间变得任何意义都没有。 

你要谋划的是这种量子跃迁结束之后该怎样。而且这种量子跃迁时代它不会特别的长,十几年撑死了。

《张大千敦煌传奇》剧照

这是熊十力他给出的答案,然后我在敦煌时候提到的另外一个答案是什么呢? 

张大千当年曾经在莫高窟里面临摹了很长时间,之后他回到了成都,在成都举办了一个画展,展览他在敦煌临摹的所有的画。

那也是在一个国运最为低落,抗战最为艰难的时候,按说一个如此之小资的行为能有什么影响?可结果是那段时间,一个多月的时间天天都是万人空巷,所有人都去看那些画。 

其实很奇怪,在这种时候为什么人们对这个东西如此之关注?原因也是类似的。

人们意识到过去我们对一些问题的想法,基本都作废了。我们必须得重新理解什么是中国,重新理解中国的命运。过去对中国的理解基本上都是按照中原这边的方式来理解。

敦煌此前对于中国人而言只是一个抽象的地名而已。而张大千以一种非常具象的方式让人一下子看到,原来中国并不是我们过去想的那样,中国有一个比过去我们所想象的宏阔得多的精神世界。

而这样的历史,这样的深度,这样的厚重,这样的宽阔,这恰恰是在那个时候人们最渴望看到的东西。 

人们都在量子跃迁的时代,感到极度的焦虑、悲哀、失落,不知道前途该是什么样,如何能够重新鼓起勇气,这就有点类似于刚才我们所说的,英国面对西班牙的时候,发现所有的好牌都被人抓完了,而且自己百废待兴,这种情况下,你如何还能重新站起来?

唯一的办法就是重新定义问题,重新定义秩序,重新定义世界。 

所以我们会意识到在大洗牌时代,人们普遍地会有对某种东西的渴望,而那样一种东西是什么?就是对于全新的秩序的想象力。

本文作者:施展

▌大洗牌时代谁能重新定义秩序?

那么紧跟着一个问题就是想象力从哪来?

过去我们有一个说法叫做“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学好数理化在过去能帮你走遍天下,但前提是,啥叫天下没有发生变化。你只需要解决问题就行了,你不需要发现和定义问题。

但一旦大洗牌时代来了,首先解决问题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首先需要的是你能够真正地发现和定义问题。

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但那时没有遇到量子跃迁。一旦遇到量子跃迁,重要的是文史哲。学好文史哲,才有机会创造天下。等到天下被文史哲重创出来之后,那么又轮到数理化了。 

总结一下,我们首先谈到了西班牙和英国的 PK,谈到了郑和和哥伦布,我们会看到驱动所有这一切变化的底层力量是技术的变迁。然后技术变迁通过商业把转化成一个宏大的社会历史的革命,有想象力的人能够在这个时候抓住先机,彻底地改变玩法。

而创新的力量来自于什么呢?最重要的动力来自于民间,甚至我们说是来自于商人世界,来自于商人群体。 

但问题是商人群体面对大洗牌的时代,他如何能够站住先机,在洗牌结束之后,我继续占住一个有利的位置,需要商人获得他的精神自觉,需要商人有足够的想象力,而商人如何打开想象力?还是我们刚才说的:文史哲。

未来机器人 AI 有可能把很多东西都给替代掉了,但是能替代的只有是那些可数学化的东西。AI 无法替代的是想象力。所以在这个时代,商业和人文学科的结合,是我们在面对这样一个大洗牌时代的时候,很重要的时代使命和课题。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问题,我们不能用旧的眼光去看待新的世界。正如施展所说:“人们要想突破当下的困境,必须有新的想象力。获得新的想象力的前提是,人们必须去除观念的遮蔽,直面事实本身。”
 
虽然施展的很多观点饱受争议,但他一直在坚持直面现实,拒绝迎合潮流。在“量子跃迁”的大洗牌时代,他始终坚持的自我,深深扎根于“文史哲”学科,对当下变幻莫测的世界进行着独到而深刻的观察和思考。他的身上,蕴含着这个浮躁时代最稀缺的力量。
 
为此,李强好书伴读诚意推荐“施展作品集”签名版。在风云莫测的大时代中,静下心来看世界。
 

著名历史学者许纪霖评价:施展以汤因比式的历史哲学视野,考察农耕文明、游牧文明与海洋文明互动中的中国大历史。如此之大手笔、大气象、大格局,为当今中国学界所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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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本文图片来自网络,文章作者:施展。感谢施展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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