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甲午战争:中国近代真正的转折点
在这两次世界大战的前后,惨痛中的最惨痛者,可能就是我们这苦命的中华民族了。我们在两次世界大战中所受的苦难之外,还要加上三次武装流血大革命——辛亥革命(一九一一年)、北伐(一九二六至一九二八年),以及数不尽的内战和外战。根据史家和许多官私文件的统计,百年之中我们总共打了逾千次大仗小仗。
在上述的千百次战役之中,最令人迷惑不解,也最令人感叹的莫过于本文所要阐述的“甲午战争”了,它改写了历史。在这次战役之中,可以说是该败者战胜,而该胜者战败。虽说胜败本兵家常事,但是该胜者战败之时,竟败得那样惨,败得“一败涂地”,败得“全军尽墨”,那就匪夷所思了。
大致说来,败的一方难免都大而无当,颟顸松散,贪污腐化,派系倾轧,幸灾乐祸。结果天倒大家灭,悔之已晚。
而胜的一方则短小精悍,纪律严明,上下一心,如臂使指。处心积虑、不眠不休,非把对方吃掉,决不罢手,终于战胜强敌,一步登天。可是以后也就志得意满,趾高气扬,一发难收,最后饮鸩止渴,也没落个好下场!
在甲午战前,我们的大清帝国也有一支相当可观的海军呢!它拥有装甲十四英寸,配备有十二英寸口径巨炮的七千吨主力舰二艘,和各式巡洋舰、鱼雷艇数十条。每次操演起来,摆出“蛇阵”,也是樯橹如云,旌旗蔽空,气势非凡呢!如把这些船舰,摆在今日的台湾海峡,也还是一支可观的钢铁长城呢!何况当年。
这支舰队甲午战前亦曾由清政府派往高丽、日本、南洋新加坡一带巡弋示威。堂堂之阵、阵阵之旗,连欧美海军大国的观察家亦均拭目而视呢!据当时世界军事年鉴的统计,大清帝国这支海上武装,居世界海军的第八位。排名仅次于英美俄德法西意七大列强。
其实所谓世界列强海军排位问题,只是当年海军年刊等一类书刊编辑,根据各国吨位与武器装备,所作的比较之辞,并无绝对标准。甲午战前,我海军实力通常被估计,约在第六与第八位之间。日海军则在第十一与第十六位之间。
谁知海战于七月二十五日爆发后,不出数周,我舰艇竟一败涂地,全军尽墨。堂堂主力舰,最后为敌方所掳,竟被拖回三岛,充当海边码头上的商用“趸船”,亦辱华之甚矣。
以上所述只是海军。至于陆军之一败涂地,更不忍多说。斯时清朝的陆军,尤其是湘淮两军,刚刚打完惨烈无比的对内战争:剿平“粤逆”,消灭“捻匪”,镇压西北“回乱”……在国内真是威无复加,不可一世。在甲午前夕,大清境内的百万貔貅,都是久战之师,气势夺人。
这时日本陆军新建,可用之兵不过十余万人——“明治维新”时,天皇原无一兵一卒。谁知牙山一声炮响,我军竟瓦解土崩,不可收拾,而敌军则追奔逐北,斩将搴旗。不数月不但占尽边塞,势且逼近京师。清方朝野震动,不获已而腼腆求和。真丢人之极!
在下愧为人师。授课时每至牙山败北,东海丧师;或锦州之失,徐蚌之溃……时,在作业里,在试卷上总要问问学生:中日之战与国共之争如上述者,其胜败之结局若此,原因何在呢?这一标准问题,在课堂上问了数十年,迄无明确答案。
此次因事访台,滞留逾月,适值“甲午战争”一百周年。刘绍唐兄因嘱撰文纪念。复承台湾师大历史研究所主任王仲孚教授,以师大近月所举行的“甲午战争一百周年纪念学术研讨会”之论文全集见赠。逆旅闲居。
回忆童稚之年,因出生于淮军遗族之家庭,学未启蒙,而耳濡目染,即多为淮勇水陆两师之故事与遗物;且时闻白头老兵操韩语闽语为笑乐者。
田汉先生战时寄居贵阳,研究海军史,参考资料甚少,不若我有“国立中央大学”之图书馆为后盾也(中大图书馆是当时后方最好的图书馆)。结果该刊编者是我而非田汉,使我这一后辈心中不怿者久之。因为我当时十分敬重田汉,对他更万般同情。作为后辈,我绝无心顶撞之也。记得当时田汉曾有诗自伤曰:
爷有新诗不救贫,
贵阳珠米桂为薪;
杀人无力求人嫩,
千古伤心文化人。
田汉是诗人才子,散文和剧曲作家,也相当有学问(文革时与老舍同一命运,被斗而死)。其时蜗居贵阳,生计艰难,而我目睹重庆街头贪官污吏,征逐酒肉;对田汉之潦倒,敬重与同情之心,不免油然而生。无心顶撞了这位前辈,心中不怿,实出自至诚也。
我那部可笑的《中国海军史》,虽然已积稿甚丰,手抄史料更是满箱满箧。甚至战后还乡,犹试图去丁府(丁汝昌)、吴府(吴长庆)探寻其早年文献。吴府为至戚;丁府则沾亲带故也。我当时没有急于完工,也是觉得海军原是个洋东西。未能充分掌握洋史料,写起来终嫌美中不足也。小子既然年富力强,又有志喝洋水,则来日方长嘛。
后来想不到三凑六合,又跑到美国大学里教授起中国近代史来。适乡友包遵彭兄自台湾间关来访。包兄时在海军总部任职,曾阅读我在海军月刊上之旧作,有意约我重作冯妇,合着海军史。然斯时我正忙于他事,期以异日,初未料竟成永诀也。再者笔者当时正在教授近代史,牵涉殊广,海军亦只是一部分而已。
后来赫德继李泰国为总税务司,固亦有充任大元帅之雄心也。其后终以文人不胜此职,乃改介英国海军军官琅威理。琅氏在李鸿章正式编练北洋海军时,自认出任副提督,官职实系“总查”,然汉文语意不清,英译固为海军上将也。
无独有偶。谁知五十年后,“酸醋约瑟”史迪威在重庆也不甘心作“花生米”(“花生米”为蒋委员长在二次大战期间,国际密电码中之代号)的“参谋长”,硬要出任“中国陆空军总司令”,最后为“花生米”所撤职。史氏一怒而去,也为其后雅尔塔会议伏下艰难之一笔,贻患至今未了。
这些历史上的小故事,你说它大,也不太大。你说它小,可也不太小。有关它们的中西史料,是汗牛充栋呢!因此研究这种历史,史料就不是问题了,史料多的是嘛!那么问题所在,便是如何去“解释”这些史料了。
与洋学理接触既久,每好替土学理打点翻案官司。这大概也是“五四后”中国文化界应有的现象吧!自五四(甚或更早)以来所谓“传统主义”被洋人和新派学人骂惨了。
例如洋人和他们的中国徒弟们,总欢喜说:“倒霉的中国,三千年没进步。”我这个世界通史教师倒发现将中国比异族,一二千年来,我们的政治社会制度却最为稳定呢!连个倒霉的小脚,也一裹一千年不放;慢说是“三纲五常”、“四维八德”和“三公九卿”了。小脚是混帐了,而三纲五常、四维八德、三公九卿就一无是处哉?!去其渣滓,汰出有用金属,就不能替所谓“西方现代文明”拾遗补缺哉?!
笔者正撰拙文半截,忽然老友杜维明教授敲门辱访。我初以为维明兄有私事相询。孰知他竟为谈学问而来,真使我受宠若惊。
杜教授近承哈佛大学校方之委任,正组织汉学儒教在该校必修课中之普及工作,列为大学本科生必修课程之一部分。受业者恒至千人以上,实美国高等教育史上前所未有之盛事也。
维明说:“近百余年来,我们都在向西方学习。现在他们的好东西我们都学会了。他们也该学学我们的好东西了!”
杜子之言,深得我心。杜教授为今日华裔最突出的“五四后”的学者和思想家。非一般保守的所谓“国学大师”所可同日而语。——这也是“现代化”和“超西化”,与“僵化”和“基本主义者”之别也。
长话短说。我们有个两千年不变的文化定型。但是这个“定型”在鸦片战后,维持不下去了。它要“转型”。转型从“变”开始。它从“千年不变”,忽然地弄得“十年一变”。连变二十变。穷则变、变则通。变它两百年,变出一个新的“定型”来。然后它又可以千年不变了。
或问:这新的定型是什么个模式呢?曰:吾不能确知也。它将是全民族的智慧、经验和血泪,通过两百年的“历史三峡”,慢慢熬出来的。等它熬出来之后,足下自会恍然大悟也。——如今我们这个历史三峡已快到尽头。诸位稍安勿躁。另一“定型”已隐然在望矣。
所以一部中国近现代史,便是一部中国文明转型史,而这个转型运动是有其显明地“阶段性”的。“甲午战争”便是一极重要的阶段——它标志着一个阶段的结束,和另一阶段的开始。
正如唐德刚先生所说,甲午战争是中国近代历史真正的转折点,我们至今仍生活在甲午战争历史的延长线上。唐德刚写历史可谓精彩至极,他的作品突破了传统的历史记载方法,视野宽广。难能可贵的是,笔调轻松,嬉笑怒骂,像讲故事一样地抖出史料,可读性极强。好看的历史叙述背后,还必须是力透纸背的历史哲思,才能成为不朽的史作。
他写自己的老师胡适,如张鸣老师所言,“好看的是注释。有解释,更有点评,恣肆汪洋,好看煞人”。史学界甚至风行“先看德刚,后看胡适”之说。
他写李宗仁,“李有时信口乱讲,直接这样写出去要被别人笑死的”。所以李敖说,“幸亏李宗仁身边有一位高明之士指引与协助,才能完成《李宗仁回忆录》这种名著”。这本书也是可以藏之名山、传之不朽的。
在史学界,唐德刚的文风独一无二,文笔数一数二。半文半白,亦庄亦谐,妙趣横生。中国文学史的权威夏志清教授评价他是“当代中国别树一帜的散文家”。
好看的历史叙述背后,还必须是力透纸背的历史哲思,才能成为不朽的史作。他的“历史三峡”,以及全书随处可见的夹叙夹议之史论,正如梁文道所说,起到了一种“照明的作用”,“为暗雾笼罩的前方照出依稀可辨的轮廓”。
正因此,唐德刚先生的民国史著一度脱销,一度被盗版,还一度出版艰难。《从甲午到抗战》一书更是体现出唐德刚先生浓浓的家国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