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五年前,给一位青年朋友写了两封谈胡适的长信,经其允许,整理成文,一是《为什么要读胡适?》,二是《怎么读胡适?》,后收入《岂有文章觉天下》一书。因是书信体,过于自由以至散漫,譬如第一封,脱离正题谈了半天鲁迅。二月初要给汉尊游学讲一天胡适,这两天开始备课,翻出这两封旧信,随手增订,各补充千余字,体例与观点如旧。
……你问我,为什么这两年屡屡推荐你读胡适:胡适的书,以及关于他的书?模仿胡适的老师、历史学家乔治·布尔的口吻:“我年纪越大,越感觉到容忍比自由更重要。”我年纪越大,越感觉到胡适的重要性;而且不必和谁对比,他就是我们思想的维生素C。有些人喜欢拿胡适与鲁迅对比,抬高一者,贬斥另一者,譬如布尔之言,换作他们,可能会说:“我年纪越大,越感觉到胡适比鲁迅更重要。”我说过,鲁迅与胡适并不构成鱼与熊掌的二元关系,于我而言,他们都一样重要,无比重要,如果说胡适是维生素C,鲁迅则是钙片,你愿意缺哪一个呢,两者皆不可或缺。据我的阅读经验,鲁迅可比高山,胡适可比平原。我从十六岁开始读鲁迅文集,此后每重读一次,感悟便深一层,诚可谓仰之弥高,钻之弥坚,不过这座高山,只能仰止,无从超越:一来,鲁迅难以被超越,他是迈古超今、空前绝后的人物,鲁迅之前,并无鲁迅,鲁迅之后,再无鲁迅(窃以为鲁迅之为鲁迅,个体的因素要超过时代的因素,而非相反,如今有一种流行论调,认为没有民国就没有鲁迅,事实上,民国自始至终只有一个鲁迅);二来,他不是我的路标,无须超越。今年我在乡下,重读鲁迅文集,以写作时间为序,愈到晚年,愈发心痛。其生命最后十年的文字,十之七八,除了教人如何刻毒、如何诛心、如何人身攻击之外,意思实在不大,原本可以不写。早在1925年底,他编《华盖集》,便意识到“我的生命,至少是一部分的生命,已经耗费在写这些无聊的东西中,而我所获得的,乃是我自己的灵魂的荒凉和粗糙”,尽管他“并不惧惮这些”,然而我们却深深为之惋惜。以鲁迅之大才,“写这些无聊的东西”所耗费的精力与时光,倘若投注于《故事新编》或《中国小说史略》,那该多好。所以我从不建议你多读鲁迅,他晚年的作品,除了书信和怀人的文章,余者只适合粗览。他既无聊,你何必陪他无聊呢。更不建议你向鲁迅学写作,他的杂文,陈义再高,都难改病态的本色。相比之下,胡适就健康多了(这里另有一个原因,鲁迅不可学而胡适可学,正如李白不可学而杜甫可学、苏轼不可学而辛弃疾可学)。病态与健康之别,不仅取决于思想,更取决于思想的方式与风度。我们读胡适,他说出了什么道理,只是第二义,第一义则在怎么说理。记得我以前和你说过,学习写文章有三重境界,第一重看他写什么,第二重看他怎么写,第三重看他怎么不写(为什么这样写而非那样写)。读胡适,眼光得停留在第二重——他不是文章大家,第三重不必琢磨了。王小波说过,知识分子最害怕的事,就是活在不理智的年代。“所谓不理智的年代,就是伽利略低头认罪,承认地球不转的年代,也是拉瓦锡上断头台的年代;是茨威格服毒自杀的年代,也是老舍跳进太平湖的年代。”胡适所生存的年代,与茨威格、老舍几乎同时,显然是一个不理智的年代,然而无论外界何其混乱,何其狂热,他始终坚守理性,坚持说理。这说起来倒也简单,因为知识分子的武器别无其他,唯有理性与说理。胡适说理,首先表现在文字,明白晓畅,雅俗共赏。他曾坦言,写文章必须叫人懂得,所以从不怕人家笑话他的文字浅显。他的文章,从出道之初,便平白如话,清明如镜,连初中生读起来,都无窒碍;再如《差不多先生传》,立意不低,却可当作童话,给幼儿园小朋友读。遗憾的是,我们的教科书似乎并不欢迎胡适,那么只得“礼失而求诸野”。文字通达的背后,往往是思想的通达,这二者,相互成就。我常说,文章写得让人读不懂,一般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自己没有把道理想明白、想通透,从而造成了表达的一波三折、艰深晦涩,二是在宣传偏见、歪理与邪说,其表达方式,无法光明正大,只好云山雾罩,胡搅蛮缠,把水搅混了,才能蛊惑人。这两种情形,都是说理的敌人。前面说过,比说理更重要的是怎么说理。这则关乎说理的逻辑和气度。胡适不是逻辑学家,未尝受过专业的逻辑训练,不过他讲证据、讲程序、讲理性,这些都是逻辑的要素。在我看来,胡适的逻辑感,并不亚于研究逻辑学、写过《逻辑新引》的殷海光。殷海光常常激情过头,漫漶成灾,胡适却能在迷乱的时代语境之下保持独立和清醒,不附势,不从俗,不偏激,不保守,大是大非一贯守正,重要关头从不犯错,这正有赖于逻辑和理性的力量支撑他的头脑。至于气度,则是胡适的一大精神遗产。读他的文章,你几乎难觅一丝火气、戾气、装腔作势、剑拔弩张,无论谈哲学、政治,还是生死、爱情,都能平心静气,娓娓道来,好似晚饭之后邻家老人和你拉家常。甚至在其早年便是如此,这一度令我诧异,后来渐渐明白了,这不但得益于他的思想,还得益于他的家教。他一直感激母亲的九年教育,“如果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人,体谅人,──我都得感谢我的慈母”。你若有心,不妨对比一下少年生活对鲁迅的影响。追古思今,看起来,我们生存的时代,理性的程度,要优于胡适的时代,事实上,现时代的主流,依然是极端思潮,说理,尤其逻辑训练,依然是我们的教育当中最匮乏的一环。所以我们需要向胡适等先贤学习怎么说理,怎么锻造、培育逻辑和理性的力量。从更根本上讲,当下知识人的使命,与胡适那代人,并无什么差异,用我谈徐贲先生的一句话来总结,无非是“在无理的世界说理,在吃人的国度立人”。◎怎么说理之外,还得回到说理本身,即说出了什么道理。这则是我们要读胡适的第二点理由:常识。胡适的文章,大抵卑之无甚高论,常识而已。这表现在他的政论,尤为显著。他谈自由,谈民主,谈宪政,谈人权,一向通俗,并不深沉,这一面固然可以归结于他的政治知识来自实践而非理论,另一面何尝不是因为政治的本原原本如此简单呢,大道至简,这正是常识的要义。胡适的时代,常识缺席,甚至这块土地,从未长出过自由、民主等政治常识,所以他坚持言说常识;如你所见,我们的时代,常识照旧缺席,这块土地之于自由、民主,照旧是一块不毛之地,所以胡适的文章犹不过时,仿佛为当下而写,胡适的思想,借用九州出版社那本《容忍比自由更重要》的副题来讲,堪称“开给当今社会的最好解药”。◎第三点理由,则在胡适的进步观——我不太习惯使用“进步”一词,姑且称之为路径。说到胡适的路径,也许我们都能熟诵这些名言:“要怎么收获,先那么栽”“一粒一粒的种,必有满仓满屋的收”“成功不必在我,而功力必不唐捐”“明知道真理无穷,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这可总结为渐进论,正呼应胡适身上的改良派标签。我知道一些朋友对渐进论不满,这不仅基于时代的危机感与紧迫感,更因为渐进论所依赖的权力格局,在今日中国大成问题,也许仅仅是一重幻象。然而胡适的渐进论,诉诸的不只是政治,还指向人生,指向一个人的活法,指向个体价值的完满。这便与他的常识言说一样,能够穿越时代的万水千山,化作我们案头的人生哲学:人生有限,人寿几何,除了努力,除了渐进,除了日拱一卒,除了拼命向前,我们别无选择。说到人寿几何,遂想起那句“俟河之清,人寿几何”,遂想起胡适晚年非常喜欢顾炎武的那句诗“远路不须愁日暮,老年终自望河清”(《五十初度时在昌平》)。那般恶劣的情境,左右夹击,风潇雨晦,他却不忧不惧,不惊不畏,以过河卒子的精神,守望河清的曙光。这样的乐观主义,岂是其惯用的修饰词“无可救药”那么简单呢?我以为,这正呈现了一种大格局、大视野。唯有具备大格局、大视野的人,才能看清百年以来的世界潮流,才能预见自由与民主的事业终将大获全胜。诚然这需要数代人的工作,然而一代人正有一代人的使命,一代人需做一代人的努力,渐进论由此呼之而出。要言之,渐进论的精神底色,恰是乐观主义,因为乐观,因为坚信未来的大方向,才有决心日拱一卒,得寸进寸,“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相形之下,急进论的本色则偏向悲观。我得承认,这些说法,都是事后所追加。其实读一个人的书,未必需要那么多理由,人与书的相遇,乃是一种机缘,既曰机缘,在你打开胡适文本的那一刻起,已经落定。请相信我的话,只要你去读他,终会发现,与他同行,将是多么幸运。如果说读鲁迅,可以发掘我们生命的深度,那么读胡适,则可拓开生命的宽度。我把胡适比作平原,他的辽阔与坦荡,恐怕穷尽我们漫漫一生,都无法企及,好在我们只需追随他的足迹,奋进于其未尽的征程:读胡适,做公民。北大教授陈平原说:“病症是鲁迅看得准,药方是胡适开得好!”胡适是一个清醒的人,一生在大事情的判断上很少有错;而且在他的思想价值天平上,人是最宝贵的,这个人不是可以被虚化掉的“人民”,而是每一个人。胡适的著作版本颇多,先知书店特别推荐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这套12卷精装版《胡适文集》。这套《胡适文集》装帧典雅精良,美观大气,校订专业,极具收藏价值和馆藏价值。修订版本着整理如旧的原则,尽量依照原作最初发表的原始面貌进行整理,将本书所收作品重新与原始出处做了一次核校,内容特别全面,相关章节未作删改,保留胡适思想的原汁原貌,大大提升了编校质量,是迄今胡适著作最为精审的版本。包含胡适自传、胡适给朋友做传,胡适的政治、哲学、文学等等具体主张,可以让我们了解全面而丰富的胡适。读胡适,就是读整个时代的一个缩影,中国现代史的一个缩影;读胡适,也是读胡适为什么能够成为一代思想启蒙导师,他为人处世、做学问、看世界的方法是什么。方法,正是胡适成为“大家”的关键。胡适的著作值得反复再读,识别下图二维码,一键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