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型之路(二)
学过法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葡萄牙语、罗马尼亚语的各位一定都听说过,这些罗曼语源于拉丁语。而如果同时还学过拉丁语的话,一定会发现,拉丁语的语法比罗曼语要复杂得多,特别是一看到繁琐的拉丁语变格系统,更让人不由得深深感到罗曼语学习的便利之处。法语尤甚:现代法语没有名词和形容词变格体系;名词只有阳性和阴性两个性(拉丁语有阳、阴、中三个性);由于动词变位词尾并不能完全反映人称,因而人称代词必不可少:这意味着听法语时不必像听其他罗曼语那样,要眯起眼睛、竖着耳朵听动词变位词尾,并以此来确定人称……
拉丁语:Quae linguae loqueris? 你讲哪种语言?
法语: Je parle français.
西班牙语: Hablo el español.
加泰罗尼亚语: Parlo el català.
葡萄牙语: Falo o português.
意大利语: Parlo l'italiano.
撒丁语: Faeddu su sardu.
罗马尼亚语: Vorbesc română.
科西嘉语: Parlu u corsu.
然而很多人有所不知的是,法语曾经是形态结构最接近拉丁语的罗曼语言,因为在其他罗曼语(罗马尼亚语除外,但它的变格体系不同于拉丁语,因而在此不作讨论)如波斯语一样(详见拙文《(转型之路(一)波斯语形态结构变迁)》)早已丧失了格体系之时,古法语中还保留了两个格,即原格(nominative)和变格(oblique),仅此一点古法语就看成是罗曼语的典范。那么法语究竟经历了什么,使得它的屈折程度大打折扣,直到在罗曼语言中排名(飞飞将罗马尼亚语归入中高度屈折语,法语算作中低度屈折语,其他罗曼语则评为中度屈折语。关于印欧语言屈折程度大排名,详见拙文《转型之路(一)波斯语形态结构变迁》)垫底呢?
高卢雄鸡:Quo vadis?
法语是个有故事的语言,而且故事要从两千多年前说起。法国古代曾是凯尔特人的一支——高卢人(他们才是货真价实的“高卢雄鸡”)的家园。高卢人有自己的语言——高卢语,属于印欧语系凯尔特语族大陆凯尔特语支,同爱尔兰语、威尔士语等(属海岛语支)为亲戚。恺撒征服高卢之后,高卢逐渐罗马化,在罗马士兵、商人的通俗拉丁语和高卢语融合之下,高卢拉丁语(注:此处术语,飞飞倾向于用“高卢拉丁语”而非“高卢罗曼语”,因为飞飞认为,原始罗曼语并非等同于通俗拉丁语,两者代表不同的发展阶段,故应严格区别,而不应混淆)开始形成,成为通俗拉丁语诸方言中的一分子。
De Bello Gallico: Caesar vinit, vidit, vicit!
高卢战报:将军威武,战而胜之,尽占其地!
众所周知,拉丁语是一种典型的综合式语言,即主要通过各种词类的形态变化(即所谓屈折词尾,主要包括1. 名词、形容词代词的性、数、格,2. 形容词的级,3. 动词的变位等几大体系)来表达各种语法意义(分析式语言则主要靠各种词汇手段来表达)。虽然拉丁语的屈折程度比不过梵语(有阴-阳-中三性、单-双-复三数以及八个格),但和古希腊语还算是棋逢对手(拉丁语名词没有双数,而希腊语名词则没有夺格)。不过这只是古典拉丁语,通俗拉丁语则早早开始了形态结构变迁:单数宾格词尾-m自公元前三世纪就开始消亡;名词阳性和中性逐渐混用;原本只能表示“从”的前置词de(相当于英语的of,>法语、西班牙语、加泰罗尼亚语、葡萄牙语、罗马尼亚语de;这种“二合一”的现象在印欧语中十分常见:德语的von,荷兰语的van都位列其中),开始具备表达“所属”的功能,并从公元二世纪起就逐渐替代了属格;原本表示位移“到”的前置词ad(相当于英语to,>法语à,西班牙语、加泰罗尼亚语、葡萄牙语、意大利语a;另:除罗曼语,此现象还见于瑞典语till,丹麦语til,德语an,荷兰语aan等),开始和宾格连用并逐渐取代了予格;前置词的大量使用,使得大量名词、形容词变格词尾成为余赘,相继失去(只有代词变格得以幸存),通俗拉丁语的语序也因此由灵活逐渐变为固定(主谓宾结构)……拉丁语的“文白之分”逐渐扩大,终于导致了书面语和口语的完全脱节:
古典拉丁语:
meus amicus amicae Marci dat librum.
通俗拉丁语(注意语序变化!):
meus amicus dat libru ad amica de Marcu.
“我的朋友(男)给马尔库斯的朋友(女)一本书。”
名画中的分析式:注意《马拉之死》下方的那个à(<ad)
到了五世纪末,随着西罗马帝国灭亡,各日耳曼蛮族国家相继建立,通俗拉丁语诸方言便各自独立发展,最终形成了各种早期罗曼语,即现代罗曼语的祖先。相比于其他罗曼语,法语可以算是一位老大哥,因为现存最古老的法语文献是写于842年的《斯特拉斯堡誓言》(Les Serments de Strasbourg),比其他罗曼语最早的文献还要早至少一个世纪。
843年,《斯特拉斯堡誓言》后的第二年,《凡尔登条约》使查理帝国一分为三。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帝国死了,但法语正式诞生了
《斯特拉斯堡誓言》作为最古老的法语文献,对于我们了解法语形态结构的演变过程有着重要的参考意义:古法语的名词和形容词在形态上(飞飞将变格体系分为综合式和分析式两种,以后还会详解)仍一定程度上保留了拉丁语的格体系:
deus “上帝”
pro deo amur
“以上帝之爱”(属格)
deus savir et podir me dunat
“上帝予我之智慧及权力”(主格)
Lodhuvigs “路德维克”
Si Lodhuvigs ... conservat
“若路德维克履行……”(主格)
in nulla aiudha contra Lodhuvig
“不为反对路德维克提供任何帮助”(宾格)
Karlus “查理”
Karlus meos sendra
“吾主查理”(主格)
salvarai eo ... meon fradre Karlo
“吾将助……吾兄查理”(宾格)
古法语保留了拉丁语阳性主格词尾-s(<-us),而其他格则Ex pluribus unum(合众为一),以零词尾形式(-ø)存在。语言学家称这两个格为原格和变格,也叫直接格和间接格。拉丁语的六格体系在古法语中减为两个,这一体系后来在古法语中长期存在:迟至三个世纪左右之后的著名史诗《罗兰之歌》(La Chanson de Roland)中仍得一见,如:
Carles li reis, nostre emperere magnes...
“查理国王,我们伟大的皇帝……”(《罗兰之歌》I,第1行)
查理大帝(742-814),法兰克王国国王(768-800),查理帝国皇帝(800-814),在位期间东征西讨,实现了西欧大陆的最后一次政治统一,被誉为“欧洲之父”。著名的中世纪史诗《罗兰之歌》即是以查理征讨西班牙摩尔人为背景,歌颂查理大帝及其手下武士的赫赫武功。他对欧洲历史影响极大,扑克牌中K的形象即是查理大帝
le bon roi “好国王”
单数 复数
原 li bons reis li bon rei
变 le bon rei les bons reis
la bonne femme “好女”
单数 复数
原 la bone fame les bones fames
变 la bone fame les bones fames
古法语的两格体系在印欧语系格体系变迁史上非常具有代表性,与普什图语及印度语族中的印地语、乌尔都语、旁遮普语、古吉拉特语等现代语言的格体系有异曲同工之妙,关于这一点飞飞以后还会谈到。不过法语的变格显然更胜一筹:它可以独立表示属格,无需前置词de(如la fille le rei “国王之女”);而普什图语等则均需前置词辅助表达。
此外古法语中动词变位由于形态丰富,足以体现出不同的人称(虽然人称词尾和现代法语相差不多,但由于古法语中所有的末尾辅音均要发音,故而在听觉上可以区分出不同人称,而现代法语则不能),因而除非强调,否则无须在动词前用人称代词加以标明,这和现代法语很不一样,以-er(<-are)类动词为例:
直陈式现在时
单数 复数
第一人称 -ø 第一人称 -onz
第二人称 -s 第二人称 -ez
第三人称 -t 第三人称 -ent
虽然屈折形态丰富(飞飞认为,可以将古法语归入中高度或中度屈折语),战果赫赫,但古法语也并非常胜将军:古法语发展到11世纪《罗兰之歌》时代,形容词变级已完全变为了分析式结构,由plus(<multus,-a,-um “多”的比较级形式plus,现代意大利语、科西嘉语的più,撒丁语的prus/pius和罗曼什语的pi均源于此;而西班牙语的más、加泰罗尼亚语的més和葡萄牙语的mais则来源于拉丁语词magnus,-a,-um “大”的比较级形式maior/maius)加形容词来表达,如(篇幅所限,仅举三例。译文为飞飞自译,非权威翻译,仅供参考):
Blancandrins fut des plus saives paiens
“布兰坎德林乃异教徒中至睿者也”(最高级)
(《罗兰之歌》III,第24行)
Sin ai un filz, ja plus bels n'en estoet
“吾有一子,论美无出其右者”(比较级)
(《罗兰之歌》XXIII,第313行)
Mahumet levent en la plus halte tur
“穆罕默德登上至高之塔”(最高级)
(《罗兰之歌》LXVIII,第853行)
而写于881年左右的《圣女欧拉丽颂歌》(La Cantilène de Sainte Eulalia)中尚能发现这样的结构:
Bel auret corps, bellezour anima
“体美,魂则更洁”(《圣女欧拉丽颂歌》,第2行)
由此,我们以拉丁语词bellus,-a,-um “美丽”为例,不难比较拉丁语的综合式结构和现代罗曼诸语分析式结构间的巨大差异,并理清其发展脉络:
拉丁语 bellior
古法语 bellezour
法语 plus belle
西班牙语 más bonita
加泰罗尼亚语 més bonica
葡萄牙语 mais bonita
意大利语 più bella
撒丁语 prus/pius bezza
罗马尼亚语 mai frumoasă
科西嘉语 più bella
此外,古法语动词还有一个重要的发展趋势,就是复合时态应用愈发广泛。拉丁语只有一个助动词esse(相当于英语的be),且仅限于和动词过去分词形式连用表达被动语态完成时;而古法语则有两个助动词estre(<stare,相当于英语的be)和avoir(<habere,相当于英语的have),用来和动词过去分词形式连用表达完成时。我们知道现代法语中表达过去的概念基本是复合过去时的天下,而简单过去时则早已被“打入冷宫”。但在古法语早期(9-10世纪),综合式的简单过去时曾被广泛用来表达主动语态完成时,这一点与拉丁语相同,如:
Buona pulcella fut Eulalia
古有烈女欧拉丽 (《圣女欧拉丽颂歌》,第1行)
Qui donc fud miels et a lui vint
“佳者遂往他处”(《圣勒热生平》XXII,第129行)
但与此同时,分析式的复合过去时也已开始大量出现,如:
Cel son servant ad a sei apelét
“唤仆人入见”(《圣阿列西斯生平》,第280行)
Set anz tuz pleins ad estet en Espaigne
“在西班牙整整七年”(《罗兰之歌》I,第2行)
英雄之死:Morz est Roland...“罗兰乃薨”(《罗兰之歌》CLXXVII,第2397行)
从形态结构来看,古法语的意义远不止于现代法语的前身,更可以看作罗曼诸语言从通俗拉丁语到现代语言的过渡阶段,其对于我们了解法语乃至罗曼语历史演变过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罗兰之歌》的最后一句写道:
Ci falt la gest que Turoldus declinet.
“图洛杜斯所述之事至此结束”
14世纪左右,古法语开始向中古法语过渡。在此期间,古法语的格体系完全消亡了。不过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存活下来的并不是原格,而是变格,我们再回看一个例词“好国王”:
古法语
单数 复数
原 li bons reis li bon rei
变 le bon rei les bons reis
现代法语
单数 复数
le bon roi les bons rois
那么为什么法国人会“舍近求远”,不选原格呢?这就不能不提发音上的一个巨变:中古法语时期,单词末尾的辅音逐渐成为“哑巴”。看似很小的细节,却不经意间彻底改变了法语的形态结构:由于名词和形容词结尾的-s不再发音,原格的单、复数发音变得完全一样,无法在让人在听觉上区分单、复数;而变格中虽然形容词和名词的单、复数发音一致,但由于定冠词发音不同(les在失去-s后的发音/lɛ/仍与le /lə/有所不同),足以区分单、复数,因而最终胜出,而拉丁语的格体系也至此从罗曼语(罗马尼亚语除外)中完全消失。
动词方面,以直陈式为例,由于第二人称单数词尾-s,第三人称单数词尾-t和第三人称复数-ent相继“失声”,导致了四个人称的动词变位在听觉上几无区别,再也无法反映主语的人称,因此不得不加上人称代词辅助表达,成了罗曼语中唯一的“沦陷者”。
如今的法语,在三大屈折体系中均乏善可陈,即便连名词单复数都要靠冠词方可在听觉上加以区别。遥想当年古法语之屈折佳绩,反观今日之“颓”,其经历之传奇,真乃一部形态结构演变的史诗。
Ci falt la gest que Fei Fei decli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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