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罗马的蚊子
夏日傍晚，暑气乍消，住在风景如画的巴黎公园旁，开窗远眺十点半才迟迟露面的晚霞，空中突然出现几道不规则的弧线，伴随而来的，还有恼人的嗡鸣——蚊子要开饭。关上窗，在五楼与它们对峙，脑中不禁闪过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Herodotus）对埃及人民智慧的赞美【注1】：
他好歹是祖师爷，我总不能说西方史学之父瞎，古代埃及的风可能是垂直向的，或者筒子楼是按金字塔的规模造的，再或者，在富庶的法兰西，蚊子们也早早开上了直升机。
（图片来源：https://get-fun-here.blogspot.com/2012/09/the-largest-swamp-in-world.html）
当然，希罗多德可能有难言之隐。这位史学巨匠出身于安纳托利亚的哈利卡那索斯城（Halicarnassus），在《历史》一书中，他对故乡附近的城池如数家珍。就在距他家西北侧约56公里处，伫立着希腊史上赫赫有名的米利都城（Miletus）。公元前499年，正是在这座城市里，僭主阿里斯塔格拉斯（Aristagoras）揭竿而起，发动了著名的“爱奥尼亚大起义”，打响了古代希腊波斯战争的第一枪。但这座城市同样窝藏着一群足以被钉上人蚊大战耻辱柱的人：米卢斯人（Myrus）。
他们是外来户口，原本住在一洼小海湾旁，一位机智的古代英雄给海湾出水口填了土，海湾成了一汪湖。但是，据地理学家保萨尼亚斯（Pausanias）记载，“当水不再是海，而成了饮用淡水时，蚊子密密麻麻地在湖上成群繁衍，人类最终不得不离开这座城市。”【注2】希罗多德假装不懂蚊子，也是不想驳了兄弟城邦的面子吧。
而米卢斯人的惨败，仅仅是希腊罗马人与蚊子千年大战的一段插曲而已【插曲：蚊子在古希腊语里是κώνωψ，在拉丁语里是culex，这两个词，背了也用不上】。蚊虫在地中海很多地区都异常猖獗，而在意大利，湿热的环境配合上沼泽、湿地等地貌更是为它们传宗接代提供了温床。即使在罗马城里，战神广场（Campus Martius）上的“山羊湿地”（Palus Caprae）可能也是蚊子的据点。
蚊子多了，不光是闹腾和瘙痒，随便传个疟疾和黄热病也能分分钟要人命。可惜的是，在罄竹难书的“罗马帝国灭亡原因一览表”里，蚊子并没有占得一席之地。纵然是勇于探讨“罗马命运”的学者，屡次谈到蚊子后，却没有给他“罗马毁灭者”的称号，它们只不过是罗马人作死，陷入瘟疫深渊的背景音：“在和自然一次无意的合谋当中，罗马人创造了一种疾病生态环境，释放了病原体进化的潜在威力”【注3】。而研究帝国蚊虫和疟疾的大宗师罗伯特·撒拉雷斯（Robert Sallares）也说，“蚊子传播的病毒类疾病没法在欧洲大规模流行，因为它们让幸存者获得完全免疫，却需要新宿主之间的不断传播。而例如黄热病，它的蚊子载体忍受不了欧洲的严寒”【注4】。
可蚊子到底是厉害的。不懂蚊子的希罗多德就描述过埃及人被支配的恐惧：“哪怕用衣服或布缠紧自己睡觉，蚊子也能咬穿它们”【注5】。而当看到蚊虫叮咬自己守护的人时，希腊罗马人有时也束手无策，甚至只能屈尊求饶。在《希腊诗选》（Anthologia Graeca）中收了一篇公元前1世纪，姆莱格（Meleager of Gadara）辑录的小情诗【注6】：
求蚊子、跟蚊子吃醋还用蚊子夸女朋友天生丽质，这诗人莫不是个憨憨。
蚊子的体积与杀伤力不成正比，这也引来了哲学家的深思。从它们身上，西方古人悟得了自然大道的真理。在《自然史》中，老普林尼看罢宏观万物，投眼微观百态：“在那些微小甚至不存在的（物体）中，（展现了）怎样的手段，何等的力量以及多么复杂的完美状态！（自然大道）在蚊子身体的哪里放置了如此多的感官？”【注7】。普林尼的这一嗓子，也成为了现代学者分析他哲学思想以及“非人类中心论”的重要依据【注8】。
展现诸神巧思的蚊子，有时也会上演神迹，再现宙斯虏获美少年伽倪墨得斯（Ganymedes）登天的悲惨奇观。路基琉斯（Lucillius）笔下就有这么一位可怜的孩子【注9】：
一位可爱的小女孩嬉戏时，一只蚊子将她钳起：
她说：“我会怎么样？父神宙斯，你要（捉）我（走）？”
图片来源：https://fr.wikipedia.org/wiki/P%C3%A9d%C3%A9rastie#/media/Fichier:Rembrandt_-_The_Abduction_of_Ganymede_-_Google_Art_Project.jpg
但是，面对蚊子，人类还是有应对之策的。从老普林尼到盖伦，自然哲学家和医学家都说燃烧苦艾（Artemisia absinthium）可以驱除蚊虫。尽管现代著作中很少提及，西方古人说不定也用醋熏。姆莱格收集的另一首情诗里，诗人威胁爱人阿克拉图斯（Acratus），要是他移情别恋，就“让被醋罐子烟熏的蚊子在你身边打转”【注10】。
除了烟熏，西方古代也已经开始使用物理防蚊神器：蚊帐（古希腊语：κωνωπεών，拉丁语：conopium，拉丁语这个词其实有点用）。希罗多德就说，住在沼泽边的埃及人没有筒子楼这么高级的居住条件，“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带着一张网，白天时候用它来捕鱼，晚上则把它们用在自己身上：他们在床上休息，把网围着床放一圈，之后钻到网底下睡觉。”【注11】渔网能防蚊，埃及人的网这么细，鱼不会绝种吗？
而和诸多古代物件一样，蚊帐和女性结合在一起，总憋不出什么好话。瓦罗的《论农事》（De Re Rustica）中，有人询问起他人所见的异闻，问是不是在里布尔尼亚（Liburnia，位于现在的克罗地亚）见到了刚生产不久的妇女，同时给一两个孩子喂着奶，还能扛木头干体力活。提问者不要脸地补充道“她们让我们那些躺在蚊帐里好多天的产妇显得无用而可耻。”【注12】
当然，这里产妇用的不一定是蚊帐，也可能是床上的挂帘，但两者在拉丁语里都是conopium。我们假设这个词只表示“蚊帐”，顺藤摸瓜，就会找到古代世界最著名的蚊帐使用者——埃及艳后克里奥帕特拉。无论是在贺拉斯（Horace）还是普罗佩提乌斯（Propertius）笔下，这位“诱骗”罗马正直将领的“妖妇”，不是出场自带蚊帐，就是“要将污秽的蚊帐铺在塔尔配伊乌斯之石上【即代表罗马的卡比托利欧山】”【注13】。
不谈性别歧视，蚊帐依旧是人类里程碑式的成就。诗人常常赞赏这一发明。蚊帐防蚊驱扰，又不夺走夏日仅存的清凉，正如六世纪示默者保罗（Paulus Silentiarius）借蚊帐的口吻自夸的那样：“我用层层叠叠的丝线覆盖睡梦中的人，却不夺走一丝裹挟生机的清风”【注14】，而蚊帐这个“常驻守卫”同样也“让奴隶们自己免受驱赶蚊蝇的苦役”【注15】。最后，蚊帐的强大还体现在它让“凡人自愿”（βροτοὺς ἐθέλοντας）自投罗网，而这防御性的抵御策略既保护了蚊子，也保护了人，和谐共存。同样来自六世纪，诗人阿加西亚斯（Agathias Scholasticus）也假装自己是蚊帐，黄婆卖瓜道：“我既保全了有翼的生物，也保护了众人的卧榻。| 还有谁比我更正直吗？”【注16】。
根据上文古代诗人的脑回路，人与蚊子和谐相处，蚊子的形象可能清秀了起来，甚至连嗡嗡的噪音也显得悦耳。前文中，为爱人献身，投喂蚊子的二十四孝情郎，还为我们留下了另一首直男情诗【注17】：
【注：穿狮子头，拿大棒是大力神赫拉克勒斯的标准形象】
不是我说。。。。这姑娘身边怎么还躺一位啊？
注释：
注1《历史》第2卷95章1节：τοὺς μὲν τὰ ἄνω τῶν ἑλέων οἰκέοντας οἱ πύργοι ὠφελέουσι, ἐς τοὺς ἀναβαίνοντες κοιμῶνται: οἱ γὰρ κώνωπες ὑπὸ τῶν ἀνέμων οὐκ οἷοί τε εἰσὶ ὑψοῦ πέτεσθαι.
注2《希腊志》第7卷第2章第11节：ὡς δὲ ἐνόστησε τὸ ὕδωρ καὶ οὐκέτι ἦν θάλασσα, οἱ κώνωπες ἄπειρον πλῆθος ἐγίνοντο ἐκ τῆς λίμνης, ἐς ὃ τοὺς ἀνθρώπους ἠνάγκασαν ἐκλιπεῖν τὴν πόλιν.
注3 Kyle Harper The Fate of Rome p.5: "In an unintended conspiracy with nature, the Romans created a disease ecology that unleashed the latent power of pathogen evolution.”
注4 Robert Sallares, Malaria and Rome, p. 10: “However, mosquito-transmitted diseases caused by viruses cannot become endemic in Europe because they induce complete immunity in survivors and require constant transmission to new hosts. Yellow fever, for example, cannot survive the winter in Europe because its vector mosquito (Aedes aegypti) cannot stand European winters.”
注5《历史》第2卷95章3节：οἱ δὲ κώνωπες, ἢν μὲν ἐν ἱματίῳ ἐνειλιξάμενος εὕδῃ ἢ σινδόνι, διὰ τούτων δάκνουσι.
注6《希腊诗选》第5卷第151首：Ὀξυβόαι κώνωπες, ἀναιδέες, αἵματος ἀνδρῶν | σίφωνες, νυκτὸς κνώδαλα διπτέρυγα, | βαιὸν Ζηνοφίλαν, λίτομαι, πάρεθ᾽ ἥσυχον ὕπνον | εὕδειν, τἀμὰ δ᾽ ἰδοὺ σαρκοφαγεῖτε μέλη, | καίτοι πρὸς τί μάτην αὐδῶ; καὶ θῆρες ἄτεγκτοιτέρπονται τρυφερῷ χρωτὶ χλιαινόμενοι. | ἀλλ᾽ ἔτι νῦν προλέγω, κακὰ θρέμματα, λήγετε τόλμης, | ἢ γνώσεσθε χερῶν ζηλοτύπων δύναμιν.
注7《自然史》第11卷第2章：in his tam parvis atque tam nullis quae ratio, quanta vis, quam inextricabilis perfectio! ubi tot sensus collocavit in culice?
注8：例如玛丽·碧耿（Mary Beagon）分析老普林尼自然哲学观点的著名作品《罗马自然观》（Roman Nature: The Thought of Pliny the Elder）。
注9《希腊诗选》第11卷第88首：τὴν μικρὴν παίζουσαν ἐρώτιον ἥρπασε κώνωψ: | ἡ δέ: ‘τί,’ φησί, ‘ πάθω; Ζεῦ πάτερ, ἦ μ᾽ ἐθέλεις’
注10《希腊诗选》第12卷第108首第3-4行：ἀμφὶ σὲ βαίη | κώνωψ ὀξηρῷ τυφόμενος κεράμῳ.
注11《历史》第2卷95章2节：πᾶς ἀνὴρ αὐτῶν ἀμφίβληστρον ἔκτηται, τῷ τῆς μὲν ἡμέρης ἰχθῦς ἀγρεύει, τὴν δὲ νύκτα τάδε αὐτῷ χρᾶται: ἐν τῇ ἀναπαύεται κοίτῃ, περὶ ταύτην ἵστησι τὸ ἀμφίβληστρον καὶ ἔπειτα ἐνδὺς ὑπ᾽ αὐτὸ κατεύδει.
注12《论农事》第2卷第10章第8节：quae ostenderunt fetas nostras, quae in conopiis iacent dies aliquot, esse eiuncidas ac contemnendas.
注13 普罗佩提乌斯第三卷第11首第45行：foedaque Tarpeio conopia tendere saxo.
注14《希腊诗选》第9卷第765首第3-4行： ἀνέρα δ᾽ ὑπνώοντα μίτῳ πολύσπι καλύπτω, | ζῳοφόρων ἀνέμων οὐδὲν ἀτεμβόμενον.
注15《希腊诗选》第9卷第764首第7-8行：αὐτοὺς | δμῶας μυιοσόβου ῥύομαι ἀτμενίης.
注16《希腊诗选》第9卷第766首第7-8行：ὄρνεά που σῴζω: μερόπεσσι δὲ λέκτρα φυλάσσω. | ἦ ῥά τις ἡμείων ἐστὶ δικαιότερος;
注17《希腊诗选》第5卷第152首：Πταίης μοι, κώνωψ, ταχὺς ἄγγελος, οὔασι δ᾽ ἄκροις | Ζηνοφίλας ψαύσας προσψιθύριζε τάδε: | ἄγρυπνος | μίμνει σε: σὺ δ᾽, ὦ λήθαργε φιλούντων, | εὕδεις. | εἶα, πέτευ; ναί, φιλόμουσε, πέτευ: | ἥσυχα δὲ φθέγξαι, μὴ καὶ σύγκοιτον ἐγείρας | κινήσῃς ἐπ᾽ ἐμοὶ ζηλοτύπους ὀδύνας, | ἢν δ᾽ ἀγάγῃς τὴν παῖδα, δορᾷ στέψω σε λέοντος, | κώνωψ, καὶ δώσω χειρὶ φέρειν ῥόπαλον.